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我們的憤怒聲中,這時天幕上突然一下連頭臉鼻子嘴巴都不見了。當然小手和小拳頭也不見了。這時天幕上出現了美容院摩天大樓的空鏡。一開始我們還不理解,不喊叫不要求我們還能看到解恨的大臉和小手──肯定是冰涼的小手,一喊叫一要求反倒一切都不見了。但是後來當我們也在紛紛寫回憶錄的時候,我們才悟到──我們不是從生活中從實際中而是從自己的回憶和想象中意識到,原來一切事物都有它的極致,等事物到了它極致的時候,反倒一切都不見了。這纔是極致的延伸呢。天幕上是一幢大樓,那麼不管是大臉或是小手,一切發生在大樓之中,現在出現大樓不就比出現大臉和小手更具包容性嗎?我們看到的是大樓,大樓裡做的是什麼我們不知道。我們看不到大樓裡的臉和手,我們只能聽到裡面傳出來的聲響。你根據就些聲響來發揮自己的想象力,不就可以臉想得比天幕還大,手想得比米粒還小嗎?比臉和手大的是天幕,比天幕大的就是我們的心。不面對摩天大樓、陽臺的時候,我們的心和我們心中的自我還與我們的身體在客觀上體積和容量相等,當我們面對深不可測的摩天大樓、偉人們常站的陽臺的時候,我們的心就可以包容我們看到的一切。過去我們只能和我們敬佩和愛戴的偉人和領袖夢中相會,你們是我們初戀的情人,現在當我們的心包容你們的陽臺和摩天大樓的時候,我們就好象和你們並排坐到了一起。親人,讓我們拉着手說說話吧。我們把我們的感情和終身都寄託到了你的身上。面對着夢中的你,我們甚至懷疑這種夢想成真的虛假性呢。我們屏着我們的呼吸,我們不敢大聲喘氣,我們緊張,我們急促,我們手足無措,當我們在夢裡見到你的時候,你是那樣地親切和平易近人,與我們進行着日常生活的交往;當你真的平易近人跟我們坐在一起的時候,雖然你還是那樣平易,你還微笑着和低下頭與我們說話,但是我們突然卻感到從未有過的壓抑;我們感到跟你坐在一起不配,我們心中的自我一下縮得像米粒那麼小,我們無意識地將雙手夾在自己的股間說起話來前言不搭後語;只有當你離去以後──離去三天之後,我們心中的自我才慢慢復甦和逐漸長到和我們的體積相一致。要讓我們和你平心靜氣地相處,得有一個適應的過程;你得給我們一段時間。當然,可能還有另外一種情況,就是當我們見了你之後,從此一輩子都不會恢復自我了,我們心中的自我從此就永遠萎縮和長不大了。我們就死在裡頭和幹在井裡了。我們心裡還常常不負責任和推卸責任地想:這不是我的原因造成的。只有一種情況可以使我們迅速恢復自我,那就是當我們離開你之後,我們又碰到一個同樣把我們當作偉人的人,就像老袁和老曹離開了摩天大樓和陽臺──我們在集體和人羣裡已經自己把自己給熔化掉了,剩下的就是一個聲勢浩大當然也是空心的集體──之後,又在另一個場合譬如是當年的村西糞堆旁遇到了白石頭,白石頭見到他們也像我們見到現在的偉人一樣緊張和縮小,這對老曹老袁已經縮小的心的迅速成長肯定是有好處的,就好象在愛情和婚姻的花朵上澆了一瓢水,也許它的成長就不需要三天了,三秒就夠了。比上不足,比下還是有餘啊。當然我們現在還沒有遇到白石頭。白石頭自從烤架上逃生以後,已經失蹤很長時間了。這對我們是多麼大的損失啊。我們現在處在看不到人物看不到莫勒麗·小娥看不到她的大臉和理髮師的小手只能看到一幢摩天大樓的境地,我們心中的自我已經縮小成一隻雞了。接着就是一隻麻雀了。再接着就是一隻螞蟻了。我們的心有螞蟻在爬。雖然我們有幾千萬人聚集在一起的外在聲勢──旗幟在我們身邊插得跟樹林一般,迎着風嘩嘩地飄揚,有人爲了虛張聲勢和壯自己的膽已經將自己的臉塗成了紅眉綠眼──但這只是一個虛假的外觀,其實我們是一陽臺下在那裡揚着腦袋和豎起耳朵靜俏俏的螞蟻。連下雨前急急忙忙搬家的螞蟻都不是,連熱鍋上亂爬的螞蟻都不是,連白螞蟻和白石頭都不是──這時我們又對莫勒麗·小娥有些懷疑和對美眼·兔脣有些嚮往和懷念了,甚至。當年她在陽臺上亮出的也不是一塊石頭和白石頭呀,正是因爲這樣,六指纔在天空中跳了三個月長袖舞呀。我們現在所做的一切,是不是一種對過去的違心否定和對現在強有力的政府的一種奴性的屈服呢?看,我們現在已經變成一羣螞蟻了。但是,當我們只是看到一個空鏡和只能聽到裡面傳出的聲響時,改天換地已經開始了,再走回頭路已經是不可能了可能的只會使事情更糟。就好象軍事行動之前──千軍萬馬的我們已經做好準備和整裝待發了,天氣卻突然變壞了一樣。能見度對於戰鬥機運輸機的起落形成了嚴重的威脅。就是飛機起飛了,傘兵還不知會飄落到什麼區域和方位呢。說不定在空中就被敵人像打鴨子一樣給打掉了。這個時候我們行動不行動呢?你看着順着玻璃往下流的瓢潑大雨,隊伍就等你一句話了。這時確實有些碰運氣和下賭的意思。雖然這句話不好聽,可又找不出一個適當的別的名詞來代替。這個時候你終於說:「上帝保佑,開始!」所以我們在天幕上就看不到人物我們只能看到一個空景了。我們只能聽到裡面傳來的一種聲音。行動已經開始了。戲已經開演了,無法再收回了。美眼·兔脣就讓她見鬼去吧。一個個螞蟻也就不再懷疑和不再動了。這就是世界上最好的行動。這就是世界上最好的等待。等莫勒麗·小娥在陽臺上出現的時候,她手裡一定會亮出比美眼·兔脣更加讓我們吃驚、開眼和開心的東西。我們的螞蟻眼盯着我們的大樓,我們把螞蟻耳朵貼在地面聽着大樓裡傳出的聲音,就好象平日我們把耳朵貼在鐵軌上聽遠處傳來的火車輪聲一樣,希望早一點從裡面傳出勝利的消息。雖然這種聽音方法會使遠方的聲音失真、會使我們誤聽就是沒有誤聽也會誤判,但是我們還是聽到了聲響。這個事實本身就讓我們興奮。我們的螞蟻頭和螞蟻眼是向上仰視的,我們的耳朵又是貼着地面低伏的。兩種動作的悖反和不協調性,使我們欲上不上欲下不下,我們的脖子如同一個軸承時間一長就有些痠疼,但是讓我明真相的人看起來,我們欲進不進欲退不退嘴張開又合上合上又張開的樣子卻像伺機待出的猛獸一樣可怕當然也就是開心,幾千只野獸在那裡晃動腦袋弓着身子伺機待發說什麼時候撲上去就撲上去說什麼時候嘶咬就嘶咬的猛烈樣子,也夠恐怖和嚇人的。不是一隻,是幾千只呀同志們。就在你家的陽臺之下趴着和臥着。就在那裡轉着脖子和弓着身子。你家就處在這樣密密麻麻的野獸包圍之中。我們說我們沒什麼目的,也就是圍在這裡看一看你們家的陽臺,伏在地面聽一聽你們家的動靜。當我們向你這樣解釋的時候,你的腿開始像麻桿一樣打着哆嗦。我們說你該幹什麼就幹什麼,該打醋就出門打醋,該買鹽就出門買鹽。但你寧肯今天晚飯不吃,你一步也不敢邁出你的家門。在你家的周圍,我們仰起身子發現了什麼我們伏下身子又聽到了什麼呢?其實我們什麼也沒有發現,我們什麼也沒有聽到──起碼剛開始的時候是這樣,因爲一開始我們還是用過去習慣的聽覺和視覺來對待這件事。大樓裡沒有飄出什麼東西,沒有人出來打醋或是買鹽。飄出來的僅僅是樓中和屋裡的人體廢氣。其味道和其中所含的信息,不比任何別的美容院中的摩絲和鋦油膏、電頭罩和火烙鐵、飄落的有着皮屑的頭髮和就在洗頭和洗臉的功夫生長出的新發、腋發以及身上的每一寸皮肉和骨骼的舊的細胞的死亡和新的細胞生長的陳腐的味道和新生的氣息多,也不比它們少。既像白天公共汔車站那麼擁擠和嘈雜,又像晚上人散車空時那麼空落和傷感。既像猛獸一樣有一種氣勢逼人──哪怕是在鐵籠子裡搖着尾巴走來走去──氣概,又像螞蟻在大雨到來之前──從此我們不知飄落到何處,母子之間還能不能見面──的忙亂和驚慌。對不起,大樓。我們從你身上沒有看出、聽出和聞出什麼新鮮。該聽的該看的我們以前也都聽過和看過。這多少有一點讓我們失望呢。這多少讓我們有一些鬆懈和懈怠。沒什麼新鮮的了吧?我們就像給單位看大門或看倉庫的60多歲的老大爺一樣,出出進進和進進出出的人喲,沒有什麼新鮮和可以讓人猶豫的。敲敲打打和人的高一聲和低一聲和喊叫,偶爾還有興奮的一個高調和傷感的一個低音。似乎是一個鐵匠在火前打鐵的聲音,又好象是一個老頭在倉庫的角落裡不停地翻找着什麼。我們聽到了任何理髮館都能傳出的洗頭聲、洗臉聲、咳嗽聲和「嘩啦」「嘩啦」的潑水聲,還有洗髮液在頭髮上出來的泡沫的「滋滋」聲和泡沫在髒的頭髮裡回收和破滅的「啪啪」聲,小拳頭在臉上的拍打聲,小手在頭髮裡的穿行聲,當我們看着美容院大樓一動不動的空景的時候。沒有這些我們司空見慣和一成不變的聲響還好一些,有了這些聲響我們就像莫勒麗·小娥聽闐理髮匠基挺·六指一成不變的提問一樣,它在無形中就形成了一種否定現實、時間、空間和期待的催化劑,我們也只好不拿現實當回事因爲這種機械的重複開始讓我們昏昏欲睡。我們無意識的張開嘴巴打起了哈欠。看來不會再傳出什麼了。我們對世界半睡半醒但也毫不懷疑地下了判斷。我們已經不再仰起我們的脖子了,我們已經心安理得地將身子全部伏到了地面。天幕和心幕都成了一成不動的摩天大樓。話外音僅僅是洗頭聲、洗臉聲、咳嗽聲、潑水聲、洗髮液發生的化學反應聲、手聲和拳頭聲。但恰恰就在這個時候,伺機而動的大樓突然在天幕上跳動起來,意外的事就發生了。就好象我們本來心安理得地正在日常生活中穿走,怎麼突然天就塌了呢?地就陷了呢?地震就發生了呢?掩藏得那麼深的歷史往事和歷史舊賬怎麼突然說翻出來就翻出來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呢?一切來得是那麼地突然。一切來得是那麼地讓人猝不及防。我們是善於把昨天和沒用的事和東西迅速埋葬的人,繃帶和帶着污血的一團團棉紗,埋在蟲鳴草長的8月的月光下,我們以爲一切都做得不聲不響和嚴絲合縫,我們以爲一切都不爲人知但是誰知道它還是成爲了一段歷史。就在我們最沒心沒肺和放鬆警惕的時候,我們的歷史從來沒有在這個地方出過問題和紕漏,現在恰恰在這個地方和你料想不到的時間不邀而至突然出現在你面前。我們在心理上一下還扭轉不過來呢,我們面對現實和世界的突然襲擊一下子還不能接受呢。我們不怕事情和事物的複雜和紛繁,我們僅僅對時間的突然猝不及防。大樓本來傳出的是千篇一律的機械重複的聲音,但是突然就出現了一種拉木鋸的聲音和一種剪刀「咔嚓」「咔嚓」剪東西的異樣。一開始我們也沒有意識到什麼,是正常的正在剪掉那多餘的和新長出來的頭髮吧。是對正常生活的整理吧。是在剪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一些往事吧。心情和心緒在剪了以後就要好一些呢。要的並不是剪斷或剪不斷的結果而是安慰和平靜、掩蓋和遮掩的一種過程。我們沒有以爲然。我們還在那裡懶散和打着哈欠。但是我們知不知道這就是歷史轉折和一個新的時代開始的標誌呢?當我們意識到它不是日常重複而是一場歷史大事的開始我們已經處在一個歷史轉折的重要關頭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大軍就要進城了,留給我們要做的僅僅是,腰裡繫上紅綢帶去跳着大秧歌迎接大軍吧。變化原來就是在正常生活中隱藏着。歷史的聲音和歷史的回聲就在正常的司空見慣的聲音中包容着。我們忽略的東西,往往就是重要的和就要發生轉折的東西。我們珍藏的東西,往往倒是連自身都負載不了的一種舊有的虛擬和虛張聲勢。當我們以爲這是虛張聲勢的動作和聲音的時候,誰知道它就是歷史回聲的開啓呢?我們以爲拉大鋸的聲音和「咔嚓」「咔嚓」剪東西的聲音和剛纔的洗頭聲、洗臉聲、潑水聲、泡沫的「茲茲」聲沒有什麼區別,誰知它就是引導我們走出歷史黑洞和將要在陽臺上看到一個光芒四射新東西的前兆呢。事後我們捶胸頓足地想,當時無們的無動於衷,簡直就是對歷史的褻瀆。我們對歷史的後悔總是無邊無際什麼時候想起來都要暗自嘬起自己的牙花子。或是不知不覺借提高自己的聲音和嗓子說一句毫不相干的話來掩蓋自己的後悔和恨不得能讓時光倒流一切再重來一遍──當然這一切都已經是不可能的了。當歷史和聲音已經從日常狀態中走出來到了尖叫、怪叫和提醒的時候,我們還不能從懶散和打哈欠的狀態中掙脫出來,還不能意識和覺醒到什麼;等我們覺醒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米已經下鍋了,雁子已經拔毛了鴨子已經煮熟了。本來還只是洗頭聲、洗臉聲、潑水聲、泡沫的「茲茲」聲、拉大鋸聲和「咔嚓」「咔嚓」的剪東西聲我們已經把它們混爲一談和掉以輕心了,但是這時怎麼突然又出現一個恐怖的但又是壓着嗓子的「不」的聲音呢。這一下就使我們的頭又仰起來和耳朵又豎了起來。這個時候我們纔對歷史和聲音的轉折稍微有了一點驚醒。但是一切都已經晚了。「不」的聲音在壓抑之後──我們還靜聽和觀察了一陣呢──已經開始大作,已經由恐怖的壓抑轉成徹底的尖叫、怪叫和吶喊了。
「不──」
……
這時聲音穿破大樓已經到了天空。夜宿的燕子和麻雀「撲拉拉」地就從大樓的屋檐下飛了出來,橫七豎八地佔滿了整個天空。爲什麼美容院裡傳出來幾聲撕心裂肺的「不」字呢?是不洗臉還是不剃頭?是孩子護頭髮護小辮或是護腦門頂上的小鍋鏟嗎?但是這個傳出的「不」字並不和那個正常的孩子的「不」字相一致。雖然都是一種無奈不管你說「是」或是「不」事情已經開始了頭髮和辮子還是要剃,說不說都一樣,叫不叫也一樣;但是這個「不」字我們聽起來還是比頭髮更加急切和危險。美容院裡傳出了不是美容院所說的「不」字。並不是聲音的高低和節奏有變化,而是從這個單詞的話語中傳出的信息和氣息──你文章寫得多麼有氣息感呀,一個早逝的素不相識的朋友說──雜草都在生長,長滿了苔蘚的井臺發出了綠幽幽的光──中,讓我們聞到了別樣的味道。這不是正常的肯定或否定──你是一個大家,你從來都說「好」「挺好」「就這樣吧」「大體就是這個意思吧」,當然有時也說「不」字;莫勒麗·小娥就對美眼·兔脣說了「不」字;但那還只是一個線跡運動中的正常中斷和改劃,那裡並沒有轉折──而現在我們聽到的「不」字,已經隱約可聽和隱約可見出一種轉折和斷裂的意味呢。雖然我們不是一羣特別敏感的人,我們動不動總是懶散和張着大嘴打哈欠,但是當我們身處斷裂的時候,我們也能從正常的混合的的味道中突然聞出別樣的味道來,也能從正常的演奏中突然聽出那點不和諧之音,我們也知道正是這些別樣和與舊時代的不和諧之音,把我們引向了另一條道路。這是一個新時代和新紀元的開始。但我們已經差之釐謬以千里了。雖然我們從已經下鍋的雞和拔毛的雁身上,終於看到了自身變化的一種新動向。這時我們是多麼地後悔呀。空鏡和空景裡,原來一開始就別有含義。現在大樓裡終於傳來了撕心裂肺的「不」的聲音。同志們,我們不能再像傻子一樣象徵性地仰起自己的頭和俯下自己的身子了。人們馬上站了起來。人羣馬上向大樓緊了一圈。人羣這時把大樓給包圍了。從「不」字的突然性來看,說不定剛剛還是「是」呢,突然就轉向了「不」;剛纔還是笑臉相迎和大好晴天呢,突然就轉成了陰沉鐵青和霾霧瀰漫;剛纔還是那樣呢,突然就成了這樣;從「不」字的音頻和速度來講,它決不是孩子護頭或是不要剪辮,而是面對着要向你攻擊的人發出的驚呼;雖然呼不呼都一樣他都會攻擊,炸藥包的火捻子已經點燃了,但是在滅亡之前你還是發出了最後的求生的呼喊。這是一種對過去的懷戀,這是一種對過去的妥協。本來你還是一條好漢,現在一切的軟弱都溢於言表。想到這裡和對着天幕猜測到這裡,我們陽臺下寒風中的螞蟻個個都有些激動了。馬上就要有好戲看了。有些螞蟻甚至都忘記了自己剛剛過去的身份──在「不」字還在留戀過去的時候,我們這些看客恰恰忘記了過去;本來我們心中的自我還是一隻小螞蟻,現在起碼有一半人身子在不知不覺中長了八公分。忘情的時候你突然長大了,就像青藤在不知不覺的蔓延前一個星期還是隱約可見怎麼一個星期後突然就躥了一房頂高呢?就像雨後的夜裡莊稼在拔節一樣,還能聽到「吱哇吱哇」的生長聲響呢;只有個別的不是不知不覺而是一種清醒的趁機──但後來到了大家的回憶錄裡,大家都爲了拔高自己全不對歷史負責,起碼有一多半在敘述到這件往事時,都說自己是趁機,藉此說明自己當時是清醒的和覺悟的──你們倒是在回憶錄裡趁機了一把。這個時候我們就不是一羣螞蟻了,我們成了一羣嘁嘁喳喳的麻雀。我們在樓下一蹦一蹦,我們的嘴對着天幕在那裡一啄一啄。接着使我們搞不明白的是,這個「不」字到底是從大樓中誰的嘴裡喊出來的呢?如果是從護頭的角度看,就一定是莫勒麗·小娥了;如果是從剛纔莫勒麗·小娥歌之詠之已經在美容院出夠了風頭和佔足了上風來看,也許是那個塞爾維亞的理髮師?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空鏡在這裡沒有交待,我們只是聽到了一種聲音。摩天大樓裡就他們兩個人,如果不是他們發出的聲音,那麼會有什麼別的新加入者呢?要不就是莫勒麗·小娥拿進去的那塊石頭在護頭嗎?──當然,單憑一個「不」字,我們還判斷不出歷史轉折的幅度,我們還得等待事物的發展,我們想看一看「不」字之後會發生什麼情況。這倒比「不」字本身還重要呢。我們跳着腳張着大嘴。但令我們不解和感到緊張和恐怖的是,大樓裡說過一個「不」之後,接着又沒有聲響了。一切又沉寂了。一切又中斷了。剛纔的中斷和空鏡是對過去的否定,那麼現在的中斷又是對剛剛的否定嗎?這麼短的時間裡,就已經完成否定之否定的過程了嗎?這好象我們剛纔的激動和驚醒是不對的,懶散和打哈欠才更符合歷史的本質嗎?「不」字難道只是一個冷不丁的插曲甚至是我們的錯覺嗎?大樓裡本來沒有傳出聲音或者「不」字不是大樓的聲音嗎?再次的中斷和再次的空鏡,又使我們對自己的剛纔產生了懷疑呢。是沉默和千篇一律太久了的一種幻覺吧?是我們自身想從螞蟻長到麻雀的一種藉口吧?我們以爲關注的是大局,其實考慮的還是自身吧?這個信息是誰先聽到和發現的?是誰將這個信息傳遞出去的?我們對四周的同胞和同類都產了懷疑──這時我們也不是首先懷疑自己,而是首先懷疑別人。這種虛假的氣氛和環境起碼不是由我身上的器官首先聞到和散發出去的。我也只是一個被傳染的受害者。當我們懷疑自己的時候,我們會對過去和往事懊悔,當我們懷疑別人的時候,當我們把一切客觀的原因都推到別人身上的時候,我們自身也就心安理得地得到了解脫。當我們看着天幕上的空鏡和空景的時間太長的時候我們容易產生幻覺,但是這個幻覺首先不是由我產生的。當然從另外一個角度講,大樓裡的掌鏡人,你們的空鏡和空景是不是也用得太多和時間太長了呢?時間一長,我們的腦子裡就希望聽到一種新的聲音和信息,甚至這個時候傳來的是什麼都已經不重要了;不是現在的一切不好,是單調和辛苦的時間太長了。就好象我們在拘留所呆的時間過長我們開始嚮往監獄一樣──並不是監獄會比拘留所好,而是因爲我們在拘留所呆的時間太長了,我們希望換一個環境。我們從天幕上看到大樓和空鏡的時間太長了,脖子仰得太酸了。這個時候我們就希望變換一下佈景就是不變佈景哪怕是從舊的佈景裡傳出一種新的聲音也好呀。於是這種虛幻的聲音就應着我們的期待和希望產生了。它是那麼地清晰,它是那麼地恐怖,它是那麼地真切它正是我們希望聽到的那種新奇和刺激的尖叫。這對剛纔的單調是多麼大的反叛和反動呀。是狗看到已經點燃的狗尾巴和人看到已經點燃的炸藥包說出的「不」字。
「不──」
……
當我們聽到這種聲音的時候,我們的心情是多麼地激動和歡呼呀,情節就要發展了,空鏡就要結束了,馬上就要有好看的了。誰知到頭來這一切是不存在的,一切都是我們想象和虛幻出來的。就像在灰色的千篇一律的日常生活之中,我們會有更多的虛幻和想象一樣。但到第二天早上起牀,一切都沒有發生,一切還都是昨天的樣子。竈臺還是昨天的竈臺,韭菜還是昨天的韭菜──經過一夜的時間,韭菜甚至比昨天剛買回來的時候還要蔫許多呢。一開始大家對幻想和希望的破滅還有些不甘心和不服氣,折騰了半天和興奮了半天真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嗎?真是一切都沒有發生嗎?真是折騰了一輩子就是走不出這幢大樓嗎?真要一輩子生活在這裡永遠走不出這永無改變的小山鎮嗎?──就好象一個懷着美麗幻想和懷着春的山鎮姑娘看着四周圍的高山一樣。四周黑黔黔的大山已經將人給壓死了。一天一天發了黴的日子就是這麼重複和永無改變。可怕的不是變動的突然,而是一輩子的死氣沉沉和永無改變。哪怕往小鎮上發射一發炮彈呢。哪怕馬上血流成河呢。但是一切都沒有發生,第二天的太陽照樣升起。如果這一切都不可能和來不及發生的話,哪怕突然有一天有人要強**呢。但是連強姦你的人都沒有。就任你花朵般的青春在那裡自開自敗和自生自滅。過去我們也許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是當我們看着天幕上千篇一律的空鏡和大樓的時候,我們就意識到了。大樓又不抖動了。我們就是那嬌嫩的花朵。風雨與我們無關。我們的懶散和打哈欠倒是對的,機靈,警覺,好象自己突然聽到了和傳來了一種新的聲音特別是對過去生活發出了那麼強烈的抗議和否定的「不!──」字倒是另一種形式的自我多情。不想到這一點我們的心還在蠢蠢欲動,一想到這一點我們就徹底灰心、破滅和破碗破摔了。入孃的。就這樣下去吧,又怎麼了?就好象蠢蠢欲動的姑娘突然明白自己幾十年後也就是山鎮上另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婆一樣,她怎麼能不破碗破摔呢?她突然覺得現在的生活也很好,山鎮是那樣的安靜和溫暖,雞們都在地上和麥秸垛旁悠閒地覓着食。豎起耳朵聽一聽,剛纔真的沒有什麼聲音。我們都像幾十年後的老太婆一樣,相互用眼神嘲笑了一下對方,接着就又溫暖的一成不變地──什麼叫溫暖呢?溫暖就是一成不變──在可愛的大樓和空鏡下重新鬆馳了我們的神經重新懶散地打起了我們的哈欠。有一批老太婆經過這場面的曲折甚至更加昏昏欲睡對歷史的發展和自己的命運開始漠不關心。但誰能想到就在這個時候,奇蹟真的發生了呢?當才老太婆在太陽下閉上眼睛昏睡的時候,一輛坦克車就真的開了過來。將覓食的雞嚇得四處橫飛。就在我們以爲大樓已經沒有奇蹟和聲音的時候,就在我們相信世界永遠是微笑着說「是」、「好」、「挺好」、「對」、「又對了」的時候,「不──」突然地猛烈的真實地又一次來到和開到了我們面前。這個時候我們才知道我們剛纔的由懶散到警覺又到懶散和打哈欠的過程是錯的,對的還是我們剛纔的警覺和警醒。我們擡起我們的頭和支起我們的耳朵是對的,我們又伏下我們的頭和耷拉下我們的耳朵是錯的,我們犯了錯覺之錯覺的錯誤,我們犯了否定之否定的錯誤。我們走得太遠而不是太近了。我們以爲抄近路和走快捷方式是沒有什麼好處的,誰知道這次的近路和快捷方式又是可抄的呢。我們由於習慣總是懷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我們的耳朵總是一次次聽錯,誰知道在千錯萬錯之中,這次就夾藏着一次對呢。歷史真要轉彎了,在不知不覺和日常生活中的突然一聲驚叫中,但是由於生活在轉彎之處又趨於平緩就好象火車轉彎又放慢了速度一樣,我們就把這不太明顯的轉折和轉彎現一次給忽略和放過去了。轉得也太平緩一些了吧?這種迅速恢復平靜的姿式和姿態使我們再一次對「不!──」字發生了懷疑,我們以爲還是一個「對」字呢。我們還停留在原來的列車上和軌道上,只是當列車又往前走了一段之後,我們才知道列車已經在另一條新的軌道上行走了十公里。不知不覺之中,車站就搬了道岔。在這趟新的列車上,我們就成了固執的前朝遺老和被歷史拋棄的垃圾堆。我們一下又從麻雀還原成了嗎蟻。也許這時體內的自我連螞蟻也達不到了。──因爲在天幕又固定一段空鏡之後,陽臺上突然就出現人物了,莫勒麗·小娥一下就站到了陽臺上。我們已經從天幕上看不到大樓了。空鏡和空景已經結束了。恰恰就在我們最懶散和最鬆懈的時候。我們一下都沒有反應過來。我們以爲現在的人物出來還有什麼意思呢?我們以爲這也是一個正常的空景呢。我們還以爲這也是大樓的本身呢。我們一下還不知道這就是我們盼望和等待的時刻不知不覺就在大樓的空景之後悄然而至。只是當銀幕和天幕繼續漸漸地變動就像是緩慢的列車在那裡漸漸轉彎一樣,大樓已經從一種空景慢慢的退爲一種陪襯在背景和天幕上越退越遠,人物莫勒麗·小娥卻越推越近,漸漸大樓就淡化了和淡出了,人物由一個陽臺上的小螞蟻最後越推越近變成麻雀、變成雞、變成狗和猴,最後她內心的自我和外在的自我已經完全重合但是鏡頭沒有停在這裡人物接着由全身推到了半身由半身推到了頭像由頭像推到了臉部特寫內心已經遠遠大於外在的時候,我們才知道歷史的重大轉折終於來到了我們面前。我們不該繼續散懶下去和打哈欠了。我們應該真的警覺和集中我們的精力了。我們在這裡千辛萬苦地等待爲了什麼?我們等着等着,已經把我們的根本和目的給忘記了。我們站在這裡似乎就是爲了等待。等待本身就是我們的目的而我們把真正的目的──要看她到陽臺上來亮出什麼拿進去的是石頭現在亮出來的不是石頭而是什麼別的東西給忘到爪窪國裡去了。只是隨着鏡頭的一步步推進,我們纔像在歷史中鉤沉一樣漸漸想起了我們在寒風中站了一年從春天的花朵站到秋風掃落葉目的的一鱗半爪。我們過於迂執和麻痹了。我們看空景的時間一長,就以爲我們是來看稀奇和看空景的,就好象我們等鄉村的公共汽車時間長了我們已經忘了自己是在等汽車好象一切都是爲了等待就像等待戈多一樣。我們雖然身體已經到了大都市──我們的故鄉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是我們的心怎麼還是留在了那條鄉村公路上呢?但是也不要以爲我們背叛公路和過去有什麼困難。當我們面對新事物和新突然的時候,就像我們剛纔會忘記目的一樣,我們也會厚顏無恥地馬上忘記沒目的。心態馬上可以調整,鬆懈馬上可以再一次克服。如果剛纔我們沒有抄近路是錯的話,現在我們馬上就可以抄一個更近的路讓你看一看。我們馬上就可以從我們搭錯的列車上跳下去,接着大步流星地趕上你新開出的列車。接着就坐到了你座位對面和你平起平坐還大言不慚。我們剛纔說到哪裡了?我們接着說行不行?我們馬上就能和你搭上話混個自來熟。剛纔我們懶散和打着哈欠,現在我們已經精神了。隨着你們的突然變化,我們也已經調整好了我們的神經。我們用不了那麼長時間。我們在歷史上已經習慣了。如果現在你對我們的變化也感到吃驚和有些不習慣的話,就好象剛纔我們對你的轉折沒有思想準備一樣,說明現在你在你對人民和千萬老百姓同樣準備不足我們在這裡倒是打了一個平手。既然是這樣,小丫挺的,現在亮出你手中的東西來吧。讓我們平等的看看你給我們帶來了什麼新的貨色和新的花樣。現在不是你計較我們錯誤之錯誤的時候,而是我們計較你現在錯誤之錯誤的時候。如果從歷史發展的趨勢和大局計我們能因爲錯誤統一起來的話,我們對你的出現倒是可以再一次表現出我們的驚喜和歡呼。從莫勒麗握着雙手但是臉上已經露着大度微笑的表情來看,她已經開始自覺地向我們靠攏和統一了。於是我們又一次排山倒海地從後向前推着歡呼:
「亮開你的手!」
「讓我們吃驚!」
「我們在樓下和陽臺下等得好不易!」
「莫勒麗·小娥姑姑,我們愛你!」
「你拿進去的是石頭,現在亮出來的能是什麼呢?」
「剛纔大樓裡是不是有人在說『不』呢?」
「這個說『不』的人是誰呢?」
……
接着一個個在那裡跳躍和蹦高,都想在莫勒麗·小娥姑姑亮開巴掌的時候能看得清楚一些。看着莫勒麗·小娥倒和很久之前進入美容院的時候沒有什麼區別呀。是歌着進去的還是歌着出來的呀。是詠着進去的還是詠着出來的呀。還是那麼大度地微笑──弄得我們在那裡計較過去或者現在倒感到有些慚愧了。──臉兒還是像花朵,身兒還是像花枝,一笑起來還是花枝亂顫。不是在嘲笑我們吧?我們自己安慰自己:
「莫勒麗·小娥姑姑不是那樣的人。」
「我們已經統一了。」
「從歷史大局的角度出發,現在要計較的是她而不是我們──我們只是觀衆,現在要看演員手裡亮出的是什麼東西,她哪裡還會有心思嘲笑我們呢?
……
我們沒有過於計較自己。我們還是把矛頭對準了莫勒麗·小娥。我們接着看莫勒麗·小娥的神色,她對自己還是那麼信心十足和底氣十足。平靜,鎮定,既不誇張,也不矯飾。這就皆大歡喜了。當然,她是不會輕易亮出自己的巴掌的。東西還在她手裡緊緊攥着呢。她就那麼微笑着看我們。這倒讓我們心裡有些發毛。你還要歌一曲嗎?你還要向我們鋪墊一些深刻的人生哲理嗎?你還要講一遍你的酸甜苦辣嗎?但她什麼也沒講,她用她的不講和微笑把她要鋪墊的一切都講了出來。這就讓我們再一次無地自容心中的自我又縮成了小螞蟻。這時人民中有兩個大膽的,代表着我們的利益也代表着他們自己的利益對莫勒麗·小娥說──看似她不和我們一般見識和不追究我們的一切,但是到了大是大非問題上,她在我們已經原諒自己的時候,她並沒有原諒我們呢。這種歷史的延拖和抻長的本身,對我們就是一種懲罰。我們在寒風中站了多長時間了?到頭來還得由我們出面來協調這個僵局而她覺得自己不用做任何努力。當我們已經看到東方日出的時候,她在天際又加上一層厚厚的雲層和霧氣。當然,也許只有這樣,才更能顯出日出的意義和它的魅力呢。它就像少女臉上蒙的一層薄紗?──我們的代表採取的策略是再一次承認自己的錯誤:
「莫勒麗·小娥姑姑,我們知道自己錯了。」
「你就再一次原諒我們吧!」
「亮開你的巴掌吧!」
「撩開你的面紗吧!」
「我們等的時間已經不短了!」
「你對我們懲罰得已經夠了!」
……
誰知這此些膚淺的喊聲也起到了深刻的效果。合體人深刻的思想深處,原來也有薄薄的一層膚淺的雲霧呢。就好象蛋糕之上的一層浮土。這纔是否定之否定呢。原來抻長的目的竟是這麼簡單,她在亮出巴掌的最後時刻,就是要讓我們再一次知道,她是我們的救星;唯有她才能把我們從黑暗和泥潭中給拯救出來。唯有她,美眼·兔脣都不行。當然她在後來的回憶錄中又否定了我們的看法,說她當時並沒有那麼矯情,並沒有要求什麼人格外感謝和感激她什麼,她既不需要證明什麼,也不需要和誰進行什麼比賽──如果是那樣的話,反倒證明自己的巴掌和巴掌裡的東西是虛弱的,還要通過外在的仿真來顯示自己。我自己證明自己就足夠了。她站在陽臺上遲遲不亮開自己巴掌的唯一原因和人民大衆沒有任何關係,只是當時自己本身出了一點私事和個人問題。即她一個月兩次的例假突然不合時宜的來臨了。不要把我想得那麼神秘嘛。我還是一樣普通的合體人嘛。把我想得神秘的是你們,我自己倒懷揣着一顆平常心。別人有例假,我也有例假。如果你們一般女人是一個月一次例假,我作爲一個合體人就是一個月兩次例假了。我下邊產生了不方便──這倒讓我有點爲難和尷尬,哪裡還有時間聽你們承認些什麼和檢討些什麼呢?出現了這種局面我還微笑着站在那裡沒有斷然從陽臺上返回臥室或廁所去處理我的不方便,就是對人民最大的尊重和不考慮自己了。倒是你們在那裡把我想歪了和想淺了,我在你們心中到底處在什麼位置,不就一下昭然若揭了嗎?花言巧語都是假的,想看一場好戲和想看我的笑話纔是真的。認爲我不明白嗎?但我還是剋制住了自己。假如我當時掉轉頭回去了呢?你們不是馬上又要吃驚、喧囂這時反倒要懷疑自己了嗎?姑姑還不知因爲什麼不高興又要回去了呢?接着天幕上不就又成了大樓的空鏡了嗎?事情不是又要一波三折和欲進又退了嗎?但是我沒有追求這樣的藝術效果,我還是處世不驚地站在陽臺上,任它下邊在那裡流。個人做一點犧牲沒有什麼,只要不再折騰人民。當時我是這樣想的。我當時考慮着大局纔沒有返回──當然因爲這個也才暫時沒有亮出手中的東西。同時我還覺得在歷史轉折的關鍵時刻和要亮出手中東西和底牌的時候,讓一個例假和污穢做背景總是不妥,是不是有用例假和污穢噁心人民的嫌疑呢?於是我在微笑之下對歷史真相的隱瞞是雙重的,當然我心中懸着的負擔也是雙重的;但你們還在那裡膚淺地跳着腳在要求什麼呢。爲什麼雙重的委屈都讓我受了,你們倒是在那裡像孩子一樣一身輕呢?當我在這種情況下終於亮出了我手中的東西,污穢和噁心,倒是埋滿了我們的心。看了她的回憶錄,我們倒是一下後悔起當時自己的膚淺和爲莫勒麗·小娥的慷慨大度而感動了。在她的簽名售書會上,我們就以拼命買她的書亡羊補牢地表達着對她的感激和歉意。這時莫勒麗·小娥一邊在擁擠人羣的書上龍飛鳳舞地簽字,一邊倒大度地說:
「倒也沒什麼,說起來責任還在我。我的例假,又不是你們造成的。你們不知例假而膚淺是不對的,但是我拿着例假放到歷史的高度去委屈就對了嗎?」
但事後我們發現我們這樣做的本身,還是上了她的當。在亮巴掌之前說例假,還不知是什麼用意呢,是不是想給她的回憶錄增加一個賣點呢?──這種做法倒顯得有些膚淺了。但我們也不能不承認,當時在陽臺下,要求莫勒麗·小娥快一點亮開她的巴掌的呼聲還是很急迫的──這是不是又是一個賣點呢?──全然沒有考慮到莫勒麗·小娥的例假。莫勒麗·小娥在原諒人民和放棄自己例假之後,終於把她的巴掌給亮了出來。等她把手裡的東西亮出來之後,我們才知道人民和例假或是後來的賣點在當時看起來還是次要的,它們都是後來的一個藉口和煙幕,一個花樣和陰謀,其實它們除了這些作用之外,在當時還有以這種假話、假設、假定、假使──原諒了人民和例假──爲前提然後纔有一種圖窮匕首見的氣氛烘托的作用呢。純粹是爲了演出之前在臺上放一下煙,純粹是爲了烘托一下氣氛;如果本來氣氛不夠的話,現在放上去正好;如果已經夠了的話,出在多一些熱烈也沒什麼壞處;本來是冬天,讓你們有陽春三月的感覺。要的就是這種錯覺──讓你們把棉襖都脫下來。後來引伸出許多東西,也就順理成章了。問題的複雜性還在這裡呢。過去我們把世界按規定性安排世界反倒簡單了,現在假設性提前出現了,我們還從規定性的角度來看,怎麼能不上當受騙和一葉障目呢?真實和真相倒喪失了它本來具有的意義。就好象我們到了一個陌生的國度和風景區去,沒去的時候是那麼嚮往,一去往往大失所望。它不應該是這樣,它跟我們想象中的風景不一樣。真實倒是把想象給限制住了。魅力倒存在於那些我們從沒去過的地方。同時如果我們只是把這種真相或是假設當作一個正常的熱情來處理的話,我們就又一次大錯特錯了。就好象我們對陽臺上傾注了極大的質樸的熱情到頭來都是要上當受騙和痛心疾首一樣。因爲陽臺上的人只把它當作一種手段,只是把這種假設當作一種烘托,當作臺上的煙,冬天我們嘴裡噴出的呵氣。一時的激動產生了上下的共鳴,但是我們忽略了轉眼之間我們就要分道揚鑣了。我們還沉浸在激動之中不能自拔。你不能自拔,你只能上當受騙了。當我們在回憶錄中知道莫勒麗·小娥遲遲不向我們亮巴掌的原因是因爲下邊突然有了例假,我們當時受到多麼大的刺激呀。回憶和歷史再一次重合。本來亮開巴掌讓我們看一看東西就夠我們激動的了,現在又加上了一個例假。本來遊戲已經夠好玩了,現在又裝上去一個馬達。我們哪裡還能想到是污穢和對我們的噁心或者純粹是幕間的一股煙呢?我們在當時相信的只是氣氛──本來酒喝得已經差不多了,現在又上來一瓶人頭馬。本來我們的歡呼聲已經夠熱烈了,現在又放到嘴上一個麥克。跳起來吧。唱起來吧。在這還沒有亮開巴掌的最後時刻。這個時刻我們也有一些擔心,如果說假設、假定、假使、是成立的話,現在我們把結局想得這麼壯觀期望值再一次被人爲地拔高,會不會等巴掌亮開之後,就像我們到了某一個風景點一樣,反倒要感到失望和有了上當受騙的感覺呢?我們會不會是又一次的掉以輕心呢?──也許我們這樣想的本身是又一種熱情的質樸,也許這也是莫勒麗·小娥要刺激我們的另一個小小的手段?如果是這樣的話寧肯讓她把亮巴掌的時間再推遲一下也好──讓我們在虛假的幻境裡再生活一段。莫勒麗·小娥這時反倒向我們解釋,我怎麼會那樣呢?我怎麼會在一幫螞蟻面前玩手段呢?我能不堪到那種地步你們對我的不信任和不期待也到了這種地步了嗎?──最後證明你恰恰就是這樣地不堪,與幾隻螞蟻在這裡認真──你們不這麼想我還沒有什麼,你們這麼想比在行動上拋棄我還讓我感到難受。我本來還想讓你們在巴掌打開之前在那裡再樂一會兒和再跳一會兒,現在這一會兒不用你們要求,我就主動要收回去了;說到這裡我倒要像孩子一樣生氣了,我要讓你們提前看一看我手中握着的到底是什麼東西,我就是要讓你們趕快大吃一驚和感到意外,以證明我目的的純粹和清白。本來我沒有這樣性急,現在我倒賭上了氣──說着,她就像一個孩子一樣,本來是不亮開她的巴掌的,本來她是不到那裡去的,我們就用一種不相信和不信任故意刺激了她一下,她果然就毅然決然地亮開了她的巴掌和到那裡去了──關於這一點幼稚的做法,雖然過後她也不好意思地承認:
「我當時是有些性急,我當時是有些上當!」
但是我們發現最後上當的還是我們。她這樣故作幼稚和加快行動節奏的做法,又成了她回憶錄的另一個賣點。她還在另外的場合向記者們說,當時她能這麼性急和孩子氣地說打開自己的巴掌就打開自己的巴掌,也說明當時她心中的自信和證明她手中在握的的確不是假貨而是真傢伙。她還是一箭雙鵰。那麼她手裡亮出的是一個什麼東西呢?既不是一條魚,也不是一朵蓮花或荷花,當然它更不會是一塊石頭,這時天幕上的特寫在她手上越推越大──由於一個孩子氣,她將人們的胃口和期待再一次吊大了──孩子氣有時對歷史的發展和人類的打開能起多麼大的作用呀──鏡頭遠的時候我們還看不清楚,隨着鏡頭的推進,我們看得越來越清楚了,原來她手裡攤開了一個用來記賬的小本──用來記什麼賬呢?當時記賬的內容甚至已經被我們忽略了,引起我們恐怖的首先是這個小本的材料組成。一開始我們還沒有看清,後來當小本一頁頁翻開像小人書和動畫書急速翻動組成動作時我們就看清了:原來這個小本使用的材料,是一張張裁得異常整齊──連點毛邊都沒有──已經烘乾的人皮。隨着頁數的不同,這人皮原來在人身上的部位也不同,有頭上的皮,有胳膊上的皮,有前胸的皮還有後背的皮,有下肢的皮有腳丫的皮當然最後墊底和組成謎底的就是心的紅皮了──本來心皮都是皺皺巴巴的,現在她怎麼用烙鐵烙得這麼平整呢?還有,既然是人皮,怎麼一下說烘乾就烘乾了呢?用的是什麼工具在烘乾之後又是用什麼東西裁剪的呢?後來在簽名售書的新聞發佈會上我們也提出了這個問題,莫勒麗·小娥這時微笑着答:
「也就是就地取材。」
「裁皮用的是木匠的鋸子。」
「烘乾用的是理髮的吹風機。」
所以小本是乾燥的。陽臺上沒有一滴鮮血。我們一下就楞住了。我們一下就吃驚了。我們的腦袋一下就炸了。我們一下就譁然了。我們一下就轟動了。我們一下子就感到恐怖接着着就是極大的快樂了。拿進去的是一塊石頭,沒想到拿出來的是一本人皮。本來我們還對亮出的東西抱有懷疑和疑問,現在我們徹底服氣了,莫勒麗·小娥就是比美眼·兔脣強。她比她高明多了。她比她更出我們的意外和跑出了我們的思維邏輯。我們的規定性再一次失敗了。你沒有讓我們失望。你沒有讓我們的期望值落空。莫勒麗·小娥,唯有你,你在合體人最關鍵時候,還是顯露出你們以前在單體人時代一個是操刀一快一個是唆豬尾巴的英雄本相。最後剩下的問題就是:這本人皮是誰的呢?這時莫勒麗·小娥在陽臺上轉着手裡的小本就像轉着指頭上的鑰匙鏈說──這個時候她可有些得意忘形露出在這個世界上除了老天是老大她就是老二的表情──但是這個時候我們已經沒有權力計較她了,我們覺得她這樣做是應該,她這樣高興和得意忘形是物有所值,是真情的流露而不是虛假的做作和僅僅爲了製造另一個賣點──過去的球星巴爾·巴巴也說,過去我們在球場上也是這樣,只要你把球真的踢了進去,你再怎麼高興和得意忘形都是真情的流露都能得到觀衆的原諒──我們就理解和原諒她了──她轉着手上的鑰匙鏈得意忘形地說:
「是前一個合體人美眼·兔脣的。」
這更讓我們大吃一驚。這又出乎我們的意料。她是多麼地狠毒。她的得意忘形就更有資格和更能讓我們大家理解。這個時候我們纔回味起當初在美容院傳出的恐怖的「不!──」字還是確有其事──就這麼一點當初的自我懷疑和疑神疑鬼的遺憾,讓我們私下稍稍有些沮喪,其它都是舉國歡騰。我們沒有白浪費我們春花秋實和寒風撲面的等待。在我們沒看後來的回憶錄我們當時在陽臺下就斷定:莫勒麗·小娥的歡樂頌和小天鵝舞曲,跳得就是比美眼·兔脣好。美眼·兔脣現在成了一個小本本。美眼·兔脣成了過去的歷史。莫勒麗·小娥,你使我們大飽眼福。你使我們心滿意足地想:我們真是到了一個歡樂頌的新時代了。我們已經到頂點了。我們不再期望什麼了。這個時候我們就真想對時代懶散和打哈欠了。不會有比莫勒麗·小娥跳得更好的舞蹈和能往上再挑一度的歡樂頌了。但是誰知道我們這種想法又是另一種懶惰和不長進的表現呢?誰知道我們這種武斷的想法就又得罪了另外的還沒有出場小天鵝呢?
「不要那麼武斷。」
「我還沒有出場,怎麼就知道歡樂到達了頂點了呢?」
另一隻別樣的小天鵝呵絲·前孬妗不高興地責備觀衆和一些隱藏在觀衆中的戲評家。這就無形中使四隻小天鵝的前後演出變成一種體育比賽了。把演出和遊戲變成比賽,怕也是我們故鄉的一個特點吧。呵絲·前孬妗穿著天鵝羽毛裝,腳尖點地,蹺着自己的小細腿,還沒有出場,就給了我們觀衆一個不愉快。而且按照她的邏輯,這不愉快並不是她給我們造成的而是我們給她帶來的要說不愉快還是她先不愉快呢。還沒有出場就給了我一個不愉快,這是她在後來的回憶錄中先聲奪人和一波三折擱在第一章的頭一句話。然後纔是倒敘。本來是一件壞事,但是到了事情需要回憶和重塑的時候,這壞事就變成了好事──也許從這一點出發,我們有理由相信她可能會比以前兩隻小天鵝跳得更好會玩出一些更新的花樣來?也許天外還有天呢。也許這不但是後來回憶錄的先聲奪人,就是放到當時的情況和情形下,也是一開始就挑起矛盾接着纔好展開手段的一種藝術手法。當然,不管從後來回憶錄的藝術效果還是從當時的舞臺效果看,她的陰謀都起到了應有的作用。本來小天鵝舞曲我們已經看過兩組了,不管從心理上還是身體上視覺上都已經感到有些累了。這個時候排除對節目的看法單是出自我們的本能大家都已經懶散了和打起了哈欠。整個劇場裡已經是哈欠連天了。大家都得了哈欠傳染病和疲勞綜合症了。我們已經在歷史和現實的往事中穿梭得夠累的了。我們已經捱過了多少春夏和秋冬。我們已經看夠了臺上的小天鵝就像我們第一天吃鴨子還感到新鮮但是到了第三天第四天看到冒着熱氣的鴨子端上來就開始感到反胃,不能一而再再而三了,但是這個時候又端上來一盆鴨子,我們由衷地說:讓我們吃一頓蝦皮燉白菜吧,讓我們吃一頓蘿蔔燉豬肉吧,或者乾脆就着鹹菜吃一頓棒子碴粥也比吃鴨子強。但是鴨子還是旁若無人地端了上來。小天鵝的羽毛和一根嫩藕般的大腿已經從大幕一側露出來了。讓我們回家吧。放了我們吧。家裡還有孩子要餵奶和豬羊要喂草呢。我們已經找出這樣沒有說服力的託詞──可見我們的無奈。但是不行。維持秩序的警衛一把又將我們摁到了座位上。還沒到可以行走的地步呢。也難爲後來出場的小天鵝了。這個時候她如果不先聲奪人一出場就玩一個陰謀、花樣和噱頭的話,她就是能留住我們的人──我們的身邊站滿了軍警和憲兵,什麼時候這些穿著國家制服和花着我們納稅人的錢的人不請自到了呢?──可見這種快樂的時光也是充滿恐怖的──她能留住我們的心嗎?接着我們又想,這種恐怖是不是也是快樂和開心的一部分呢?這些穿制服的人是不是也是戲中和遊戲中的一個個演員呢?怎麼在軍警和憲兵之中,還有我們熟悉的面孔呢?譬如我們就看到藏頭露尾的俺孬舅和老曹,還有老袁和髒人韓,影影綽綽又看到了小蛤蟆──他們什麼時候也成了演員了呢?俺孬舅和前孬妗在多少世紀之前不是就已經吹燈拔蠟了嗎?怎麼到了歡樂頌和小天鵝時代,他忽然就成了呵絲·前孬妗的一個配角和衛兵了呢?不說呵絲·前孬妗在出場之前語言和動作如何先聲奪人和一波三折,就是這些配舞的演員,也有些讓我們吃驚,也有些讓我們對劇情的未來發展沒有把握──你不在我們的意料之中,於是我們就有理由馬上停止我們的懶散讓我們的哈欠打到一半呆在半空中接着就趕緊合上我們的嘴巴。原來還有好戲可看。暫時把我們的理由收回去吧,暫時不考慮家裡的罈罈罐罐、孩子和牛羊吧──都讓它們見鬼去吧老孃我就是要在這裡繼續看好戲和歡樂。好戲還在後頭呢。我們個個又打起了精神──把眼光和精力又集中到了舞臺上。後來的小天鵝,聰明的孩子,憤怒的呵絲·前孬妗,來吧,我們等着你呢。早就知道你會不俗,早就知道你會另有一套,早就對你有所期盼和等待。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剛纔我們的懶散和無精打采說不定就像你將計就計的陰謀一樣,我們也是一種反陰謀和反手段呢。我們也是一種激將法這種激將法和你的先發制人在本質上是同一個層次呢。臺上臺下怎麼就不能融爲一片呢?表演和看戲的人的心怎麼就不能相通呢?也許在別的地方和別的人羣中辦不到,但是在我們故鄉起碼有一個例外,我們之間是相通了。不然我們的觀衆怎麼心領神會和不知不覺地就穿上演員的服裝了呢?看我們的孬舅和老曹,老袁和髒人韓,還有小蛤蟆,在歷史上都是些吃素的人嗎?但是他們不知不覺中都開始擁護新來的小天鵝,穿上了演員的制服──說明他們心中早有預感和展望。他們已經看到了這戲的前途。他們展望的提前量完全可以代表我們大家的利益和心願。就算我們觀衆中有少數人仍在胡塗,但是這些胡塗的人在大勢所趨面前不也順應歷史潮流閉上他們打着哈欠的嘴巴嗎?打了一半就收回去和憋回去了。憋回去的難受的負擔我們沒有轉嫁到站在舞臺一側的你身上,反倒從形體動作上增加了你後來舞蹈的含量。這個時候你再對我們出語傷人──不管是在當時還是在後來的回憶錄中,倒是顯出你的小家子氣了。你怎麼單單從我們的懶散和哈欠之中就看出我們與你的不同和不合作呢?你怎麼就沒想一想這些懶散和哈欠是誰給我們帶來的呢?你看到烤鴨又要上來了我們有些反胃。你怎麼就沒想到你也是鴨子中的一個呢?你把歷史的負擔強加到自己頭上接着又轉嫁到我們身上,這是不是也是你不自信的一種表現呢?我們還沒有急倒是你先在那裡急了,我們還沒有生氣我們還只是懶散和哈欠還沒有深入到生氣的層次你怎麼就提前到達接着又反彈到我們身上了呢?你是要激怒我們嗎?這個反彈打得不高明。但是恰恰在你生氣這種客觀馬上就要激怒我們的時候,我們之中的一羣先知先覺者,倒是從歷史大局着眼不顧人民的情緒和反對開始在那裡爲你換上伴舞的服裝了呢。是誰挽狂瀾於既倒?是誰在千釣一發的時候站了出來?我們把事情做到這種地步你還有什麼理由再生氣呢?就是我們中間有一些胡塗的人開始和你一塊兒生氣,那也是因爲在歷史轉折大幕要換背景要換演員要換的情況下一下還轉不過彎和扭不過勁來也是可以理解的。誰不是一些守舊的人呢?誰不是一頭感情動物呢?過去的那個她,在舞臺上和陽臺上站得時間一長,她就開始具有時間上的持續性和合法性。我們久而久之已經習慣了。我們覺得這演員和背景經過長時間的磨合已經和諧了。已經在我們腦子裡成形了。我們覺得背景和前臺、陽臺和人物、舞臺和演員就應該是這樣。我們的視覺和思維已經成爲定勢了。要不我們怎麼感到疲勞和打起哈欠了呢?這時猛不丁再換一幕再換一個新人,我們一下子還不習慣呢,這時在內心深處開始對過去有些留戀特別是當我們知道隨着時間的逝去我們再也見不到這人這人從此就要永遠在舞臺上消失我們甚至會產生些戀戀不捨和依依惜別的情緒也毫不奇怪。如果你是一個大度的人,你對我們這些崇高的懷念之情就不該有什麼置疑和打擊,反倒應該對我們有些讚揚纔是。這不說明我們對你的不忠或是不歡迎,恰恰相反,這輾轉反側的懷念正好說明我們是一個忠厚、信義和不一刀二斷的民族。我們做不到斬草除根。我們心中總是對往事暗存着一絲溫情。我們沒有用自己的行動去否定前人如果那樣的話恰恰是在否定自己。就好象我們看到一個剛剛從監獄裡出來的前朝領袖我們照樣要拉住他的手去敘舊一樣。我們只是在過去的歷史中加入了許多個人的回憶現在就成了溫情──還有許多不可信的成份呢,已經在審美中加了許多私貨呢。而你的做法恰恰相反,看着我們懶散一些,哈欠一下,接着就聯想起1942年或是1983年,戲還沒開場就要和我們算賬,我們還沒有看你的戲就開始受到你的責備。但就在這種情況和情緒下,我們之中的先知先覺者還是深明大義不受情緒的影響開始在那裡爲你換上了伴舞的服裝。看你還在那裡生氣,他們一邊換裝還一邊暗含着委屈給你做思想工作呢:
「天鵝,知道你接着還有好節目,看在上帝的份上(這個時候說看在爹孃和孩子的份上那是一種矯情和膚淺,你就看在上帝的份上吧),你就停止生氣馬上開演吧。」
終於,我們看到新天鵝呵絲·前孬妗有些不好意思了,覺得自己也有些失態和太失於計較了──我們還是可以從現實的身上看到歷史的影子,雖然她要求我們一下子割斷歷史我們也力圖這麼做了,但是我們在她的身上怎麼也看到她過去的影子呢?她怎麼也不能一下割斷自己呢?雖然她現在穿上了小天鵝的羽毛服,頭上還扎着一個少女的小發髻,但是我們還是看到了過去那個手裡端着菜碗頭髮上掉着蝨子的鄉村婆娘的身影。你現在是合體的頭還是合體的身呢?你除了割不斷和自己的聯繫,也割不斷和前一個小天鵝莫勒麗·小娥的想象呢。你們不割斷過去,就不能既往開來;你們不批判和否定過去,就不能承認和信任現在;你們不把別人的旗幟全部拔掉,你們自己的旗幟就不能在高峰和陣地上高高飄揚──前孬妗是這樣,呵絲也是這樣嗎?這時我們也想起了呵絲的歷史。噢,原來她過去是一個賣唱的,除了有些戲子無情,還有一些無知和霸氣,於是她和前孬妗的做法如出一轍也就沒什麼奇怪的了。──後來在合體人時代要結束的時候,故鄉開始評選合體人的最佳搭擋,大家幾乎都沒有考慮,就一致投票選舉了呵絲·前孬妗,她們倆組合到一塊真是珠連璧合。所以現在她雖然慚愧,雖然最好的做法就是馬上停止糾纏過去,重新開闢未來,讓將來來淹沒現在,讓明天淹沒今天,讓歷史告訴未來,你現在可以上臺了,你的舞蹈可以開始了,但是她不,她還是要坐在鄉村大路的塵土裡,頭髮上沾着草節,要把過去的往事和盆盆罐罐說個清楚。不說就在心裡涌動。不說就咽不下去。不說舞蹈就無法開始。到了後來的回憶錄中,呵絲·前孬妗也承認這一點失態和失誤。當然不是寫到這一處而是在別的地方,她無意之中露出了自己的狐狸尾巴。她寫道:
「我這人最大的毛病和缺點,就是不能一下割斷歷史。」
又寫:「我所以有時做錯事,就是因爲不能馬上埋葬昨天和明知道那些沒用的東西。」
又感嘆:「也許這是我歷史太悠久和經歷太豐富的緣故吧。」
所以她在舞臺一側雖然有些消氣,但是並沒有馬上上場,一個梳着整齊小發髻的清純少女,還在那裡嘮裡嘮叨說着自己前任和上一個舞蹈演員的壞話──說着說着就又生氣起來。她撇着美麗的小嘴指着舞臺一側已經被時代的風雨剝蝕得眉眼不清的莫勒麗·小娥的明星照說:
「她當年還指責美眼·兔脣呢,她自己怎麼樣呢?我覺得她的舞蹈藝術也太做作和人爲了!」
「說不定她還不如美眼·兔脣呢。她所做的一切是什麼?也不過是美眼·兔脣的重複罷了。梁鴻八歲就不因人熱,做飯不趁別人的熱竈。沒爹沒孃,到麗麗瑪蓮酒店打工。晚上做飯,鄰居白螞蟻在那裡喊:『梁鴻,我們家剛做過飯,竈還是熱的,你就趁着我們家的熱竈下你的米吧。』如果隨便換一個孩子,不管是小劉兒也好,白石頭也好,都會趕忙用自己的冷鍋去趁別人的熱竈,用自己的冷臉去貼別人的熱屁股,但是我們的梁鴻是怎麼做的呢?一個八歲的孩子,穿著補丁摞着補丁的棉襖,一手拄着自己家的一把掃帚,一邊對一片好心的白螞蟻說:謝謝你大爺,梁鴻不因人熱,我還是點起自己的爐火重新做飯吧──當一個小演員梁鴻演到這裡的時候──這齣戲每當演到這裡的時候,臺下總是響起一陣又一陣的掌聲。爲什麼呢?就是因爲人家在表演志氣。這就跟小劉兒和白石頭區別開了。就讓白螞蟻那樣的老雜毛見鬼去吧,讓他們好心不得好報吧,讓他們碰一鼻子灰吧──而梁鴻的做法也非常簡單,也就是點起了一把火。我不節省這幾根柴草。隨着這把火的點起,梁鴻,我們故鄉的一個少年典型,就矗立到了我們面前。說完這個典故我接着想問一句:這個孩子多大了?八歲。八歲就知道不趁別人的熱竈,不用別人的戲臺和不用別人的美術師設計的佈景──別人用過的,再好我也不用,別人家的竈再熱我也不去坐鍋,這就是我們的爲人和準則,這就是我們的故鄉和流傳。上一次小劉兒寫《烏鴉的流傳》的時候,怎麼就沒把故鄉流傳的這點精神給寫上去呢?真是太大意了。我們表揚梁鴻,接着爲了戳穿什麼呢?我也明確地說,不是沒有目的──我們看了梁鴻的表演,接着再看莫勒麗·小娥的表演,她的一切做法的拙劣就原形畢露了。她多大了?32了。當然我們不能不承認,莫勒麗·小娥當年在天幕上的形象高大不高大呢?豐滿不豐滿呢?用的手法高明不高明呢?如果讓我客觀地來評價的話,我也會伸出自己的大拇哥說:高大,豐滿,高明;怎麼上一個天鵝美眼·兔脣拿進去的是石頭,拿出來的還是石頭,而她拿進去的是石頭,亮出來的就是乾燥爽滑的人皮小筆記本和通迅錄呢?是誰的人皮呢?還就是前一個天鵝美眼·兔脣的。不能說用心不良苦。不能說不一波三折。不能說不大有深意。而且人皮還用吹頭髮的吹風機給烘乾了。沒有往地上滴一點血。一切都乾乾淨淨,利利索索。最後還有一個花絮像飯後冰淇淋一樣在等着你:在萬衆歡騰的時候她來着例假。──一切都出乎我們的意料,一切都完美無缺。莫勒麗·小娥,有你的,果然比美眼·兔脣強多了。我們應該吃驚,應該恐怖,應該歡呼,應該快樂,我們不應該再在她的歷史面前指手劃腳和雞蛋裡面挑骨頭了,如果問什麼是我的觀點,這就是我的觀點。我不反對莫勒麗·小娥,我沒有吃她歷史的醋因爲她是我的前任和僅僅因爲人家在我前邊跳舞我就惡意攻擊人家。就算我品質有問題,但我還沒有這個習慣呢。我對她的揭穿不帶有任何個人成見和私憤。我僅僅出於公心想提醒大家的是:我們不要拿莫勒麗·小娥和別人比,就讓她和一個八歲的孩子比,她作爲一個小天鵝或是舞蹈明星,不是明星就算是一個普通人作爲一個成年人和一個小孩比,她在某些品質上是不是還有什麼明顯的不足和缺陷呢?梁鴻不因人熱,而莫勒麗·小娥因爲鄰家有熱竈,在鄰家美眼·兔脣剛剛做完飯之後,她是不是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冷鍋端過去了呢?我到現在還不明白,從美眼·兔脣到莫勒麗·小娥,社會到底改變了什麼?佈景不還是那些佈景嗎?陽臺不還是那個陽臺嗎?一切都還是美眼·兔脣搭就的,無非換了一個人物罷了。什麼叫趁人家的熱竈和熱被窩?這難道還不叫嗎?雖然結果做得很漂亮──我們不說它是不是也有些做作是不是經得起細想和推敲我們就假定它是漂亮的話,那麼所有的前提怎麼樣呢?乍看起來由於我們的大度和馬虎、只追究結果不問前提只問收穫不說耕耘的習慣我們就忽略和大意了這一點,我們也在那裡歡呼和跳躍,以爲我們得到了一個全新的東西,別人拿進去的是石頭拿出來的還是石頭而她拿出來的就不是石頭而是其它──但是同志們,這恰恰具有很大的欺騙性呢。我們只是從善良和樸素的感情出發來看待這件事情,但是在陽臺上的人在歷史和舞蹈的編排上一而再再而三這麼做就是在褻瀆和愚弄歷史和我們這些觀衆了。因爲,面對我們的樸素和善良,她們在歷史上的每一次操作只是一種手段。就好象我們看着舞臺上她在哭哭啼啼我們就感動了,但是你不要忘記她是在做戲。她是一個戲子。這是她的職業。而作爲羣衆喜歡的明星,你既然享受這種身份和榮譽,你就得擔當起你的歷史責任。如果我們從這樣的高度來要求她的話,那麼她做的一切不過都是一場兒戲和對我們觀衆的捉弄和愚弄。看似給我們帶來了什麼,帶來的不是石頭而是別的,但是她的前提和前題呢?她又給我們改變了什麼呢?如果說我們忽略了這一點我們是出於無知還可以原諒的話,那麼作爲一個職業的戲子她這麼做就是明知故犯也就辜負歷史對她的寄託了,也就辜負了我們給與她的空間和時間、舞臺和場地、給她的等候和等待了──因爲,她在背景、竈和前提上沒有給我們改變什麼。她將歷史的車輪沒有往前推進一公分。我們還像傻冒一樣在那裡歡呼呢。──從這個意義上,她對合體人和快樂頌時代的貢獻還不如美眼·兔脣呢。美眼·兔脣所做的一切雖然也帶有很大的幼稚性和試探性,也是摸着石頭過河,但是美眼·兔脣對新世界的建立還有一種開拓和打通作用,她畢竟是小天鵝舞曲的開創者和第一個──話又說回來,也真是便宜了她,她倒是沾了這個光──由於一切都是重新開始,她不管怎麼做,做什麼,都是前所未有和對世界打通了一個新的情感渠道──她還給我們和世界之間挖通了一個新的地洞、地鐵和架起了一座新的空中橋樑,由於她的存在纔有了佈景,有了她的開演才使我們的故鄉發生了翻天覆地地變化;我們過去的故鄉是什麼?是鄉村和糞堆;而現在成了大都市有了摩天大樓和美容院,不然我們還在鄉村的大路上拾糞呢。雖然美上·兔脣到頭來也辜負了這麼好的佈景──這得花人民多少錢呀,雖然有了天翻地覆地變化,但到頭來還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但是她畢竟還給我們帶來了新鮮的空氣挖通了一個通往新世界的新渠道。從這個角度再來考察莫勒麗·小娥,她就不能和美眼·兔脣同日而語了。她僅僅給我們帶來了一個做作的結果,前提她一點沒有改變都是在因人熱。她是一個只有後果而沒有前提的人。佈景是美眼·兔脣的佈景,都市是美眼·兔脣的都市,美容院是美眼·兔脣的美容院,連理髮師都沒有改變還是那個塞爾維亞的那個基挺·六指──沒有任何可以叫做創新的東西。沒有對世界進行新的打通。改變的僅僅是一個結果的小花樣。只是一個計算方式的改變而不是一道命題的改變,可能在同一個方向和渠道里有些開掘和加深,但這只是一個線跡運動而不是另外一條航線的開闢。恐怖還是原來的恐怖。開心還是原來的開心。快樂和歡樂還是建立在原來的基礎上。除此以外,豈有它哉?她不是老鼠打洞,也是愛在人家窩裡睡覺的石斑魚。她還不如一個八歲的孩子梁鴻。這樣做的本身,也不算什麼能爲?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如果我們不分析歷史你們也許還胡塗着和矇在鼓裡,現在經我一分析一指點你們就大體明白歷史真相了吧?知道自己是怎麼懶惰和胡塗的吧?知道自己是怎麼上當和爲什麼上當了吧?知道我的前任和舞蹈明星莫勒麗·小娥是怎麼狐假虎威和矇混過關的吧?但是當時你們還爲她歡呼呢,跳躍呢,一下認爲跟着她到達了一個新世界。剛纔你還在指責我的生氣,現在當你們終於明白了莫勒麗·小娥之後是不是對我的生氣也有些清醒和反悔呢?如果你們剛纔站隊站錯了,現在是不是能主動地自願地誠懇地幡然悔悟和反戈一擊地站過來呢?……」
呵絲·前孬妗說到這裡,我們就有些恍然大悟,我們真的一下明白了,我們是上了莫勒麗·小娥的當了。她什麼都沒有改變。美容院還是過去的美容院,理髮員還是過去的理髮員,陽臺還是過去的陽臺──不說不知道,一說真是嚇一跳。我們怎麼能這麼無知胡塗呢?我們怎麼就這麼容易上當受騙呢?爲什麼這個世界就不是樸素善良人的世界──我們就剩下這點東西你們還要對我們繼續掠奪嗎?──而是騙子和無賴的天下和天堂呢?想着想着我們除了對自己生氣接着我們對欺騙我們的人也不能原諒了。你不能這樣。你沒有資格這麼做。如果你和我們一樣無知也就罷了,問題是你揣着明白裝胡塗把對歷史的操作當作一個手段故意來騙我們耍我們涮我們可不就是品質問題了嗎?當我們不明白這一點的時候我們還擁護你,當我們明白這一點之後我們再擁護你可就無可救藥了。我們真爲你當初廉潔操勞的虛僞形象而感到不好意思除了這個我們還對自己痛恨不已。我們真是太容易上當了。我們真是太痛恨別人和自己了。這個時候我們可就對歷史不管不顧了。我們不批判誰來批判?我們不趕緊拋棄你還等什麼?我們不擁護後來者對你反戈一擊我們就解不了心頭之恨。於是一切都順理成章了。站隊站錯了,馬上就站過來。接着我們戴罪立功反戈一擊地又替呵絲·前孬妗姑姑想到了莫勒麗·小娥的一條新罪行:姑姑,她除了你剛纔揭發的一切,她除了愛因人熱,還拉下一條呢,那就是:她當初拿進去的是石頭,不也是別人的石頭嗎?說到這裡,我們也有些洋洋自得和振振有詞了,我們搖身一變也成爲歷史的新人了。但我們沒有想到,我們搖身一變雖然拋棄了舊人莫勒麗·小娥,但是我們在新領袖呵絲·前孬妗眼裡,和莫勒麗·小娥一樣身上還有許多歷史的毛病沒有克服呢。還不能馬上承認我們呢。還不能讓我們馬上跟她站在一起呢。改編一支投誠的軍隊能那麼容易嗎?我們不洋洋自得和振振有詞還好些,一洋洋自得和振振有詞反倒激起了呵絲·前孬妗姑姑的憤怒。在我沒有承認你們的時候,你們就自己承認自己了?她因爲我們現在的進步就更加警惕我們的過去。當然一開始她對我們的投誠還是接納──接納下來再說,說:
「就是。還有石頭呢。石頭也是舊的呢。」
接着就生氣了:
「那你們剛纔在我從大幕一側露出大腿和天鵝服的時候,還在下面懶散和打哈欠幹什麼?沒給你們帶來什麼新東西的人你們在歷史上歡呼和擁戴,認爲得到了什麼新的寶貝,給你們帶來新東西的人到了,你們卻在那裡懶散和打哈欠。如果沒有這個對比我對你們的迅速投誠和幡然醒悟還可以相信,有了這個對比我對你們這麼迅速的投誠倒有些懷疑了。你們是不是想象糊弄歷史一樣糊弄新人呢?那麼我對你們的回答就是:辦不到!本來我還想立即接納你們,現在我倒要推遲一段時間再磨挫一下你們一會兒了。我甚至感到對你們這樣苦口婆心進行教育和掰開揉碎進行提醒是不是值得都值得懷疑──讓你們一輩子糊裡胡塗呆在罐子裡纔好呢。你們以爲你們的懶散和打哈欠是誰帶來的?一開始你們還認爲是因爲我的出場呢,是我的出場帶來演出時間的延長於是視覺器官就疲勞了,還沒有看到我的整身只看到我的大腿你們就反胃了。你們已經看夠了,我是一個多餘的人;你們身邊的朋友夠多的了,有朋自遠方來只能增加你們的膩歪和討厭。視覺已經夠疲勞了,大腦皮層已經不願再接收新的信號了。我給你們的第一印象就是這樣,你說我冤不冤呢?你們怎麼就不仔細想一想,我還沒有出場怎麼會給你們帶來不愉快和一種疲勞呢?就好象異性關係階段同性關係階段生靈關係階段和靈生關係階段你們剛纔是跟我上牀的動物嗎?不是。我無非是一個後來者罷了。但是剛纔那個在牀上和在舞臺上的人已經下牀了下臺了已經溜之大吉和逃之夭夭了,卻把舞臺上和牀的疲勞留了下來,無非你們出於懶惰的慣性讓逃走的也就走了,這時你們心中就膚淺地記着她給你們帶來的愉快和新奇,全忘了她演出和表演這麼長時間拿你們當一個試驗品給你們帶來的這一點新奇值不值得──也許你們潛意思中也意識到她並不是一個完全的新奇,如果是一個完全的新奇能把我們的腦細胞和腦電圖一直調到興奮的狀態,你們怎麼還會在演出之後感到大腦皮層的疲勞呢──當然也許正是因爲興奮過度大腦皮層就更加疲勞了──這說明你們更加胡塗──但是,這疲勞不是那疲勞──我也不準備一概否定你們──你們意識的層面雖然是懶惰的,但是你們的潛意識的眼睛一直倒是睜着的;你們在潛意識中也意識到了我的前任莫勒麗·小娥是在重複的背景下努出一個新結果來,這種因人熱的舊背景和一成不變的老故鄉加上你們剛纔說的老石頭久而久之能不讓人感到疲勞和厭倦嗎?就是在這種老背景和因人熱的情況下,你們還是懸着心和提着膽在盼着一個出衆的和不平常的結果,這時你們對不平常和意外的結果盼望得就更加急切了,不然你們就會覺得這樣的等待更加不值得因爲你們在潛意識中已經意識到了老背景。這時結果終於出現了,如果這個結果是一種平常也就罷了──說不定倒能提醒你們的覺醒,可是不幸,它還真是出人意料和不同反響──如果按照你們的習慣思維和胡塗想法去衡量和評定的話──她拿進去的是石頭,拿出來的怎麼就不是石頭而是一張摺疊和裝訂的人皮呢?於是就出現了一種興奮上的反彈力,就在那裡忘乎所以地歡呼和跳躍起來。你們喊也喊了,跳也跳了──問題是你們到底喊的是什麼和跳的是什麼你們知道嗎?就沒有一個人去思考了──你們在長時間等待的疲乏的身體裡,又把最大的興奮調動出來了──倉庫裡就剩下這麼多東西了,再沒有別的了──當你們興奮完舞完龍燈和跳完Party之後,當然你們就感到疲乏、疲倦、疲軟和疲憊了──因爲剛纔你們已經疲於奔命,這個時候你們怎麼能不打哈欠和伸懶腰呢?恰恰就在這個時候,接着就該我出場了──我遇着你們可是真倒黴,本來一切疲勞都是前任和前邊的小天鵝和你們這些無知的觀衆自己給造成的,到頭來屎盆卻扣到了我頭上。我要爲你們負擔後果。但這還不是事情的全部,也不是事情的根本。事情的另外和根本還在於當你們興奮和跳躍的時候,當你們的意識在做着這些活動的時候,你們的潛意識也已經意識到這是一種虛假的繁榮呢;你們似乎也從不變的故鄉和背景之中,從天幕上的一動不動的美容院的空鏡之中──這空鏡的產物是莫勒麗·小娥創造的嗎?不是,還是人家美眼·兔脣創造的──看到了什麼,你們已經要鬧騰和反水了,但是這時迷惑和蠱惑你們的像電話號碼本一樣的一疊子人皮出現了──不能說莫勒麗·小娥不會把握歷史時機,面對着你們這幫愚蠢的觀衆;看着這人皮的小本當時你們只顧想裡面的電話號碼,於是就忘記背景所重複的一切了;你們接着還想給舊有的關係打電話呢,你們對新的世界和新的舞蹈還會有什麼期盼呢?疲憊之後,你們還感到沮喪──本來你們已經意識到的東西,現在也不敢正視和承認了,這負擔轉過頭又加到你們的情緒上,你們怎麼能會不沮喪呢──而沮喪纔是疲勞的致命傷呢。你們的大腦已經被沮喪填滿了,已經不接受任何信號對一切都採取排斥態度了;就好象一輛擁擠的公共汽車,上車的人已經開始討厭在下邊擁擠的乘客了──而我在二十一世紀的九十年代,就有幸充當了這樣一個不幸的車下的顧客。本來一切和我沒有關係,一切都出於你們大腦的錯覺和乘坐公共汽車的排斥感,現在我毫不相干地成了這樣一個被你們排斥的對象;就好象已經在遊戲之中的人,對剛到者和後來者有一種本能的排(手上文本一小段亂碼——無痕茶樓注)Party溜之大吉,留下一個屎盆又假借你們的手扣到了我頭上。你的用心是何其毒也,我不對你批得體無完膚能解除我的心中之恨嗎?於是你們也就上了她的當,一見面就給了我一個不愉快。你們見到別人──別人在那欺騙和壓軋你們你們還渾然不覺──怎麼就那麼好脾氣?一到見了我──我纔是給你們帶來新天地和新空氣的人,不但不同於莫勒麗·小娥,就是連她那一派的老祖宗美眼·兔脣也是徹底拋棄──怎麼倒是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呢?這臉是使給誰看和摔給誰瞧呢?我給你們帶來好空氣,你們怎麼就不能還我一個好空氣呢?你們的脾氣怎麼就不能改一改呢?你們怎麼就不能對我笑臉相迎呢?你們的腦子怎麼就不能搬搬倉和騰騰空呢?你們的腦子繃得那麼緊和裝得那麼滿就是爲了等待對付我嗎?如果你們是這樣,如果歷史和人民真是這樣破碗破摔的話,那麼我也就魚死網破──我在這裡跳不成,我走好了,我再換一個故鄉和場合罷了──故鄉既然是這樣,那就怪不得我了,我只好把別人的他鄉當故鄉了。我不要在這裡看人的臉色!馬上給我訂機票,馬上裝箱子,套車,明天就去危地馬拉!」
我們能怎麼辦呢?我們只好一把拉住她。當然在歷史上這種情況我們也見多了。我們也知道最終的結果是我們能夠拉住她真要放了她不拉她最後下不來臺和出不了場的還是她本人。但是誰讓她是我們的姑姑和從這裡出嫁的姑娘呢?於是我們也就自欺欺人地一把拉住了她。我們也就笑臉相迎。我們只好再一次做檢討和再一次站隊。過去我們站隊站錯了,誰知一錯還這麼深,站過來的時候又一次站錯了。我們要讓她的虛榮心有一個圓滿的滿足。我們一邊在那裡拉住她,一邊替她整理着臀部的羽毛和頭上的小發髻,像哄小孩或是哄老頭一樣地求她:
「呵絲·前孬妗姑姑,不要生氣了,我們確實已經認識到剛纔在你露出大腿的時候我們的懶散、伸懶腰和打哈欠是錯誤的了。我們不該這麼做。我們忘記了懶散和哈欠本應該出現的時間。如果提前一些好了。一切不是你帶來的,一切和你沒有關係。如果說我們過去一次次沒有做好,出現了錯誤之錯誤,從現在開始,我們進行誠摯的改正之改正行嗎?我們站過來又站錯了我們再站一次好不好?你再對我們站站過來的隊伍整理一次?我的姑姑,就讓將來淹沒現在吧,就讓明天淹沒今天吧(我們一把抓住呵絲·前孬妗伸出去要說話、抗議和憤怒的手)──知道你對這話的本身也不滿意,你要說的意思我們知道:現在你們讓淹沒現在了?當初的懶散和哈欠你們怎麼不在我出場之前給淹掉和沖掉呢?你這樣抗議是對的,你現在抗議的是這樣一個問題,我們接着要說的也恰恰是這個問題。如果說當初我們在這個問題上大有分歧或乾脆就是分道揚鑣當然主要的責任在我們一切是我們認識不到造成的話,那麼你想着這個問題的同時我們接着也要檢討這個問題起碼現在咱娘們兒就想到一塊了。當初我們大水發的不是時候,我們是發晚了不是發早了,我們在該發水的時候在那裡懶散和打哈欠,不該發水的時候卻讓大水衝了龍王廟。我們怎麼不去衝一下自己呢?──在我們懶散和哈欠的時候,在我們情緒低落和歷史馬上就要發生轉折的時候──於是歷史就在我們身邊溜走了,我們就被拉下了,拉到了站臺上;等意識到該上車和不該站在這裡懶散和打哈欠的時候,火車已經開遠了。這個時候我們卻輕易地想要來一場明天的大水多好哇,就可以將過去和今天的懊惱給沖走,將已經開走我們沒搭上的火車給淹沒,接着今天就可以再發一班火車了。在我們犯錯誤的時候,我們沉浸在其中自得其樂,當我們在受着錯誤懲罰的時候,我們卻幻想着一場明天的大水。歷史能是我們的家嗎?我們能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嗎?歷史是一個可以隨意打扮的小姑娘嗎?──看,說着說着就把我們錯誤的根源給找出來了。我們錯誤的根源是什麼呢?就是一切太隨意了。我們總覺得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但是我們就是忘記了歷史是不能重複的。如果我們不是遇到你,遇到我們的呵絲·前孬妗姑姑,我們到了死無葬身之地還不自知呢。我們看了兩出天鵝湖,但是真正的小天鵝的舞蹈和真正的天鵝湖是什麼樣子我們還不知道呢。我們前兩場的門票買得可真是冤枉。不但魔鬼死了,王子也死了,最後剩下的點腳而立的小天鵝也是假的。入孃的!姑姑,我們知道你現在對事實很憤怒,我們抓住你的手不讓你發作想向你解釋的就是我們不但認識到了自己以前的胡塗之胡塗和錯誤之錯誤,我們還知道你現在這樣對我們發火的本身也是對我們的愛護和幫助──你不但要讓我們超越昨天和今天,還要讓我們超越明天。明天的大水也不能提前飲用。我們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你心裡是不是稍微有些消氣和解氣呢?是不是就可以把已經伸出去的手給縮回去,不再說話、抗議和憤怒了呢?接着我們是不是就可以重新開始和說一說明天呢?往庸俗裡說,大人不計小人過,過去的呵絲是一個黑歌星,過去的前孬妗就是我們的舅母,不要和我們一般見識;往嚴肅裡說,我們還得從大局計不是?過去俺孬舅曾經說過,世上沒什麼大不了的事,煩惱和智能並不像我們想象得那複雜,(看着呵絲·前孬妗又伸出手來,我們又忙着往回說)當然他說的也不一定全對,世界也不像我們想象得那麼簡單──但是,問題的根結在:你的舞蹈總不會因此就不跳了吧?如果說我們還是像過去一樣不懂事,我們的姑姑也不至於不清醒到這種地步吧:即你不會因爲我們的錯誤和不懂事而影響到你的大局、舞劇、芭蕾和接着我們還要開下去的Party吧?不會因爲我們的昨天而影響到你的今天吧?不會因爲我們的今天而影響到你的明天吧?不會因爲我們的暫時而影響到你歷史的發展吧?不會因爲車輪一時陷在沼澤中不能自拔就自艾自嘆連你的吉普車也不要了吧?你如果還不能自拔,我們可就要遭滅頂之災了──何況我們已經懂事了和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了。你還是從沼澤之中拔出來吧──當你自身從沼澤之中拔了出來,我們也就隨着你拔出蘿蔔帶着泥地從錯誤的旋渦裡徹底解放出來了。我們的身家性命,都掛在你的身上呢。這個時候你就不是你自己了,你的招一式都牽扯着我們大家呢。你不在乎我們你還得對歷史負責和注意你自己的歷史形象呢。如果你從憤怒和懊惱中解脫出來我們皆大歡喜,如果你要不依不饒地和我們糾纏到明天的話,我們就一同淹沒、沉淪和完蛋。如果出現這種結果,遭到損失的首先是誰呢?如果我們破碗破摔起來這對我們也不算什麼,我們在歷史上已經多次扮演這種破碗破摔的角色了,現在再多一次也是蝨多身不癢和死豬不怕開水燙了,但是我們從你的角度──雖然過去我們總是從自己的角度從不明歷史真相的角度在那裡懶散和打哈欠得罪了歷史和阻礙了歷史,得罪了你,但是現在我們從你的角度──從大局和歷史的角度也是更加從我們的角度奉勸你一句:這種共同毀滅對於你就是自我毀滅的結果,恐怕是姑姑所不願看到的吧?你是千金之軀,我們是一地垃圾,你怎麼能在我們之中自暴自棄呢?親愛的,讓麻煩過去吧,昨天的事就不要再糾纏了,讓我們(以下一段,手上文本是亂碼——無痕共茶樓注),如果你再這麼下去就不是你耐煩不耐煩的問題而是人民羣衆和觀衆還有多麼大的承受力的問題了。總是批評觀衆和覺得世人跟不上你們的思維跳躍和急速的步伐,你就沒有考慮自己是不是也有些脫離我們這些庸俗的羣衆呢?一定不能媚俗嗎?(話說到這裡,大家也就鬨堂一笑我們終於也看到皺着眉頭的小天鵝──正在計較我們的呵絲·前孬妗──也憋不住笑了一聲。氣氛馬上輕鬆起來。我們苦口婆心的解釋還是達到了目的。我們趕緊趁着這個情緒和氣氛的轉折接着說──這時我們故意拿出一個調皮孩子混不吝的口氣說:)姑姑、老師、大人、姥爺,我們說的已經不少了,接着咱們來一個乾脆的吧:你說,因爲我們的一個懶腰和一個哈欠,你到底要幹什麼?你的舞蹈專場接着還開不開了?如果開,我們也就既往不咎地接着往下看,當一羣熱情忠實的好觀衆──老在口頭上批判過去、別人和前任有什麼用呢?把你現在的恐怖和玩意兒拿出來,纔是給了我們一記更加響亮耳光呢:──如果不開,我們馬上就散場。既然我們是一羣羣盲,我們是一羣丘八,我們混賬到底不就完了?看不懂你的舞蹈我們不看,讀不懂你的書我們不讀,我們不怕自己損失什麼。來一個乾脆的,開不開了?跳不跳了?我們有一幫人已經換上了伴舞的制服呢。不開不跳就算了,你趕緊脫下你的羽毛服,我們趕緊脫下我們身上的軍裝。沒有舞蹈,我們還可以到荒野上去走我們自己的英雄路嘛!」
接着我們做出馬上就要解散和散場的樣子。外圍的觀衆已經開始鬆動了,有人已經搬起自己的凳子了,有人已經又一次在那裡伸起懶腰和打起哈欠了,嘴裡說着:「沒勁!」娘兒們小孩已經開始用目光尋找自己的親人要結伴回家了,已經開始在那裡大喊小叫和尋子妥爺了。當然我們每個人和每個觀衆心裡都清楚,這也就是做給臺上的演員看一看給她施加一下羣衆情緒的壓力──這也是我們的最後一招了,這也是我們最後的晚餐了。──當然,歷史上來看,沒有一個臺上的演員能逃脫我們這種玩笑的陰謀──明知不能上當,但還是踏上了我們給她挖的陷阱──最後落下個一敗塗地和竹籃子打水一場空的下場。這就是羣衆的作用。爲什麼說歷史是羣衆創造的呢?雖然我們看不到歷史的轉折在車輪轉折的時候我們總在那裡伸懶腰和打哈欠,但是經過你們提醒當我們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們卻能用我們的最後一招阻擋住歷史的發展呢。這就是歷史的辯證法。誰也逃脫不了覆滅的下場。果然,呵絲·前孬妗也像她的許多前任一樣,雖然看出了我們的陰謀和陰謀的無賴性,但是她也像歷史上任何一個演員和領袖一樣沒有辦法;我們給她留的餘地也就是隻能將錯就錯地承認我們的做法和大度地原諒我們所做的一切,以換取她的以大局計和舞蹈還要跳下去這一單純和單薄的目的。最後的結果和目的總是這麼單薄。剛纔我們趁了一鬨堂大笑的情緒,現在她也趕緊趁上去──雖然由於時間間隔太長有些牽強,但是末班車還是趕上了──她也寧肯把我們剛纔的一切嚴肅的爭論現在簡化和庸俗成一場玩笑。就好象我們把一個孩子逗哭了他家的大人趕來時我們趕緊指着孩子說:
「看看,看看,還是經不起逗吧?一句玩笑,怎麼就急了呢?」
於是,一切的分歧和爭論,現在被一把玩笑的稀泥給摸平了。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了。玩笑,你可真是一把大稀泥。這時小天鵝果然就不再站到舞臺的一側咕嘟着嘴跟我們生氣了,她馬上就跑到臺上開始安定我們和我們已經搬起的板凳的情緒──這是人民和板凳力量的又一次顯示。我們還怕什麼呢?──她甚至還做出自己很委屈的樣子說:
「看看,還是不經逗吧?一句玩笑,怎麼就急了呢?是說不得和打不得,還是掉在灰堆裡的豆腐就吹不得了呢?一個懶腰和哈欠,指責你們一下又怎麼了?──但是姑姑並沒有別的意思,姑姑並沒有說接着就不帶你們玩接着就不帶你們看戲了,姑姑接着就不演出了,我說過這句話沒有?始終沒有!誰說不開了?誰說不跳了?開還是要開的,舞還是要跳的。誰把凳子給搬起來了?先把凳子給我放下!(她也用我們剛纔的無賴和故做強迫的手段對付我們。誰說我們沒有共同點呢?也許過去沒有,現在就有了。於是我們也就把凳子給放下了。)停止父子和母女之間的呼叫!(我們也就停止了呼叫。)把散場的情緒給我收回來!(我們也就收了回來。本來我們也沒有當真。這只是我們共同制止散場和滑坡的一個手段。於是我們也就順水推舟和順坡下驢地停止滑行。)這就對了。接着聽姑姑往下說。我承認,關於懶腰和哈欠的問題,我剛纔說的是多了一些和抻得長了一些。但是在開創一個新的歷史時期的時候,我們總要先糾一下偏吧?糾偏的時候就免不了要過一下頭,不過正就不能矯枉。當然糾偏和矯枉的目的,還是爲了開創歷史和未來。我18歲還不到就被你們嫁到他鄉,我在外邊經歷的一切和風風雨雨你們並不知道;當然,故鄉經歷的一切苦難屢屢被欺騙和愚弄的遭遇我也不完全清楚──僅僅知道你們剛剛受過兩道騙;我們也是多年沒在一起交流所以一下還建立不起新的對話渠道。對於一個偉大的演員來講,不在於她知道該唱什麼和該跳什麼,而在於她知道不該唱什麼和不該跳什麼──可在我演出之前,竟有一個因人熱的人在我之前霸佔着故鄉的舞臺和跳出了那樣的舞蹈,我心裡一下能不着急嗎?特別是看到故鄉的人民對這樣的舞蹈還歡呼雀躍──這時我不但對演員,就是對人民,心裡能不憤怒嗎?你們可真不爭氣。人在這種時候,就容易忘記講究工作方法。特別是當我明明知道你們上了當而現在我給你們帶來了矯正的羅盤帶來了正宗的舞蹈你們還在那裡不是因爲我而是因爲我的前任給你們帶來的疲勞而在那裡伸懶腰和打哈欠,我心裡能不起急和上火嗎?面對這種情況,我能採取的方式無非是兩種,一種就像你們剛纔耍孩子氣一樣,掉頭就走,我可以卸裝和洗臉,我頭上的小發髻怎麼紮上去的,現在再怎麼拆開就是了;在你們還沒搬凳子走的時候,舞臺上的演員先走了;在你們沒有給我尷尬的時候,我先給了你們一個尷尬;這個時候你們的散場就不是對付我的一種手段而是你們自己的一種無奈了。
我是一個說走就走的人,我脾氣上來,不給任何人留面子,誰在我面前也說不通──作爲一種人生的活法,這纔是我向往的一種境地呢。說走就走了,連一聲『再見』都沒有,從此就遠走高飛和沒有音訊了。但是我能這麼做嗎?不能,我重任在身,我怎麼能像你們一樣耍小孩子脾氣呢?還得從大局計和從長遠考慮。我活得有些累。不然哪裡還有今天和給你們花馬掉嘴的機會呢?接着給我剩下的就是無奈的第二種選擇了。就是我們不散場接着我還得給你們跳下去。雖然我也知道我在美眼·兔脣之後再來跳這個舞蹈的本身不說對我本人怎麼樣起碼是對我舞蹈和藝術的不敬──以爲我願意和她同臺而舞呢?但是沒有辦法,我肩負着歷史的使命,我要讓你們見識見識什麼是真正的舞蹈,什麼是真正的歷史轉折,什麼是重新開始不因人熱──一個八歲的孩子把自己的竈眼點着接着開始蒸一鍋新的熱氣騰騰的饅頭。我們不吃剩飯。過去的背景我一個不用,過去的動作我一個不用,過去的人我一個不用,過去的美容院和理髮師我也一個不用,過去的陽臺我也不用──一句話說到底,過去所有的情節和細節都讓它們見鬼去吧,我就不信不洗頭不洗臉不理髮不拿石頭就再玩不出新的花樣和恐怖來,就再玩不出新的開心和快樂來──我們故鄉的歡樂頌如果都是一個調調,不也讓人聽得太乏味和太單調了嗎?如果大家都是這樣,聽衆不伸懶和不打哈欠不散場不呼叫親人那才叫怪呢──但是事情恰恰相反,如果我去像別人那樣重複,你們這些愚蠢的觀衆倒是要不散場和不呼喊──既不在大雨中呼喊也不在細雨中呼喊,你們倒要老老實實在那裡坐着和聽着,搖頭晃腦地欣賞,你們的懶散和哈欠一會兒就過去了,世上沒有過不去的懶散和哈欠,就好象不管誰上臺剛上臺的時候我們都看不慣和不服氣,但是久而久之不也就習慣了嗎?到頭來你們會像歡迎和歡呼當年的美眼·兔脣一樣來歡迎和歡呼我。這一點我還能看不到嗎?這倒是讓我省心省事你們也省心省事的做法。──你們這樣引導的目的,無非是讓我再因人熱一次而你們也不在新的觀察和欣賞上花費什麼力氣,一切都是輕車熟路,不存在聽不懂和看不慣的問題,就好象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總是喜歡聽那些熟悉的老歌一樣。──但是你們能這樣,我還不能這樣呢,我就是不對自己負責,還得對你們、歷史和芭蕾的發展負責呢。於是我也就有了這些指責和矯枉過正。戀愛中的女人聲音是輕柔的,結婚後矯枉過正時的女人聲音往往是生硬的,誰都不能一手軟和一手硬。於是你們也就和你們的姑姑發生了一場人爲的和理論的──現在還牽涉不到行動──爭論、討論和討價還價。一場關於真理標準的大討論。過去我們總覺得歷史上的爭論、努力、在田野上紅薯地裡的掙扎是沒有意思的,總覺得有這些爭論和沒有這些爭論、有這些努力和掙扎和沒有這些努力和掙扎結果總是相同的,不管是天上的浮雲還是姥娘挎着籃子在田野上行走的身影──我們對往事的回憶和看法總是虛無主義的,但是我們意識沒有意識到這些虛無恰恰就誤了我們的人生呢?──誤的還不是一代人。如果沒有歷史上一點一滴的積攢,記憶和水土都一點點流失,我們今天的心靈不就成了一片荒漠了嗎?因此,也不要小看我們剛纔的爭論──不對歷史和美眼·兔脣否定一下和對你們矯枉過正一下,接着我們的歷史就沒法開闢你們對我的舞蹈就沒法看下去和深入下去──舞蹈的改變首先是我們的目光和觀念的改變。如果你們的觀念變了,哪怕我仍跳得和美眼·兔脣一樣,你們也會看出不一樣來;如果你們的目光和觀念沒有改變,我舞蹈的一切都變了,你們還是熟視無睹和莫衷一是。燈不撥不亮,話不說不明──當我看着你們的嘴巴已經張開了,你們的手已經舉起來了,你們理解和寬和的微笑已經掛在臉上了,我知道你們接着想說的是:這些我們都明白了,接着你給我們要跳的全新的恐怖的舞蹈是什麼呢?讓我不要再說廢話了是不是?──但是,你們覺得你們已經理解了,其實你們還是沒有理解;就是有所理解,也只能說是理解了一半──只是理解了否定的那一半但重建的那一半我現在還沒有重建起來你們從何理解呢?如果你們已經理解了,不就又矯枉過正變成先驗論了嗎?你們就從一個極端又走到另一個極端了──你們還是趕緊拾起自己的袖子捂上自己的嘴巴吧!──我還沒有跳,你們就已經寬和地笑了,這是讓我從另一方面開始生氣的原因。你們笑什麼?你們是在笑你們自己!你們的笑容是什麼意思?是說我接着不用再跳了是不是?我所跳的一切都已經在你們的意料之中和把握之中了是不是?欺負誰的智力呢?恰恰相反,你們應該採取的正確的態度是:現在你們臉上只能有一半理解的笑容,另一半的臉上應該同時露出困惑纔是──那纔是對現狀的全部理解和承認呢:對否定的一半理解了知道美眼·兔脣是因人熱應該拋棄可以嘲笑,但是接着對我開創的一切還屬於無知另一半臉上就應該是小兒麻痹的表情纔對。只有在我將全新的舞蹈跳完將謎底揭穿之後,你們才能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呢──現在你們所做的一切都有些提前了。我這樣說你們明白了嗎?」
呵絲·前孬妗在那裡聲嘶力竭地喊道。面對她在暴雨中的呼喊,我們又一次張口結舌和感到無言以對。因爲她說的比我們專業。到了舞蹈場上,就像到了釘皮鞋的大爺面前關於皮鞋的釘法他說的一切似乎比我們想的都有道理這時我們一點插不上嘴一樣,再說什麼我們就露出外行了。是我們把皮鞋破壞了。連鞋的穿法和平日走路的樣子都出了問題。一切都是我們造成的。她用她之長一下擊中我們之短。她用我們提供的皮鞋給了我們一個還擊。他們恰恰忘記了一點:在交到你們手裡之前,這皮鞋是我的呀。但當我們被別人逼到角落之後,我們按照自己的思維慣性接着就不再懷疑別人了,就開始再一次懷疑自己:真是我們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了嗎?我們臉上的表情過於提前了嗎?過於統一和沒有分野和層次感了嗎?我們十幾年之前送她出嫁和上轎的時候,我們送過她一個紅頭巾或是綠軍褲,但是現在看,一個頭巾和一條軍褲的力量是支撐不了幾十年的。她變化了。她合體了。她長進了。而我們還留在原地。在剛剛發生的歷史衝突中我們執迷不悟,在繼往開來的新時代我們又沒有足夠的思想和知識準備。不但我們過去的懶腰和哈欠是錯的,就是後來故做散場的做法也開始露出膚淺之處讓人感到臉紅;不但散場的做法不對,就是最後恍然大悟的表情也出了問題,我們不該這麼早地笑逐顏開。我們的笑容有了無知的提前量。在我們還沒有完全弄懂的時候,我們怎麼能全臉都笑呢?──如果說我們過去還有一半無知的話,現在經過呵絲·前孬妗的再次提醒,我們就對自己的全部錯誤認識清楚和要痛改前非了。真的反悔和懺悔了。真的自我毀滅和投誠了。真的徹底否定自己和要跟上新時代的發展了。臉上有一半笑容是可以的──意識到對過去的否定和我們的投降;臉上另一半在笑就不對了──嬰兒還沒有出世你在那裡笑什麼呢?笑的盲目。笑的愚蠢。由於這種盲目和愚蠢性,說不定在傳媒上還會引起歧意呢。說不定大家就把它當作一種諷刺和嘲笑呢。讓大家看上去好象跟姑姑在那裡虛與委蛇呢。這不是一種真誠的欣賞,而是更大意義上的反叛還說不定──在傳媒上引起這種歧意還是小事,但由此影響到你對自己內心的否定影響到你對姑姑心悅誠服的投誠程度接着影響到姑姑舞蹈的公正欣賞事情就大了。何況,這一半臉笑的是諷刺,那一半臉笑的就真誠了嗎?連那一半臉對過去否定的真誠程度也會愛到牽連呢。這時半臉的諷刺就不是半臉的效果而成了對全臉的全盤否定都保不齊。呵絲·前孬妗不這麼提醒我們不知道其危害還在那裡傻樂,一這麼提醒我們也覺得問題十分嚴重沒想到一時的疏忽和大意會帶來這麼嚴重的後果。我們也太不拿自己的臉當回事了。我們的臉上也太讓人容易產生歧意了。我們的整臉也太容易把一半臉和另一半臉一鍋煮了。這個時候就不是因人熱不因人熱的問題,不管是因人或是不因人,到頭來煮出來的飯菜都成了大鍋湯。本來是好好的餃子或是餛飩,皮是皮餡是餡皮裡包着餡,到頭來怎麼成了一鍋皮餡不分的胡塗粥呢?這時我們是什麼?前孬妗不是前孬妗,我們倒是還原成過去那個邋遢胡塗和皮餡不分的鄉村婦女了。沒有一次煮出來的飯是是清爽的,沒有一次煮出來的粥是分明的,沒有一次頭髮和臉是分清的,都是頭髮和眉毛連着,上邊還滴溜着幾隻爬行的大肚蝨子。我們不但在過去的黑歌星呵絲面前做錯了面容,而且在我們過去的前孬妗面前也無地自容了。這時前孬妗倒是嘲笑了我們一句:傻小子們,玩什麼小聰明呢,這些都是我玩剩的。這時我們就不再狡辯什麼,我們全臉到是露出了真誠的慚愧的笑容。我們不該在否定和承認並存的時代,就貿然和不自知地將自己全部力量和臉面拿出動貢獻給笑容。本來笑容是一件好事,但是真理往前再走一步就是謬誤,現在滿臉笑容地就走到了誤區,就成了用的手打自己的臉,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用一半的笑容否定了另一半笑容和我們的全部。認識到這些錯誤的意義還不僅僅在於這些意義的本身,對我們今後和未來的表情都有好處──就好象笑了一半臉會影響到全臉一樣,這時它們在意義上全是殊途同歸了。──那麼我們的面部表情到底應該是什麼樣子呢?在這個徹底否定過去和繼往開來的時候。我們應該一半臉笑和一半臉哭纔是呀。當我們沒有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們只是向過去的否定真誠地投了降。但是當我們向未來和將要上臺的人也要投降的時候──剛纔對將要上場的舞蹈還同有認識的情況下提前投降也是不對的──我們再把另一半不哭不笑的臉加上去可以嗎?剛纔我們還有所保留,現在我們拿出我們的全部;剛纔我們只認識到錯誤的一半,現在我們把另一半錯誤也認識到可以嗎?只要事情能繼續下去。只要姑姑的舞蹈能跳下去。是我們,差一點阻礙了歷史的進程和發展,差一點影響到我們對未來和舞蹈的欣賞和加入。再一次地原諒我們吧呵絲·前孬妗姑姑。我們唯有你。你是誰?你現在處在什麼階段?田野已經荒蕪了。大路上已經沒人了。天已經要黑了。已經是前無古人和後無來者了。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我們現在除了徹底──包括前一半和後一半──投降和投靠你已經沒有別的辦法和別的選擇了。你指出的一切都是對的,我們想的一切都是錯誤的。──姑姑,你可明白,對於我們這一幫人來說,只要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改正起來說起來也是十分容易的事呀。我們在歷史上從來不都是跟着新潮流走嗎?如果說我們過去有一半臉笑錯了,我們馬上把它換成不理解、不支持、不明白、不懂還有待理解和開發的愁眉苦臉也就是了。──接着我們爲了表現我們的積極,爲了表示我們投降的心悅誠服,我們還沒有等呵絲·前孬妗表態,就自覺地和主動地從一半錯誤的笑容中改正過來和篡改過來了。我們開始改得一半臉笑和一半臉哭。──我們認爲,這就是欣賞馬上就要開演的小天鵝舞蹈的最佳表情和最佳心態了。──但是在改正的過程中,我們又發現了一個不好解決的問題,到底是哪一半臉的笑容不對呢?是左臉還是右臉呢?是左臉該笑右臉該哭或是左臉該哭右臉該笑呢?在這一點上我們又有些把握不住了。這個時候我們全臉又不哭不笑和半哭半笑不陰不陽地尷在了那裡。剛剛我們犯了盲目和衝動的錯誤,這次就不能重蹈覆轍了。於是我們不敢再自主張,就尷在那裡仰着我們不陰不陽和不上不下的醜臉──不是一張臉呀同志們,而是幾千萬張臉呀,就那麼像向日葵向着太陽一樣將一張張尷尬的醜臉對着呵絲·前孬妗擺在那裡。我們不自作主張,要看呵絲·前孬妗是一個什麼態度。一切由她來決定。這次我們明白了,只有把臉全部和無條件地交給她,才能得到她的原諒和將我們的舞蹈和未竟的事業繼續下去。我們想幾千萬張不上不下醜陋的臉都對着一個少女的陣勢的本身就夠恐怖的了吧,當然接着就夠使她開心的了吧?這個時候她就不會拿着我們的真誠開心和打碴子了吧?原諒我們吧,姑姑。當然,不管是呵絲或前孬妗,或是現在的合體,從她們過去的品質和從她們現在的利益考慮特別是我們看到她頭上美麗的小發髻,我們覺得她原諒我們是沒有問題的。我們終於看到,她不讓我們全臉微笑和笑逐顏開,現在她自己倒是終於稱心了,她已經在那裡全臉微笑和笑逐顏開了。她已經原諒我們了。我們在心裡開始歡呼和雀躍,雖然我們的身體和臉部還是一點都不敢動──說不定一動就又錯了。是左臉還是右臉?我們等着姑姑的挑選和回答。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我們的心全是徹底放回肚子裡了。我們就像一羣沒頭沒腦的蒼蠅一樣仰着和腆着我們的臉等待姑姑的裁決。但姑姑也是一個調皮的姑姑呀,這時候她愛挑逗和玩世不恭的本相又露出來了。她先是說:
「是左臉該笑和右臉該哭!」
於是我們就統一和集中地,用心和絕對不能讓一個人和半張臉出了差錯地形成陣勢讓左臉笑和右臉哭了。幾千萬人都是這樣,世上從此就是左臉笑和右臉哭了。就像車輛行駛和行人行走的交通規則已經形成一樣大家要靠右行或是靠左行了,再也不能改變了,左臉笑和右臉哭也已經形成定勢。但呵絲·前孬妗姑姑看到我們這個樣子和這個表情,彎着腰捂着肚子在那裡咯咯笑了一陣,突然又說:
「我跟你們打碴子玩呢。其實這樣是錯的,正常的和正確的應該是右臉笑和左臉哭呢。」當然,我們馬上就有一種被愚弄和被玩耍的屈辱感。但是屈辱感對於改正和正確來說,又算得了什麼呢?於是我們只好自己給自己找一個臺階說:
「姑姑真會開玩笑。」
「姑姑真會逗。」
……
馬上又將我們的左右臉給改正過來。當然我們在屈辱的同時我們自己也獲得了主動。就好象大海總是在河流和山川的低部,主動總是在被動的谷底一樣。我們一切不是都做了嗎?屈辱我們不是也忍受了嗎?當我們一切都做得差不多的時候,接着就看你的了。我們已經徹底落到了山川的低處也就是制高點,我們已經給你做完了和再沒有了,接着就要看你如何做給我們看了。我們的臉已經半面哭和半面笑了,我們已經在左臉哭和右臉笑了,我們已經做到臉笑面不笑和皮笑肉不笑也做不到的恐怖地步,我們的臉色和顏色已經擺在了那裡,接着你給我們做些什麼呢?姑姑,我們以前對別人也說過,水能載舟也能覆舟,我們也不是好惹的好欺騙和欺負,愚弄和玩耍的。我們再一次改變了手段和策略,我們用我們的後退來逼迫你的前進,我們兵退三舍和三舍之避,我們圍魏救趙和圍敵打援,我們以我們的柔韌和迂迴牽扯着你的大部隊和將你引蛇出洞。以爲我們是認輸了和認矬了?我們這麼做的目的就是接着我們什麼也不做了,我們已經不散場了,我們已經將搬起的凳子又放下了,我們還提了提自己的褲腰和吸溜了一下自己的鼻涕,我們做出屏息和靜氣的樣子,剩下的問題就是:怎麼演出還不開始呢?孬舅和老袁還清理了一下自己的嗓子故意往四周看兩眼或者不住地眨眼心裡查着次數──要看一場好的演出,就像吃一個好蛋糕一樣下刀的時候總是有些不甘心不忍心故意在那裡猶豫──不給將要到來的精彩留出一點餘地和猶豫,我們還怕消受不起呢;見着一個我們崇拜的偶像,我們總要做出手忙腳亂的樣子給他看。我們恭恭敬敬和屏息靜氣,於是全場就響起了此起彼伏的不甘不忍的咳嗽聲。樂隊怎麼還不演奏呢?指揮怎麼還不在樂池露面呢?小天鵝怎麼還不上場呢?剛纔還見她在大幕一側影影綽綽露着羽毛和大腿,現在怎麼連羽毛和大腿都不見了呢?全場安靜極了,地上掉根針都聽見。這靜場的本身,對你就是一場示威。不吶喊的本身,就是更大的吶喊。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發。我們想這一點你也看出來了。這時我們還有些得便宜賣乖地想:語言本身是多麼地貧乏、乏力和多餘呀。語言只能體現一些人的小聰明而涵蓋不了我們黑夜沉沉般的沉默。我們要說的一切,都不是語言所能表達的;我們說出的一切,都跟我們要說的有一段距離和一段空白地帶;看着是說出來了,其實又拉下許多東西沒說。話一出口就變味了,話一出口就走調了;倒是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表示到頭來反倒把要說的一切都說了要表示的一切都表示了包括那些本來不想說不想表示或乾脆就沒有想到的一切觀衆和讀者通過對我們面部表情的理解他們自己又加入許多聯想和補充這時也把跟我們的距離和我們的空間和空白地帶全給填滿了。這時我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本來我們還是很膚淺的人,現在一下子變得深刻了。本來我們也沒有想到,現在通過你們的聯想把我們擴大了。本來我們只代表着個人和自己,現在一下成了全體羣衆和人民的代表。當我們開口的時候,人民馬上會指出我們的狹隘和漏洞。多少年後,不管我們回想起當年異性關係時代的牀上或是後來合體時代的呵絲·前孬妗的舞臺下,我們就好象又回到了那些賭氣和沉默的年代。後來的滔滔不絕的回憶錄倒顯得膚淺了。當時我們已經將我們的表情固定下來,已經半臉在哭半臉在笑,我們開始沉默和一言不發,我們就是要給將要上臺的小天鵝來一個下馬威,我們就是要用我們的沉默給你們滔滔不絕的指責來一個有力的反擊。你以爲一拳打到我們身上就沒事了?被打的東西還有一個反彈力和反座力在等着你呢。你知不知道你在指責別人的時候,也給自己挖了一個陷阱呢?你指責得越多,你陷阱就挖得越深。觀衆還是原來的觀衆──但觀衆的臉和心都已經改變了。你要求我們改變什麼,我們就改變什麼;你指責前任的因人熱和不換的背景,我們現在已經將過去的背景給扯掉了,把過去的竈給拆掉了──30裡一驛,一驛少一半爐竈;鍋給砸了──30秒一砸,一次砸它10個;兵避三舍之後,接着就是一片空白,一切都成了一張白紙──從裡到外,從故鄉到我們的內心,接着就看你如何搭景,如何壘竈,如何盤鍋,如何點火了。我們在等着吃你做熟的熱飯,看你如何另起爐竈和別出心裁地把生米做成熟飯。能造一個別樣的蛋糕嗎?我們以和平年代的心情在看着你天翻地覆的變化。我們用沉默的表情來一層層增加你心理的壓力。──但令我們沒有想到的是,這個時候的呵絲·前孬妗並沒有侷促不安,她看着我們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沉默表情,反倒在那裡心平氣和地微笑了。她可真的不是過去的呵絲和前孬妗了。她倒針鋒相對地用平和的聲音和微笑的神色──我們是半臉笑和半臉哭,而她還是一臉的微笑在那裡擺着──對着我們,又運用剛纔的或引用剛纔的我們用過的手段和兩句話再一次地舉重若輕和對我們杯酒釋兵權。她一邊笑着還做出些少女的羞澀──用手捂着自己的半邊嘴,一邊用蔥管一樣的手指指點着我們──固定的我們、僵化的我們,如同垂手的、拿刀戟的兵馬俑,在那裡沉默着,以此來增加對呵絲·前孬妗的壓力──說:
「你們可真會開玩笑。」
「你們可真逗。」
後來她在回憶錄中說:
「記得當時也是黑雲壓城城欲摧呀,但我僅僅引用了他們剛剛說過的自我解嘲的兩句話,就使一個莊嚴和沉默的場合,馬上失去了它的嚴肅性,嚴肅馬上就被化解和雪融了讓他們用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臉。當然局面也就馬上改觀了。」
局面改觀以後,對着我們的陰陽臉──她在回憶錄中接着說──她還劈頭蓋臉地接着對我們發泄了一通呢──你們用沉默拋棄語言,我卻要用膚淺的語言把你們反擊得丟盔棄甲。──她全臉微笑和回眸一笑百媚生地說:
「你們想用這種沉默和留下的白紙嚇唬我呀?但你們沒有想到,面對你們的沉默,面對你們扯紙和扯淡,我無所畏懼;你們搗竈呀,你們砸鍋呀,說不定這正是我所盼望的呢。用這來威脅誰呢?沒有金鋼鑽,我也不攬這瓷器活。看着你們難整,現在就正好碰上了愛整和愛揍的人。紅鬃烈馬,正好遇到了好騎手。你說你是在給我施加壓力和滅頂,我說它正是我跳舞所必須的氣氛。你們以爲我已經束手無策腦子已經成了一片空白,恰恰我在這個時候靈感環生和像吃了搖頭丸一樣興奮呢。你們以爲你們搗竈砸鍋之後我就沒鍋沒竈也沒米不要說將生米做成熟飯現在就成了無米之炊,我說我善於玩的就是這種空手道和空手套白狼。倒是你們那麼半哭半笑地坐在那裡──這不也是我導演出來的嗎?──的表情,才讓我感到開心呢。笑話嘛。不自量力嘛。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嘛。──當然我也謝謝你們的好意。可你們想沒想到,你們搗竈砸鍋是爲了什麼呢?僅僅是爲了難爲一下炊事員嗎?到頭來吃不上飯的是誰呢?還是你們自己。你們這麼多人陪在這裡無米無炊地把命運交給我都不怕,我一個無米的炊事員無非是在這裡比劃一下做飯又怕什麼呢?──何況我手中並不是沒有米。還有剛剛從田野裡收穫的金黃的小米在那裡等着我呢──這次可就讓你們好吃難消化了。你們破都不怕,我還怕立嗎?你們以爲你們所做的一切都是你們意志、聰明和智能的體現,其實這一切也不過是我早已給你們規定好的劇情罷了。多麼地誠實可愛,讓他左臉笑他就左臉笑,讓他右臉哭他就右臉哭,讓他搗竈他就搗竈,讓他砸鍋他就砸鍋;到了這時候,他還自作聰明地向你提醒:小心點,姑姑,我們不是好惹的。你們就是這麼一羣可愛的羔羊、少年和外甥。謝謝你們,可愛和倔強的孩子們。我回頭會有好戲給你們看的。不幸災樂禍。不要強加於人。一張白紙難爲不了姑姑。沒有佈景姑姑會換上更好的更別出心裁的背景,沒竈沒鍋姑姑已在她的心中給你們盤上了千萬口大竈和支起了千萬口大鍋。姑姑胸中自有雄兵百萬。驟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不怕的孩子。現在需要擔心的不你們的姑姑,姑姑這裡說開演馬上就可以開演,倒是像你們擔心姑姑一樣,我對你們卻有些擔心呢。我擔心你們像狗毛上沾着的水滴一樣沒有依着,我什麼時候狗身子一抖,你們就被抖得七零八落和無影無蹤了,那個時候你們尋子覓爺再也不能聚到一起了。挖個井就把你們騙到裡頭了。蓋上蓋就把你們悶到裡頭了。──說到底這裡有一個戲是給誰演和演給誰看的問題,舞是跳給誰接着才能說到背景和它的內容呢。現在還輪不到你們說我因爲你們離說清楚自己還有好遠的距離呢。你們用沉默和靜坐來給我施加壓力讓我看的做法是不是流氓手段?──純潔的小天鵝舞,是跳給一幫流氓看的嗎?一想到這一點,我心頭倒有些猶豫;接着再考慮到你們愚蠢的誠實,我纔不跟你們一般計較罷了。背景我可以重換,不因人熱我也能及時開飯。我沒有什麼笑話留給你們,剩下的就是五彩繽紛和花樣翻新的精彩了。真是對不起你們的期待,真是對不起你們的真誠,真是對不起你們的白紙和一退30裡的空竈和廢墟。我將要在廢墟上重建一個故鄉,我將要在廢墟上重換一個背景,我將要和以前所有演出的小天鵝都不一樣──不但和莫勒麗·小娥不一樣,和美眼·兔脣也不一樣──我將要在重塑故鄉的時候重塑一個我,我將要在重塑一個我的時候也重塑一個你們,我要徹底拋棄故鄉的一切,這時就不是拿進去的是石頭拿出來的是不是石頭或是一個別的東西的問題了,而是乾脆連這樣一個手段都不採取,不但拿出來的不是石頭,而且拿進去的是什麼也不一定呢。不一定非在美容院──讓它索性連美容院都沒有,提都不能提起──凡是過去天幕上和銀幕上用過的背景和場地,不是你們拆竈不拆竈的問題,而是我自己早已經把它們夷爲平地了。一切都要來一個大洗涮,一切都要換個一水新,還沒等我出場,只要帷幕一拉開,你們單是看一眼我舞臺的背景,就讓你們耳目一新。一股清新的空氣迎面吹來,大家到了一個從來沒夢到過的境地。真是天新地新人更新,你們轉着身好奇地打量,四周沒有一點似曾相識的地方;就像逃荒的人總愛往與自己故鄉地貌特徵相似的地方流動於是就形成了千年不變的流民圖,但是這裡怎麼和故鄉沒有一點相像呢?你們置身其中,一下還有些不習慣,一下還有些侷促,一下還有些羞澀和不好意思呢。這時你們就想起了你們的姑姑,這時你們就只好拿你們的姑姑來壯膽和引路了──這一切雖然我感到陌生,但是這一切是我姑姑創造和佈置的呢──這時你們倒是真把我當成了姑姑。由於這種環境的陌生,你們就像逃荒到了異地一樣,你們一下子還不敢亂說亂動和指手劃腳呢,這就和剛纔你們破壞舊世界的搗竈砸鍋大不相同了。你們過去的張狂哪裡去了?你們過去對姑姑的懷疑哪裡去了?現在你們變得服服貼貼和老老實實,因爲你們的一切都有待姑姑在臺上的引導和深入──漸漸才能將你們引導到藝術的深處和細部呢。──大幕一拉開,就給你們來一個下馬威,就讓你們大吃一驚和立馬變一個人,這時作爲演員的小天鵝還沒有出場呢。我在指責別人的時候,並不是沒有自己的重建作爲基礎;我在指責別人的時候,我也在給自己施加壓力但是這種壓力接着就轉變成動力而不是反座力;我在指責別人的天鵝舞的時候,我是有把握拿出自己的天鵝舞的;我的歡樂頌和快樂時代,怎麼會不是前無古人和後無來者呢?我一切的擺佈都會出現一種新的恐怖,當然接着就有新的更大的開心和歡樂了。我一出場,你們就會張着手臂像歡呼太陽一樣在那裡狂熱和歡呼,這時的歡呼和過去你們對從美容院走到陽臺上的小天鵝的歡呼就有了本質上的不同。那是一種外在的熱情,這是一種內在的裂變。那種**轉瞬即逝,像劃開的水波一樣馬上又恢復到從前,現在你們卻裂變成一種粉末,只有通過加水和泥重新塑造才能獲得新生──等重捏重塑出來,不就馬上變成一個新的自我了嗎?當你們通過裂變、粉末、重捏和重塑到達了一個新我的時候,不是將自己骯髒醜陋的過去的一切,像秋風掃落葉一樣打掃乾淨了嗎?你們在那裡激動難耐,你們在那裡高聲歡呼,你們在那裡痛哭流涕,看上去還有什麼奇怪呢?如果不是因爲你們臉上有半臉在哭半臉在笑在限制着你們──我還是有先見之明和未雨綢繆的──你們還不知要狂熱到哪裡去呢!你們的激動全在內心,你們的裂變也全在內心,雖然你們的外部表情都紋絲不動。但我看到你們一個個臉上像瀑布一樣都掛滿了淚水,我就知道你們幸福的程度了。姑姑怎麼還不來呢?你們像一羣光着屁股的小黑孩在鄉村的土路上等待回孃家串親的姑姑一樣──她肯定會給我們帶來禮物、新奇和刺激。但是姑姑就是不來,姑姑在出場和到來之前,還得把她所以要到來和出場的道理給徹底說清楚呢。這也是她和以前的小天鵝的本質區別。即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我爲什麼要這樣出場和跳這樣的舞蹈,我爲什麼要搗竈砸鍋地開闢一個新的天地,我爲什麼不因人熱說到底我們爲什麼要拋棄那樣一個過去到達這樣一個全新的恐怖和歡樂時代。這些理論問題不搞清楚,我這些舞就跳得不明不白,我們的高興和**,我們的激動和歡樂就沒有底氣,就成了無根之木和無源之水。莫勒麗·小娥甚至到美眼·兔脣到底吃虧在什麼地方呢?就吃虧在沒有理論作前導上頭。爲什麼要這麼做?爲什麼要這麼跳?爲什麼拿進去的是石頭而拿出去的還是石頭或者不是石頭而是一個人皮本或是一個別的?不清楚。只是憑感覺去做,不知道理性在哪裡。只是一個盲目摸索,而不是胸有成竹的大家氣派。大幕在這種情況下就拉開了,怎麼能不出現拿進去的是石頭拿出來的還是石頭的狀況呢?還能有什麼新花招和新花樣呢?就是僥倖有些新的出奇──譬如講一本人皮,那也不過是一時的小聰明罷了。大的方面的因人熱在她沒出場之前就早已規定好了。以她爲自己新奇的發現在那裡激動的時候,其實她已經給自己挖下了陷阱。她們在給自己挖下陷阱的時候,也給我們留下了機會;她在得意忘形的時候,也給我們留下了繼往開來的餘地。如果說她們的所做所爲還有什麼意義的話,它僅存的意義也就在這個地方了。她是我們的前車之鑑。她是我們的反面教材。她是我們擦亮自己心頭灰塵的一塊抹布和照出她和你們心頭醜陋和懶惰、懶散和哈欠的一面鏡子。她說明了我們在她們基礎上重建、重塑、改天換地的必要性。這就是大家和小家的區別。這就是老鷹和小雞的區別。一個是草草上馬,一個是深思熟慮;一個事先沒有任何思考和準備,一個事先就要把重要的理論問題給討論和解決清楚。一切還沒有開始,理論已經討論清楚了;隊伍還沒有出發,前邊已經掛上一盞耀眼的明燈。本來天還黑着,現在前邊有了亮於是我們也就有希望和信心了。這個時候不管我們的隊伍走到哪裡,我們都會信心十足和心中有底,我們怎麼還會在那裡懶散和打哈欠呢?讓人懶散和打哈欠之時,定有讓人懶散和打哈欠的原因。就好象可憐之人必有可惡之處一樣。說起來她們也是有些可憐呀。她們再也變不出什麼新的戲法了,再也跳不出什麼新的花樣了,拿進去的是石頭,拿出去的還是石頭;連背景、佈景和鍋竈都是老一套。她們也是沒有辦法。她們也是黔驢技窮。我不準備過多地責備她們。我是不與自己水平不相符等量級不相等的人在那裡計較和打嘴仗的。過去她們沒有做到的,現在我們重新開始做就是了。爲什麼說三人行必有我師呢?這個師不但包括教會我們什麼的人,也包括讓我們認識到她的錯誤而向我們顯示此路不通的人。這個時候我們再籌備我們的快樂時光,我們的歡樂頌,我們的時代一直具體到體現我們時代的舞蹈,我們爲什麼要這麼跳,我們爲什麼要大換班,我們爲什麼要換背景和搗竈砸鍋,我們爲什麼要否定別人和承認自己,不就有一個目標和一通百通了嗎?看似是一個枯燥的過程,其實是一個有趣的遊戲。大幕已經拉開,爲什麼小天鵝還不出來呢?這個時候作爲一種羣衆情緒來講是最容易急躁的這種情況我以前也經歷過──對你們情緒的變化我瞭如指掌,你們總是想一僦而就,豈不知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一僦而就的事情呢。我們在一切開始之前,還是要把我們的理論問題先搞清楚──這就牽涉到小天鵝舞曲的緣起和經歷了。我們也有一段辛酸的歷程呢。怎麼我們就到了一個歡樂頌的時代呢?怎麼就有了小天鵝組曲呢?故鄉要向何處去?我們爲什麼要否定我們既成的背景和美容院,不能拿進去的是石頭拿出來的還是石頭就是不是石頭而是別的什麼因爲因人熱也不行呢?都是重大的理論問題。看着我的羽毛服和小發髻就把我當成美眼·兔脣和莫勒麗·小娥那樣普通的舞女嗎?我只是一個供你們取樂和供你們解悶的阿物嗎?如果是這樣,我貢獻給你們的歡樂也就膚淺得和她們沒有什麼區別了。我對她們只存在哀悼,然後纔是節哀順變罷了。我爲什麼要將對立的兩種感情固定到你們一張臉上呢?爲什麼要讓你們半張臉笑和半張臉哭呢?你們在那裡沉默,這也給我提供了一個機會,我就用這共同對立的表情來開導你們接着共同來開闢我們的未來。半哭半笑,這將決定我舞蹈的發展方向和最後的結果、結束語和結束動作呢。我們爲什麼要這樣而不是那樣呢?爲什麼要別出心裁地和前任不一樣呢?她們那麼做爲什麼是膚淺的是和我們所要表達的舞蹈語彙相違背呢?你的恐怖已經到家了嗎?爲什麼要我們恐怖呢?爲什麼往往在恐怖之後才能達到歡樂和快樂呢?爲什麼我們要在恐怖的背景下──我說的是心理層次上的而不是外在的美術畫板──才能到達歡樂頌的時代呢?過去她們是這麼做的,但是她們並不知道爲什麼要這麼做。現在我們要解決的,就是這樣一些在歷史上懸而未決的問題。我不是一個愛長篇大論的人呀,但是我沒有辦法。我不是一個愛整理昨天的人呀,假如不是爲了大家爲了不脫離羣衆單是爲了我自己,我纔不做這種勞而無功的探討呢。──什麼叫不脫離羣衆呢?不是那種見了羣衆就平易近人的一些和藹的舉動,凡是愛平易近人和與民同樂的人這種做法的本身,就是一種高高在上的表現;她如果見了和她地位平等的人譬如講大家都是合體人,都是一個圈子一個美容院裡的人,都是陽臺上的人,她下手才狠呢,那才叫不和藹和不平易呢,那纔是你死我活的鬥爭呢,那纔是有我沒你和有你沒我呢;我們不是已經到了搗竈砸鍋的程度了嗎?你在因人熱。知道什麼叫因人熱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因人熱就和異性關係時代大清早趁人的熱被窩差不多,而這個時候人家被窩裡還留着丈夫的溫熱呢。你看她的心有多惡毒!正是在這種緊張的情緒下,正是在這種骯髒的交易和陰謀詭計的風雲中,她偶爾到了羣衆中,她就對我們和藹可親了,她就對我們平易近人了,她就把她善良的一面留給我們和發泄給我們了。以爲這種發泄是針對我們嗎?錯了,她的這種爲了自己心理平衡的發泄,說起來也有兩個方面呢──爲什麼世界上的理論和道理,深處的內涵和不足總是到了我面前才能澄清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爲什麼真理總要首先交到我手上然後讓我傳播和佈道到你們中間去呢?──一方面是爲了將來再到美容院、到陽臺上去進行更加激烈的鬥爭,一定要把善良在我們身上徹底發泄完──這個時候不找你們找誰去呢?善良徹底發泄之後留到心中的狠毒就更加純粹了,純粹的狠毒就留給自己的夥伴和戰友了。我們在她眼裡和心中算個什麼東西呢?只是她們的一種鋪墊和陪襯罷了。她和藹之後馬上就離開了我們,她並不與我們天天生活在一起;當我們還在陽臺下縮着肩膀和脖子等待的時候,她早已經躺在美容院的軟牀上化妝和做面模去了。這種發泄的本身也就牽涉到第二個方面,即她對我們的一切和藹和平易我們感到激動和勞累,我們在那裡歡呼雀躍消耗着體力和精力,而這一切對於她來說只是要換一下腦筋是另一種休息罷了。她是爲了看一看猴跳和開一下心。當我們把這種舉動當真的時候,你認爲她也當真嗎?當我們懷着真摯熱情的時候,你以爲她也是一種熱情而不是一種手段嗎?從這個方面延伸下去,我們還能發現有時我們也不過是她的一種退步和藉口罷了。她平時往往不說,只是當遭到挫折和被別的同夥和朋友、同類、狼和狗咬得遍體鱗傷的時候,她往往說:『不行我到人民羣衆中去嘛。』我們成了她重回故鄉和重新發動的一個被動的客體。話說到這裡,我們就明白我們爲什麼會一而再和再而三的上當了,我們就明白爲什麼總是前門走狼和後門進虎了,爲什麼走了一個美眼·兔脣,又來了一個莫勒麗·小娥──爲什麼?就是因爲你們沒有遇到像我這樣一個爲你們解疑釋惑的人,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上當。現在這個人終於來到了,她光着腳也光着腿穿著羽毛服梳着美麗的小發髻容光煥發地站在你們面前,本來她的舞蹈可以馬上開始,本來當你們盲目的時候看她的舞蹈就像你們過去看美眼·兔脣和莫勒麗·小娥的舞蹈一樣這樣對她也許會更好一些,但她卻沒有這麼做,她還要以身飼虎地發動一下羣衆。她這次的到來就不是爲了發泄善良或是換一換腦子,她的腦子就像是水中的魚而不是人一樣可以自己在水中和不見人地換氣,她要換氣一點都用不着你們,她所做的一切都不是爲了水中的自己而是爲了岸上的人民。改天換地從哪裡開始呢?恐怕只能從這裡開始。當理論還黑暗中埋藏着的時候,我們面前只能是一片黑暗。雞叫頭遍我們就上路了,我們前面沒有一點亮,這時我們除了在一腳高一腳低的步代踏空上找到一些驚奇和恐怖之外,大的天羅地網和驚心的恐怖我們連毛也摸不着。我們除了上當受騙,還是上當受騙。這時我們抱着閒着也是閒着──說起來也有些頹廢和破碗破摔──的心理就走出家門。但是現在不同了,真正對你們和藹可親和平易近人的人──你們的朋友和戰友來到了。她要在大家還沒有出發之前,就將出發的道理和目的給你們講清楚,她要將什麼是大的恐怖和歡樂告訴你們,她要在你們的前方和道路上懸掛一盞明燈。她覺得她的前任用發泄和欺騙的辦法帶着一羣羊盲目上路還讓他們在那裡歡呼和雀躍除了有些卑鄙之外,她還覺得就是出於自己發泄的快感,帶着這樣一羣盲目的羊也讓人感到乏味和沒有意思。最後她想告訴你們的結論是:過去別人給你們帶來的一切恐怖和歡樂都是虛假的,過去的一切歡呼和繁榮都帶有很大的盲目性和拼湊性,過去的美容院和陽臺不要說有因人熱的嫌疑,就是這一切都是全新的,單看一看陽臺下遍地的人們幾次都是同樣的盲目和懵懂的重複,這種拼湊和假設就沒有意義。就不爲君子所爲。不但浪費了他人,也同時浪費了自己呀。不但浪費了石頭,也浪費了人皮呀。謬誤的關鍵之點在於:雖然我們看到了石頭和人皮,但是我們不知道爲什麼會是石頭和人皮──還不說她拿進去的是石頭拿出來的還是石頭或是因人熱地拿出一本人皮這本身是多麼地膚淺和黔驢技窮。於是臺上臺下和樓上樓下的一切繁榮都是虛假的和重複的,這不是將要到來和要改天換地的那個人所要做的。──那麼這個拯救恐怖和快樂的人是誰呢?」
「她就是我。」
呵絲·前孬妗點着自己的鼻子說。呵絲·前孬妗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們都聽得呆了。這對於我們都是一些聞所未聞的道理。在合體人時代,原來我們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本來也是一些挺枯燥和不溼潤的道理呀──身體的溼潤的閘口就要打開了,我們經常這麼說和經常這麼寫──本來從生活中抽象出來的理論都是灰色的,生活之樹才能長青,怎麼我們聽着這道理、這抽象出來的理論就是青枝綠葉呢?怎麼我們聽着這理論比我們過起生活來還要帶勁、有趣味和有感召力呢?聽着這理論我們覺得別人說的和活得都是抽象,而這些理論纔是生活本身。過去我們活得是多麼地胡塗和無力,所以我們容易受騙上當。我們以爲我們活得生機勃勃的時候,恰恰就是我們活得毫無價值的時候。我們拿着一個吹起來的豬尿泡來慶賀自己的勝利,陽臺上空飄滿了五彩繽紛的豬尿泡,我們在那裡玩得成羣結隊和歡呼跳躍──突然「啪」地一聲,豬尿泡在空中爆炸了,這寄託着我們多少理想、幻想和夢想在生活之上升騰的童年的一切都無聲無息了。這時我們是多麼地失望和哭得是多麼地傷心呀──後來呵絲·前孬妗在回憶錄中說,當時你們不是說到了豬尿泡嗎?這個豬尿泡對於我後來的舞蹈和劇情的發展還是有啓發性的──當然她接着會來一個否定──當然,這種啓發的作用和價值也不能過於誇大,任何一種啓發都只能起一種微小的刺激和點火作用,真正驅動歷史的動力,還是已經發動起來的載體本身。載體的時刻準備着纔是重要的,偶爾的碰巧的刺激倒遍地都是和遍地風流──遍地風流說的是什麼意思呢?也就是這個意思了──本來我在回憶錄中是不準備說這一點的,我現在大度地說出這一點不但是爲了證明我的大家風度,同時恰恰是在說明它的不重要性只是想說任何正確的思想和預言都不是憑空產生的──我只是想說我這個載體在日常生活中是怎樣的勤奮和時刻準備着,現在碰巧撞到了你們的豬尿泡上。隨着你們豬尿泡的一聲破滅,我的全新的舞蹈也就產生了。雞毛也就上天了。──我們以爲我們的童年因爲豬尿泡的到來,因爲過年殺豬因爲美眼·兔脣和莫勒麗·小娥的到來而使我們的童年充滿着幸福、滿足和回憶,回憶起來由於時間的距離我們覺得還有些美感我們的童年還不錯,我們看着美容院不管拿出來的是石頭或是人皮都已經夠精彩的了,但是現在當我們在美容院的陽臺下看到五彩繽紛的豬尿泡破滅的時候,當我們看到了呵絲·前孬妗的到來和聽了她一番談話認識到我們的胡塗和錯誤的時候,我們覺得童年的豬尿泡是多麼地醜陋和不具有升騰力呀,我們當年是多麼地可笑這樣的童年簡直就讓人羞於回憶而我們以前碰到故鄉的故人我們還坐在酒館裡津津樂道呢。當我們聽到呵絲·前孬妗一番道理的時候,我們就慚愧我們過去怎麼就那麼盲目和輕信呢?怎麼就知道其然有誰又問過其所以然呢?一個流浪街頭的八歲小孩子或小姑娘,又有誰關心過她的過去和未來呢?我們一切都沒搞清楚。我們上當了。美眼·兔脣和莫勒麗·小娥她們跳的一切舞蹈原來就是我們童年不懂事時玩的豬尿泡。現在好了,豬尿泡終於變成五彩繽紛的氣球了。當我們看到呵絲·前孬妗就要給我們──像到機場去迎接外國元首一樣──一個個畫上紅臉蛋一人發給我們一個五彩繽紛的氣球的時候,我們一個個都對自己豬尿泡的過去無地自容和想找一個地縫鑽進去。我們現在站在這裡等候紅氣球除了證明我們的厚顏無恥之外,我們再一次感到呵絲·前孬妗姑姑對我們的寬容和挽救。是她給了我們一個機會,是她給了我們第二次青春。可以重新開始了嗎?我們可以跟你走了嗎?不會因爲我們的過去而拋棄我們的現在吧?我們重新做人還來得及嗎?呵絲·前孬妗,請讓我們像過去那樣忘掉和埋葬昨天。過去當我們對真理感到茫然的時候,還想在那裡跟你花馬掉嘴呢,現在當我們終於弄懂它含義的時候,我們一下就清醒了。我們也想做一個說聲「再見」就走向遠方的朋友。當我們要告別過去的時候,我們看着我們的過去就像蛇和蟬看着已經脫掉的蛇套和蟬殼一樣,不要說你對它會產生厭惡和不屑,我們甚至想一下攔腰斬斷它和我們過去的聯繫呢。我們不相信抽刀斷水水更流的說法──這種說法的本身就夠靦腆和厚顏無恥的而這是我們歡樂頌的年代所不需要的。爲什麼不在做事情之前把道理說清楚呢?爲什麼五更一雞叫就出發而不先在漆黑的道路上或是前邊的天際上掛上一盞燈籠呢?漆黑的夜空裡,什麼樣的雞毛也難以上天。過去我們太大意了。我們應該在普天下的漆黑裡和天際間處處都掛上一盞盞明燈。話不說不透,燈不掛不明呀。──當然,當我們想到這裡的時候,呵絲·前孬妗又有些不滿意了。她說:
「如果照你們的說法,一切又都太容易和太簡化了。是說掛燈就掛燈的問題嗎?這是每一個人都能意識到的嗎?天際間掛滿了大燈。就是你們意識到了覺得摸着黑走夜道確實有些不方便──本能上而不是理性上,直覺而不是自覺──要掛一盞燈,那燈是說點就點說掛就掛的嗎?這麼多年你們怎麼不掛呢?兩隻小天鵝的舞蹈都已經跳完了組曲都過去一半了──不是一共才四隻小天鵝嗎?──人都年過半百鬢髮已經斑白了在我之前你們怎麼就沒有掛起來呢?關鍵是這燈──這燈從何而來呢?你是制燈和拿燈的人嗎?能高高地舉過自己的頭頂嗎?看來讓你們在黑暗中摸索得時間還短呀,不然怎麼改不了屢教不改的幻想一僦而就的老毛病呢?本來燈是馬上就可以掛的,但是現在問題又轉折了──已經不是掛燈不掛燈的問題,不是照亮不照亮別人的問題,而是掛燈本身的理論問題就又產生出來了。我現在就不是生燈不燈的氣了,而是生掛不掛的氣了!」
說完,拍了一下大腿,又咕嘟着嘴跟我們嘔上了氣。後來她在回憶錄中再一次說她當時生氣絕對不是矯情和故意或是拖沓的一種戰術和姿態,而是聽完我們的檢討和敘說真的生了氣。就好象我們看着一個人明明在另外一種狀態,現在卻自做主張鑽到我們狀態裡旁若無人地傻樂讓我們生氣一樣。我們還沒有在一個系統中,卻已經在說着同一個話題了嗎?──呵絲·前孬妗一生氣,我們覺得事情確實還沒有完,新的歷史進程還不能開始,我們還欠她許多東西──而且不是在一點而是在兩點──但是我們在這一點上又把問題給想簡單了,我們又把我們的錯誤給想單純了。甚至,我們不是在一兩個問題、一兩個層面和一兩個深度無法和姑姑交流,一交流就跑了題和下了道,而是在方方面面我們都還胡塗着呢。我們不是說在一個方面通了在另一個方面不通,而是方方面都不通簡直還處在一門不門和一通不通的狀態呢。當然,也正是從這一點出發,正因爲我們一門不門和一通不通,我們說什麼也不對茬和對路,所以我們一下就又退到了低谷因此也就又搶佔了制高點一下又以無賴的面目由被動變爲主動了。我們承認問題出在現在的燈籠──還是大紅的燈籠──不是在燈不燈的問題上而是在掛不掛的層面上,但因爲我們怎麼說和怎麼做都是不對的,說燈是不對的,說掛也是不對的,因此也就蝨多身不癢地你就看着辦吧。我們只好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掛──什麼也不和你交流了。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但是當我們習慣在黑暗中趲行我們已經變成蝙蝠之後,現在你給我們掛燈我們反倒不習慣呢。誰說我們必須在光明之中飛行呢?黑暗的幾千年下來,世界上沒有產生偉人,我們倒是在黑暗中練就了我們的紅外線眼珠反倒是你們在黑暗中看不見一切我們在黑暗中如魚得水呢。何況我們也注意到了這麼一點,就是你們這些帶領我們走向光明的人,有時從本性上來講也是嚮往黑暗和黑暗密不可分的,不然在我們醒着的時候你們怎麼倒是睡着,我們睡着的時候你們往往在半夜又起來辦公呢?雖然我們看到美眼·兔脣和莫勒麗·小娥的舞蹈及石頭或是人皮在那裡恐怖和歡樂有些膚淺,我們也知道這膚淺的癥結是在上演和上路之前我們在理論問題上沒有搞清楚這時在新的層次上出現一個掛燈問題,但是我們現在就像耍死狗一樣覺得那種膚淺的舞蹈和兒童劇更合適我們的欣賞水平和欣賞習慣,我們就愛在黑暗中摸索看着這樣的不在你們話下的恐怖就夠我們開心和歡樂的了,我們就是守着膚淺而不去接受你的深刻只是給膚淺提供而不給深刻提供以售其奸的機會,你又能怎麼樣呢?不要說你跟我們生氣,我們現在還生你提醒的氣呢。──雖然我們也知道這樣做有些無賴的墮落,但是我們在歷史上也發現這樣一種現象,在歷史收場的時候總是無賴佔便宜。勝利屬於無賴者。你抱着你的深刻和青枝綠葉遲遲不出場覺得是對我們的要挾我們卻覺得你這是一種愚蠢和沒有認清羣衆的真面目的體現呢。你連羣衆都沒有認清,你不同樣也弄不清該掛什麼燈嗎?你不出場我們現在還不要看了呢。我們接着會再次伸懶腰和打哈欠──我們不會深刻,但是我們會對你的深刻伸懶腰和打哈欠,接着我們就又要散場和搬凳子了──就算我們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但是我們就是要在砸自己腳的本身深入就像是我們當年的自瀆一樣自己給自己製造恐怖從中尋找快感我們關起門來砸自己的腳和關起門來打自己的孩子和狗這舉動的本身不也是向恐怖的另一個方向和渠道開掘嗎?這個時候我們是不是就有資格和你在那裡花馬掉嘴公說公有理和婆說婆有理呢?想到這裡,我們就要做出乾脆的舉動了──就算你比我們在某個方面和渠道深刻,但是渠道不同,深刻又何必相似呢?我們明確說,在光明的大道上我們走得也太吃力了;而一回到我們自己黑暗的渠道和腸子中,我們就有如魚得水的暢快感。──我們要求你不要出場了,我們現在就開始散場。已經有人在那裡站起來和喊起來了,已經又要掀起一個新的尋子覓爺的**了,我們馬上就要回家關起門來上牀自瀆和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開始打自己的孩子和狗了。──這真是一個屢試不爽的策略和陰謀呀,這真是一個百發百中和百步穿楊的手段呀,還沒等我們發槍,局面馬上就開始好轉了,面對着就要散場和炸羣的觀衆,姑姑馬上就又妥協了,我們也就杯酒釋兵權了──其實姑姑如果再堅持一下,後退和反悔的還是我們,我們還是要恬着臉和自我解嘲地重新停止散場,放下手中的凳子和石頭;但是她一看我們真要再次散場和重新搬起凳子和石頭,已經在那裡大呼小叫尋子覓爺,她也就再次慌了神和急了眼──從這一點看,她又是一個多麼沉不住氣和耐不得寂寞的人哪,她也不是一個多麼深刻和多麼有城府的人。本來她不是不出場嗎?現在她馬上搖着自己的羽毛服就轉了出來。本來還在那裡矜持,現在馬上來了一個180度的大轉彎開始求着我們了──就好象剛纔深刻的不是她而是我們一樣──用雙手和雙臂攔着我們和空氣說──就好象落到深水裡要拼命撈一根稻草的狗一樣──一看到她這種神色,我們一下就把心放到肚子裡了。就好象剛纔她看不起我們一樣,現在我們也開始看不起她了。這下雙方一下就扯平了──她在那裡張着雙臂攔着我們和空氣說:
「叔叔大爺和大兄弟們,先不要散場,先吃我一個冰棍散散心和消消氣。還是我急了一些──雖然也是好心,但我最終還是沒有考慮到大局和從大局計的做法本身也是膚淺的,現在我可以做自我批評,只要你們不散場。我可重新考慮我剛纔所說的話,我可以只讓我們討論燈的問題而不討論掛的問題。可能我也太捨本求末和舍源求流了吧?可能我也太見樹木不見森林了吧?可能我一頭扎到了次要矛盾裡而忽略了主要矛盾了吧?可能我也太注重把道理和青枝綠葉的一朵花──多麼美麗的一朵花呀──掛到天空而忽略了道理和花的本身了吧?如果我過去說錯了和深入錯了,現在我可以立馬收回來;如果過去我把我說高了把你們說低了了,我可以重新檢查我們各自的深度,我可以把不恰當的我從高處降下來把放低的你們重新給擡上去。我們可以平起平坐,只要你們能讓我把舞蹈進行下去。我已經準備了多少個日日夜夜,這是我的心血。嬸子大娘們,停止你們的喊叫,把你們手中已經搬起的凳子和石頭給重新放下吧。你們如果還在那裡喊着和搬着,我就知道你們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而是要把這石頭重重地砸到我腳上了。你們這不是要我的小命嗎?你們這不是把我當成外人了嗎?你們這不是把嫁出去的閨女真的當成潑出去的水了嗎?事到如信,回家無路,報國無門,你讓我一個潑出去的女兒家怎麼辦呢?有誰來挽我一把和救我一把呢?有誰還有耐心來聽一個閨女在那裡哭訴一下在婆家的辛酸呢?有誰來關心她的一舉一動和一顰一笑呢?──原諒她吧,剛纔她聲色俱厲的一切,就當作是她在那矯情和故做姿態的表演吧,就當是小天鵝舞曲表演的一個前奏吧──我檢查到這個深度可以了吧──我不是在這裡表白我的檢查在層次上的一步步深入──我知道我已經又轉到了你們的思路和渠道里去了,但這不也是我的一種緩兵之計嗎?後來她在回憶錄中又說。我現在已經是欲東又西了──有時看一個女孩兒在那裡矯情和故做姿態,我們是不能跟她認真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經不起推敲和在細節上深入的,認真倒降低了你們的層次,就好象剛纔我認爲我的層次向你們降低一樣;何況有時還有這樣一種情況,就是當她說這個的時候,其實她說的並不是這個,不過是藉故發泄一下那個時候的自我和自瀆──這裡也有自瀆呢──的情緒罷了。我原來還認爲,正是因爲這個和有了這個,才使我的一切有了弦外之音和言外之意;現在從效果看,我又犯了自作聰明的錯誤,我又沒有適可而止,我又過了頭和過了線,我又一次眼睜睜地看着使真理變成了謬誤。我在該停步的地方沒有停步,我又信口開河和信馬由繮地向前走了一步。於是事物就急速地向它的反面轉化了和下滑了,一切都後退了,一切都毀滅了,觀衆要走了,戲還沒演就砸了──什麼叫物極必反呢?恐怕指的就是這種時候吧?我怎麼這麼胡塗呢?我怎麼這麼不知進退和好歹呢?我怎麼這麼不自知和這麼誇大了自己而縮小觀衆呢?於是我也就出現了正腔還沒有唱好就開始唱彩腔的毛病了。就因爲一點急躁,一切都完了;因爲一點矯情和放不下架子,對人窮追不捨和痛打落水狗,最後狗反倒上了岸自己倒成了落水的狗了,連一根稻草都沒撈着。本來大家的工作已經做通了,本來大家已經認識到美眼·兔脣和莫勒麗·小娥的膚淺和你的深刻了,本來大家已經拋棄了她們而拾起了我了,本來大家已經從上一次的退場和搬凳子到安靜甚至一步步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和膚之處了──不但認識到了這一點,而且開始認識爲什麼不能那樣必須這樣的道理;不但要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已經知道在出發之前必須從理論上搞清楚;漆黑的夜裡,天上必然掛上燈籠;而且大家越聽越愛聽,越聽心裡越明亮,已經看到我的理論是有趣的和常青的,放到哪個黑夜掛在那個天際上都是明亮的而恰恰在這個時候我又往前走了一步逼了一步,於是馬就驚車了,羊就炸羣了,烏雲就奔跑了,天地不崩裂了,股市就崩盤了,觀衆就要走了,舞蹈還沒跳就要散場了──如果你早知道是這樣,你何必還要往前走一步和再邁一腳呢?現在弄得不但使你失去了掛的機會,本來已經大功告成的燈的問題也付諸東流了·叔叔大爺們,嬸子大娘們,我現在是真後悔呀,我現在揹着你們想扇自己的臉,當着你們想吐自己的舌頭,我現在是沒臉的人了,我中午只好吃一盒餃子了──我也是啞巴吃餃子心裡有數,我現在想對叔叔大爺和嬸子大娘說和請求的是:你們不散場可以嗎?看我往下跳一段行嗎?我馬上就開始·讓我跳一段,你們看着好就繼續往下看,看着不好再馬上離開;只要讓我跳下去,不但掛的問題可以不說,連基本的燈的問題──基本的理論問題我們也可以不再討論·──現在我算看出來了,基礎不基礎理論不理論其實都是扯淡,世上沒有什麼東西是不能調和的,大家沒有必要非爭個你死我活·(後來她在回憶錄中說,當時她說這話的真意和在當時環境下所說的原意還有不同──這下出夠了事後彌補的風頭,我們當時理解的本意她是一種退步和調和,但是幾十年後她又不這麼認爲,她覺得她在當時就又清醒地給我們下了一個圈套,她說她的本意是:我們可不討論理論,我們可以不在路上和天上掛燈,你們不是在黑暗中摸索慣了嗎?那就讓你們在黑暗中摸索去吧!我只給自己一人點燈就夠了,只要我的燈在我的心中指引着我一個人的道路,我仍可以帶領大衆在黑暗上行走──到了這種時候,我也沒有拋棄你們呀,我還在不屈不撓地帶領着你們前進呀,這和丹柯將自己的心扒出來點燃給大家照着前邊的路也沒什麼區別了·只要你們坐下來,接着我跳我的舞也就夠了·我的舞之中自有我的理論·我的舞首先是跳給你們的嗎?不,首先還是跳給我自己和我自己的心的,然後才帶領你們大家·──正是從這一點而不是從別的方面出發,我怎麼退步都可以;不管怎麼退,最後的結果依然是前進·想到這裡,我還爲當時的自己感動呢,我對你們的無知和上當──當然最後還是爲了拯救了你們──還有些幸災樂禍呢·於是我又興奮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一下又變得信心十足和樂觀向上;世界上沒有什麼問題是不可以調和和退讓的·)好了,現在大家都坐下吧,事情由我的徹底退步──不是退一步而是退兩步──已經得到了解決,我們不但不討論掛的問題,燈的問題也不討論了,我們不但戲後不討論──不召開作品和演出討論會了,戲前的理論問題也不討論了──接着我們唯一要做的就是:開演!開始!行動!馬上!」
說着,她就瘋了似的搖着自己的屁股和羽毛拉開了舞臺上的帷幕──過去正是因爲她的理論才久久不拉開現在她物極必反地好象一下把它扯下來才解恨和解氣呢。她一下子轉變得這麼快,一下就拋棄理論開始採取行動,倒讓我們猝不及防和一下懵了頭──這時我們倒沉浸在理論中不能自拔呢。個別的娘兒們小孩純粹是因爲眼睛看酸了大幕現在看到它終於拉開了因爲這種新奇的轉換纔將已經搬起的凳子又放下來,我們這些成年男人倒是搬着凳子和石頭在那裡猶豫和遲疑起來。剛剛還在理論上吃驚,轉眼就採取行動了嗎?理論問題真的一點都不用管了?倒讓我們有些不放心──呵絲·前孬妗的陰謀果然又得逞了──我們在那裡像過去的呵絲·前孬妗一樣想:不能這樣吧?這樣也太草率了吧?既然我們已經認識到了過去的膚淺和錯誤,我們對沒有理論和燈的出發又感到有些不放心和不安全了。想到這裡,我們對任性拉開帷幕又開始在臺上瘋狂奔跑的呵絲·前孬妗──我們將雙手捂成一個喇叭口狀──喊道:
「她姑,還是先不要着急開演!」
「她妗,還是先不要否定理論!」
「燈可不要砸了,我們還是可以再商量的!」
「掛也是可以重說的!」
「走在黑暗的路上,有亮總比沒亮好!」
「在摸索的路上,還是得有一個希望和幻想掛到前頭!」
……
這時呵絲·前孬妗倒是在那裡偏廢、偏執、矯枉過正得過了頭,仍在那裡瘋狂地奔跑。她倒開始和我們也就是她的過去背道而馳了。她倒一下站到我們過去的立場上說話我們倒成了過去的她了。她在那裡瘋狂地回縮,我們倒在那裡拼命地攔住她揠苗助長。世界的存在真是複雜呀,就好象我們在舊世界對待關係一樣,送到我們面前的我們感到有些膩歪,不理我們給我們摔臉子的我們倒在那裡牽腸掛肚。──而且,越是看到我們在那裡攔她,呵絲·前孬妗倒是在臺上更加瘋狂了。瘋狂地奔跑一陣,已經開始由扯幕發展到扯燈、拉燈和摔燈了,開始在那裡拉理論扯理論和摔理論了。一邊摔打還一邊瘋狂地說:
「我現在就是不聽勸,我已經反悔了,還是你們過去說得對,要理論幹什麼?沒有理論我們就走不出黑暗了嗎?過去美眼·兔脣不也沒有理論嗎?人家做得不也很好嗎?都是我在這裡瞎矯情,都是我壞的事!」
接着將臺上的燈──有的燈並不是理論之燈,純粹就是臺上普通的照明燈,現在也城門失火殃及魚池,就是那些理論之燈,也是她辛辛苦苦在大英博物館裡踏着小路研究了多年的心得和心血呀──兜頭摔到了臺下和我們頭上。我們的頭上就落下了一場暴風雨般的如同從天上掉下來一車垃圾一樣──天上不但會上升雞毛,天上也是可以掉下來垃圾的──的燈渣。許多人的頭上都開了口子。她的目光也在惡狠狠地告訴我們:
「我就是要把燈和理論全部摔碎!」
「我就是要把燈和理想當作垃圾!」
「我就是要摸着石頭過河和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一邊摔打還一邊對被摔打的燈和理論惡狠狠地說:
「還要你這勞什子幹什麼!」
「你害我不淺!」
「不是人民和實踐的提醒,我還真的上了你的當!」
「我們就是要勢不兩立!」
「有你沒我,有我沒你!」
……
這個時候我們已經上臺兩個觀衆──一個是小蛤蟆,一個是郭老三──過去也是兩個不着腔調的人,現在也在激烈的風雨中快速成長和成熟了,穿著警服一人擒住呵絲·前孬妗一個胳膊,像軍警擒拿犯人一樣將她的胳膊扭到了背後。燈是不能再砸了,理論是不能再摔了,不然我們將來上路可真要漆黑一團和茫茫一片了。兩個人用過專政的手段,又開始像勸解自己老人一樣勸解着呵絲·前孬妗:
「姑姑,你是氣胡塗了吧?燈是不能再砸了。如果再砸下去,你就砸的不是燈和理論了,而是我們整個的舞蹈事業和天鵝湖所有的組曲了。掛的問題我們可以先不說,但是燈的問題還是可以再考慮和再討論的。從古到今,從中到外,誰家裡沒有一盞燈呢?沒燈也要點一杆麻桿呢,綁到紡車上讓它隨着空氣的轉動發出一明一暗的光亮。燈和理論還是沒有錯誤的,美眼·兔脣和莫勒麗·小娥的那一套還是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如果我們沒有認識到這一點──當然是在你的啓發下認識到的──,你再上演這種沒燈事先沒理論的重複舞蹈我們還能捏着鼻子看下去;但是當我們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你再這麼做我們就覺得你是在有意地拋棄我們了──正如你剛纔所說,當初我們看美眼·兔脣和莫勒麗·小娥那種舞蹈的時候不是已經感到疲勞和疲憊,已經開始伸懶腰和打哈欠了嗎?當然,當你一下把燈和理論推到極致的時候就會出現物及必反,當你不但提出了燈的問題也提出了掛的問題的時候,我們也感到了有些過頭了受不了;但是我們在討厭掛的時候並沒有連燈也一起討厭,不讓說掛的時候連燈也不讓說了──我們並沒有讓你摔燈呀。你怎麼就不能把它看作是爲了激發你的一種手段呢?我們新的一輪的懶腰和哈欠,解散和尋找並不針對燈。說不定連掛也不針對呢。既然有了燈,怎麼就不能掛呢?不掛還要燈幹什麼呢?但是沒想到說着說着你就急了和瘋狂了,不但在那裡摔掛,還在那裡砸燈和砸理論呢──現在讓我們平平心和消消氣平心靜氣一些好吧?讓我們都以一種平常心對待世界好吧?我們相互胡擼一下扯平好吧?我們誰都不說誰好吧?你沒看到觀衆又都坐下來了嗎?你沒有看到由於你的瘋狂大家已經把它當成另一場好戲或是你舞蹈的一個先鋒和後現代的開頭了嗎?──誰說先鋒和後現代的開頭和舞蹈是難以理解的呢?現在我們廣大的勞動人民不也看行津津有味嗎?──你是那麼聰明絕頂的人,你怎麼就看不出剛纔人民和觀衆做的那一切都是一種手段呢?你怎麼就那麼輕信自己呢?……」
當小蛤蟆和郭老三說到這裡的時候,被他們扭着胳膊的呵絲·前孬妗也在那裡「噗哧」一聲笑了。而且笑得前仰後合和捂着自己的肚子──甚至在那裡說「奶媽,快給我揉揉腸子!」──胳膊和手一下就從小蛤蟆和郭老三的鐵拳中給滑脫出來──當你跟鐵拳彆扭的時候你抽不出來,因爲那時你和他們是一個系統;但是當你開懷的時候,因爲系統的不同你不費吹灰之力就自我解脫和抽出來了。──她將手抽出來之後,她笑夠和笑完之後,這個時候翹起自己美麗的大腿和美麗的小CaCa,用美麗的柔軟的小手拍了一下愣在那裡和傻在那裡的小蛤蟆和郭老三的粗臉,愛惜和青春煥發地說:
「傻孩子,再沒有你們那麼可愛了,再沒有你們那麼天真了。難道你們在上來擒我和捉我,在阻擋我和勸說我之前,就不知道世界上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道理嗎?你們只知道你們對我的抗議和阻擋是一種手段,怎麼就沒有想到我對你們的抗議和阻擋表面上的物極必反摔摔打打也是一種手段呢?你們搬凳子搬石頭和尋子覓爺是一種手段,我的摔摔打打就不是一種手段嗎?你們現在去看一看我摔的燈都是什麼樣的燈?都是早已經憋了的燈泡,不摔它們也派不上什麼用場了,就好過去的家庭婦女和丈夫吵架摔打的都是些已經缺了口和破了邊的碗一樣。你們以爲我上當了?豈不知最後上當的還是你們呢!你們給我設的當只是我給你們設當的一個前提,你們的陰謀只是我將計就計的藉口。笑話,燈怎麼能不掛呢?燈怎麼能廢除呢?出發之前的理論怎麼能不理論呢?那不就真的和美眼·兔脣和莫勒麗·小娥沒有什麼區別了嗎?我不就真成了一個沒有原則和爲了演出和風頭而捨棄自己原則和藝術主張的人了嗎?現在好了,經過一反一正相互的陰謀,我們終於扯平和達成共識了──沒有這個過程還真是不行──,我就可以痛痛快快地闡發我的理論和觀點了。我就可以把美眼·兔脣和莫勒麗·小娥沒有搞清楚的問題現在統統和徹底搞清楚了──這次可是你們攔着我讓我來闡述而不是我強加到你們頭上的。即:我們爲什麼要跳這樣的舞蹈而不跳那樣的舞蹈呢?我們爲什麼要嚮往這種恐怖而不是那種恐怖呢?接着由於這種恐怖纔會產生真正的歡樂一直延伸到我們要到達的真正歡樂頌的時代呢?」
這時我們又聽傻了。這種以陰謀套陰謀、幾個辯證的物極必反又把我們給打胡塗了。當我們是正義的時候,我們已經上了別人的當;當我們胡塗的時候,誰知道它就是清楚呢?我們腦仁已經累了,我們的腦漿已經成了一盆漿糊了。我們什麼都不想再想了,我們還是好好看我們的戲聽臺上的姑姑點燈熬油來述發她那騙人的理論吧。於是我們也就毫不思考──從這一點上來說,我們也和美眼·兔脣和莫勒麗·小娥時代的我們沒有什麼區別了,區別僅在呵絲·前孬妗和她們之間。這恐怕也是呵絲·前孬妗沒有想到的吧?雖然你變了,其實觀衆和客體還是沒有變。就好象剛纔你闡述的理論一樣。既然是這樣,你能將計就計,我們怎麼就不能將計就計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呢?──做出傻呵呵的樣子問:
「就是呀,爲什麼呢?爲什麼我們要跳這樣的舞蹈而不是那樣的舞蹈呢?爲什麼要嚮往這種恐怖接着由於這種恐怖纔會產生歡樂一直延伸到我們要到達的真正的歡樂頌的時代呢?既然不明白,爲什麼不從理論上首先搞清楚呢?」
──當然,我們在這麼說的時候,心裡還是有些沒底和發虛,說不定這裡還真有一半不明白它是真傻呢。但這時呵絲·前孬妗已經上了我們的當,她的又一個背景下的興奮已經讓她顧不上考慮那麼多和去考察我們細節的真僞了。她也就信以爲真和要誨人不倦了。她馬上就接着我們話碴和話音拍着自己的巴掌說:
「你們不明白爲什麼,我現在來告訴你們。理論爲什麼要在先呢?燈籠爲什麼要掛起來呢?首先,最基本的理論和胡塗在於:我們爲什麼要恐怖呢?爲什麼非要由恐怖到達歡樂而不是由歡樂到達歡樂呢?爲什麼要四隻小天鵝在這裡跳舞曲呢?爲什麼這些舞曲要到這裡來跳而不到別的地方跳呢?爲什麼生於斯長於斯呢?──弄通這些最基本的理論,才能進一步弄懂爲什麼這個恐怖纔是真恐怖,這個歡樂纔是真歡樂,通過這個恐怖而不是別的恐怖才能到達真正的歡樂頌時代呢。──但這些最基本的理論,不但你們不懂,就是我們這些小天鵝中間──不但是你們這些簡單的人,我們是我們這些合體人,也都是身處這個時代享受着別人和時代的成果其實她們自身對這個時代和自己也沒有明確和清醒的認識呢。她們一邊跳着舞,還不知道這舞爲什麼要這麼跳呢。──爲什麼到頭來要揭露她們和戳穿她們呢?我們之間有什麼私仇嗎?是相互嫉妒和同行是冤家嗎?如果你們這樣看,我就馬上又不說了,這個道理和燈籠又不掛了。(我們忙在臺下喊:「我們不這麼認爲,你已經教育了我們半天,我們還能沒有一點長進嗎?在這個問題上我們沒有必要再爭論下去,你接着你的吧。」當然,答完這句話,我們都悄悄地捂着嘴在那裡笑。還好,我們說的話呵絲·前孬妗聽到了,但是我們悄悄捂着嘴笑她沒有發現。於是她就接着講了下去。)──一切都渾然不覺,行動沒有理論作前導,黑夜沒有燈在照亮,於是她們出這樣那樣的問題也就不奇怪了,於是拿進去的是石頭拿出來的還是石頭就是拿出來的不是石頭而是人皮看起來比前人更加恐怖一些但恰恰在另外一個方面又出了問題也就是又因人熱了也就是正常了。當她們已經處在合體和歡樂頌的年代,她們手頭和手下做的,仍是單體人和古典悲劇時代的事情。這纔是悲劇生產的根源。所跳的一切都和時代不合拍。所有的動作都不對味。整體的構思還都是過去時代的延伸而不是重新開挖的渠道,於是她們在臺上跳了半天,恰恰是辜負了這個時代,當然也就是對你們這些觀衆最大的不尊重。這不尊重和辜負時代的最大特點就是,本來已經是合體了,本來已經是立體聲了,怎麼從她們的舞蹈和舞蹈語彙之中,出來的還是單調的分部和單聲道的聲音呢?乍一聽也許能把你們這些愚蠢的外行矇住和唬住,但是我可以肯定,它是經不起歷史和時間考驗的,早晚有一天要被歷史所淘汰。一點意義都沒有留下。──她們唱的和跳的還是過去單體人在自瀆時代的單口之味,而現在要做和要讓你們聽到和看到的,應該是更加符合合體時代兩張嘴在一些長期廝磨共同混合、消化、變化、混雜和反應出來的兩口之味。這纔是我要批評、揭露要拋棄她們重新開挖一條通往世界的新渠道的思想理論基礎和出發點。有這一點思想基礎和沒有這一點思想基礎是大不一樣的。有了這一點思想基礎,對過去天鵝歌唱和舞蹈的單調和無趣才能夠看得一清二楚。有了一口之味和兩口之味的區別,不但她們從美容院到底拿出來的是什麼──是石頭或是人皮──已經顯得很不重要了,甚至她們是不是因人熱也可以不追究了──當初她拿出來的就是一張皮,這具象的本身還不夠膚淺和表面嗎?但是你們卻上了她的當。你們是多麼地大意和掉以輕心呀。如果直到今天我還不到來,不知你們蒙到鼓裡會走到哪一步呢。倒是我的出現,引起了你們的懶腰、打哈欠和花馬掉嘴,倒是把我折騰了個溜夠──想起這一切就好象過去一個姑娘面對負心的漢子一樣她能夠不傷心嗎?你有什麼不能告訴我嗎?你怎麼還背後搞一套呢?什麼都給我說清楚,我不馬上就走人了嗎?怎麼還掖着藏着呢?我現在不是在譴責你,而是更大的對你的看不起。──當然,這些傷心和賭氣的話就不說了,我們還是說跟大局有關的事吧──重要的是她們和我們的渠道不相通。不僅僅是深淺的問題。──如果僅僅是淺了我們可以幫她們挖深,問題是渠道根本不相通這時你越是幫她們挖深她們就離理論和真理越遠。這個時候你對她們的任何幫助和留戀都是更大限度地在害着她們,都是在跟她們更加沒完沒了和要將她們一棍子打死;相反你越是徹底地拋棄她們,理都不理和說都不說──不屑於說,甚至連拿她們的舞蹈和我將要跳的舞蹈做比較都不屑於,不拿她們的一口之味和我的兩口之味相提並論纔是對她們最大的尊重也纔不涉及到對我的污辱。你們總不能把殺人的和被殺的放到一塊來審判。你們不能這樣噁心人。從現在起我們連莫勒麗·小娥和美眼·兔脣提都不要提和說都不要說好不好?提起她們你們不覺得噁心我還覺得噁心呢。──當我們拋棄了一口之味讓人噁心的恐怖之後,接着再說我們兩口之味的大恐怖及這種恐怖所產生的心理根由和歷史必然性。就說我們的夢吧,爲什麼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還沒有我們在夢中自信呢?爲什麼日復一日的生活是那麼地單調、重複和灰色,但是到了我們的夢中,我們總能搭起不同色彩的院牆和舞臺呢?這時我們自己作爲主角就理所當然地出場了。她(他)是朋友的妻子或丈夫嗎?也許是,也許不是,但是我們當着朋友的面,就開始用手悄悄地摸她的、抓她的和撓她的腿上的高筒絲襪或他脖子裡的領帶了。接着她(他)不就有反應了嗎?她(他)在那裡受摸着、受抓着和受撓着,接着趁人不備,她(他)還抓了你一下和撓了你一把呢。這時三人之間的情感是多麼地微妙、好玩和神秘呀。誰說你對莫名其妙的戀愛心理、潛意識的黑暗秘景、生命本能的蠢蠢欲動知道得還很淺陋呢?你在生活中是這麼淺陋,但是你在夢中卻是那麼大膽和所向披靡。由於你的大膽,你就有了神秘。接着她(他)的丈夫或妻子也不見了,你就和她(他)粘在了一起。後來丈夫或妻子來到你跟前問:『你起碼應該問我一聲,看我同意不同意。』如果是在生活中你就嚇得發抖和不知所措了,你以爲世界的末日已經來臨了;但是在夢中你的臺詞竟像在舞臺上和電影中──如果是映在天幕上的電影纔好呢──一樣精彩。你堅定地答:『我問了,她(他)說「行。」』這個時候你就贏得了熱烈的掌聲。你在街上走,熙熙攘攘的人流挾裹着你,是在賓夕法尼亞大街還是在王府井呢?你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髒孩子在對着地上打碎的粥盆痛哭失聲。還有一個髒兮兮的老頭躲在地下室裡連續不斷地在翻着一個麻袋,麻袋裡裝滿了鐵棍和亂麻。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爲什麼感到恐懼呢?我們爲什麼總是在恐懼之後纔有片刻的時間和空閒放寬我們的心呢?不是因爲別的,就是因爲我們在過去的歷史上、在我們日常生活中,從來沒有經過大事。什麼叫大事呢?我現在從我們觀衆中舉一些通俗易懂的例子吧。在我們觀衆人羣中,只有兩個在歷史上經過大事,他們就是三國時代的老曹和老袁,就好象我們後來在歌唱中提到的兩個炊事員是老李和老趙一樣。連劉老孬都不能算經過大事的──雖然他是我們合體一半的過去的並不和諧的丈夫,豬蛋也不能算經過大事的,美眼不能算經過大事的,髒人韓也不能算經過大事的──如果說今天是一個青梅煮酒論英雄的時刻,歷史的機遇就這麼不知不覺被我創造出來了──,瞎鹿和六指不能算經過大事的──雖然六指在歷史上拉動過黃河,但那只是爲了一個柿餅臉姑娘的個人行爲,在不了算是一個在歷史上往返重複的古典愛情悲劇罷了;小劉兒當然也不能算經過大事的;甚至連老曹的姑娘曹小娥也不能算經過大事的──雖然他爹是一個英雄經過大事,但是作爲女兒只能算是一個歷史的見證人──我這樣劃分你就明白了吧?我算是不殉私情和鐵面無私了吧?世界上唯有老曹和老袁。老曹和老袁,唯有你!(當然這個時候老曹和老袁在臺下已經熱淚沾襟了。雖然他們不知道呵絲·前孬妗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是單是一下把自己從衆人中給超拔出來,能在一個問題上鶴立雞羣,就夠讓他們激動和感到知心和溫暖的了。俱往矣,英雄的歲月。倆人本來在臺下並不是坐在一起,現在開始四目尋找──這和剛纔要散場時尋子覓爺可有本質上的區別。一開始相互還找不見,四盞探照燈在黑鴉鴉的人羣上空不顧一切地掃來掃去;但等四日碰上,立即就撞出了多年沒有的電閃火花。接着兩人就不知不覺地在人羣中向一塊擠,等終於跨過人羣和歷史的雲煙擠到一起的時候,兩個人就像久別的親人──本來昨天兩人還有些相互不服氣呢,現在就像兩個過去有過雞毛蒜皮紛爭的農民經過奮鬥終於一起登上了陽臺再來檢閱羣衆一樣,兩人心情一下就開闊了前嫌一下就盡釋了,歷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緊抓住對方的手就像在夢中抓着朋友妻子或丈夫的手一樣在那裡激動地說:「歷史還是公平的!」「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過去還是對呵絲前孬妗看不清楚呀。」「她纔是一個明白人呢!」「在這一羣人中,還就是我們經過大事。」但是兩個人到底都經過什麼大事,由於歷史的久遠和概念的模糊,兩個人又一起開始不清楚了。兩個人在那裡抓着對方的手仔細回想,還是想不起自己在歷史上到底經過什麼大事或是歷史上發生過什麼大事和能稱得上大事的事。兩個人開始抓耳撓腮。幸好這個時候呵絲·前孬妗不再爲難他們,接着自己就說了出來。她說,)什麼叫大事呢?人生的事不叫大事,自己的事不叫大事,人生的恐怖不叫恐怖,自己的恐怖也不叫恐怖──非是自己給別人製造的麻煩才叫大事,自己給別人製造的恐怖才叫恐怖。而且這個別人不能是一個人兩個人,不能是一個流氓團伙,只有當這個別人是『人民』和『羣衆』的代名詞的時候,當你不是在禍害自己和你的老婆孩子和關係的時候,不是你提起褲子不認賬提起今天不認昨天的時候,而是當你在禍國殃民和亂黨敵軍的時候,當你把一個民族引向戰火和毀滅的時候,在你刑訊逼供室剝下的不是一張人皮而是當人皮掛滿了世界上所有的牆壁和天空的時候,那才叫大事呢。當然如果從這個角度來考察,老曹和老袁在三國經歷的事情也不能叫大事,只是相比較而言,他們離我們的概念和價值標準的距離還要近一些,所以我們只能把這個比喻和獎品發給他們了。他們當年的動作已經不是在一個美容院裡做些什麼手腳和動作,不是在一個啤酒屋摸不摸和撓不撓朋友妻子的絲襪或朋友丈夫的領帶,而確實還是因爲一個小寡婦讓我們故鄉所有的人民在浴血奮戰呢。我們也是千軍萬馬和羣情激奮呢。我們慶幸自己趕上了鬥志昂揚和鼓舞人心的好時代。這就是大事和小事的區別。這就是我們從無經過的大事的一個勉強的例子。前邊千軍萬馬在血流成河,他還在後方中軍帳裡摟着美人和小寡婦在那裡飲酒高歌呢。他毫不驚慌,他不動聲色,他整天都在抹別人的血脖子──一個個血脖子抹得就像殺豬,整天砍別人的腦袋就像砍西瓜,見怪不怪,習以爲常──如果是經過這樣大事的人,還能在一場婚姻的風波和麻煩中戰戰兢兢和尋死覓活嗎?而我們現在的大部分觀衆,卻都是在日常生活中尋子覓爺和尋死覓活的人。於是可不就拿進去的是石頭。拿出來的還是石頭嗎?大不了拿出一張人皮,還是單張的和有着因人熱的背。──我說到這裡,你們就明白什麼叫大事什麼叫小事了吧?就明白什麼叫單張什麼叫層層疊疊了吧?就知道什麼叫小家子氣爲什麼我們要拋棄她們什麼叫大場面和大恐怖什麼叫大開心和大歡樂所以我們要繼往開來了吧?世上所有的偉人──當然這樣的偉人也不多,我不會因爲這一個和單張的例子就一定要把老曹和老袁也毫無原則地說成偉人──就像單張皮不能說成層層疊疊的皮一樣──都是在追求這種大恐怖和大開心與大歡樂的。──而現在我要做的便是,要借這快樂頌的好時代的東風,把你們帶出過去的美眼·兔脣和莫勒麗·小娥的小恐怖和小開心和小歡樂的圈子,來到一個大境界大恐怖和大開心大歡樂的草原。草原茫茫,是我們拉開戰場的好地方。這就是我舞蹈的目的及與我兩個前任小天鵝的區別。現在你們聽明白了嗎?」
呵絲·前孬妗問我們。當然聽到這裡除了老曹和老袁在那裡不知足地撅着嘴──人真是得隴望蜀呀──故作不明白之外,其餘的我們都明白了。我們的眼界一下就開闊了。我們的腦袋一下就開竅了。我們的眼前就不再是一塊石頭和一個美容院,一張人皮或是一根骨頭,而是空曠無邊的故河道和古戰場了。我們一下就來到了三國和更早以前。我們突然明白了,這就是你呵絲·前孬妗所要的背景吧?你的背景不是陽臺空景也不是美容院的大樓,而是三國之前的故河道和古戰場吧?當我們想到這裡的時候,呵絲·前孬妗才第一次露出了美麗的笑容,小天鵝才第──次擡起了她舞蹈的腳尖。她雙手合掌說:
「阿彌陀佛,現在你們總算稍稍開了一點竅和摸到一點門了。」
受到這種鼓勵,·我們馬上又興奮了。接着我們又說,既然我們知道了大背景和大恐怖的好處,我們就要徹底拋棄過去的小背景、小恐怖和小歡樂和我們自己,就像清倉一樣,我們馬上把自己的心給騰空,好等着裝你給我們帶來的之切。誰是在歷史上真正經過大事的人呢?既然也不是老曹和老袁,他們還只是一個例子和比喻,真正要掀起一場大事的只能是呵絲·前孬妗姑姑你了。我們期待着讓我們見識見識!呵絲·前孬妗微笑着向我們點了點頭。接着大手一揮,天幕和地幕上的背景果然馬上換了,大都市也好,美容院也好,陽臺也好,「忽拉」一下全沒有了,舞臺的背景和佈景就換成了長河落日圓的蒼涼的故河道和到處佈滿屍體和刀槍的古戰場。刀槍在地上插着。槍桿在隨着風搖晃。這時一隻美麗的小天鵝隨着音樂出場了。果然與衆不同,果然別開生面,果然一下就否定了美眼·兔脣和莫勒麗·小娥。現在再看以前的舞蹈果然就顯得小家子氣而呵絲·前孬妗的舞蹈單是看它的佈景和背景就覺出了它的大氣磅薄。我們一下就知道了什麼叫大恐怖。我們一直僵化在那裡的半臉在哭和半臉在笑這時也漸漸地化解和融和了。在小的細節和場合不能調和的東西,無法統一的東西,不能混淆和夾雜着原則分歧的東西,現在放到一種大的場合和大的背景之下,一切都不算什麼了。你完全可以解放了。你所做的一切和一舉一動放到現在的大背景下都無足輕重。於是你就自由了,你的臉已經用不着半邊哭和半邊笑了,用不着一邊是海水一邊是火焰了,你想是什麼就是什麼,你的臉已經不是別人的了,你的臉就徹底是你自己的了,你想哭就哭,你想笑就笑。已經不是陽臺下的雞和螞蟻了,我們已經來到了大漠和曠野之上。人人都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天地,人人都覺得自己是一個獨處的自我。我們原來沒有想到,一個背景的轉換,還能帶來一場客觀上和思維上的革命呢,在這種背景下,天鵝跳的是什麼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躺在這背景的沙山之上;遙望着深邃的天空,是不是也突然感覺出自我生命的渺小和時間和天地之悠悠呢?你躺在這故河道和古戰場上,雖然這一切都是你過去的生命之中所沒經歷過的,但是當你在舞臺上把自己當作歷史的參加者時,是不是也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覺呢?你的後心是不是突然就出了一層冷汗呢?古戰場的時候你在哪裡呢?你記憶的神經好象開始甦醒,但是目前的舞臺並不是歷史。歷史紛繁的雲煙在你腦中已經塵封,現在僅僅是因爲呵絲·前孬妗姑姑的場景、思想和理論──事後呵絲·前孬妗得意地說,我的思想和理論也就包含在背景和佈景之中了,這也是它所以生動和青枝綠葉的重要原因。接着她又得便宜賣乖地說,偉大的真理都是藏在背景和佈景之後呀,偉大的真理都是樸素的呀──的提醒,你又一點一滴和一絲一縷地給鉤沉和回想起來,就好象我們在夢中又回到那個熟悉的地點和氛圍一樣,回到那個有層次的院落和舞臺一樣──但是,雖然你有所回憶和記起,但是你憶起和記起的一切都不是原來的面目都在你的回想和過濾的過程中被變形和扭曲。這時如果把一個真實的過去的場景──雖然經過風吹日曬和風吹雨打的銷蝕它也已經變形了──和現在舞臺上的佈景同時放到你面前的話,哪個是真哪個是假,或者哪個更接近於真哪個更接近於假,你反倒弄不清楚了。你就不知道你是蝴蝶或蝴蝶是你了。也幻也真你就像是行走在四處飄着濃霧的雲端一樣,你可真要一腳深和一腳淺頭重腳輕了,雖然這個時候你的身子和你的臉已經是你自已的了,你不用在一個臉上半邊半邊地去做表情,但你更加不知整個臉是該哭還是該笑。你甚至覺得還是半張臉哭和半張臉笑更適合自己也更保險一些。你是到了一個大境界,你是到了一個故河道和古戰場,你是從美容院和陽臺之上的狹小的天地裡走了出來,但是你仍然像在籠子裡圈了97天的雞一樣,一下大撒手地把你從籠裡放了出來和趕了出來,你就不知該怎麼辦和該怎麼邁步了。這個時候你甚至有些懷念和懷戀過去的雞籠和美容院的牆壁。由於它們在時間距離上與你的走遠和故河道和古戰場比較起來,美容院的角角落落和一舉一動,音容笑貌和從美容院走出來的被基挺·六指改變的各種頭型,你都感到那麼地親切。它們又一下成了你夢中的朋友的妻子或丈夫和你先下手爲強的撫摸了。但是一切都晚了。一切都來不及了。這時你的理智和理論,你已經接受的現在的一切,都和你的回憶和情感在打架。這時你唯一的選擇就是隻好更加把自己的命運交給帶你走向未來的人。呵絲·前孬妗的陰謀終於一點點一步步地得逞了──帶領着你們,邁開大步,走向了她的大恐怖。你還沒有開步的時候,你就感到了恐怖──這時你心裡嘀咕的是:這個恐怖怎麼和呵絲·前孬妗說的恐怖有些不同和走樣呢?接着的步步恐怖就時刻試探着它的深淺。這時你不知道自己的現在是什麼,你也不知道自己的將來是什麼。一切都沒有把握──但正因爲這樣,你走的每一步都有新的恐怖和刺激。這時天幕、地幕和舞臺上的背景已經又換了,故河道和古戰場不見了,幕布上開始出現一個個信道和欄杆,信道和欄杆走向了一個大棚子──爲了讓人和觀衆看清楚,棚子是四面透風的天棚而不是四面堵得結結實實的後邊不留窗戶的房屋──那是童年的村莊,前陽壁上的木格子窗戶上還貼着過年的窗花紙。紅紅的紙上怎麼還剪着一朵秋天的落葉呢?是梧桐葉呢還是大楊葉呢?但現在是一個碩大無比的天棚──呵絲·前孬妗說,我要的就是這種透明度──棚子之下,正轟隆隆地轉動着一臺山丘一樣的絞肉機。我們都在老老實實眼晴裡懵懵懂懂地排着隊順着欄杆往棚子裡走。這時天幕和舞臺上又出現了呵絲·前孬妗的旁白和話外音:
「現在你們已經看到了,現在他們也就是你們要進去的就不是美容院而是絞肉機了。當然你們進去不進去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在說明我一方面沒有因人熱。這裡不見美容院,一下就180度轉彎地讓你想也沒想到的改成了絞肉機──背景一下反差這麼大,當你們在臺下看或是排着隊往裡走的時候,你們不感到新奇和刺激嗎?同時在說明我拿進去的確實不是一塊石頭而是活生生的你們──這裡也有兩層含義呢,一層是我拿進去的不是一個而是你們全部,讓你們個個不是旁觀者而有參與感──我的舞蹈和劇情不是讓觀衆在那裡傻呆着,而是讓他們一邊是觀衆同時個個又是演員;另一方面也是在說當年去進美容院和最後站在陽臺的主角是誰呢?是美眼·兔脣和莫勒麗·小娥,別人都是觀衆和陪襯;而現在在天幕上和舞臺上佔主要位置的是誰呢?就不再是一個主角了──就不再是我了──大家從這裡也可以看出我作爲一個小天鵝的思想境界了吧?──就不再是帝王將相和牛鬼蛇神了,而是我們廣大的觀衆和人民羣衆,是他們懵懂的身影充斥着我們的天幕和舞臺,我作爲一個領路人這時倒是退場了。從欄杆到絞肉機的隊伍中尋找不到我的身影,我只是在天幕外、舞臺外的一個話外和配音──一縷聲音──罷了。你們成了主角,我倒成了局外人。過去我們把局外人都理解成什麼了?都理解成不能爲時代和社會所容的顧影自憐者,大家不管怎麼做似乎都對不住他如果從這個觀點出發,當年的美眼·兔脣和莫勒麗·小娥倒成了一個物極必反和背道而馳的局外人呢;但是現在局外人的概念變了,我這個局外人和她們有截然的不同,我是真正的站在外面把一切風頭和鏡頭都讓給了大衆,我站在一旁看着你們表演就夠了,這個時候我臉上倒露出了微笑。同樣是一個局外,現在就看出她們是多麼地膚淺而我又是多麼地體貼和照顧別人。這不是誰想做就可以做到的──做你的美夢去吧,這得有一定的大恐怖大快樂和大道德的歷史積累做準備呢。看我有一頂點做作嗎?看出我有一頂點的違心嗎?看着你們一個個走進去變成血淋淋的骨肉我羨慕了嗎?我覺得自己活得好好的吃虧了嗎?──這時活得好好的可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活得好好的,而是當世界上的人都走向絞肉機傾刻間就血流成河一切都不見知向誰邊從此世界上就荒無人煙而地球上就剩下你自己的時候──世界上再也沒有觀衆和人民了,就留下一個孤獨的小天鵝,你仍不爲所動不爲這種馬上就要到來的孤獨和寂莫在那裡仰天長嘆而還是笑眯眯的,對世界將要到來的孤獨處世不驚,可就得有一根堅強的神經和一股不屈的支撐力呢。我拿進去的不是石頭,我拿進去的不是配角,拿進去的不是個體而是全部──當溫暖的團結的你們從絞肉機裡走出來是什麼樣子呢?是血流成河的古戰場──古戰場在血流成河之前還有吶喊聲在緩解着和抻長着我們的恐怖,而現在你們埋頭走向絞肉機的時候都一腦門子官司默默無語,是一支無聲的和沉默的隊伍,你們想一想這是一個什麼畫面和恐怖情形呢?──比古戰場還要恐怖十分。這時當然不用我再拿出什麼,不用構再上到畫面上去,我不上鏡的本身,就已經是上鏡了──有多少個觀衆就有多少個我自己,看着我不在畫面上,其實我和你們每一個人都在一起──上帝和你們同在就是這個意思,我騰出手來把你們一個個都照顧到了──飽經磨難和肢解,看看我在那裡配話外音,其實我已經在血水中浸泡了一千遍在鹽水中又浸泡了一萬遍了。看着一個個完蛋和去球的是你們,其實完蛋和去球都是我。一千個一萬個的我,又組成了全體的人民;於是就不是一個人在做遊戲而遊戲開始屬於人民──本來就是一場小天鵝的獨舞呀,我的前任都是這麼做的,一上臺就把自己當成了主角置人民和觀衆於不顧,只是在舞劇的最後給了你們一個結果,給了你們一塊石頭或一張人皮,你們就心滿意足和樂得屁顛屁顛的了,就在那裡歡呼雀躍以爲已經得到了大的刺激和大的恐怖;但是我一上來就打破她們另開了一條思路,就讓你們全體上了舞臺開創了羣魔亂舞的新時代──羣魔亂舞的時候,還一個個都悶着頭,一個個還一腦門子官司,渾然不覺就進了絞肉機──什麼是大演員和大家風采呢?這時出現的恐怖就不是個人的而是全體的,就不是小恐怖而是大恐怖了。當最後你們都玩完了就剩下我一個──你們就把我當長生不老像過去的小劉兒他爹吧,這個時候他滿頭白髮拄着柺杖孤零零地走在白骨累累的故河道和古戰場上,是不是也是另一種恐怖的開始呢?恐怖沒有完,恐怖還在繼續。當然問題說到這裡還只能算是說了一半,我還有更重要的一半沒有說呢。即我舞蹈的設想和創意是這樣,背景由小家子氣的美容院轉移到了長河落日圓的故河道和古戰場,接着讓你們茫然地排着隊走進了絞肉機──我們這麼做了,但是爲什麼這麼做呢?理論和道理、燈和掛是什麼呢?──這纔是更重要的更需要我們弄懂的。如果單是爲了一個恐怖的效果,那就和別人又沒有什麼區別了──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們還不如散場和搬凳子回家。你們是不是這麼看的呢?如果是這樣看的,我們就解散;如果不是這樣看的,我才能接着繼續旁白和話外下去──你們回答我,故鄉的人們!」
這個時候故鄉的人們已經有一大半在天幕上和舞臺上走進絞肉機不見了。從機器涌出來的灘血和骨渣也都已經被推土機給推走和打掃乾淨了。前邊的進去已經不見了,後邊的隊伍還在繼續往裡走──這時我們看到,一身武打扮想給小天鵝伴舞的俺孬舅和髒人韓也走在其中。一開始想給主角伴舞,誰知道最後自己成了主角。現在看到他們仍然穿著已經檻樓的憲兵服,臨進絞肉機,頭上還歪戴着髒兮兮的大頭帽,倒讓人感到滑稽,給一個莊重的場面,憑空增加了一些喜劇的色彩。──但轉眼之間他們也不見了。說話的功夫,人已經又少了一成,這機器的吞噬速度可真快呀──所剩無幾的人看着前邊剛纔是一種麻木現在就更加呆滯和茫然了。這時機器的操作者又喋喋不休地向我們提出了一個問題。我們的命運已經被決定了和不可更改了,我們還能對現實再提出什麼不同意見和爲此再打得頭破血流嗎?我們連腦子都不想轉了。我們只能呆癡地口角流着涎水地傻笑──這時還是半臉傻笑和半臉傻哭──唯一剩下的一點智力就是還知道順着掌握和牽引我們命運的人的話往下答。於是我們山搖地動和衆口一詞地回答──這和剛纔的靜場和沈默形成多麼大的對比呀,由此可以看出柯絲·前孬妗在我們所剩無幾的故鄉羣衆和人民中的號召力──你已經可以爲所欲爲了,你不用再擔心什麼了;雖然你的舞蹈還沒有結束,但是我們的結論早已經下定:你的一切大恐怖和大歡樂都前所未有地成功了。──我們一邊往前快速地茫然走着,一邊在那裡山搖地動地回答:
「不是這樣!」
呵絲·前孬妗面對着一幫傻子滿意地點了點頭──把一羣故鄉的人們變成了一羣傻子,這本身是不是比進不進絞肉機更恐怖呢?她接着又眉飛色舞地說:
「這就對了,我接着再說下去。爲什麼讓你們這樣呆癡地一言不發地往前走呢?爲什麼要採取這種方式呢?除了考慮到其它種種原因之外,主要還是爲了你們的腦袋。你們的腦袋怎麼了?就是因爲你們在歷史上沒有經過大事,所以你們的歷史和過去的人生過於複雜,你們在日常生活中每天把腦子裝得太滿了。橫七豎八和雜七雜八,就像多年沒有清除和打掃的舊倉庫你們剛纔不也是這麼譬喻的嗎?──爲什麼我在當初選擇背景的時候要選擇陳舊的故河道和陳舊的還是冷兵器的古戰場呢?──現在已經有了飛毛腿和愛國者導彈,導彈上都裝着小型攝影機,──就是爲了和你們腦子的陳舊倉庫給統一起來。問題是你們的腦子還不僅是陳舊,如果僅僅是陳舊、停止不前和停止不裝倒還好些,問題是年年、月月、天天還有新的一地雞毛的東西繼續往裡裝着、塞着、堵着和冒着。長此以往,你們小鴿蛋一樣的小腦袋怎麼變得了呢?再不能往裡裝丁點兒東西了。個個腦門上都已經發出了危險的信號和亮起了紅燈。但是日常生活和一地雞毛還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地往裡吹和灌。如果是往裡灌寒冷的東北風還要好一些讓人清醒一些,但不是,都是雜七雜八的秋天落下的梧桐葉或是大楊葉。腦子再不能承受了。再往裡裝半點東西都要爆炸和毀滅了。爲什麼日常生活中老有人用絲襪子上吊和從147層的美容院的高樓上跳下來呢?不是因爲別的,表面上看是因爲一地雞毛──其實小劉兒當年看得還是不準呀,其實是因爲腦袋中已經飽合了。這個時候不管再往裡加什麼雞毛和信息,它一下都會爆炸;並不是因爲雞毛問題,重要的是已經滿了再不能往裡裝了。但是這個時候樹欲靜而風不止地又往裡加了一些和灌了一點,於是就爆炸了。就上吊了。就跳樓了。當然這個時候如果真是吊死了和摔死了也就好了和一了百了了──問題是當一個17歲的少女從102層的高樓上跳下來,並沒有成爲一灘血肉或是肉醬,一開始躺在地上不動,但是沒過多久,她又從地上慢鏡頭地爬起來──接着就恢復了正常的拍速,拍拍屁股上的土轉身就離去了。這就可怕和恐怖了。我們接着只能滿腦門子官司仍然努着挺着硬撐着活在這個世界上。爲了在潛意識中保護你們的腦袋,你們只好在生活中低着頭和一言不發,就要爆炸的腦袋,架在你們的脖子上,你們仍然騎着自行車上班下班和到菜市場買菜。以爲你們現在半臉哭半臉笑的表情是我創造的嗎?不,在我之前,你們在日常生活中也已經這麼做了。這個時候你們怎麼解脫呢?作爲一個小天鵝,這個時候還能給你們帶來什麼新的恐怖呢?再從樓上一個個給你們推下去嗎?接着你們一個個又從地上拍拍土站起來了。不解決任何問題。於是我也只能以沈默對沉默,以滿對滿了。以街上的表情和排隊來重複你們的表情和排隊了。只能讓你們排着隊帶着你們來到這故河道和古戰場,來到這天棚和絞肉機房。一切都是默默的。一切都符合你們固有的風格、體重和性格。就當我們是快過年了吧,我就像殺豬一樣讓冒出來的一股股直躥雲霄的血柱佈滿我們的天空和我們一時的生活。接着不就有一個個的豬尿泡了嗎?在這冷兵器的時代裡,不也就能代表五彩繽紛的氣球了嗎?等我們把這氣球放飛,我們不就真的由大恐怖到達一種大歡樂和歡樂頌的年代了嗎?這和一個人從美容院的陽臺上走出來比較一下,哪一個更接近我們全民的歡樂頌時代的本質呢?這裡的關鍵之點在於:創造不要脫離人民!……」
呵絲·前孬妗的旁白解說到這裡,天幕上和舞臺上的我們早已經不見了。只剩下大漠、故河道和吹着的風。風吹着的旗杆、死去的戰馬和戰場。旁白就響徹在這樣的天空。一切都如願以償了。臺上就剩下一隻在長河落日圓的故河道和古戰場的背景下的孤獨的小天鵝了。不用說,這場舞蹈是跳得多麼地精彩和別開生面呀。我們從來沒有欣賞過這樣的舞蹈和藝術。一切都不是人力和人爲所能玉成的。如果那樣能成的話,它怎麼會這麼滴水不露和天衣無縫呢?你挑不出什麼缺點,你找不出什麼毛病,剩下的你就是發呆、發傻,張着嘴看不夠感到一步步都驚心動魄。等小天鵝已經在那裡做出結束的定格動作,我們一下還沒有從劇情中解脫出來呢。太感人了。太讓人出不去了。一定還會有些什麼吧?但是我們確確實實看到,天幕和銀幕上已經在童聲合唱中拉出演職員名單和贊助單位的名稱了。舞臺上紫紅色的帷幕開始自上而下一步步落下來了。等我們終於從劇情和自己的表演中驚醒過來,接着當然就是瘋狂的歡呼聲和暴風雨般的掌聲了。這時大幕又拉開了,小天鵝屈着身子和撅着屁股已經在追光中向我們謝幕了。戲真的就要散場了。我們這次真的就要尋子覓爺和搬凳子回家了。在人聲嘈雜的回家路上,我們還讚不絕口地說:
「真是比美眼·兔脣和莫勒麗·小娥的舞蹈強多了。」
「看了咱姑姑這場小天鵝獨舞,別的小天鵝的舞──不管是過去的和未來的,都業已是沒法看了。」
關於這場舞蹈的演出效果,呵絲·前孬妗也明顯地有些得意忘形。她後來在回憶錄中說:
「當時片子和隊伍還是過得太快了。片子都已經完了,我還有許多解說詞和話外音沒有唸完呢──大約剛剛唸了一半!」
又寫道:「當我謝了幕在後臺卸了裝一個人往家走的時候,我突然感到世上沒有知音和從此世上無對手的蒼涼!」
又寫道:「當時我唯一擔心和感到自己殘酷的是:我把舞蹈的路已經走絕了,接下去的小天鵝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