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到長沙,閆明已經離開了。在他宿舍裡留了個字條“書我收下了,回去仔細研讀。軍部是個好去處。保重。”他與程楠總是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兩人心照不宣,從不提姜璞和閆明的名字。直到有一天,程楠忍不住問照石:“我一來,你就要調到軍部去,真是太不給面子了。再說,你一個堂堂軍校生,不好好在我這兒搞訓練,跑去當副官伺候人,難道我還會虧待了你不成?”照石跟程楠畢竟是在黃埔新生連裡摸爬滾打過的,說話更隨意些,直接了當地說:“我在你那兒訓練誰?訓練什麼?訓練怎麼打其他同學?我下不去手!當副官伺候人怎麼了?他是我姐夫,長姐如母,他也算我長輩,伺候他是應該的!”氣的程楠說不出話,指着照石的鼻子,你你你了半天。
照石寫了信回家,靜嫺和照泉知道他如今在陳象藩手下做副官,都長舒一口氣。在軍部工作,又在自己姐夫手下,肯定是用不着衝鋒陷陣了。照泉此時又生了心思,悄悄地告訴靜嫺:“我打聽了,祝家那個姑娘現在還沒嫁人,而且還有點等着咱們家照石的意思呢。要不咱們尋個合適的人上祝家提提親事?”靜嫺想起了曉真,儘管她心裡不能同意曉真跟照石在一起,但究竟也要在乎照石的想法,“我看這事兒也不能這麼急,照你的說法,那姑娘對咱們家照石是有意思的,咱們要這麼上門提了親,這親事八成就成了。可是也不知道照石是個什麼意見,萬一他不願意,再去退了親事,那可不毀了人家姑娘?”照泉心道:“問照石?他心裡沒準兒還惦着曉真呢。”但究竟也沒敢說出口,卻下了決心似的要極力存成照石和蘭心的姻緣,她笑了:“這也不難,我打個電話給老陳,讓他方便的時候問問照石的意思。還省的你問他,他倒不好意思。”靜嫺搖頭“你還是不瞭解照石,這孩子平時小心翼翼的,看起來乖順聽話,這樣的事情,卻沒人做的了他的主。”照泉聽了這話,愈發擔憂,“就算沒有父母之命這一說,這事情也由不得他想怎樣就怎樣!”靜嫺笑着搖頭:“真是沒法相信,這話是從你嘴裡講出來。”照泉柳眉倒豎:“我跟他不是一回事兒,我兒子姓陳不姓沈。”靜嫺抿着嘴:“你總說我古板,說咱爹住了洋樓也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老一套,我看你也是。自己不管不顧地跟人跑了,還生了孩子,如今論起祖宗家業,不是讓人笑掉大牙。”
照泉抱着雙臂靠在沙發扶手上,看着靜嫺“我跟你說,這個真的不一樣。老陳當年在上海,孤身一人沒家沒業,他不得上趕着娶我,攆都攆不走。咱們家照石在這兒有一攤子家業等着,不定有多少眼皮子淺的姑娘往上靠,照石這孩子從小看見姑娘眼都不敢擡,他能抵擋的了?再說,就算咱們不怕人家惦記這個,要真有那不怕死的女孩子,拉着咱們照石胡天胡地地自由啊,解放啊,跟舊勢力決裂啊。沒準還就真稱了他的心,真跟你決裂了,我看你上哪哭去!”靜嫺被戳到了痛處,心裡一驚,她暗想:“沒準還真是曉真有了這些想法,才動了照石的心。”她端起茶杯輕啜了一口,卻不小心灑了茶湯在胸口上,若無其事地用手絹擦了擦,問靜嫺“你說這些,可是老陳給你透露什麼風聲了?”接着彷彿自語般喃喃地說:“我以爲你當初真是愛極了姑爺才隨了他去的。”照泉擺手:“老陳倒也沒說什麼。我當年跟老陳也是情投意合,但說起談婚論嫁的事,自己心裡總是要有桿秤的,也得知道若真是被沈家掃地出門,這個男人靠不靠的住啊。戀愛是戀愛,過日子是過日子。”靜嫺噗哧一聲笑了,“你怎麼不跟姑爺談完戀愛,再找個上海的世家子弟嫁了。”照泉此時卻拍掌大笑:“回頭我可得把這話說給照石聽聽。我跟你說實話,我什麼性子自己清楚,我可沒法跟你一樣嫁給高門大戶相夫教子,就是在公婆面前立規矩我也一天都扛不住,哈哈哈!”靜嫺點頭:“如此說來,你倒是個明白人。”照泉斜着眼睛打量靜嫺:“你到今天才知道嗎?你顧靜嫺事事明白,就是嫁人的這個事情糊塗,我沈照泉糊里糊塗,這輩子就嫁人的時候明白了一回。說起來也是,你白讀了那些聖人文章,沒有一字一句是講如何嫁人的。我眼前現放着你和我哥,要是再不明白警醒些,那也真是個傻子了。”
靜嫺聽的心驚,儘管她從心裡不願意曉真與照石在一起,但無非是因爲照石經她一手教養長大,自是人中美玉,她覺得應該有更好的女人才襯的上。若照石真來苦苦哀求,她或許也會鬆動。但如今聽了照泉這番話,恐怕要是說起兩個人的事,倒是照泉會第一個不答應了。
第二天,照泉還是打了電話去第八軍的軍部,沒想到,卻被陳象藩駁了回來“現在別急着問吧,部隊就要去湘贛邊境剿匪了,還不知道什麼情況呢。就算是照石自己願意,我現在也沒辦法放他回去定親,你跟大嫂就再辛苦些日子吧。”
靜嫺聽了這個消息又煩心起來,照泉取笑她:“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這點子小事,有什麼可煩心的呢。行啦,照石一天不娶媳婦,我就一天不離開家,幫着你可好?”靜嫺嗔她:“我這不是擔心人家姑娘也一天一天大了,哪能這麼等着。”照泉斜着眼睛“咱們家又沒定親,也沒讓她等着呀。她嫁了人,照石還娶不上媳婦啦?我這弟弟,樣貌氣質,學問人品,哪樣不是一流?還怕沒人要嗎?”說完自己想起什麼,又咯咯地笑“就是呀,自從當了兵,可黑了不少。我們上海的小姑娘怕是喜歡白白淨淨的公子的。”靜嫺不買賬,“我倒是覺得可以再挑挑,只是看你這個做大姐的,就快自己出面跟人家姑娘海誓山盟了。”兩人正說着,有人敲門,進來的卻是正海。
正海恭恭敬敬地請了個安,照泉明白他這是有事情要說,就尋了個由頭出去了。留母子二人清靜講話。正海打量着靜嫺的房間,想起自己第一次進這個屋子,房間裡一直飄着淡淡的香氣,味道很熟悉。雕花的大牀仍舊垂着雨過天青的幔帳,透過玻璃窗可以看見院子裡的紫藤架子,窗邊的花架子上擺着一盆文竹。這房裡的女主人也還是像多年前一樣,安靜地坐在桌前,臉上含着笑,只是,眼角多了一些皺紋。看着皺紋,正海心裡有些難過,這樣美麗而智慧的女人也會老去嗎?正在他思想遊離的這一瞬間,靜嫺笑眯眯地問:”正海有什麼事情嗎?”正海此時纔回過神來回答:“乾孃,就要考大學了。我想學工科,所以打算報考交通大學,想問問您的意見。”靜嫺抿着嘴笑:“打小兒我就覺得你應該讀工科,特別是機械專業。你瞧瞧這家裡可還有你沒拆過的東西嗎?”正海吐吐舌頭“我現在就等着二叔回來,把他的槍拆開看看。”靜嫺瞪了瞪眼睛“說着說着就沒邊兒了,那東西是亂碰的嗎?你這孩子就是膽子太大,小時候亂拆汽車零件挨的打都忘了吧?”正海聽了,不好意思起來,也知道靜嫺沒真生氣,做了個鬼臉。靜嫺嘆氣:“你們幾個男孩子啊,沒一個省心的,娘真是替你們操心操的頭髮都白了。還是我的浣竹最乖,從不惹事。”一說起浣竹,正海的臉忽地紅了。小時候,兩人起初是小姐和陪讀,再是哥哥和妹妹,如今年歲見長,於男女之事都略知道些了,竟不像小時候那樣親密。真有人提起名字,還免不了要臉紅一陣。正海感覺到自己臉上的溫度升高,不自在起來,趕緊說“乾孃若是沒什麼意見,我就回去溫書了。”靜嫺卻忽然打斷他,“正海,你小時候不是總說將來要留洋的麼?現在怎麼不考慮了?”正海愣住了,不知道說什麼好,慌亂中竟是不知道要把手放在哪裡合適,在褲子口袋裡蹭蹭,又揪了揪衣服的下襬。靜嫺看他緊張,趕緊拖了凳子來“你坐下。”
正海斜簽着身子半坐在凳子上,靜嫺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的正海總是又敢說又敢做的孩子,這是怎麼了?你有什麼想法說給乾孃聽聽。”正海這才說:“留洋那都是小時候的玩笑話,做不得數的。靜嫺歪頭看着他:”哦,你小時候是怎樣想起這樣的玩笑話的?如今怎麼又做不得數了呢?“
”小時候人家說二叔什麼都強,上了復旦那樣好的學校還總是能考第一的。我不服氣,覺得肯定有比復旦好的學校,人家說那要出國留洋,我才說我也要留洋的。如今,如今也不是做不得數,只是覺得沒必要,我就在上海讀書,也經常能回家來看看乾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