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舟的確不在北平,但也並不遠,他已經化名趙嘉明成爲天津《大公報》的副刊編輯。當然,孝鵬給他安排的這個身份也是有用意的,文學副刊的編輯更便於接觸天津和北平的左翼文藝界人士,可以繼續開展營救工作。而且這樣的身份也很便於和孝鵬聯絡,畢竟文學副刊每天都能收到一大袋子的讀者來信或投稿。
孝鵬化身一位筆名叫做“雲遮月”的文學青年,不斷地向蓮舟負責的欄目投稿,或是詩歌或是散文,在那些文字作品中或者是個藏了信息的迴文詩,或者每隔幾字抽出一字又是一封含有秘密信息的信件。這樣古老的加密方法非常有趣而實用。
趙嘉明編輯在春天裡收到一首短詩:
慧質本天成,
秋心耐霜冷。
返照銅鏡裡,
燈下幾相逢。
蓮舟面上笑着,用紅筆在詩稿上批了兩字“不通”心裡卻撲通撲通地亂跳。
慧秋,他的慧秋回來了。
看這信上的意思,慧秋應是去了取燈衚衕,那地方二叔知道,大概是二叔透露給她的。而孝鵬大概也相對放心蓮舟往那裡去一趟,畢竟冷先生總是會拼盡全力掩護他的。蓮舟叫不出爹,心裡仍然叫那人冷先生。
好在京津離的很近,蓮舟也時常往返。他得到消息後立即想法子請了幾天假,回到了取燈衚衕冷先生的家。取燈衚衕那處小院的院子比報房衚衕小得多,大概是從旁邊的院子裡隔出來的,除了三間北房還齊整,另有兩間東廂房,西邊就是院牆了,也沒有倒座,大門兩邊各有一間小屋子。冷先生曾說這院子大概從前是個小廟,門邊的小屋子或許是山門從前的門洞。東廂的鄰居已經搬走,這小院已經被冷先生整個地租了下來,門前還掛了個招牌“冷氏正骨”。蓮舟心知,大概是照石寄了錢來,冷先生纔開起了診所。
冷先生得到上海寄來的錢,自然明白這是沈家知道了他的下落,然而寒假結束,他也沒有等到蓮舟回來。他去北京大學打聽,說是蓮舟退了學,到香港唸書去了。他心裡不舒服,覺得寧願窮着,能和兒子在一起也是好的;但他心裡也明白,靜嫺不肯原諒他,不願把兒子留給他,既然知道了他的存在,自然不會讓兒子再回來了。他不敢埋怨靜嫺,想到這個名字,他的底氣就全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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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兩個終究是在院子裡見了面。北平的春天風很大,吹的蓮舟不得不用手按住頭上的帽子,眯縫着眼睛狼狽不堪地看着自己的父親,他動了動嘴脣,還是沒能叫出聲來,一陣風吹過來,冷先生幾乎打了個趔趄,剛說一句:“回來啦?”風就把後半句話噎回嘴裡。他知道,蓮舟是來找慧秋的,指了指北房,幾乎不張嘴地說了一聲:“在屋裡呢。”蓮舟點了點頭,推門進去。客廳被改成了診室,還有一張小牀擺在東牆下,是給腿腳不好的病人用的。西邊是一張書桌,慧秋正低着頭寫什麼。
“慧秋”
那個大眼睛方臉盤的姑娘擡起頭來,她瘦了。
兩人你看我,我看你,半天沒有說話,最終蓮舟過去,想要擁抱他朝思暮想的姑娘。慧秋卻如同觸了電一般躲開了。蓮舟一愣,隨即覺得大概是自己有些過於激動,不好意思地把僵在半空的手放在腦袋上,才發現進門來還沒摘帽子。他摘下禮貌放在桌上,又整了整蓬鬆的自來卷:“嘿嘿,北平風真大,路上差點把帽子吹跑。”
慧秋沒說話,但眼睛一直看着他,甚至捨不得眨眼,彷彿眼睛眨一下,眼前這個人就又不見了。蓮舟也只看着慧秋笑,半天不知道說什麼,忽然想起來,“哦,你不知道吧,我在天津,今天從天津來的。嗯,是二叔讓你來找冷先生的?”慧秋點點頭。蓮舟想了想,既然是孝鵬通知他慧秋的消息,說明孝鵬是安排兩個人一起工作的,於是問慧秋,“二叔帶你回過上海嗎?”慧秋想起沈公館裡第一大家子人,知道蓮舟也很久沒跟家裡聯繫過了,才說:“我在你家住了兩個月,就住在你房間裡。你娘和叔叔、嬸孃都好,意芳也很好,姑姑常住在家裡幫忙的。”蓮舟問:“你見過孝鵬哥嗎?就是姑父的兒子。”慧秋又點頭“見過的,初二來拜年,你娘很喜歡他的樣子。”蓮舟把臉湊近慧秋,慧秋又往後躲了躲,蓮舟笑:“你怕什麼?我是要跟你說,孝鵬哥是我們的同志,不,是領導,是個大領導呢。”慧秋瞪大了眼睛:“真的?”接着就恢復了從前單純爽利的樣子:“我怎麼一點也沒看出來?他那麼年輕,就是大領導?”這回輪到蓮舟點頭:“比咱們北平市委的領導官還大。一直做黨的地下工作的,所以人家經驗豐富,咱們纔看不出來。”慧秋瞪着眼睛仔細回憶孝鵬的一舉一動“嗯,他看起來是個很聽話很小心的人啊。進門就給你娘磕頭,和你娘還有你姑姑、姑父說話的時候幾乎都是站着,就算讓他坐下也小心翼翼地只坐一半椅子。我當時心裡還想,大概你姑父是個很厲害的人,把他嚇成那樣。”
蓮舟笑的打跌,“你可看錯人了,孝鵬哥在外頭八面玲瓏,是商業儲蓄銀行的董事長秘書,你知道董事長是誰吧?嗯,對,就是我嬸孃。而且,他其實膽子特別大,搞到過很多重要情報。還有,我姑父一點也不厲害,他可害怕我姑姑了,嘿嘿。我們家啊,我娘最厲害,他們都怕我娘。”慧秋撅着嘴:“我早聽你說過的,可是你娘看起來也不厲害啊。也沒你說的那麼能管教小孩子,把意芳寵的無法無天。”
說起意芳,蓮舟掰着指頭算了算,“唉,都快三歲了。我娘寵她還不是因爲我姐。你快,快再跟我說說,你在我家都見着誰了,幹什麼了?你從頭講,從你進我家門看見的東西開始講,讓我聽聽,看家裡變樣沒有。”
慧秋和蓮舟坐下來,兩個人一起一點一滴地回憶家裡的每個細節,直說了幾個小時。蓮舟突然想起來:“冷先生呢?這麼久,人去哪了?”兩人一起尋了出去,卻見冷先生一個人坐在南邊一間小屋改成的廚房裡,喝着一盅白酒。看到兩人,冷先生笑着問:“這麼快就說完話了?我想着你們兩個總得多聊一會兒。”
蓮舟說:“天不早了,咱們三個出去吃點吧,我請了假,今天不走。”三個人在外面吃了飯回來,天就黑了。冷先生說:“要不你們倆住我屋裡,慢慢聊着,我不打擾你們就睡東廂去。”蓮舟覺得有些事的確不便於讓冷先生知道,他迴避一下的確比較好。可是慧秋突然侷促起來,蓮舟拉了一下她的手:“我娘你都見了,這會兒緊張什麼?”慧秋把手抽出來,在衣襟上蹭了蹭。蓮舟皺了皺眉毛:“你怎麼了,我就是覺得咱倆在這屋裡說話方便些,也沒別的意思啊。”
冷先生道:“慧秋,你去把被子抱過來吧,我這兒沒別的,就是牀多,現在又沒病人,隨便住。”慧秋出了門,冷先生才和蓮舟說:“你回頭慢慢跟她打聽吧。自打這孩子回來,就不讓人碰,女的還罷了,男的稍微離的近些她就往一邊躲。她從前是護士,什麼不見,哪裡至於不敢讓男人靠近呢。怕是在監獄裡遭了什麼罪了。”以蓮舟的生活經歷,哪裡能理解冷先生這話的意思,瞪着迷茫的眼睛看着他。冷先生只得說的更明白些“我擔心這姑娘,在監獄裡讓人糟蹋了。”蓮舟大驚,他窮盡自己的一切想象也不會料到有人禽獸至此。正吃驚時,卻聽見外面一聲門響。
“糟了”冷先生道“給這姑娘聽見了,你快瞧瞧去。別急,慢慢哄着。”
蓮舟跑到東廂房,慧秋正把臉埋在被子裡嗚嗚地哭。蓮舟剛剛走進,她卻立即縮到角落裡:“你,你,你別過來。”
聽了這話,蓮舟只得站住“慧秋,是我啊,我是蓮舟啊。你別害怕,我不碰你,我就站在這兒。天冷,你別蹲在地上,看着了涼。”慧秋慢慢站起來,坐回牀上,懷裡抱着被子。蓮舟點頭:“嗯,你就抱着被子吧,這樣暖和。我就站在這兒跟你聊天,咱們剛說我家裡的事還沒說完呢,你說你過年給我娘包餃子來着?她愛吃嗎?你還什麼時候給我包餃子啊,我饞死了。”慧秋慢慢地平靜下來,指了指椅子的方向:“你別站着,坐下說罷。”
蓮舟攥緊了拳頭,他太想問問慧秋到底在監獄裡經歷了什麼,但現在還不是時候。只得說些其他的。“自從你出事,我就不做宣傳部的工作了,一直負責北平和天津的左翼文化人士的轉移工作,把他們轉移到上海的租界,然後再從上海去香港、南洋甚至歐洲、美國。我一個人孤鄰鄰地在這兒工作又孤單又緊張,你能回來真是太好了。不過,我想你還是暫時呆在北平,天津報館裡大家都知道我是個單身漢,突然帶個女人回去容易讓人懷疑。你在北平冷先生這兒相對也安全些。回頭天津那邊有些人,我先轉移到這兒來,然後咱們想辦法讓他們從北平到上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