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點。
滬上錦江禮堂。
這裡最有名的兩個事件，一個是1959年的八屆七中全會，一個是1972年，在這裡簽署發佈三個中美聯合公報。
今日，各方到會的記者絡繹不絕，前前後後不斷抓拍着國內科學界的大佬，同時也是科學界的大腦。
陳進站在後臺，放下手中玻璃蓋封裝的芯片夾，對着角落立式的大鏡面露出些志得意滿的笑容，抻了抻領帶。
喜逢良辰精神爽，興致盎然猶似狂。
此時的陳進正在對自己進行瘋狂的自我催眠，比原計劃少吹了三個月的牛B，原定在年後的項目提前上馬，他也還有些不自信。
半晌，心理建設得個差不多，有人開始進來催他。
“陳老師，有領導來了，得去禮堂門口接一下。”
跟着團隊已經幾個月的碩士生一臉興奮的跑進來，陳進轉頭看了他一眼，回頭舒了口氣，轉身拿起芯片。
“走吧。”
待走到大廳，已是“高朋滿座”，他像個沒有新娘的新郎官，一路點頭問好走到門口，身後立刻跟上來幾個正在記錄整個發佈會過程的攝影。
他沿路也在看，所幸，沒有那個年輕人。
他害怕看見那個年輕人。
這大半個月，錢纔沒有在報紙上先看到陳進，反而是陳進先看到了錢才。
從喝酒那天開始，陳進就開始做噩夢，不斷夢到那個年輕的錢總帶着他的畢業論文，他的假芯片，他測試部的同事，他的那些不能見人的角落，全帶來了，帶到了他的發佈會上。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他完全想不起來自己有沒有說過夢話或者醉話，心裡一陣後怕之下又趕緊翻箱倒櫃找他那兩塊沒有用完的芯片，結果心思細膩的他發現自己的櫃子可能被動過。
回研究中心一番詢問才得知，他是被那個錢總的司機送回公寓的，他就更確定了自己的想法，但他不敢聲張，他見過些大人物，深知權力的可怕。
錢才很可能是覬覦他的技術，想“捷足先登”，也可能是想安排人上他這條船。
你他媽想上船，你直接來找我啊！你來偷我家是什麼意思？
好幾天也沒收到錢才的消息，他心裡提心吊膽，憂心忡忡。
等他看到報紙上錢才被抓的消息，第一反應是錢才家裡垮了，垮了的人才會因爲一些小事被牽連，被挖出更大的事。
原來是垮了。
他心裡安定了許多。
他跟他從美國請來的同伴商量了一下，同伴告訴他，恐怕只有把更多的人拉上這條利益的大船，才能長久無憂。
他也當即認爲這是個好機會，爲免日長夢多，他得趕緊召開發佈會。
可他剛把消息一宣佈，那個年輕人又很快被放出來了，隨後幾天的報紙，鋪天蓋地全是他。
原來他家沒垮。
果然，有背景的人是查不倒的，放出來之後，他更高調了。
過了今天就好了，陳進想着。
“陳教授，前途無量啊！”
“陳進，不錯，心有大志，還是個幹才，以後國芯未來就得靠伱了！”
一個個領導和學術界的大拿跟他熱情握手，其中有真情，有假意。
“陳進先生，聽說你歸國回來之時曾對交大立下軍令狀，說四年之內必有成果，但你只花了13個月的時間，就研究出了能夠和少數幾個發達國家同水平的16位DSP芯片，此時此刻，你有什麼想表達的嗎？”
隔得近的記者開始趁機採訪，“正巧”從旁路過的周文逸也站到了陳進身後，連續變幻了幾個身位，讓旁邊的記者拍下了好幾張照片。
陳進面對着眼前的十幾個鏡頭，面帶微笑的說出了早就準備好的講話稿。
“我認爲漢芯一號並不是國產芯片的巔峰，也不是我當初所立下的四年之約的最終目標，而是開始逐步超越國外芯片水平的一個新起點，我十分榮幸能夠主導這一次的研發工作，也要感謝各位領導的支持與厚愛，讓我和我的團隊能夠心無旁騖的……”
一通話的功夫，七八位經過各方博弈，最終取得成功，前來享受科技成果落地的各路領導在禮堂的各個方位接受記者的採訪，還有各個單位自己帶來準備寫簡報和新聞稿的記者，也在爭相替領導邀功。
此時此刻，一輛中午就在門外停車場守着，前排貼上了市政府通行證的蝴蝶奔後排，坐着一個拿着一張工作牌反覆查看的美國人，和一個不斷看着手錶的年輕中國男人。
“錢，我依然認爲這不是個好主意，我是個研究鐘錶的機械師，對你所說的芯片真的一竅不通，我和我弟弟科林外表很相似，可我們說話完全不一樣，你還讓我用我弟弟的工作證…”
老外在無時無刻的散發他的焦慮，錢才也有些不耐煩。
“你願意少說兩句的話，我可以多給你一萬美元，親愛的科林。”
“科林”頓時閉上了嘴，開始默默感悟“科林”這個名字裡所帶來的意義。
勇敢，能說會道。
對的，他們是正義，今天是來擊穿邪惡的。
那十萬…現在是十一萬美刀，就代表了正義。
“陳小姐，大概還有十分鐘就開始了，一會科林先生要是忘詞了，你這個翻譯要幫他及時補充。”
錢才突然對着前排的女翻譯說道。
女翻譯是蔚來的老員工，心理素質明顯比“科林”好得多，聞言只是點了點頭，但又有些臉紅道。
“好的董事長，就是我英語不太好，如果一會…”
“沒事，你的翻譯工作就一句話，他說啥不重要，你翻譯準確了就行，叫你來也不是幹翻譯的，就是看中你聲音洪亮，調門高。”
…
兩點三十五。
錢纔看了一眼時間，裡面應該已經開始了。
“進去吧。”
三人下車，錢纔拿起一個碩大的尼康D1H相機背在身上，跟着前面的兩人，不斷拍着照片。
門口的保安看見一個洋人旁邊跟着一位美麗的女士，後面還有一名“記者”跟着拍照，以爲又來了個國際級的大人物，趕緊幫忙拉開了大門。
一進門，就感覺到了裡面氣氛的熱烈，不絕於耳的“咔嚓”聲，和陳進在整個房間音響加持下略帶偉岸的聲音。
“這款芯片已經經過滬上市科委的鑑定，現在也在進行6項國家專利的申請工作，今天發佈會召開之前，我們邀請了11名來自國家科委的專家再次現場進行鑑定。
漢芯一號是180nm級的工藝，集成了250萬個器件，每秒運行2億次，性能與目前英特爾，AMD等全球科技領先企業所生產的最新一級CPU處於同一水準，而且節能將近50%……
……
下面，讓我爲大家播放裝載着完全由國內研發生產的漢芯一號的MP3發出的聲音！”
陳進操作MP3啓動，整個會場內響起了音樂聲，是《滄海一聲笑》。
隨着音樂的響起，禮堂裡爆發出一陣掌聲。
隨後又播放了《挪威的森林》《天冷就回家》。
隨後，專家組現場鑑定了“漢芯一號”，一致認爲“漢芯一號”屬國內首創，符合國際先進水平，稱得上是中國芯片歷史性的里程碑。
專家組代表宣佈這一結果時，掌聲雷動，記者紛紛上前拍照，紀錄這一歷史時刻。
專家組組長上前和陳進握手，長槍短炮全部對準了這兩人。
隨後，領導依次上前照相，陳進拿着手中的芯片槽，宛若一塊功德碑，點化衆人。
突然，整個大廳響起了一個美國人憤怒的吼聲。
“騙子！騙子！陳進是個騙子！”
在場能聽懂這句英語的除了陳進，大約能有過半之數，現場立刻有些騷亂，不乏有的記者開始拍照。
陳進警惕心剛剛落下沒多久，就看見了那個在他夢中上演了無數次的場景。
噩夢，噩夢！
科林！他怎麼會在這裡？！
一定是他！他手裡還有什麼？？
現場有領導開始大聲道：“注意會場紀律！擾亂現場的人即刻清楚出場！記者不要隨意拍照！”
“科林”眼看周圍幾名保安不斷擠開記者靠近，立即又亮出工作者大喊。
“我是摩托羅拉的工作人員！我是陳進的同事！我要舉報！”
女翻譯立即用最大的聲音高喊：“他說陳進是騙子！他是摩托羅拉的工作人員，陳進的前同事！他要舉報！！！”
聲音很高，很嘹亮，人羣頓時安靜了。
這下全都聽懂了。
“科林”隨即掏出一沓薄紙傳單，往四周揮灑。
輕舞飛揚。
一張張輕薄的小紙片，就這麼飛散開，穿過了人羣，到達每一個伸手的人手裡。
傳單上全是圖文模式。
陳進摩托羅拉的工作履歷，他海外公司配合流片的公司執照，他的博士學歷證明…當然這是錢才找了個路邊辦假證的僞造的，但只要用心查實，就能查出他和“芯片設計”這個行當沒什麼關係。
假假真真。
伴隨着一個擁有摩托羅拉工作證的真老外當衆檢舉揭發，這就是一場貼臉格鬥，陳進想囫圇走出這個禮堂已經是奢望。
現場又亂了，女翻譯完成了她的一句話翻譯工作，又開始大聲念着傳單上的內容。
周圍議論紛紛，亂作一團，拍照聲四起。
陳進身旁的領導看了看手裡的傳單，沒有再看陳進，只是往天花板看了一眼，不知想了些什麼，嘆了口氣，隨即往遠處走去。
陳進想出聲挽留，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
傳單當然到了陳進手裡，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大勢已去，眼睛掃視着全場衆人的反應，此時他終於看到了遠處的一個揹着相機的年輕人。
那個年輕人正在推開周圍的人，有些不滿的把地上的傳單撿起來，一張張的往在場的記者兜裡塞。
“你們揣好啊！這傳單可貴了！”
陳進精神專注之下聽到了那個年輕人口中的不斷提醒，眼看着他把傳單塞進一個記者衣服兜裡，還拍了拍，生怕掉出來。
陳進頓時氣血上涌，用盡全身力氣大吼了一聲。
“錢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