“我做了一件好事……我做了……一件好事。”
“觀察人物”這件事兒,在沒有池遲的帶領下自己能堅持多久呢?
衛萌自己都不知道。
第一天,她開始學着一個人用眼睛觀察那些人,在和別人的目光接觸的時候,她有點害怕和閃躲。
在這種時候,衛萌明白了自己和池遲在一起的時候是多麼的自在,她想看就看,不想看了就可以轉頭去跟池遲說話,有人陪伴自然就少了尷尬,更何況……池遲真的是一個永遠不會讓別人尷尬的人。
就這樣,她還是勉強自己寫了十幾個人的觀察記錄,進度比和池遲在一起的時候還要慢一些。
明明只是少了一個人,她覺得那種觀察的樂趣已經不見了。
第二天,她還是去了……有人看她的時候,她就試着露出一個微笑。
這一天她寫下了二十六個人物觀察的信息。
第三天,她在一個遊樂場裡觀察孩子的家長們,寫下了三十二個人物觀察的信息。
這一天,她覺得觀察那些家長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情,因爲家長們看着自己的孩子,也會看別人的孩子,甚至那些同樣來陪伴孩子的家長,家長們之間在互相比較對方的孩子和自己的孩子……那些眼神真是太生動和有趣了。
衛萌覺得自己大概又找到了觀察別人的樂趣。
第四天,長假結束,她下午沒課,就去了大學旁邊的一個小學去觀察那些等着接孩子的家長。
一天又一天,關於池遲不好的新聞鋪天蓋地,她卻對那個比自己小的姑娘莫名地有信心。
與其對着那些真真假假的消息去和別人一起操心她,還不如再做幾份記錄來得實在。
池遲被罵,她生氣,就多做幾個紀錄。
池遲反擊,她開心,也多做幾個紀錄。
學校的官方公開出來力挺池遲了,她依然是做紀錄啊做記錄,都忘記了這其實是池遲的選修課學期作業,而不是她自己的。
出於某種羞赧的心情,她並沒有跟池遲說自己還在堅持觀察着那些人,只是在別人不知道的時候,學着從自己的角度去看那些跟自己的人生擦肩而過的人。
歷時一個多月,她做了七百多份觀察紀錄,寫滿了三個本子……這也許成了她自己的樂趣和秘密。
那天,衛萌牙疼,趁着上午沒課,她跑去醫院拍片子,大醫院排號從來都麻煩,她早上七點多到了醫院,拍完了也快到中午了。
站在醫院門口,她覺得醫院來來往往那些人的表情也很有意思,就乾脆找了個石頭墩兒坐下,開始她今天的“功課”。
時入金秋,天氣漸涼,衛萌穿了一件薄薄的毛衣裙,外面搭了一個短外套,她以前特別喜歡把頭髮披散着,偶爾遮住她的眼睛,她也不在意。
現在她卻改變了做法,京城入秋之後風就大了,她還越來越比從前更喜歡坐在外面,爲了別讓自己“風中凌亂”,她紮了更利落的馬尾辮,偶爾也會乾脆梳個丸子頭。
她觀察拄着柺杖的老大爺,觀察扶着親朋出院的病人家屬,醫院裡的一切總是帶了一股讓人不喜歡的消毒水味道,衛萌討厭這種味道。
她和很多人一樣,一直覺得醫院是個不好的地方,生病和死亡令所有人懼怕,現在真的在這裡觀察,她突然覺得其實醫院並不是一個讓人絕望的地方,有人用受過傷的腳試着踩在地上,發現不再那麼疼痛之後會露出驚喜的笑容,有人帶着剛出生的孩子和身體在恢復中的妻子出院……也有死亡,也有絕望,也有痛苦。
它們從來不會消失,卻也不會掩蓋那些美好的東西。
衛萌看看天空,今天的天空是陰的,可她還記得池遲和她一起看到的藍天。
痛苦固然永存,美好從不消散。
她覺得自己開始明白池遲當初那些話的意思了。
觀察了幾個人物,衛萌覺得已經差不多了,下午還要上課。
她把最後一個觀察目標鎖定在了一個女孩兒的身上。
“年輕女性,年紀大概是24到25歲……生活樸素。”
衛萌注意到對方腳上淘寶爆款的鞋子,還有一看就價格不高的外套。
“手裡拿着飯盒,應該是給病人送飯,病人吃完了,她就要走了……不對,現在是上午十一點,按說還不是標準吃飯的時間,她應該是送飯來了之後把昨天的飯盒帶回去,或者……昨天陪牀了,現在才趕回去做飯。”
“頭髮有點散亂,大概真的是陪牀了吧。”
看着她不太舒服地揉了揉自己的脖子,衛萌進一步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她是給誰送飯或者陪牀呢?媽媽?爸爸?男朋友?老公?”女孩兒跟她同路,衛萌乾脆就和她一起往地鐵站的方向走。
走着,走着……路邊一輛黑色的車子裡突然下來了一個男人。
“小紅,你別生我氣了,跟我回家吧。”
“你,你是誰?你幹什麼!”
那個年輕女人被人抱住了胳膊往車裡拉,她顯然有些慌亂,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小紅,我錯了還不行麼,你趕緊跟我回家吧,我以後再也不惹你生氣了。”
“我根本不認識你!救命啊!”
聽見有人喊救命,來來往往的人停下了腳步,有人圍了過去看熱鬧。
“她是我老婆,跟我吵架了鬧脾氣呢,小紅,我錯了,咱趕緊回家吧。”
原本聽見了“救命”二字想要挺身而出的人們被男人的話語拐帶了思維的方向,自然而然……他們以爲這是一場情侶之間的吵架。
“有話好好說,別在馬路上拉拉扯扯的。”有人這麼說了一句,摸了摸鼻子也就不知道該怎麼繼續了,情侶間的事情啊,真的不太好管。
女人極力地掙扎,大喊着自己根本不認識這個男人,也被很多人當成了是在鬧脾氣。
反正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清官難斷家務事”成了人們袖手旁觀的理由,“戀愛中的女人智商爲零”成了讓人們漠視她們言行的口頭禪。
因爲女人的“不可理喻”,所以她們的聲音會被掩蓋。
就像此時此刻。
有人還對那個年輕的女子說:“有事兒回家好好說,鬧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目睹了一切的衛萌呆立在了原地。
有那麼一瞬間,她也慣性地認爲這個男人跟這個女人是情侶關係,你看他雖然在拖拽着她上車,可他的聲音還是那麼的溫柔,不管女人如何抓撓,他也沒有罵粗口。
可是,衛萌想起了自己的觀察記錄。
一個……和男友吵架所以離家出走的人會在醫院裡陪牀麼?會行色匆匆地趕回家做飯麼?
如、如果不能……那麼她的觀察結果和這個男人的行爲之間就一定有一個是錯誤的。
自己觀察錯了還好說,如果是這個男人有問題,那麼她現在看見的就根本不是什麼情侶吵架,而是……一場綁架。
那就是說,她的“觀察對象”是真的在掙扎在求救,也是真的,正在被陌生男人拖上車。
衛萌選擇相信自己的觀察,她已經進行了一個多月這樣的觀察,她看了幾百個人,她相信自己對細節的洞察力和猜測能力即使沒有趕得上池遲也至少比普通人強很多——這就是她堅持一直做着某件事而漸漸獲得的自信。
“她、她不是跟人吵架跑出來的……”女孩兒磕磕絆絆地說,她周圍的人都在七嘴八舌地勸着那對“情侶”,根本沒人聽見她在說什麼。
“她剛從醫院出來,她不可能是跟男朋友吵架鬧脾氣的……”
一邊試圖跟別人解釋,衛萌一邊抖了抖自己手裡的本子,並沒什麼用,除了有人被她的本子碰到之後動了一下之外,沒人在意她說了或者做了什麼。
在人羣周圍中,那個女孩兒已經被人拖到了車門邊,車後座的車門已經打開了。
車子的駕駛座的門也開了,一個男人下車站在那裡對掙扎的女人說:“嫂子,大哥這回是真的知道錯了,你先回家吧,孩子天天哭……”
說起了孩子,更多的人開始勸女人別再掙扎了。
“孩子要緊趕緊回家吧!”
“不管怎麼樣也得想想孩子啊!”
衛萌很想很大聲地跟人說他們是壞人,可是她張了張嘴都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出聲。
那兩個男人會不會打自己啊?
這些人根本不會聽自己說了什麼。
萬一,萬一我的判斷是錯誤的呢?丟臉了怎麼辦?
……最重要的是,這麼一個一無是處的我,又能做什麼呢?
“啊!!!救命啊!!!!”
衛萌猛地大喊了一聲,嚇住了她旁邊的一堆人。
“他、他……”
別人會相信我說的麼?
我怎麼能說服這些人?
我能做到麼?
我……
“表演,要求一個人用自己的語言和動作瞬間抓住人們的眼球,作爲表演專業的學生,我們必須有這種自信。”
人們用看瘋子的眼光看着這個突然尖叫的女孩兒,看着她突然衝到了人羣的中間。
“哥!我、我嫂子不回家咱們就打110報警,告她遺棄罪。”
對啊……報警,我怎麼不報警呢?
就連兩個“劫匪”都被衛萌的神來一筆弄愣了。
想起了報警,衛萌轉身看向那些圍觀的人。
就有人在錄着視頻,等着發朋友圈。
衛萌一把走上去奪過了那人的手機。
“哥,我這就打電話!”
“唉!你這個人怎麼搶手機啊?你管管你妹妹啊!”
“喂,110麼,永春路地鐵站a口這裡有人搶劫啊,救命啊!”衛萌瞪大眼睛看着跟自己要手機的人,還擺擺手示意對方安靜。
打完了電話,她快步跑到了那輛黑車旁邊,透過開着的後車門把電話扔到了前座的下面
她的動作大到誇張,又快到讓所有人反應不過來。
被搶了手機的那人往車的後座找手機,他擠在車門處,那個負責搶人的男人就被他擋住了。
從出生到現在,衛萌從沒有一刻覺得自己的大腦是如此的清醒。
她是一個表演專業的學生,她接受了一年多的專業訓練,爲的就是讓別人看見她,聽見她,跟隨她的思維。
手機大概是落在了比較難找的位置,手機的主人在後座上往前扒拉了半天也沒有找到,開車的男人怒瞪了了衛萌一眼,在找手機的人急切的催促聲中,爲了儘快脫身,他也彎下腰去幫那人找手機。
衛萌趁他不被衝到了駕駛室,拔下了車鑰匙,開車的男人反應很快,迅速抓住了她的一隻手
“你把鑰匙給我!”
“我不給,這輛車是我哥的,憑什麼你開!”
這、這又是哪一齣?
圍觀的人們滿腦袋的問好。
“你跟我哥搞一起!我嫂子都看見了!你別以爲我不知道!”
臥槽!這是什麼神展開?
“你胡說八道什麼,把鑰匙給我!”
男人兇性畢露,看着衛萌的目光十分危險,他拳打在了衛萌的手身上,去拽她藏在自己懷裡的手,要從她的手裡搶回鑰匙。
在爭搶的時候,衛萌急中生智,大喊了一聲:
“你們看!你看男小三兒!”
在她說話的空檔,她把鑰匙繞過車頂扔到了圍觀的人羣中。
負責抓人的男人看着鑰匙,再看看開車的男人,並沒有鬆開他抓着那個女人的手。
一旦鬆手,他們這次的“獵物”可就跑了。
開車的男人只能把衛萌推倒在地上快步繞過車的前頭去拿鑰匙。
衛萌趁機觀察車的駕駛座,把隱藏在車座下的繩子、膠帶拖了出來。
“哥!你就算要跟小三兒在一起也不能要殺我嫂子啊!你們這還有刀!還有錘子!”
……後面的事情就變得簡單了。
看見了刀,人們心中那根關乎人身安全的弦兒終於繃了起來。
終於找到了自己手機的那位路人像是觸電了一樣從車裡彈了出去,完全是被嚇的。
發現事情敗露,搶人的顧不上搶人就招呼着上車,開車的那人卻還沒從人羣中找到鑰匙。
怕這兩個人逃脫,衛萌舉着錘子重重地砸在了玻璃窗上,迸濺的玻璃碴四散在了車的前座上。
在那一刻,衛萌覺得自己心裡有什麼東西被徹底打碎了。
警察詢問的時候,衛萌把自己能說的都說了,負責詢問她的警察是個女警,笑得還挺和藹。
“你是怎麼確定她和嫌疑人不是情侶關係的?”
衛萌說了自己的推斷,還給對方看了自己的筆記本。
“喲,這麼心細。”那份筆記讓警察姐姐歎爲觀止,“再練練都可以當警察了,當個便衣抓小偷什麼的……”
“我就是做個學期作業。”
衛萌笑得有點不好意思,能跟那個壞人面對面真是耗費了她全部的勇氣,其實到現在她還覺得腿軟,但是她不在乎跟警察說話這種事兒了……連那種罪惡和兇狠就直面過了,她覺得警察其實真的挺可愛的。
“我當時懵得很,忘了問問能不能申請個‘見義勇爲’,那是加學分的好東西啊!”衛萌嘿嘿一笑,露出了她很少被人看見的小虎牙。
池遲一直靜靜地聽着,靜靜地看着她,聽她說完,又看向她的手臂:“是刀子割傷的?”
“不是,玻璃碴劃的,我就是怕被人問才包起來,別人問我就說是野貓抓的,嘿嘿嘿,這事兒我都沒跟別人說,真是傻兮兮的,怪不好意思的。”
衛萌沒說自己的肚子上被人打出了大片的青紫,後背也有擦傷。
池遲夾了一塊白切雞放到了她的米飯上。
“我記得受傷的人要少吃醬料的。”這還是她當初在《申九》劇組受傷的時候,竇寶佳她們灌輸的理論。
衛萌拍了拍自己的胳膊給池遲看:“真的不深,別人不說我都不知道。”
“現在想想,再發生一次這種事兒,我未必會衝上去了,太嚇人了。”
那一股“牛勁兒”過去了,衛萌其實很後怕,刀就在對方的車座下面,如果他當時拿着刀,自己搶鑰匙的時候就直接被捅了——這是警察姐姐給她分析的,她原本頭腦還有點發熱,聽了這句話的感覺那就是大冬天裡一盆冰水澆下來,簡直把自己凍死。
“沒遇到事兒,誰知道呢。”池遲的臉上帶着微笑,“在這次之前,你也不知道自己能這麼厲害啊。”
“我厲害麼?”衛萌突然瞪大了眼睛問池遲,眼睛裡的期待就像是有小星星在閃啊閃。
“厲害啊!”池遲學着自己那些粉絲們看着自己的樣子,捧着臉帶着笑看着衛萌。“真的好厲害!”
衛萌的臉頓時紅透了。她的心裡頓時滿滿的,好像什麼東西在冒着快樂的小泡泡。
“對了,你馬上要去拍戲了,你的學期作業怎麼辦?我記得是一百五十份的,你還差多少,我這裡有好多,你隨便抄啊。”
吃過飯,衛萌和池遲一起走在學校的小道上。
她還惦記着池遲作業的事兒。
“嗯……還差一份了。”
池遲掏出自己的本子,看着衛萌。
“我們觀察一下你吧。”
“啊?我……”
按照老規矩,衛萌先說,池遲補充。
女孩兒慢慢地接過池遲手裡的本子和筆,深吸了一口氣,開始寫自己對自己的“觀察記錄”。
“女大學生,年齡20歲,家境富有,內心空虛,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想做什麼能改變自己的事情,卻發現自己是個笨蛋和廢物……”
寫着寫着,女孩兒的眼淚砸在了自己的本子上,她好委屈,真的好委屈,卻不知道自己爲什麼這麼委屈。
一樣的人生啊,爲什麼我是這個樣子?
太糟糕了。
斷斷續續四五行,衛萌寫完了她對自己的觀感。
池遲接過來的時候,她拽了一下,心裡並不想給對方看她的的紀錄,不想給她看這麼糟糕的自己。
池遲笑着低頭,在帶着衛萌眼淚的紙上補充着自己的觀察記錄。
“我補充好了,你看。”
藍天,秋葉,涼風,長道……
衛萌看着那個本子上最後幾個大氣有漂亮的字。
終於忍不住哭出了聲。
“開始變得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