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秋氣鼓鼓地踢踏着步子出去了,蓮舟猶沒發覺有什麼問題。素絹心裡暗想,這小少爺果然都是別人圍着他轉,竟然一點也看不明白別人的意思,倒也不說破,依舊陪着他說話。冷先生看不過去,來叫蓮舟,看他扔抱着膝蓋坐在地上,素絹則坐着旁邊的條凳,兩人還在講。他不好說什麼,咳嗽了一聲,素絹從前只覺得他性子清冷,不愛講話,再沒想到就是沈家的大爺,這是便閉了嘴,不再說話了。冷先生也用上海話講:“坐地上講話像啥樣子呀。”蓮舟一時有些尷尬,自打知道冷先生就是親生父親,兩人之間客氣很多,卻從不親近,冷先生也從未把他當孩子說過什麼。突然講這一句,倒讓蓮舟想起照石來,從小到大都是照石在他身邊耳提面命,不許這樣不許那樣的。他就勢站起來,冷先生卻又說:“慧秋好像是不開心了呀,你去哄哄吧。”
蓮舟這才反應過來,出了東廂房去找慧秋,卻被冷先生拽回了北房。在冷先生的房間裡,就只有他們兩個人,蓮舟更加侷促。門關上,沒了穿堂風,悶熱的要命,蓮舟出了汗,順着脖子往下淌。冷先生聲音不大,嗓音裡帶着些無奈的沙啞“我知道,你也清楚我是誰了。我沒養過你,不指望你認我,也不求你能叫一聲爹,更沒什麼臉面管你。你只當我是個有了歲數的人,多少見過些世情冷暖,有些話不得不說給你聽。一是剛剛玉蝶春問我慧秋是什麼人,我說是你未婚妻,她這樣的人,最能揣摩別人之間的關係。你這個事情,連照石都不讓知道,何況是她。二是你當着慧秋的面,和她講話要當心些,別讓慧秋誤會,傷了她的心。女人嘛,在這個事情上都是很在意的。”蓮舟用袖子抹了抹臉上的汗,“慧秋不是小心眼的姑娘,不會的。”
冷先生倒笑了,“你呀,還真是個傻小子。再大度的姑娘,沒有不在意這些的,就連你娘~”說到這兒,他突然頓住了,沒法再繼續,總不能和蓮舟說你娘年輕的時候也會爲這些事鬧脾氣的,只得轉了方向“我也沒別的意思,那玉蝶春從前在你家裡肯定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而現在畢竟不同了,靠的就是哄男人高興吃飯。她以後的事情沒着落,未必不在你身上打主意,你警醒些。要麼,我想,你乾脆和慧秋早點結婚,她也放心。”
聽了這話,蓮舟有些喪氣,拉過一張椅子坐下來。他到底不能真的把冷先生當作是自己的父親,若是在靜嫺或者照石面前,他斷不會這樣大喇喇地就坐下了。“又不是我不願意跟她結婚,我提了好幾回了,她一聽這話就哭,沒辦法啊。”冷先生給他想了個主意:“不如,你趁着玉蝶春在這兒,再和她說,沒準就能答應。另外,玉蝶春到底怎麼辦啊,她這樣的人,總跟你們小兩口住在一個院子裡算什麼事啊。”蓮舟道:“我打算送她回上海去,我娘或是我二叔肯定會幫忙的”冷先生大概也覺得這是個最好的辦法了,“最好九月份之前就走吧。我和她說你還在北京大學讀書,現在是暑假。”
小院南邊的兩處小房子,一個做廚房用,另外一個做了庫房。那屋裡沒有窗戶,黑洞洞的,就頭頂上一個昏黃的小燈泡,蓮舟把門打開,陽光一下都擠進去,照在慧秋臉上,她正在整理藥品。天太熱,慧秋出了一頭汗,汗水打溼了頭髮,黏在臉上,亮晶晶地閃着光,臉上不知在哪蹭了灰,有一道印子蓋在已經紅撲撲的臉頰上。蓮舟“噗哧”一聲笑出來,“小花貓,長鬍子啦。”說着就伸手幫她擦,慧秋又躲開了。
蓮舟索性關了門,靠在貨架上看着慧秋:“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怎麼了,自從回到北平,一點也不肯讓我靠近。但是慧秋,你相信我,我心裡就你一個人。我是要娶你的,我娘同意了,組織也同意了。你要是不肯嫁給我,我就只好一杯打光棍。不過,你大概是現在還沒準備好吧,沒關係,我可以等的。只是,時間不要太久纔好呀。日本人已經打進來了,我們大概就快要參與真正的戰鬥了,我可不想還沒娶過媳婦就犧牲了。”
慧秋聽他說這樣的話,也急了,就要伸手過來堵他的嘴,被蓮舟把捉住了手腕,她想要把手抽回去,一用力,袖口落下一些,蓮舟看到一出猙獰的傷疤,他立即縮了手。“慧秋,你身上有傷,還有哪裡有,給我看看。”慧秋一個勁搖頭,只想奪路而逃,可是這房間太小,兩個人錯身都不夠,她無法越過蓮舟逃出去。
蓮舟看着她:“你是因爲這個纔不肯跟我結婚的嗎?你怎麼這麼傻啊,我的傻姑娘。”慧秋聽了這話,突然委屈起來,蹲下身子,把臉埋在臂彎裡嗚嗚地哭。蓮舟也蹲下,但並不敢再用手捧她:“你別哭了,自從咱們再見面,你就和個小哭包似的,總是哭。你之前受這麼些傷,肯定特別疼,你一直都沒哭,對不對?我和你說,傻丫頭。我就是喜歡你,喜歡你這個人,你那麼勇敢,我向你學習還來不及,哪敢瞧不起你。你身上的那個,叫做英雄的烙印,知道嗎?來,我的英雄,把手給我,我拉你起來,好不好?”
慧秋把臉擡起來,大眼睛愣愣地看着蓮舟,蓮舟伸手扶住她,這一次,她沒躲開。終於,蓮舟忍不住摟住她,用手輕輕地摩挲着她的頭髮,幫她把臉埋在自己的肩頭“我等着呢,你準備好了,咱們就結婚。”一說這個,慧秋又有些牴觸,離開了蓮舟的懷抱,蓮舟也不着急,“沒事兒,你別哭了就行,看讓人笑話。”想起外面的素絹,慧秋又有些委屈的撅了嘴。蓮舟賭咒發誓:“我真沒什麼意思。只是覺得對不起她,之前因爲我的錯誤,才害她進了那種地方,所以現在還是希望能補償一些。我和冷先生商量了,九月之前就送她離開北平,讓她到上海去。”說完,又傻乎乎地笑了:“我以爲你不會小心眼呢,不過看你爲這個生氣,我有點高興。”
蓮舟高興完,又覺得如今北平已是國破家亡的狀況,自己還和慧秋在這裡兒女情長,似乎是有些不合時宜。然而人就是這樣,在殘酷的現實擺在面前之前,總是得過且過,沒法把每一天都真正當成末日來過。他瞥見架子上的藥材,突然問:“我們的存貨有西藥嗎?消炎類的?”慧秋道:“還有,但是不多了。原本冷先生那些中醫正骨的法子是用不上那些的,是我發現很多病人除了骨頭受傷,都還帶有其他的外傷。另外,正骨之前,給病人用點止疼的藥物也能減輕點痛苦。”蓮舟說:“你想法子把這些藥藏好吧,戰爭來了,消炎藥和止疼藥都會是違禁物品,一旦給人發現就危險了。嗯,一會兒吃了晚飯,我得和冷先生一起把那些牀拆了,不能讓人看出來我們這兒從前是診所,不然冷先生也會有危險。”
蓮舟剛剛把素絹送上回上海的火車,他就後悔了。因爲上海也迅速地陷入戰火。
在上海最先聞到火藥味兒的自然是淞滬警備司令部的副司令長官陳象藩。他碰上了個棘手的問題,虹橋機場的守軍擊斃了酒後在機場撒野的日本兵,這事本來不算大,然而在如今火藥桶一般的上海,這無疑是點燃火藥的一根引線。他接了電話就立即前往虹橋機場,路上還計劃要好好地打保安隊隊長一頓軍棍,這個時候,倒什麼亂!結果跑步前來的保安團團長嚇了他一跳,不是照石是誰?陳象藩的長官威風也沒出耍了,照石如今升了上校,就低他一級,可人家那是南京的王牌軍,嫡系的嫡系。十九路軍撤走,他還能留在上海,說起來也是拜照石的疏通,他不得不感慨,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他坐在車裡笑了笑“能把保安團這身破衣裳穿成這樣的,也就是你沈家二爺了。”說完,衝司機揮了揮手,回了警備司令部。陳象藩在戰場上摸爬滾打這麼多年,這樣的陣勢還能看不出來麼?一二八之後,上海不能駐軍,照石他們想摸進來,也只能假裝是保安團了。可惜,他這個節制保安團的警備司令部副司令卻不知道這回事兒,這張將軍到底沒把他當自己人啊。話雖這麼說,王牌軍都進了上海,傻子也知道是要打仗了。他叫來衛兵,“去,開車把太太送回孃家去,讓她問問看家裡的地下室能不能住人,若是不能住,叫一個班的人去給打掃打掃,搬搬東西。”
照泉就急吼吼地回了沈公館,後頭還帶着一個班的士兵。靜嫺站在公館門前的石階上笑她:“司令太太果然威風,回孃家還帶着衛兵。”照泉也顧不得和她鬥嘴,一面指揮人把她帶回來的金銀細軟往裡搬,一面解釋:“老陳說要打仗了,怕我一個人在家不安全,讓搬家裡來住。還說讓這些兵給收拾收拾地下室,沒準過些日子就得住地下室了呢。哦,對了,我給孝鵬打了電話,讓他這些日子下班也回這兒來。哎喲,還好我那兩個孩子早早送到國外去了,不然要擔心死,家裡也住不下了。”
靜嫺聽的一頭霧水:”不是北平在打仗嗎?怎麼上海也要打?日本人跑的比火車還快?“照泉左顧右盼:”蘭心呢?“靜嫺道:”婦女委員會開會,也是說什麼全民抗戰的事兒呢。“照泉這才悄悄說:”老陳和我說,他看見照石了。化裝成保安團,駐防在虹橋機場呢。他說照石那是御林軍,能派到上海了,準是要打大仗。他還說,要是白天聽見飛機聲,趕緊去地下室裡躲着,日本人雖然不敢炸租界,那也架不住炸彈不長眼啊。“
照泉如機關槍一般唧唧呱呱說個不停,靜嫺也在心裡盤算若真是打起來,這一大家子人要怎麼辦。一二八之後,她把租界外的鋪子都關了,資產轉去了香港。後來照石不斷勸說把租界外面的工廠也關掉,搬遷了一些去武漢和重慶,如今要是租界裡也不安全,想把工廠搬走可來不及了。就是這一家子人想伴奏都不是容易的事,照石和老陳都在打仗,蓮舟下落不明,剩下這一家子孤兒寡婦,唯一指望的上的男丁竟然就是陳孝鵬一個了。她不由得嘆氣,”要說,到了關鍵時候,倒是姑爺這人靠得住,照石到了上海也不曉得回家一趟,蓮舟更是連他娘都不認了。唉,我怎麼養了這麼幾個孽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