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崇文帝在他們身後不遠處,前後左右都是自己人,暫時是安全的。馴象衛千戶所的短暫休整讓他精神好了一些,千戶所發生的事情他也清清楚楚,但是他無心這些事情。吳亮的死並沒有驚走他的魂魄,剛開始的震驚之後,他陷入了迷茫之中。

從幼年時代,他的祖父高皇帝就爲他延請天下名儒,教他君子之道。他也一直努力實現着聖人教誨,仁厚孝順,誠篤待人,每日九思。他從來就認爲,只有內聖才能外王,聖人之言是治國的不二法門。

可是自從他登上帝位,卻發現得道未必多助,失道也未必寡助,治國和聖人之言完全就對不上,這完全顛覆了他的認知,難道聖賢是錯的麼?他魔怔了一樣思考着這個問題,默默印證着眼前的每一件事,忘記了現實。

好比眼前的事情,劉禮兄弟和其他的護衛們騎在高頭大馬上,揮舞着旗槍桿、刀背,兇狠的驅趕着前面的人流,爲隊伍開路,他們走的明顯加快了。他們毫不留情的把老弱婦孺撞倒在地上,掀翻笨重的車輛,不顧婦人的尖叫,不顧老人和童子的哀嚎,凶神惡煞一般,這是何等嚴酷。

聖人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纔是仁恕之道,如果這些可憐的難民是他們的親人,他們能這麼幹麼?劉禮這些人顯然不是君子,準確的說他們是不折不扣的小人,兇暴小人。

可是這些人又是他最忠誠的護衛,最大的依靠,他們捨死忘生的保護自己。面對烈火,有人挺身而出替他去死;面對兩倍的敵人,他們毫不猶豫拔刀奮戰,用血肉之軀替他擋住堅鐵利兵。如此看來,他們又是天下少有的忠義之士。

那麼這些人到底是小人,還是義士吶?他想破了頭也想不通。

如果他鬧不明白這些事情,即使他逃脫了燕王的追殺,又能幹些什麼吶?一次一次的打擊讓他想到,也許師傅們教給他的聖人之言是錯的,並不是帝王術。可這怎麼可能呢?歷代賢君不都是遵從聖賢的教誨,才天下大治的麼?宋太祖半部論語就能治天下,可是到自己頭上怎麼就不行了吶?

他貴爲九五之尊,掌握着天下的力量都無法打敗燕王,這說明過去哪裡是不對的。他現在已經是一個逃亡者,如繼續錯下去,他怎麼可能東山再起,奪回祖父高皇帝託付給他的大康江山。

他到底錯在哪裡吶?

摸摸腰間,昆玉觸手微涼,這是吳亮伺候他更衣的時候塞在他腰間的,當時沒有感覺,到了馴象衛左千戶所才發現,取出來拿在手中凝視,月光下蒲牢顯得猙獰可怖。

傳說蒲牢居於海濱,雖然貴爲龍子,卻害怕海中巨大的鯨鯢,遇到那大傢伙就會發出恐懼的吼叫,聲如洪鐘。祖父爲什麼喜歡把玩這種色厲內荏的東西?那個強大不可戰勝的老人在暗示着什麼吶?

劉禮不關心崇文帝想什麼,現在他只想用最快的速度出城,幾個軍漢在人流中橫衝直撞,硬生生闖出一條道路,遠遠的看見了外郭高橋門。堅城已破,守城的軍士早就逃散了,城門大開,逃難的人流潮水一樣涌過那條狹窄通道,奔向安全的城外。

就在崇文帝即將逃出昇天的時刻,夜色中傳來一聲淒厲的叫喊:“北軍來啦,逃不出去啦!”

轟!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如同龐大的馬蜂窩轟然炸開,人潮發瘋一樣向回涌,把劉禮等人衝的東倒西歪,最令人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劉禮大喝一聲:“衝出城去,攏在一起不要跑散了!”

軍漢們策馬簇擁到崇文帝左右,把他緊緊護持在中央。劉禮拔出佩刀,瘋狂的在人羣中砍殺,衆軍漢也亮出兵刃,催動坐騎衝殺,黑暗中響起悽慘的哀嚎和怒罵。小小的隊伍如同一塊移動的礁石,逆着海潮穿行,浪花撞在堅硬的礁石上撞的粉碎。

他們殺出一條血路,衝出了高橋門。月光下,城外無數身影在黑暗中四處逃竄,根本看不到北軍的旗號。劉禮回身一看,崇文帝就在身後,護衛們大體齊整,只有軍士褚良和王芶跑散了,被人潮捲走不知去向。

劉禮大聲說道:“大家不要慌亂,現在天還沒有亮,不可能有大規模的兵力調動,出現在南郭的最多是一些北軍斥候。我們往東走,奔句容方向,遇敵則戰,如果跑散了,就在淳化鎮匯合。”

“喏!”衆軍漢鬨然答應,這些人抱定了必死的念頭,反倒沒有大戰前的緊張惶惑。

劉禮一駁馬頭,催***面的黑暗中疾馳而去,衆軍漢跟在後面,劉關和王惠夾持着崇文帝,林養浩斷後。

高橋門以東5裡處就是方山和青龍山,之間有一片低矮的丘陵,這裡就是通往句容的大道。黑暗中到處都是亂竄的黑影,驚天的哭喊響徹曠野,劉禮等幾個人混在逃難的百姓中倒也並不顯眼。

逃命要緊,衆軍漢也不吝惜馬力,好在胯下都是遼東良馬,長力很足,眨眼間就到了方山以北的丘陵地帶。忽然感覺到人流又開始向回跑,遠遠的看到一隊火把,有北軍士卒跨在馬上高聲斷喝:“燕王殿下有令,一律不得出城,出城者斬!回去,都退回去!”

接着聽到一片弓弦的嗡嗡聲,有人慘叫起來,大隊人潮向劉禮等人涌來。劉禮拔出佩刀高聲喊道:“大家不要聽他們胡說,城中已經燒起大火,北軍正在屠城,回去就是死路一條,他們這幾個人擋不住我們,想活命的跟我衝過去啊!”

衆軍漢砍倒了幾個亂跑的百姓,高喊着:“想活命的跟我們走啊。。。”此時的難民早就是無頭的蒼蠅,在求生的慾望下亂跑亂撞,根本就分不清方向。這時候有人領路,不自覺就跟了上來,他們裹挾着大批難民向那一隊北軍斥候衝過去。

黑暗中亂箭不停的射過來,不時有人慘叫着倒地,但是人潮還是越聚越多,洶涌着向那隊火把卷過去。

爲首的北軍斥候是一個總旗,麾下50名精銳騎兵,各個都是弓馬嫺熟的好漢。可是就算他們再能打也擋不住成千上萬的人潮,那總旗不由得慌亂起來,手中的弓矢也不知道射向哪裡。卻見人潮中突然衝出一匹快馬,向他猛撲過來,他暗叫不好,箭慌忙指向來敵。

生死關頭,由不得一絲一毫退縮,劉禮猛踢馬腹,戰馬發了瘋一樣向那總旗衝過去。一支箭貼着他的面頰飛過,他顧不得害怕,瞬間就從總旗身邊掠過,鋒利的刀刃劃開甲冑,在胸腹之間開了尺多長的大口子,肚腸流淌出來,那總旗慘叫一聲落馬,被瘋狂的人流踩踏,很快沒了聲息。

其他斥候還沒反應過來,幾匹戰馬已經衝進了他們的隊伍,撞的人仰馬翻。後面,成千上萬的人潮已經涌過來,把這一小隊人馬徹底淹沒了。

劉禮衝過北軍斥候的戰列,馬速慢慢降下來,他勒住戰馬回頭看,聚集一團的人潮迅速散開。劉關和王惠挾持着崇文帝立馬在人流中,很是顯眼,遠處龍驤衛戰士李啓乾已經策馬跟上來,其他人卻不見了。

這次衝鋒短促迅猛,如果落馬絕無活命的可能,看來林養浩他們已經戰歿,那50個北軍斥候也被無數雙腳踩踏而死,想起剛纔的驚險,劉禮依然心驚肉跳。

他還刀入鞘,招呼衆人聚集在一起,左右環視,地道里的17個弟兄只剩下他們4個人,各個帶傷,其中還有一個傷勢嚴重的宦官。

他顧不上傷感,先看了看崇文帝。年輕的皇帝身穿藍布曳撒,頭裹青帕,策在馬上像個鄉下土紳。身上看不到血跡,只是依舊冷漠的神氣,一言不發。

皇帝安全就好,形勢危急,劉禮無心和崇文帝糾纏,轉過頭看着王惠問道:“王公公,你傷勢如何?能騎馬麼?”

王惠尖聲說道:“無妨。”這是大家第一次聽到這個雄壯內宦的聲音,像個女人。

劉禮看着北面黑幽幽的青龍山,遠遠可以看到無邊無際的營火,那裡就是燕王的大軍。他鎮定的對大家說道:“燕王的大軍就在朝陽門外,離我們不到10裡,馬上天就要亮了,他們很快就要向城南包抄過來,用不了多久大軍就會追擊我們,我們不能休息了,要馬上向淳化鎮出發。記住,無論發生什麼情況都不能透露萬歲的身份,只能稱呼萬歲孫大官人。”

李啓乾說道:“人沒有問題,馬可受不了,淳化還有30裡,不近啊。”

劉禮沉聲說道:“不必顧惜馬力了,跑死爲止。”

衆人鬨然答應,打馬揚鞭向東面的黑暗中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