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敲開老何團部的門,老何正坐在火盆旁邊擦着槍。老何看到照石進來,只點了點頭,繼續低頭擦他最心愛的寶貝,半晌說了一句話:“槍筒子涼了,打兩槍就熱,心裡涼了,烤火也烤不熱。”照石覺得說什麼都多餘,把兩條煙放在桌上,默默地離開了。
隨教導大隊回南京整編後,照石得了一個月的假期,回到了久違沈公館。時間過的真快,他離開這裡時還是寒風怒號的冬季,如今法租界的梧桐已經綠的耀眼,沈公館裡飄着青草的鮮香,矮牆邊一叢刺玫正開的熱鬧,紫藤花架上的花兒卻已然瀑布一般地垂下了。他擡眼望望樓上,嫂孃的房裡正能看到她最愛的這一架紫藤,每到這時候總是很開心的吧。在這樣的仲春季節裡,園子裡的一切都熱熱鬧鬧,彷彿之前的陰霾、槍炮、流民都不曾有過,亦或頂多是一場噩夢罷了。
照石能回到家來休假,自然是皆大歡喜,靜嫺說:“如果呆在上海就是打仗,那還不如到杭州或者南京去,安安靜靜的好。”彷彿他離開上海,上海就不會打仗,又好像是說杭州和南京就是安全地帶了。不過大概在靜嫺的心中,南京那個地方總要安全一點的。
正海半個月前就回了上海,已經在和浣竹籌備婚禮,孫太太、靜嫺和照泉正用“好事多磨”來互相安慰。孫太太躊躇了很久,才向靜嫺提出把婚禮放在他們那邊,沒想到第一個反對的人倒是正海,理由倒也簡單,孫家如今雖也住了洋房,畢竟地方小些,又沒有花園,正海總覺得是委屈了浣竹,況且,新房還是在沈公館裡的。商量來商量去,最終還是決定在沈公館裡,這一次的儀程卻是中式的。只因爲新娘子不便於和客人交際,送入洞房後即不用再露面了,一切的應酬由新郎承擔。浣竹除了和正海一起去拍了一套西式的婚紗照,剩下的時間倒真像個傳統的待嫁姑娘一般,坐在自己屋子裡一針一線地繡她的嫁衣。紅底的襖裙上繡的是金銀線的海棠花樣,照泉還叨叨了兩句,嫁衣上不是鳳凰就是牡丹,哪有繡海棠花兒的?浣竹但笑不語。靜嫺倒說:“我看這花樣子合適。我們浣竹就是春天裡的一叢海棠,天暖了自然就開的熱熱鬧鬧,卻沒有一絲香氣去招蜂引蝶。”
婚禮這樣的事情彷彿都是女人們天生熱衷,正海趁他們討論的正熱烈,自己偷偷溜去照石的房裡。照石見他來,自然是有事要講,還免不了囑咐一句:“你們那裡也是有紀律的,不該我知道的也不要說。”正海道,“不是什麼大事,我大約年底還是要再去國聯一段時間的,我是想若常去那邊,以後會不會調去外交部了。”照石思索了一下,問他:“你這次去怕並不是做翻譯吧?”正海點頭:“那當然”照石像蘭心一般聳了聳肩“所以,你並不會調去外交部吧。雖然,我倒希望你能去。國內的事情,唉,太難講。說不定今天是親戚、朋友,明天就刀槍相見了。”正海不以爲然:“我並沒有什麼共產黨的朋友啊!”照石皺皺眉讓他小聲,反問道:“你在日本上那麼多年學,難道沒有日本朋友和師長?這些人要是有一天端了槍到中國來呢?”正海覺得這個問題一點也不難:“既然是端了槍來,那還有什麼好說,我也端槍上啊。他們若是帶着清酒來的,我自然也好吃好喝盡地主之誼。”照石擺擺手:“總之國聯那個地方,既能抗日,又不刀槍劍戟的,能去是好事。”
兩人正說着大事,新來的丫頭喚作雲羅的卻端了一碗湯藥進來:“二奶奶的藥熬好了,是放這裡還是端去大奶奶那兒去?”照石先是隨口說:“放這兒吧,別弄的大奶奶屋裡都是藥味”緊接着問:“你二奶奶怎麼了?”那丫頭搖搖頭:“不曉得,倒是大奶奶吩咐叫熬的藥。”正海便站起來說:“二叔的意思我也明白了,我去幹娘屋裡,叫嬸孃回來吧,藥涼了不好。”
蘭心回了房裡,照石便問:“怎麼了,哪不舒服?”蘭心沒答話,倒把臉紅了,照石更加不明所以。蘭心看着藥碗,皺了皺眉頭,先說:“你去幫我拿兩塊糖來。”照石道:“喝這個,要吃蜜餞纔好,下回吩咐廚房熬了藥把蜜餞盛好一起端來就是。”蘭心撇撇嘴:“沒的招人厭,回頭還嫌我事多。”照石笑:“你是當家人,誰敢嫌你事多。再說,也是新來的丫頭不知道,從前桑枝和曉,呃曉真,都是直接端了來的。”他不經意間就提了曉真的名字,唯恐蘭心不自在。蘭心卻忽然來了興致,“曉真原是你大哥的姨娘嗎?”照石點了頭,蘭心又問:“既是姨娘,怎麼和個丫頭似的,還伺候人?”照石聽了這話自己先不自在了,忙說:“我給你拿蜜餞去,看藥要涼了。”
吃了蜜餞,嘴裡仍舊是苦澀的。蘭心的臉上的五官都要擰到一起去了,半天才平復下來。然而她卻沒忘了剛纔的話題,非要問到底不可。她真問起來,照石也不好意思不說,怕掖着藏着倒叫蘭心沒事猜忌,只得告訴她:“曉真是嫂娘做主娶回來的,並沒有圓過房,嫂娘想過要麼送她回去,她只說情願在家伺候嫂娘,這事一時也就罷了。所以嫂娘貼身侍候的事情都是她經手,後來看她細緻可靠,家裡茶水衣物的事情就也都是她經管了。”蘭心忍不住問:“你那是就跟她好了?”照石連忙搖頭:“沒有沒有,我那時候哪裡敢,嫂娘規矩重,叫一聲名諱都要挨說,自然也沒往那兒想過。是後來,她嫁了人,過的不如意又從武漢回了上海做演員,我碰到她,纔在一起的。其實,那次在學校裡碰見你,也是我們第一回一起出去散步,其他的也沒做過什麼。”蘭心知道,再往下無論做沒做過什麼,她都不能問了,何必把自己和愛人都逼到不堪的境地呢。然而就這樣停住,似乎也有些尷尬,她只能轉個方向:“嫂娘不是最見不得媵妾,怎麼倒想着納妾的事?”照石嘆氣:“蓮舟是在外頭養的,嫂娘那時候還不知道。她就浣竹一個女兒,沒生過兒子,大哥又不肯回來跟她住,就想納個妾,若是能生個兒子,將來也有個依靠。”
蘭心的眼神空洞起來,她那一雙杏眼原總是閃着奇異的光,這一刻彷彿天降了一場冰雹,把地上絢爛的色彩都打的不堪入目。照石也發現她神情有異,忙問:“你怎麼了?”蘭心聽見他問,像是握住一線生機,“照石,我若是不能生兒子,你會納妾麼?”照石笑了:“生女兒也很好啊,你看浣竹比蓮舟省心多了。蘭心更加黯然:”若是女兒也沒有呢。”照石愣住了,看了看桌上的藥碗,忽然明白了:“蘭心,你怎麼了?你吃藥是爲了?”蘭心點頭:“咱們結婚也快三年了,我一直沒有懷孕,我娘也着急,前些日子帶我去看了大夫。美國大夫說我這樣的情況恐怕是不能懷了。倒是嫂娘託人打聽了一個老中醫,給號了脈,說調理調理可能有希望,這才吃中藥的。照石,我會聽大夫的,好好吃中藥,再不喝咖啡也不吃生冷寒涼的東西。我想給你生個孩子。”
照石突然有些無措,他之前並沒有覺得生孩子是個多麼必要的事,只是別人結了婚就生,他認爲似乎他們也會這樣。他沒想象過,如果沒有孩子會怎樣。但是此刻眼前的蘭心是多麼的無助,溼潤的眼睛裡簡直都是絕望。他從前根本沒見過這樣的蘭心,面對蠻橫的巡捕時她那樣勇敢,面對自己的冷淡時她那樣寬容,面對威嚴的嫂娘時她那樣柔順,他不忍心再看見蘭心的眼睛,把她抱在懷裡,貼着她的臉頰:“你放心,我不納妾,我們都是接受新教育的人,怎麼會容忍這樣的事。沒有孩子我們可以領養一個,你看正海不是也很好嗎?他十歲纔來家裡的,我們從小養一個,感情也很深的。”蘭心的淚水無聲的留下來,很久才帶着鼻音問:“照石,若是嫂娘讓你納妾呢?”照石卻輕鬆的笑了:“傻孩子,嫂娘那樣講理的一個人,怎麼會逼我做這樣的事。你快別哭了,我一個糊塗人,並不知道什麼愛不愛的,但是我知道我娶了你,便要跟你過一輩子的。怎麼會因爲沒有孩子就背棄婚姻呢。”蘭心一時間不知道應該哭還是應該笑,靠在照石的肩頭沒了主意。照石輕輕的拍着她的後背,像是在安慰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蓮舟來家的時候才五歲,好容易把他養的快要上大學了,誰要再弄一個出來重來一遍?好歹讓我歇歇不是嗎?你好好的吃藥,調養調養,有沒有孩子不打緊,自己的身體可得當心,我常年在外頭,你要照顧你自己啊。”兩人結婚三年,也沒說過幾句情話,今天照石這幾句話,才讓蘭心覺得,眼前這人踏踏實實地是自己的丈夫,誰也搶不去。身邊有了這樣的人,她此後都不會對生活苛求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