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等跟着執事僧過了關卡,走進城內。一般仴城分城郭和城下町兩部分,城內戒備森嚴,夜晚宵禁,一片死寂。城下町雖然人口衆多卻極貧窮,晚上不可能有什麼樂子。
琾城既沒有城主也沒有城郭,是一個純商業城市,也是一個享樂城市。一到晚間,到處都是發了財縱情奢靡,尋歡作樂的商賈。只有在這裡,他們纔不會被權貴和武士們合法殺害搶掠,也只有在琾城,他們才能真正享受錢財之樂,這是全仴任何地方都不能給予他們的。
即使月上中天,城內依然燈火輝煌。各個居酒屋、水茶屋、飯鋪、遊廊館生意興隆,宴會正酣。街頭巷尾到處都是做小吃湯水生意的小販,街上行人依然不少,有惡少潑皮圍着幾個嘻嘻哈哈的婦人呼嘯而去,也有按耐不住酒意在黑暗中嘔吐的無聊漢。
遊女屋大多都有長廊,濃妝豔抹的遊女們站在廊上供客人挑選,黑暗街道不時竄出幾個暗娼,攀住單身客招攬生意。到處鶯鶯燕燕,街道兩側歌舞聲就沒有斷絕過,酒香四溢。
崇文走在琾城的街道上,腳下的街巷大多鋪着細沙,並不泥濘。在蠻荒之地呆久了,一下子來到這花花世界,讓崇文一時有些恍惚。
回身看看那倆哼哈二將,正東張西望,眼睛都不夠使了。崇文搖搖頭,卻笑不出來,這幾個月他從來都是刀不離身,如今肋下空蕩蕩的,身無寸鐵,讓他心裡沒着沒落的,肩膀脊背沒來由的一陣陣緊張。
在街道上東轉西轉,一行來到四天王寺前。好一座雄偉大寺,昏暗燈火下,青石砌的寬大臺階,丈二高的山門,粗大古樸的樑柱,氣勢不凡。執事僧直接把他們領進寺內,月光下樹影婆娑,隱約看到供奉天王的大殿,香火不絕,一排排僧房中隱隱有燈火,傳出悠然的誦經聲。
幾個人在龐大的寺廟中穿行,偶爾遇到夜路行僧,執事僧就會停下來互相施禮。崇文默記道路,無奈寺院太過龐大,黑暗中哪裡記得那許多,只能跟着走。
終於走進一個跨院,這個跨院卻與闔寺不同,燈火輝煌,有奇石竹山,除了一組龐大華麗的建築之外,竹林中還隱隱透出有亭館樓臺一角,燈光勾勒出飛檐輪廓,顯得幽深愜意。燈光暗影之中有值宿的武士,崇文看的清楚,是穿青灰色武士服,腰插雙刀的武士,不是武僧。
此處不像寺廟,倒像是大戶人家的宅院。
兩個武僧護送到月亮門處,退到黑暗中,執事僧領着崇文一行沿着寬大外廊走了一陣,來到一間靜室,輕輕推開木框紙糊的門,絕海中津正跪坐在一張茶案後,微笑看着崇文。
執事僧先向絕海大師施了一禮,隨後將崇文讓進靜室,卻攔住鮎魚仔和來財牛,請他們在旁邊一側的警嗶室休息。見崇文和絕海互相見禮以後東西相對而坐,執事僧輕輕關上門,也退出去了,靜室中只剩下崇文和絕海兩個人。
絕海中津微笑着說道:“大出海別來無恙啊,想不到這麼快就又見面了。”
崇文並不領情,尖刻的說道:“買賣已經完了,公平無欺,我並不想見你,是你想見我。”
絕海涵養甚好,微笑說道:“施主所言不錯,是貧僧冒昧了。這是一間茶室,也是貧僧飲茶參禪之所,不過卻並不歸我所有,是屬於一位貴人,請你飲茶的也是他。”
崇文淡淡的說道:“現在我來了,就請他出來相見吧。”
絕海單手合十,唸了一聲佛號,茶室內側通向大屋內部的木門打開了,一箇中年武士大步走了進來。不過讓崇文驚喜的不是這個人,而是跟隨這個武士走進茶室的人,是濃姬。
那武士50歲左右年紀,鬚髮半百,身穿三紋字武士服,家徽是天皇賜予的五七桐紋,肋下雙插,上身披着錦緞羽織,敞襟沒有系襻。
按照仴人的身材,此人算是高大,氣宇軒昂,默默坐在崇文對面,一言不發,卻顧盼自雄。不過崇文看都沒看他一眼,只是盯着濃姬。
濃姬身着華美的錦緞大振袖,眉目如畫,光彩照人,邁着小碎步走進茶室,眼波一閃,偷偷向崇文俏皮的擠了擠右眼,坐在那武士側後。
絕海施了一禮,說道:“新澱津的水就要滾沸了,貧僧去伺候茶事,你們談。”
茶室最裡側一角,有個僅容一人進出的小房間,是茶師烹製仴茶之所,絕海退到那鴿子窩開始忙活起來。濃姬雙手併攏按在地板,躬身以額俯在手上施大禮,起身柔聲說道:
“實在對不起了,妾身向大出海殿下隱瞞了身份。我就是八國守護大內義弘之女,大內濃,坐在你面前的就是我的父親大人,左京大夫周訪權介大內義弘殿下。現在由我擔任通譯,你們都可以信任我,相信你們可以暢所欲言。”
崇文依舊沒有看大內義弘,盯着濃姬問道:“你爲何不告訴我你的真實身份?”
濃姬說道:“父親大人是一個特殊的人,他有很多敵人,我不想有人用我來要挾大內家。後來我知道了你絕不會利用我,可我也希望我們的心不要因爲身份而改變,你懂麼?”
崇文暗歎,自己又何嘗向濃姬吐露過自己是大康廢帝,沒必要糾纏這些了。他這才轉頭看向大內義弘,大內義弘見到崇文目光閃過來,躬身說道:“大出海殿下有恩於大內家,在下無論如何都要當面致謝,今日冒昧相請,還望諒解。”
聽到濃姬的翻譯,崇文說道:“這是應有之義,沒必要客套。”他環視四周,讚道:“不過大內大人找的這個地方倒是清靜雅緻,在琾城這個紙醉金迷的花花世界,有這麼個所在也不容易。”
大內微笑道:“這個竹林苑是大內家在琾城的別業,大內氏與四天王寺已經有三世淵源了,絕海大師又是我佛學上的師傅。所以這間茶室裡都是絕對可以信任的人,我以爲我們應該誠懇談一談。”
崇文知道了,這是大內義弘在琾城的巢穴,他就是在這個院落左右仴國政商兩界,試圖發展大內氏,影響全仴國。如果談判不順利,自己在這裡未必安全,大內義弘不可能讓崇文有機會和其他仴國強者合作。
他不動聲色的問道:“談什麼呢?”
大內說道:“談談新航線。”
崇文沉吟着問道:“大內大人以爲,新航線對仴國,或者說大內家,到底是有利還是有害?”
大內義弘說道:“我記得我幼年時候,有一次,我已故的父親修理大夫弘世公把我叫到身邊,給了我一塊指甲大小的東西讓我吃。那恐怕是我一生中吃到的最香甜的東西了,至今難忘。弘世公告訴我,這東西叫糖,是從大海另一邊的大康來的。
也許父親大人很快忘記了這件事,我卻沒有忘。長大以後我知道了,我們仴國很貧苦,大部分人都吃不飽飯,更不要說吃到糖。仴國的出路在大海,只有走向大康,走向芶麗,走向琉球,走向南蠻,仴國才能富強,大內氏纔會興旺。
所以我拼命奮戰了40年,付出了無數的血淚,就是爲了打通海路。我尊奉幕府,與松浦氏聯姻,和瀨戶內海的無數海賊幕後交易,冒天下大不諱在琾城留滯。大出海問我這個問題,實在是莫名其妙,任何海上航線對於仴國,對於大內氏都是有利無害的。”
崇文笑道:“大內大人此言只對了一半,新航線避開了瀨戶內海那些無窮麻煩,對仴國當然是有利的,對大內家就不見得了。”
大內義弘不動聲色的問道:“何以見得吶?”
崇文說道:“只有這條航線掌握在大內家手裡,對大人才是有利的。如果這條航線掌握在大人的敵人手裡,對大人不僅不利,還會有害。”
大內義弘繼續裝糊塗:“在下不明白大出海殿下的意思。”
崇文說道:“如果這條新航線掌握在幕府、細川氏或者其他什麼人手裡,大內家壟斷琾城海貨的局面就不復存在了,大人的敵人就會取代大內家在琾城的地位。他們會積累更多的金錢,更多的鐵,更多的物資,支持角根義滿殿下登上下一任將軍寶座。
而大內大人吶,山口城來船會越來越少,貿易會逐漸萎縮,大人漸漸無力給家臣發出俸祿,實力進一步削弱。一旦大人支持的鎌倉公方失勢,義滿殿下成爲將軍,恐怕大人的和泉國守護職位就要丟失,不但遠離琾城,而且再也無力影響幕府,大內氏的權勢會很快衰落,變成無足輕重的鄉下大名。”
大內義弘犀利的目光看着崇文,緩緩說道:“大出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幕府已經下決心與大康進行勘合貿易,幕府和權臣們不可能讓新航線成爲勘合貿易的障礙,大出海雙手奉到他們面前,他們也不能接受。
也許幕府的密探已經知道了大出海的下落,正在四處張網緝拿殿下。所以殿下只能與在下合作,在下根本不用擔心新航線落到他人手裡。”
崇文說道:“我可以與大內大人合作,將一部分航線讓給大內家。康船不會到堺港,大內氏的商船到龍王島交易,我的仴國朋友會護送大內商船直達堺港。
只是我不明白,如今大內氏已經成了幕府的眼中釘,幕府權臣們聯合起來支持勘合貿易,逼迫大內家放棄對海貿的壟斷。大人保住瀨戶內海航線尚且不能,如何還能開拓新航線?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付出巨大代價,和必敗的人站在一起,龍王島當然也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