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好像是一次極爲成功的相親,風度翩翩來自上海的洋行職員看中了溫柔敦厚的女護士,兩人迅速住進報房衚衕三十八號的三間北房。蓮舟沒敢跟家裡說他搬出了學校,也隔三差五地去學校宿舍晃一晃。他擔心,沈記在北平也有許多鋪面,萬一哪個掌櫃的要到住處尋他,看到了慧秋,他回去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兩個人就這樣熱熱鬧鬧地在院子裡過起了小日子,雖然慧秋常爲蓮舟的少爺作風感到不滿,嫌他什麼活都不會做,蓮舟也常委屈地辯解,我已經自己鋪牀疊被收衣服了還要怎樣。但這讓住在東西兩廂的鄰居看來,更像是剛剛結婚沒什麼生活經驗的小兩口。每日裡打打鬧鬧,瑣瑣碎碎,才更顯得小日子有滋有味。曉真明面上是印刷廠的會計,每個月都會去兩所學校對賬,那是他們傳遞情報的時候。偶爾,也會作爲蓮舟的小姨去小院裡看望他們,也替蓮舟打理些家務,她知道讓蓮舟過這樣的日子,是難爲他了。每到這個時候,兩人都要搶着告狀,曉真只得板起臉來:“現在對你們來說洗衣做飯也是革命工作的一部分,不是誰伺候誰的問題。總之,務必要裝的跟平常夫妻一樣。”
事實上,每當關上門,兩個人都忙着工作,他們在爲組織彙編情報,編輯一份地下X刊物,以便於各級黨組織瞭解當前的鬥爭情況。慧秋認真細緻,蓮舟文采斐然配合工作倒十分默契。直到春節將至,學校也放寒假了,蓮舟打點起回上海的行李,才問慧秋:“你不回家去嗎?”慧秋搖頭:“我不和家裡人來往。”蓮舟瞪大了眼睛:“不來往?爲什麼?那你在那兒過年?你自己留在這兒也會被別人懷疑啊。”慧秋有些氣悶:“你放心吧,我不會留在這兒的,明天假裝一起回家,然後我就離開,我去找曉真同志一起過年,你別問那麼多問題了。”
慧秋這個奇怪的舉動,困擾了蓮舟整整一個假期,他想不明白除了像曉真這樣夫妻兩地的,還有什麼理由能讓人過年都不回家。
開學再見到慧秋時,他還是想問,但是慧秋一副拒人與千里之外的樣子,讓蓮舟不好意思開口。既然回了家,蓮舟總不能空手回到北平,還給慧秋帶了一塊絲綢的料子,“這個你拿去做件旗袍穿吧。”慧秋撇嘴,“這樣鮮豔的顏色,貴重的料子,怎麼穿的出門?”蓮舟好笑起來:“你這樣年輕的姑娘穿不出去,那還能誰穿啊?我大老遠的帶禮物給你總不成去扯一塊陰丹士林布帶給你吧。我跟你說,這料子是我姐姐設計的花樣,可好看呢。剛織出來,街上都沒賣的。”慧秋倒也沒再推辭,把料子收起來,還問他一句:”你過年回去開心嗎?你跟你姐姐很好嗎?我聽曉真同志說,你和你姐姐不是一個娘養的?”
蓮舟不以爲意地點頭:“是啊,我不是我娘生的。我親孃已經沒了。我們家過年也沒什麼特殊的,就是吃年夜飯啊,守歲啊,拜祠堂啊。也沒什麼不好,要說不好就是這個難纏的任務,又害我回去捱了二叔一頓板子,我娘也沒幫忙說句話。”慧秋撇嘴:“你不是你孃親生,她當然不幫你說話。你在家裡經常捱打嗎?那爲什麼不離開家?”慧秋的話像是一塊石頭砸在蓮舟面前,他懵懵懂懂都不知道要說什麼,隔過那巨石他問慧秋:“你是爲什麼離開家的?”
慧秋此時覺得她與蓮舟同病相憐,倒肯講講自己的事情了:“我跟你一樣,說起來也是個大戶人家,我也是家裡庶出的。我娘原是大娘的陪房丫頭,不知我爹哪天喝多了酒就同了房,原本我大娘是要趕她出去,結果肚子裡懷了我,她也沒法子了。生下我來,是個不值錢的女孩子,我娘自然也沒人在意。我娘沒出月子就在大娘跟前立規矩,寒冬臘月讓站在門口的風地裡,這麼作踐一年就沒了命。我上頭還有五六個正出庶出的哥哥姐姐,人人欺負我。五六歲起就伺候大娘白日唸經夜裡抽菸,丫頭還有個當值不當值呢,我是日日不得歇,捱打跟吃飯一樣勤。族裡有人看不下去,逼着我爹送我去學堂,他倒也無所謂。我十歲才上學,只是一上學就更多了讓我大娘打我的理由。高小畢業的暑假,我聽他們說也不會再供我讀書了,要給我找個人家嫁出去,我就逃出來。我出來的時候,偷了大娘的首飾,不可能再回去了,就一直半工半讀。協和護校,是組織送我去的。”
蓮舟聽的眼圈都紅了,他在家裡千嬌百寵,根本就沒人敢提“庶出”兩個字,他也從不知道沒了親孃的孩子會遭到這樣的虐待。只得輕輕地安慰慧秋:“咱們在一起,我不會讓人欺負你的。”慧秋卻笑了:“我現在纔不怕他們,我是獨立而自由的人,等我們勝利了,遲早有一天要跟他們算總賬!”接着,她昂然道:“你也應該跟你的封建家庭決裂!”蓮舟呆住了,封建?決裂?他想都沒想過!“要怎麼決裂?”慧秋想了想,很認真地回答:“不回去了,不要他們的錢,自食其力,自己養活自己。”
“那不行!”蓮舟想都不想就拒絕了,“我跟你不一樣。我娘對我很好,比親生的還好。自從我到了家裡,都是我跟娘一起睡,姐姐都沒再跟她睡過了。”慧秋不依不饒,“她對你好還打你?”蓮舟不耐煩地揮揮手:“哎呀,那不一樣。這是我們家的規矩,成績不好都得捱打,我娘和嬸孃還常替我求情呢。”慧秋似是也不能相信,反問他:“那你親孃呢,你娘爲什麼不讓她進門。”蓮舟不說話了,他知道他親孃跟慧秋的親孃不一樣,但是沒法解釋。眼前的石頭更大了,隔住了兩人的視線,互相看不清楚,那巨石之上還攀滿枝椏藤蔓,互相牽連。兩人就這樣被巨石逼退在各自的角落裡,都不說話。
所幸,救兵天降,曉真來了。一進門,就看見兩人各坐一隅堵着氣,“喲,這是怎麼了?”蓮舟馬上跳起來:“她非說我應該跟家庭決裂,可是小姨,你說咱們家是不是跟她們家不一樣?”慧秋也覺得來了救星:“你這樣的人本來就應該自覺跟封建家庭決裂,不然怎麼可能真正信仰共產主義,你看曉真同志不是也跟你們家決裂了?”蓮舟也來了脾氣:“共產主義要是讓人不認爹孃,那還不如不信呢!”
“蓮舟!你們兩個這麼大聲,是生怕鄰居聽不見還是怎麼着?保密條例全忘了?”蓮舟別過臉去說了聲:“對不起。”曉真坐下來,慧秋去給她倒了杯水,“你們兩個的家庭情況確實不一樣,需要區別對待。慧秋的家庭欺侮、壓迫她這樣的弱小女子,理應決裂,並且將來要跟他們清算血債。蓮舟的家不一樣,她娘和叔叔都是進步人士,在我們黨最困難的時候提供過很多幫助。而且,在必要的時候,我們可以考慮策反他叔叔。”接着,曉真對慧秋說:“你假裝買菜出去一趟,我有些事情要單獨和蓮舟講。”
慧秋出了門,曉真才說:“以後不要跟慧秋爭論這種問題,最近黨的思想左傾比較嚴重,你身份特殊,要當心禍從口出。慧秋是個好姑娘,她受過很多苦,也很有革命熱情,所以思想有些激進,你不要刺激她。”蓮舟來了精神:“是出什麼事情了嗎?”曉真嘆道:“國峰託人從江西給我帶了信。他最近情況不太好,因爲跟你二叔還有黃埔的其他一些國軍教官有聯繫,所以回到根據地後,正在被組織甄別。”蓮舟替國峰感到委屈:“你們在上海那麼危險的地方工作,還替組織鋤奸,怎麼還要甄別?”曉真笑了笑:“很多人叛變後,被重新安插回黨內工作,給黨造成很大危險,所以每個從白區到根據地的人都需要甄別。我也替他擔心,甄別過程中,冤假錯案也不是沒有。所以,我提醒你說話要注意分寸,哪怕是跟自己人。“
蓮舟安靜下來,仔細思索曉真說的話,心裡有一點點失望。曉真撐着下巴說:”國峰告訴我,組織也像個大家長一樣,孩子們有些錯誤他能原諒,但是家長自己有時候也難免會糊塗,咱們作爲孩子也得原諒,而且得想法子提醒他。”蓮舟到似乎很能理解這個說法,跟曉真說:“嗯,對。親有過,諫使更,怡吾色,柔吾聲;諫不如,悅復諫,號泣隨,撻無怨。《弟子規》也是這麼說的。”
曉真解決了兩人的紛爭沒多久,蓮舟就接到了家裡的電報——正海和浣竹要來北平看他。正海說給靜嫺的理由十分簡單,他們結婚後一直在忙,也沒帶浣竹度過蜜月。蘭心笑話他:“人家度蜜月都去歐洲,去夏威夷,哪有去北平度蜜月的。那地方春天颳大風,把新娘子都吹的灰頭土臉的。”正海溫文有禮:“是浣竹說,我們倆接了鋪子有一段時間,卻從很少見北平幾位掌櫃的面,過去見見面也是該當的。她也說想蓮舟了,就一起去看看他。”靜嫺聽了很高興:“不光咱們的鋪子,北平幾家大的綢緞莊,瑞蚨祥、謙祥益都要去看看,一來人家每年訂不少貨,二來也學學人家怎麼做生意。你跟浣竹一向疼蓮舟,去瞧瞧也好,這孩子一直自己在北平,我總是放心不下。”
大概蘭心覺得正海他們度蜜月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並沒有專程告訴照石。只是寫信時偶爾提了一句。待照石打電話回來詢問時,兩人都已經到了北平。蘭心覺得奇怪,不免要問兩句,照石支吾了一下,在電話裡說:“我有些書想寄給蓮舟,想着他們要是去北平,我可以去火車站一趟,把書拿給正海帶過去。”說起來都不是什麼大事,就不再多提。
照石放下電話急匆匆去找了魯易傑——他現在名義上是青年軍官救國會的一個處長,實際上則是力行社的情報部主任。他剛一進門,魯易傑就知道這是興師問罪來了:“老兄,你這個侄子,你都管不了,我也管不了。他自己死活要調去特務處,我是攔也攔不住啊。到了那邊,他去哪裡,做什麼,我也不敢問。”照石的拳頭砸上辦公桌:“老弟,我就問一件事,我要是想法子把他調回你這兒,得找誰?”魯易傑搖着頭說:“你這個侄子,不知道怎麼攀上了侍從室的人,不然我怎麼會扣不住他?”照石冷笑:“哼,他還真厲害。我當兵這麼多年,認識的最有希望進侍從室的,也就是你了。算了算了。”魯易傑遞過煙來:“我勸你也算了,兒孫自有兒孫福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