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非夢與花朵

叢草的青氣是從叢草的下部瀰漫和擁擠出來的。叢草和花朵擁擠出通往故鄉沼澤的一條小路。小路射向青氣,就像子彈穿過蘋果一樣濺出和突然涌出清脆的汗液和碎渣,到我們手裡已經是茫然和一種破碎了。我們無法將其規攏和總結。高低起伏的坡度當然也不大,原野上擁擠和交錯出一望無際的叢草和花朵。花朵探出草叢和歸攏到路的兩邊。或者是佔滿路的兩旁像向日葵一樣高高地探着,越過它們纔是一望無際的雜草和草原。風並沒有吹過來,但是花朵和草叢爲什麼一刻不停地搖曳呢?當然搖曳的幅度也不大,這一點又令我們放心。是鬱金香嗎?是美人蕉嗎?是天堂鳥嗎?是串紅或者是牽牛花嗎?……血紅的碩大的花朵,就雜錯在路的兩邊而且一望無際。這時我們就歸結成一個人。不是成羣結隊地從這裡穿過,而是一個人在那裡穿行。是尋找嗎?是尋探嗎?是一念之差或是無意之中呢?暮色已經降臨了。清風徐徐吹過。我們不相信的白天的熱度和煩躁一下子無影無蹤。我們一人端着一個大碗,蹲在我們的月光下吃我們的最後的晚餐。誰都知道我們明天就要上路了。誰都知道各人的上吊繩都已經準備好了。我們都已經視死如歸和紋絲不亂了。過去的千差萬別都是暫時的,現在男女老幼都顯示出了我們本來的固有的大家風度。明天離今天不是還有一段遙遠的距離嗎?我們毫不在意地把它當作一樁別人的事。男人變得豪壯無比,女人變柔情似水,畜牧變得溫順聽話,一個幽靈似的孩子,這時在貼着地面低飛。過去的歷史是多麼地遙遠呀。我們現在已經是男女和生靈不分了。我們一下就單一了和純潔了。俺爹和白螞蟻,劉全玉和郭老三也變得不囉嗦了,老曹和老袁也變得心平氣和而不是牢騷滿腹成了慈眉善目的老人了,女地包天和卡爾·莫勒麗了變得不那麼狠毒和歹毒了──對事情不再那麼斤斤計較,開始對世界的一切都採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了,不掐男人和割男人了,牛蠅·隨人和橫行·無道也不那麼橫行霸道了,豬蛋和孬舅也不擺他們過去領導的臭架子了,秘書長變得像我們的秘書一樣,曹小娥也不唆豬尾巴就是不唆現在也不流口水了,馮·大美眼也不在我們面前走她的模特步了,「還是日常的步子要穩妥和舒服得多呀」,她說。前孬妗頭上油光水滑沒有蝨子是肯定的了但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上前一把就拉住了馮·大美眼:

「我的好妹妹,過去都是我年輕不懂事,我那時賭的什麼氣和熬的什麼油呢?早一點把你娶過來,我們兩個共同來服侍老孬,你一夜我一夜,誰身上有了不方便就讓別人一夜,心平氣和過着小三口的日子不是挺好的嗎?真是一時胡塗油蒙了心,就到了過去那種地步,還麻煩小劉兒描畫了我們半天!」

這時小劉兒也笑嘻嘻地有了大人地位,在那裡像大人一樣笑嘻嘻地說:「不麻煩,不麻煩。」

前孬妗又笑着對後孬妗說:

「當然,現在說這些都晚了,明天我們就要上路了,我們也就剩最後一夜了。」

接着兩個人在那裡相互推讓:

「今夜是你的了!」

「今夜是你的了!」

「那最好今夜誰的都不是,就剩他自己算了!」

「或者讓兩個老孬來服侍我們一個!」

又在那裡「咕咕」地笑。白石頭呢?白石頭呢也不像往常那樣偷奸耍滑了,開始老老實實縮在他爹身邊給他爹捏腳呢。白螞蟻還有些炫耀地把腳伸給了我爹。我看到後,忙向我爹喊道:

「爹,不要怕,等我忙完這一塊,馬上也去給你老人家捏腳!」

俺爹笑着向我擺了擺手:

「不忙不忙,你忙你的大事;等你忙完,到時候就不是你給我捏腳的問題了,我應該給你捏腳纔是呢!」

我忙不疊地說:「爹說到那裡去了,這玩笑開得過了頭,兒可擔不起!」

爹又開通地說:

「什麼爹不爹兒不兒,就是爹兒也不就是今天一晚上了?到了明天一上吊,我們一步也就跨到了另一個世界,那個時候誰還認識誰,我們不也是甩開手你和我何干我又和你何干?我們提前結束這種契約反倒痛快。從現在起到明天早上,我們兩個哥兒倆相稱好了!」

我死抱住過去和今天不放說:「爹,不能這樣,不到明天早上,我還是我,你就還是我爹!」

我爹又大度地說:「如果你非要這樣,那我也隨你!」

一切顯得熱絡隨和。這時你想怎麼樣,你就怎麼樣,理想的社會和風氣就這樣在上吊的前夜提前來到了。過去我們變換了那麼多的人間制度,從異性關係到同性關係,從同性關係到生靈關係,從生靈關係到靈生關係,都沒有改變我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人,說它們是換湯不換藥毫不過分,沒想到現在一切制度都不變了,就來了一個上吊,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和隨風而散了。早知這樣,何必當初呢?我們還經過那麼複雜的過程幹什麼?我們早一點上吊和就談上吊不就完了?後來的研究者研究到這裡也有些含糊和含混,這裡是直線延伸呢,還是縲旋上升了一圈呢?如果不存在螺旋的話,其實那點過程倒是真可以省略哩。這是多麼重要和清風徐徐的一個夜晚。社會風氣和人的素質一下就得到了大的提高。人變得一點毛病都沒有了。人人都成了潔白無瑕的瓷人。一羣瓷人像兒童玩具一樣湊在一起共事和說笑,它怎麼能會不是清風明月呢?就是撐着讓它壞,它還能壞到哪裡去呢?──但是令我們事前懷疑和照過去複雜的齷齪的多變的既定的標準來看,這是祥雲到來之前的寧靜呢,還是暴風雨到來之前的前奏呢?真是無爲而治呢,還是引而不發呢?──當然照過去的思路如果是前者的話,我們倒是不放心,世界是還有這樣的好事和免費的晚餐在等着我們嗎?我們一步步往前走,我們又提心吊膽──前邊說不定就是陷阱;如果是後者的話,我們倒覺得是正常的我們在暴風雨到來之前倒是可以暫時歡樂一下子的。這是暴風雨到來之前的前奏,這是行將滅亡之前的一次聯歡。我們得過且過,我們風和日麗。本來滅亡之前我們應該像熱鍋上的螞蟻或者火燎蜂房之中的馬蜂一樣着急,但是不,我們反倒平靜了有禮貌了,可以爲所欲爲和暢通無阻了。我們一切都想通了。這纔是故鄉和他鄉的一點區別和它適得其反的一覽無餘呢。唯一令我們有些擔心的是:爲什麼總是引而不發呢?快樂爲什麼總不停止呢?什麼時候是一個頭呢?但這點擔心反倒增加了我們的快樂。本來應該是慌亂的,但在慌亂到來之前,我們像聽到一聲鑼響,一切的慌亂和舉動都停止了,接着就按步就班和從容鎮定了。本來正在唱快板,一下就轉到慢板、西皮和傾拆了。練功場上本來一片慌亂,現在就從容鎮定走着悠閒的步子──暴風雨到來之前我們並不慌亂,我們並不隨着颳起的腥風頂着書包和簸箕往家跑,那樣反倒讓風一陣陣地往我們脖子裡灌,弄得我們一頭一臉的土;本來我們還在跑,現在反倒不跑了,我們停下來了,邁着悠閒的步子。不就是淋一個落湯雞嗎?暴風雨,你來和更猛烈一些吧!我們反倒停在路邊開始深入談心。過去沒有說出的話,現在都說出來了。平靜地端着碗,吃着我們最後的晚餐。在別人眼裡是暴風雨到來之前颳起的一陣陣黃沙,但到我們心裡,卻是月明星稀的祥和的夜晚呢。因爲我們知道明天早上等待我們的是什麼,於是我們現在悠閒地吃我們的晚飯談着我們的心盡着我們的孝給爹捏着流出黃水的腳把丈夫都讓給對方──在這最後的晚上。莫着前邊已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這時我們就變了一個人──本來一個個蓬頭垢面,腳上流着黃湯,現在就成了一個個白玉無瑕的瓷人,這樣我們就萬衆一心地一切都能想到一起地終於合成了一個人,我們前邊就出現了一望無際的草叢和花朵。一開始也沒想到成爲一個,問題出在誰去探求這草叢和花朵上面,大家起了一些無大雅的爭議。雖然我們可以避免無原則的爭論,但是在上路上的細小枝節上,還是會有不同意見的。但是這個時候的爭議是通過討論的辦法心平氣和的交談來解決,而不是通過戰爭和陰謀了。說來也怪呀,到了這個時候,我們反倒對戰爭、狂喊和陰謀詭計有些嚮往了。那樣解決問題畢竟要簡單和直接得多,在解決一些矛盾的同時,還可以掩蓋和忘記另一些矛盾,也許那些被我們忽略和忘掉的纔是主要的,深入細緻的討論和思想政治工作做起來可真是磨人和讓我們耐不住過去的性子和違揹着我們過去的心呀。操刀一快,說割了也就割了比在法庭上討論和辯護幾天、幾月和幾年要痛快和穩便得多。不是我們看着就剩下今天和晚上來日不多的面子,如果我們現在再不變得文明和文雅一些,一切都來不及了,我們真想一下就恢復到豬蛋、牛蠅·隨人或橫行·無道甚至是一杆子插到底就是老袁和老曹時代的樣子。現在讓我們太憋屈了。我們這個豪放和愛唱歌騎在馬背上的民族。爲什麼現在變得溫文爾雅和柔情似水了呢?這中間犧牲了我們多少人性和本性呀。從另一方面說,我們又是一個多麼能忍耐和識時務爲俊傑好漢不吃眼前虧的民族呀。我們在壓抑着自己來討論我們的細枝末節,而這個細枝末節在以快刀斬亂麻的過去是不存在的。到底誰去草叢和花朵中穿行呢?如果照過去的傳統這個人就應該是我們的強人和領袖,但現在我們心平氣和了,明天大家都要上吊了,這個強人和領袖馬上要和我們一樣去球和不存在了,在一個沒有強人和領袖的前提下,就好象小劉兒他爹在小劉兒面前都要提前封爹、掛印、掛靴和掛拍的情況下,爹已不爹兒將焉附,這時遇到草叢和花朵該派誰呢?放到過去不是一個問題的問題現在就成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擺在了大家面前。這時當然就起了文雅和帶着微笑的爭論了。爭論到最後發現派誰去都不合適,誰去都有紕漏和欠缺,誰去都不能代表大家,過去有強人和領袖的時候大家還好代表現在大家一律平等了反倒不好代表了。你是派小劉兒呢?還是派小劉兒他爹呢?小劉兒一個黑孩子我們過去看着聰明可愛,替我們跑一下腿送一下信探一下路不是不可以,但是現在一下把這麼大的歷史重任和責任放到他身上就顯得不那麼合適了。派他去磨房可以,派他到草叢和花朵之中就不一定合適。小劉兒他爹如果克服過去的囉嗦和不着腔調的毛病派他跑一趟倒也無妨,但是馬上就有人客觀地而不是人身攻擊地換言之是出於公心而不是泄私憤地提出,小劉兒他爹改變的人品如果放到過去我們放心,但是放到改變的現在就成了改變的改變我們倒是不放心了。還有他的個頭呢?品性改了,個頭沒有改。是不是長得過於粗矮了一些呢?而且有口臭,遇到好奇的東西愛探頭探腦──這些毛病也沒有改,如果在草叢和花朵中映現出一個探頭探腦的老雜毛,這事實本身不也夠違反今天晚上初衷的嗎?如果不派小劉兒和小劉兒他爹,再換一個白螞蟻怎麼樣?白螞蟻別的倒沒什麼,但螞蟻一遇暴雨愛鑽地洞,穿行之中真下起雨怎麼辦呢?白螞蟻不行,老袁或是老曹怎麼樣呢?老曹老袁性格勇敢,唯一的不足是他們兩個都有腳氣,流着黃水的一雙舊腳從新鮮的和鮮豔的花朵上踏過去,不也是對我們心靈的踐踏嗎?豬蛋和劉老孬,牛蠅·隨人和橫行·無道,性格上雖然克服了暴躁的一面,但心中也過於自由主義了,誰知道他們在花朵之中會穿行到哪裡去呢?會不會真的橫行無道呢?郭老三和劉全玉又太愛誇誇其談了,花朵是讓看的和用心靈來感受的而不是讓你來品頭論足的;他們的這種特點用來講課和說數來寶可以,但是用到穿行草叢和花朵上,就明顯是避其所長和揚其所短了。小蛤膜和髒人韓,瞎鹿和六指,儘管他們在歷史上都有些作爲,但是他們也不是多麼沉穩的人哪。找來找去,個個不讓人放心。既然我們在過去的男人中尋找不出合適的人選,要不我們在那些花朵般的過去曾經是女人的人中來找找看?女人是水做的。但尋找起來也讓我們失望。卡爾·莫勒麗是不行了,她過去愛割東西,雖然她現在不再割人了,但是會不會割草和割花呢?單是拿一把鐮刀在花叢裡穿行,就夠嚇人和唬人的。別嚇着我們的花朵。接着女地包天也被篩了下來。女兔脣也被篩了下來。前孬妗也被篩了下來。她們在一縷古老的陽光下也露出許多黴點。最後就剩下後孬妗馮·大美眼和當年的歌星呵絲·溫布爾。挑來挑去,人羣中就剩下孤零零兩個人,這時我們倒有些着急了。就像我們在挑爛梨一樣,剛開始挑的時候我們毫不珍惜,但是當挑着挑着露出筐底的時候,這時反倒覺得筐裡剩下的兩個是寶貝了。本來她們兩個也是不行的,有人提出她們一個是模特,一個是賣唱的,從本質上講,她們和男瞎鹿男六指這些藝人又有什麼區別呢?這些人除了愛拋頭露面和愛出風頭,一般還有自戀症和自憐症,不見花草她們還沒什麼還想着大家,一見花呀草的她們再對景傷情在那裡顧影自憐起來,這時思前想後掩面掉淚只顧在臨死之前想自己的心事忘了大傢伙對她們的囑託到時候可就晚了和完嘍。我們就白選她們了。本來大家是這樣想的,但因爲現在就剩下兩個,把這兩個扔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就剩下一個草筐了,大家也就謹慎起來甚至破碗破摔地想犯老毛病有奶就是娘了,就是她們了,就在她們兩人中間選一個了,大家就要這樣拍板了。但是問題是現在剩下兩個而不是一個,就又使問題複雜化了。如果剩下一個,我們沒有挑揀的餘地也就是她了也顧不得她上路之後會不會顧影自憐,真到那個時候我們也會自我安慰地把她的顧影自憐當作我們大家的影和伶也就是了──影憐,是不是一個好名字呢?但是現在筐底偏偏剩下兩個,這就給我們和她們倆出了一個更加陳舊和古老的歷史問題。二者必居其一,在任何時代都是令我們害怕的選擇。模特說她步子走得好,搖曳的步子,和那搖曳的花朵兒正好相配;說着說着就做出了要收拾行李和捲鋪蓋上路的架式。但這時呵絲·溫布爾已經亮起了她高亢有力的喉嚨唱起了直穿雲霄也穿透了我們心靈的歌。不唱歌我們沒有什麼,一唱歌我們從心理上一下就和花兒呀草兒呀的心相通了。原來歌聲不但是沒有國界和民族限制的,不但沒有時間和空間限制,外星人聽到我們的歌聲也在那裡犯楞──除了這個,原來它還不受生物和植物的限制,花兒呀草兒呀聽到這麼優美的歌聲也支起了耳朵和搖曳起它美女般的臉龐。這時我們就爲難了,又覺得馮·大美眼的步子不算什麼了,要從動人的角度,還是我們的黑歌星呵絲·溫布爾合適。當然也有一部分人不同意這種主張,還是堅持原來的選擇,譬如小劉兒和他爹(這時爺兒倆倒是統一了),就覺得相對於聲音來講,對於美麗的花朵來講,還是婀娜多姿的步子對於它們更重要,還是此處無聲勝有聲地要好──如果一種狀態真是好的話,其實不用說什麼,事物的本身自然會傳導出一種聲音、韻味和絃外之音。我們要的是感覺是心而不是耳朵,所以以他們爺兒倆爲代表的感覺派,還是同意馮·大美眼的成分居多。最後爭來爭去又浪費了一些時間,本來筐底兩個不爛的梨,現在受着爛梨的傳染(雖然爛梨己經被我們扔出筐外,但在沒扔出去之前,筐子已經受到黴菌的感染,現在潛伏期到了),也和筐外的爛梨一樣爛掉了。這時大家說什麼都已經晚了。就是同意馮·大美眼或是呵絲·溫布爾也沒有用了。到了這個時候,大家對着一個空筐反倒是輕鬆了。一個也甭挑了,沒有了;扒來扒去,一個合適的也沒有。如果把這種結果放到以前,大家肯定會有些不服氣和怨天尤人,譬如馮·大美眼和呵絲·溫布爾就有話說,我們可是被你們給耽誤的。但是現在不是和以前不同了嗎?現在大家不是心平氣和和有教養了嗎?大家之間的差異也就是在性格上,你沉悶一些我愛多嘴多舌一些,但在本質上和品質上大家已經統一了。爛了也就爛了。爛了也沒有什麼。爛了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大家心理上還帶着過去歷史上不患貧患不均的老思想,這時反倒輕鬆和不相互埋怨了。馮·大美眼也大家風度地說,幸好是爛了;如果不爛,真讓我去或是讓呵絲去,回想起來也有許多不合適的地方呢。憑什麼就讓我們成了最後的選擇?還不是因爲我們容貌美一點或是歌聲美一點是美聲而不是通俗雖然我們剛纔從理智上沒有認識到這一點但是現在回過頭來想一想還不是因爲我們這點和花朵美麗的接近嗎?正是因爲我們的接近所以就派我們去接觸和穿行我們的同類嗎?這個原因表面看是合適的和站得住腳的,其實從更高的審美角度看,也不一定合適呢。太相近的東西擺在一塊不就沒有差異了嗎?兩個沒有差異的東西擺在一塊哪裡還有相反相襯的不同美和錯落有致的雜點雜色雜毛和雜種而雜種和一切雜的東西纔是優秀的這一點呢?反倒減弱了花朵的光輝。馮·大美眼說過這個,我們倒是看出派她去的合適了。於是月光下的街頭飯場上又響起一陣笑語歡聲。大家歡過和笑過,大家也知道,話是這麼說,但我們橫豎也不能沒有一個人去穿越我們的夢境和花朵呀。當然這個時候派誰去和不派誰去大家已經無所謂了。愛誰誰。誰去都跟我去一樣。我們都是好弟兄和好姐妹,你隨便找誰吧。說起來我們還懶得動呢,派誰去還要勞累和偏勞誰呢。就找一個有差異和有錯落的吧。·在我們這裡找一個與花朵協調的難,找一個錯落和有差異的陰差陽錯和不着腔調的從歷史上看可是俯拾皆是。乾脆,這事我們不用操心,就讓小劉兒來決定算了。小劉兒說誰就是誰吧;我們連決定都懶得做了。小劉兒雖然身子沒有長高,渾身還是那麼焦黑一搓落下一地泥卷,渾身就穿了一個褲頭,光着腳丫子一天瘋頭野腦地跑下來,還喘着氣在那裡不覺着累,轉着黑眼珠在看着我們;但是說起話來和舉手投足,還是比以前穩重多了。也知道他爹是他爹了。雖然這種覺悟在他爹和我們看來還是有些晚了。但死到臨頭覺悟還是比不覺悟好呀。活沒有活個明白死倒死了個明白總比到死也不知道爲誰而死要好呀。說的就是這個。孩子一大,自然就懂事了。我們不用着急。現在大家懶得管,就讓他來管。同時從一個大事讓一個過去不懂事的孩子來決定的本身如果我們不從不慎重和有些冒險的角度去考慮,就只能看作是大家對這個事的徹底不在乎了。當這個重任意外和陰差陽錯地落到小劉兒頭上時,也是出乎小劉兒本人意料的。大家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他還在那裡用一根柴禾棍撥拉屎克螂或是臭蟲玩呢。如果照過去的小劉兒,他在這時候是不會有心思和屎克螂或是臭蟲玩的,他要非常討厭和不知趣地在大人談話中插言插語,這些插言和觀點又都不着腔調而讓人哭笑不得;現在好了,他長大了,知道大人說話的時候不再插言了,他找到了真正的朋友開始和屎克螂和臭蟲玩了。就好象一到大災之年孩子立馬就懂事一樣,到了大家都通情達理的時候,孩子也成熟了。雖然世界畢竟是大人的世界和成年人的世界,但等大家覺得自己沒用突然發現了孩子的價值,我們一下就把我們大人的命運毫不猶豫地付託給這個孩子了。孩子,我們對自己不管了,我們對草叢和花朵無所謂了,一切由你來安排和決定我們的命運吧。倒讓孩子大吃一驚。他丟下屎克螂和臭蟲,屎克螂和臭蟲馬上就急急忙忙地爬到別的地方去了,他的面前就剩下了我們這些大人、叔叔阿姨和舅舅妗妗們。讓誰去探索和穿行草叢和花朵呢?當我們沒有把選擇和決定權交給孩子的時候,我們對這一切都不在乎和愛誰誰;但當我們把這決定我們命運的權力交給這孩子,孩子在迷茫之後就要開口說話的時候,我們倒是再一次對這孩子有些擔心了。我們決定得是不是有些匆忙和不慎重呢?這孩子到底成不成呢?孩子張了張口,我們的心就提了上去;孩子閉上口,我們的心又落了下來。孩子看了看飯場上所有的叔叔阿姨、舅舅妗妗──怎麼都變成了臭蟲和屎克螂呢?就是爲了顯示自己和花朵的不協調嗎?他倒是一下長大了。全場就數自己高,人裡頭挑人就數哥哥好。誰最不美麗呢?誰最和花朵不協調呢?你們不要在那裡自作聰明和顧影自憐了。其實你們中間每一個都和花朵不協調,派這一個人或是另一個人差別並不大,如果你們是從這樣一個角度出發說對這事不在乎了派誰都一樣倒是正確的;但我終於還是看了出來,其實你們的心底並不是從這個角度出發和認識的,你們的心底還是在乎和嚮往協調的。這就是你們大人和成年人的可憐和可惡之處了。雖然你們品質改好了但是這點性格上的不能自己的毛病還是沒有改過來現在想改也難時間已經來不及和不允許了你們肯定是要帶着這點毛病進墳墓了。現在你們把選擇的權力交給了我──選擇權交給誰是多麼地重要呀,哪怕是夜裡分配一個牀單,他也能由此改變世界和重新開始。既然你們口頭上贊成不協調心裡頭想着協調,我就要口頭上贊成協調心裡頭藏着不協調。不協調在世界上總不是一件好事嘛。孩子如果不懂這個道理還可以原諒,你們都是成年人了還這麼違心和憋屈着生活嗎?只是從審美的角度出發嗎?審美能代替日常的生活嗎?今天尋找和穿行草叢和花朵只是爲了我們的審美嗎?在這個明天就要上吊和受刑的日子裡。畢竟還得有些實用價值吧?從這個意義上,我找出了一個人。他是既協調又不協調,既能照顧審美又能實用地生活。這時大人們都像臭蟲和屎克螂──在孩子柴禾棍惡作劇的撥弄下懵頭轉向和毫無目的地爬來爬去──都像幼兒園的孩子望着阿姨一樣,用稚嫩的聲音齊聲問:「小劉兒叔叔,你找到誰了?」

這時小劉兒叔叔老練地毫不羞愧和驚慌地指着自己的胸口說:「那就是我呀。」

衆人大吃一驚或者說一點也不吃驚。這是大家沒有料到的但是仔細地一回想這也是大家早已料到的。當初我們把這選擇權交給小劉兒的時候,是不是就想到他會選擇到他自己呢?當誰手裡有選擇權的時候不是首先想到自己呢?這樣也好,起碼說明我們的孩子成熟了,已經頗具成年人的氣魄,已經到了胸有成竹當仁不讓和捨我其誰的地步。不是我要這樣,如果我不這樣,人民不答應哩。他也知道這麼厚顏無恥地做了和說了或者乾脆就不說。光做不說。小劉兒說完,大家還在那裡張着嘴吃驚或是回味,這個黑孩子就自顧自地在收拾自己的行囊要上路了。就像剛纔筐裡所剩的那兩個爛梨一樣。真是出落得和我們大人一樣了。真是換湯不換藥了。這時還有一個臭蟲郭老三怯生生地爬到前邊問:

「既是你把標準又換成了協調,那我怎麼越看你和花朵也不協調呢?我看你長得不像一朵花,倒像是一條幹蘿蔔和黑蘿蔔。」

小劉兒又厚顏無恥和大家風度地說:

「這本身就是一種協調呀。不協調就是協調,協調就是不協調。你想一想,當一根黑蘿蔔出現在一叢花朵中,是一種什麼情形和意境?這是不是我們臨死之前所追究的和死到臨頭最先想到的?」

衆臭蟲和屎克螂馬上熱烈地鼓掌。都怪郭老三多爬出來多嘴。一下弄得你的意見好象代表大家一樣。郭老三隻好又爬了回去。看着郭老三爬回去,小劉兒背起行囊又反守爲攻地把行囊扔到地上說:

「如果你們覺得我不合適,如果你們覺得我也是一個爛梨和不能代表大家,你們再換一個人當然那就要重新開始連選擇人也換一下就是了。認爲我想幹這個呀,如果不是看在明天我們都上吊了都去球了就誰也不認識誰了的面子上,我纔不會替你們穿行草叢和看花呢。我用這臨死之前的最後一點時間來反省和思考我自己的問題、心事、快樂和煩惱不成嗎?爲什麼要替大家受累呢?臨死之前倒是把自己給弄丟了。一開始當你們以爲是一件好事的時候想到過我嗎?一開始你們選擇我了嗎?還不是當你們自己扒來扒去把一筐好梨扒成了爛梨一切都無可收拾成了一個爛攤子的時候才把我推了出來了?這個爛攤子不讓我收拾還好呢。以爲我不去就活不下去了?再活不也是到明天早上嗎?我一個夜晚就不能堅持嗎?非要提前上吊嗎?如果因爲我的協調不協調的問題影響了大家的穿行和看花,我還樂得不去呢。臨死還被人誤會我圖個什麼呢?誰想去誰去,反正我是不去。去不成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而是大家一塊倒黴!」

說完,吹鬍子瞪眼地看着衆人。衆人這時也讓他弄胡塗了。臨死之前和大難臨頭的人還是容易胡塗呀。本來是他自已選擇自己的,主動權在他手裡,現在怎麼一下就變成了我們對他的選擇成了人民的意志現在他倒要給我們撂挑子了?但是我們這些臭蟲並不能一下從胡塗中解脫出來呢,這個時候除了小劉兒,誰還能代表我們呢?小劉兒一賭氣,臭蟲和屎克螂反倒一下都着了慌,又都爬到小劉兒的腳下,一個個揚着紅撲撲的小臉不好意思地說:

「小劉兒叔叔,你就別跟郭老三一般見識了。你就替我們去一回吧。這裡除了他個人有些胡塗思想,大部分的人民還是擁護你的。就像你剛纔說的,不看在我們大家的份上你看在明天大家就要去球的份上你就原諒他吧。如果不是看在明天的份上,不用你說,我們自己也就把郭老三提前給解決掉了。但是考慮到不管怎樣到了明天都得解決,就是他有天大的錯誤,不是明天也解決了哪裡還差這一夜的等待呢?何況明天你不也和我們一樣要去球了嗎?看在這個共同點上,你就求同存異地不要再給我們出什麼難題擺什麼架子老老實實揀起你的行囊上路吧。我們在明天太陽出來之前還等着你的返回和你勝利的消息呢。去吧小子,說來說去你不也是一個臭蟲?」

話說到這裡,小劉兒就不好再擺什麼架子了。就壓抑住自己內心的興奮表面上做出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樣重新揀起自己的行囊上路了。剛上路的時候還一步一回頭一步一招手地給我們做出些留戀的樣子,但一到大路拐彎的地方,猛地一轉身,一看就知道是有預謀的而不是靈機一動地一溜煙就跑得看不見了。這個時候倒是給他送行的臭蟲們和屎克螂們還在那裡尷尬地招手和揚着自己的小毛刺爪呢。也是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意思,剛纔遭到大家指責已經伏下身子老實呆着的郭老三,這時倒提前放下了自己的小毛爪,嘆了一口氣說:

「大好河山,馬上就要淪爲他手了。」

接着提了提自己的袍子,出宮而去。當然也受到了我們的訕笑。接着大家才甩了甩自己的袍子,散去。雖然事後我們覺得這樣解散是不對的。這種不對倒不是說我們後悔當時做得不對而郭老三說的是真理,我們討厭的就是那些信念過於執着的人,我們後悔的僅僅是當時沒有來一個告別的儀式。我們沒有來一個形式上的相濡以沫。過去我們相忘於江湖的時候倒儀式隆重,現在被人扔到了幹岸上卻一鬨而散。爲了這個我們在死後也痛心疾首。我們當時應該把小劉兒再叫回來,相互抱在一起,共同用我們的唾沫和脣印,來舔對方、靠對方、化對方和佔領對方,這樣我們纔可以化成一個人,這樣我們說一個人代表着我們大家纔有根據。現在這種根據雖然也是根據但是缺少了一種儀式總是讓人放心不下。我們畢竟是一個注重形式和儀式的民族和故鄉呀。我們沒有抱一下團和用各自的唾液佔領和感化對方我們就是吃起飯來也難以下嚥。當然這時候要把小劉兒叫回來已經是不可能了他己經匆匆忙忙走了好遠我們就是扯着嗓子在田野上呼喊他也聽不到了。也可能聽到了他故意當作沒聽到。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假如他能夠回心轉意呢?這是我們事後的遺憾。當時我們怎麼沒有喊他一聲呢?孩子,該在暮色和炊煙中回家吃飯了。俺娘或俺姥娘揚着嗓子在村西土崗上喊。晚風吹着她花白的頭髮。但是俺娘和俺姥娘沒有喊。據小劉兒事後說,沒有這聲喊不僅是俺娘俺姥娘和俺叔叔大爺和舅舅們的遺憾,其實也是他的遺憾。因爲當時用了一個陰謀和小機靈上路倒是匆匆忙忙地上路了,但等上路之後,一開始在路上一溜小跑還是挺興頭的,天上剛下過雨,路上溼漉漉的空氣也溼漉漉的;一點不缺氧,讓人心曠神怡──到了人生的最後階段和就要上吊和上路的時候還有這樣清新的道路和空氣,亦屬百年不遇,於是打心眼裡高興;但是走着走着,當草叢和花朵越來越顯現和越來越稠密的時候,當花朵一開始是一朵兩朵他還處在到處欣賞和東張西望的階段──說起來小劉兒這黑孩子和黑蘿蔔真是和開放的花朵不協調呀,但是小劉兒有一點還是說對了,協調就是不協調,不協調就是協調,當一個花朵般的少女出現在花朵前和花朵中我們覺得沒有什麼毫不出我們的意料,但是當花朵旁出現一個毫不着調的黑孩子時,一下倒使我們耳目一新和啼笑皆非呢;小劉兒一開始還爲這不協調而感到協調和歡欣鼓舞呢,就好象一個花朵般的姑娘身上扭着一個花朵般的少年我們看着沒有什麼但是如果不是這樣而是一個精壯醜陋的黑漢時,我們就會精神爲之一振和感到馬上就有好戲看了──但等小劉兒在草叢和花朵中越走越深,越走草叢和花朵越多,終於到達一個山崗從山崗上往前看前邊成了一片遼闊的原野,草叢和花朵成了一望無際和鋪滿天地,是蒸騰的燃燒是搖曳的天地整個原野都在搖曳整個天地都在搖曳、搖曳着搖曳着鋪天蓋地的花朵「呼」地一下着起了大火噴出了沖天的火焰時,小劉兒可就一下着了慌和嚇得尿了褲子了──這個時候他還是顯露出了他孩子的本相。他着慌和害怕不單是因爲花朵的遼闊和氣勢,而是因爲在這遼闊和氣勢面前,他忘記自己幹什麼來了。上路了而不知道來幹什麼,而這時你已經在路上而路上又出現了你沒想到的陣勢,這時他才覺得來得是太匆忙了,都沒向叔叔大爺討一個交待。你以爲你的小機靈是玩住了大爺,誰知道上了路才知道是大爺玩你呢。你玩大爺是一時,大爺玩你可是整個穿行的過程。世上有一千條岔路走岔一條你就不能返回原道,世上有一千條想法和念頭,爲什麼你就動了這一念之差呢?世上有一千個房間個個門戶大開,你爲什麼把另外九百九十九個窗戶都關閉上就剩下這一個窗戶你跳進去了呢?你關九百九十九個窗戶的時候你不覺得累嗎?到了屋子你才知道這是一個黑屋從此就要生活得暗無天日到了路上你才知道是上了絕路你纔不知道爲什麼要到這條路上來和到這條路上是幹什麼來了。你可真讓我對人生體察之深,世上的邊角和黑洞,你讓我鑽了和徘徊了個夠,當我一個人坐在路上和山崗上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風怎麼還是日常的風雨露還是日常的雨露呢?你一時聰明和大意,就導致了這麼嚴重的後果和陷入深深的泥潭。這時候連你姥娘也救不得你嘍。你被這事情和花朵的遼闊無邊永遠沒個盡頭的氣勢就像黑雲壓城一樣給嚇壞了。你不知道怎麼把這個事情和麻煩的繩索解開;你不知道怎麼才能把這一團亂麻理出一個頭緒如果這亂麻理不出頭緒的話你怎麼把握接下去的路呢?走到一半你就害怕了,你甚至不敢再走下去了。假如這條道還要一如既往地走下去的話,你不知道下邊的每一步會發生什麼怎樣才能把這黑屋和牢底給坐穿由這條幽暗無邊的絕路另換和跨上另一條康莊大道。你甚至想着時光爲什麼不能倒流呢?如果再回到原地和出發點,再回到暮色的飯場上和臭蟲和屎克螂中間我決不會再那麼做。這個時候你在感到那些臭蟲和屎克螂叔叔大爺阿姨姐姐們可恨和可惡的同時,又感到他們是多麼地可愛可親哪。你開始留戀飯場上和臭蟲屎克螂身上熟悉的氣味和發出的溫暖了。就是它們身上的一個個缺點、斑點和爲你編織的陰謀,現在也顯得那麼地可親和熟悉。你想一頭再扎到那種熟悉的溫暖、氣氛、氣流和泉水之中。時間和空間距離的拉開,又增加了這種對往事回憶的美感。這個時候你明顯是想回頭了。你已經不想再尋找、穿行草叢和花朵了。你已經不大計較你的半途而廢和無功而退而把這看成是迷途知返了。你已經不大在乎當你回到原地的時候回到熟悉的氣氛和飯場的時候叔叔大爺阿姨姐姐對你半途而廢的嘲笑和嘲弄了。你已經做好思想準備準備把那也當成是另一種對你的親切和愛撫了。你已經不計較你的生前和身後事了。你一切都看開了。你不再逞能和做大了。你不再耍小聰明和做小動作了。你就想生活在齷齪骯髒但親切溫暖的世俗生活中去。你要把你的軟件老老實實地縮回到你的蚌殼和無恥的厚甲之中。你不再屎克螂擋大車當然就是歷史發展的車輪而硬充好漢了;你願意做一個平常人和用平常心來對待這日復一日的碌碌無爲的生活和一地雞毛了。你已經爲你回頭所要承受的一切都做好思想準備了。你就要回去和走回頭路了。想到這裡你像在前方一下找到了光明和在黑夜裡找到了村莊一樣歡欣鼓舞。漆黑的夜裡,前邊出現了村莊和人家,從那裡閃現出一縷燈光。回去。回去。回去就是前進。你這麼真誠和徹底地想。你這麼狡黠和得意地想。說不定你將以你回頭和走回頭路的舉動,在叔叔大爺阿姨姐姐的嘲笑聲中感到比他們還計高一籌。你用你的回頭破壞了他們本來的陰謀。你現在唯一害怕的倒是當你要順着原路回去,不再自作聰明地尋找和穿行草叢和花朵的時候,當你回到生你養你村莊的時候,叔叔大爺們的飯場是不是已經散了呢?是不是已經人去樓空和物在人亡了呢?你一個人走到空無一人的飯場上和村莊裡。這時你倒開始了尋找,就像你剛纔在尋找草叢和花朵一樣──原來草叢和花朵就是你出發前呆過的溫暖而又熟悉。骯髒、粘稠而又美麗的飯場、叔叔大爺和阿姨姐姐們。叔叔大爺們,你爹和白螞蟻門的一張張笑臉就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花朵呀。你還自做聰明地在世界上尋找什麼呢?你唯一擔心的就是當你回去的時候這一切都已經解散了,戲己經收場了。一盞風中的馬燈,標誌着曲終人散和人去樓空。但當你下決心要義無反顧甚至還有些像來時的興沖沖一樣要回鄉和說回身就回身的時候,你發現就是你的這點思念和擔心,也已經化爲泡影和是不可能的了。因爲接着使你大吃一驚和感到絕望的是:你剛纔走過的路也已經不存在了。就像是我們的人生已經無法重複了一樣,連你剛剛登上和走過的山崗也已經不存在了。在你的身後;也和你剛剛的身前一樣,到處都是無邊無際和鋪滿天邊的草叢和花朵。這時身前和身後己經是一樣了。已經無所謂身前和身後了。你已經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你這時就是後退和倒退其實也是在前進、尋找和穿行了。就好象你知道自己不該那樣說話其實在當時的場合下你怎麼說話也都是一樣一樣。你的周圍已經連成一片。你的周圍已經模糊不清。你的周圍已經是下片沼澤、大淖和污泥,你拔不出腳和分不出身了。你的後路已被閘斷,你的前方沒有目標,你不知你到這沼澤、大淖和污泥之中來幹什麼,於是你的心中沒有太陽。你一下看到頭頂竟是烏雲在翻滾。烏雲像破舊的棉絮一樣在你頭上扯來扯去。同時你還發現你處在包圍之中,花朵是美麗的象徵呀。草叢仍是一片翠綠。但它們都探頭探腦成了包圍你的敵軍。這時你多麼地想念你的老曹大爺和老袁大爺。如果他們和你一塊來就好了。他們纔有應付這種場面的歷史經驗呀,你看到這一切感到慌恐和戰慄,老曹和老袁看到這一切說不定還感到波瀾壯闊呢。你害怕這個就像害怕人與人之間激烈的衝突一樣而他們看着就像一場遊戲和會獵。他們熟悉這個,而你沒有派他們來。該來的沒有來,不該來的來了。你最大的錯誤就是當你隨着大家克服了你品質上的諸多毛病而性格上的這點愛逞能和愛出風頭倒是給保留下來了。於是現在你就吃了眼前虧。你上路了,但你不知道自己幹什麼來了。馬上就要開仗了,你卻不知這仗是爲誰打和是不是一場正義的戰爭。而我們的老曹和老袁大爺纔不管這一套呢,他們要的僅僅是一個戰勝。可能就是因爲一個微不足道和隨處可見的小寡婦或是一根豬尾巴或一根兔毛就打起來了。將來我們在正文中又會發現這一點。那是多麼地溫馨、知心和朋友之交的一場大戰呀。我們在這場戰爭中得到了多少平時所得不到的榆快、愉悅和生與死的真謗。我們的風采和大度都得到了最大場合和機會的體現。就在我們喝着敵軍將領送來的一壺酒或是貼在身上一帖膏藥上。我們在秋風中騎着馬緩轡而行。夕陽打在我們的臉上或是我們的馬蹄之下。但是現在你甩掉了老曹和老袁大爺,你一個黑孩子處在千軍萬馬的包圍之中,你哪裡能夠逃得脫呢?你哭都來不及。當然就是現在老曹和老袁大爺來了也不見得中用了。他們的腿腳都已經老嘍。他們英姿勃發的好時候己經一去不復返嘍。環境非逼迫你和你的老曹和老袁大爺做一個精神上的不撤退者嗎?這是你心裡唯一的安慰。當你的四周都是敵軍撤退不也就是前進嗎?這時你的兩眼迷朦了。草叢和花朵都變成了田野上一個個生動和遊蕩的靈魂。這時你終於想通了另外一點:就我們的原野上來說,從老曹和老袁大爺英姿勃發的當年算起,我們一代代的靈魂有多少?田野上行走的和迷途難返的就像是小劉兒這樣的生靈雖然很多,但是一代代擁擠的叔叔大爺二舅們的靈魂是不是更加成羣結隊和漫山遍野呢?生不如死,死比生多,你還怕什麼呢?現在的問題僅僅是:你到底站在哪一邊呢?你是站在多數人一邊呢,還是站在少數人一邊呢?你是站在生的一邊呢,還是站在死的一邊呢?孩子這個時候還不算胡塗,他在日常生活中沒有一處是不胡塗的,但是到了一個生死攸關的關頭,他倒是一下子清醒了。當得到這個課堂提問,他堅定地說:

「我站在多數人一邊。」(雖然有時真理在少數人手裡。小劉兒心裡想。)

「我懷念我過去的已經故去的朋友。」(事後小劉兒又向我們解釋道,這一句話也是有出處的,因爲故去的朋友對我們沒有威脅,給我們剩下的就是溫情和掛念了。)

「我想念靈魂們。」(這話也是有出處的,我們不是也要馬上變成靈魂了嗎?想念他們其實在內心就是想念我們自己。爲什麼想念?是因爲我們內心有恐懼。恐懼時時刻刻和一點一滴在壓迫着我們,我們一時一刻也不敢放鬆。」)

「我更加懷念英姿勃發的老曹和老袁大爺。」

「三國是一個多麼讓人暢快的年代呀。」

「那個時候殺一個人就像殺一隻雞,給我們省下多少煩惱。我們把我們的恐懼一下殺掉不就完了嗎?雖然這說起來也是懦夫的行爲。」

「我想念草叢。」

「我想念花朵。」

事情到了這個份上,突然就出現了一個奇蹟。隨着突然而至的開天闢地的宏大的整個山谷山野廣場和打麥場都被鋼琴大號小號和提琴佔領的震耳欲聾的音樂響起(指揮竟是村丁小路),桃花開了,杏花開了,紅豔豔的杜鵑花也開了,工資長了,房子分了,老婆由無理取鬧的潑婦變成了溫文爾雅的大家閨秀,丈夫由瘦驢拉硬屎的窮酸變成了揮金如土的阿拉伯王子,草叢閃開了一條路,花兒急速地向後退,這時眼前出現了一彎一望無際煙波浩淼的大湖。湖啊,你爲什麼這麼大,就是因爲你的委屈;你的水爲什麼這麼深,就是因爲你站得比別人都低;爲什麼你的水是在涌動而不是翻騰,是因爲你時刻地在慚愧着自己。你的姥娘也剛剛去世。你的姥娘教導你說:

「遇事讓別人站到崗上,你站到窪地。」

這哪裡是湖呢?這就是你的姥娘。當年你跪成了石人沒有結果,現在你在走投無路的草叢中和花朵裡找到了她老人家。你一下就撲向了這湖,你一下就撲向了姥娘。這時你才明白你爲什麼要來尋找和穿行花朵。你的眼中不知不覺就流下了淚。本來你的眼睛已經乾涸了,你多少天已經不知道流淚的滋味了,但當你見到湖和見到姥孃的時候,你的淚不知不覺地就想了起來和流了出來。當正文中你一統天下又見到這湖的時候。當時你就命令車馬緩行。你跳下馬,來到了這湖邊。左右都是你貼心的人呀。你的斗篷被湖邊的風吹得乍起。你再一次流着淚指着湖說:

「她是姥娘,她是慈湖。」

於是她就叫慈湖。這時你又對身邊的左有說:

「謝謝你們,這些在姥娘之後看護過我的內心的朋友們。」

就像當年你是一個黑孩子誤人草叢和花叢一切都胡塗的時候,你一見到湖,你的一切胡塗也就清醒了一樣。你不是不明白你到草叢和花叢中來幹什麼了嗎?你上路了不是還不知道你上路的目的嗎?現在湖告訴你:

「到花叢中來,是爲了給你們採一朵獻給自己的玫瑰,在你們明天上吊之前。」

連這一點湖都替我們考慮到了。孩子的心一下就明亮了。本來孩子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已經考慮到把自己的心掏出來點燃用它來照亮自己前進也就是回家的路了。他這樣做倒不是考慮到故鄉、叔叔大爺和阿姨舅母門的囑託,而是考慮到即使不明白爲什麼上路和上路的目的,起碼也要能夠回頭和找到回家的路,不能耽誤明天的上吊。他已經準備好在明天一排排上吊的屍體中,肯定要有一個是沒心沒肺的屍體了。哪怕這樣的屍體不被接受,但是上吊的儀式起碼他也要參加。再不能像上路時那麼匆忙了,再不能像當年割攬子的時候,在這世界上被人拉下了。當一個人被集體和叔叔大爺們拉下的時候,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孤獨。原來孤獨不在人羣和衆人之中,不在你被衆人在相同的情況下拋棄的時候,而在你和衆人不同你自己只能拋棄你自己的時候。本來你就是一個有攬子的屍體,現在你同時又是一個沒心的屍體,本來大家都沒攬子而還有心,而你沒心還有攬子,該有的你沒有,不該有的你倒存在,那你的存在和上吊又有什麼意義呢?這個時候你的孤獨和不應該就是雙重的了。當你在草叢和花叢中找不到目的的同時,你同時還存在着你的心和攬子也找不到目的,你帶着這種雙重的猶豫和惶惑感到自己勢單力薄。但這個時候在你面前展現出一個大湖。湖交到了你手裡和衆人手裡一朵朵玫瑰,於是你的心和攬子一下世和大家扯平了。這也算是你人生的一個重大轉折點吧。當我們在正文中一下讓時光倒流了一千多年你又成爲三軍的統帥帶着千軍萬馬路過這裡的時候,你的照看和回憶怎麼會不追憶逝水和浮想聯翩呢?三軍路過這裡都開始人下馬和馬銜枚,謀士老曹和老袁說這樣做是不是有些過分和矯情呢?但是當他們看着你對着一波湖水確實是在沉默不語和感受孤獨,千軍萬馬之中你感到還是你一個人,連平日特愛搬嘴弄舌他們之間也是相互不服氣和總是背後相互打小報告的老曹和老袁,爲了軍隊的出發和停止總是在小劉兒面前爭論不休,這個時候自從大軍出發第一次統一了他們的認識。他們說:

「那就確實應該叫慈湖。」

接着又爲兩個人認識的終於統一而爲自己感動,一下就抓住了過去政敵和朋友的手。兩個謀士也像小劉兒一樣,流出了激動和遙想當年之淚。一千多年之前也就是以後,真是值得我們回憶的一個年頭呀。雖然當我們身處那個時光的時候,也不覺得它怎麼樣。時間怎麼一下子就把它美化了呢?當然,也不是人生之舟的任何碼頭都能夠停靠我們這種思緒和翻卷的烏雲的。歷史給我們這樣倒流和正流的機會並不多。不是跟着誰都可以在此時此刻和此情此景勾起我們的共同回憶和思緒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老曹和老袁相互抓住對方的手又說:

「看來我們跟小劉兒還是跟對了。」

「看來我們還是有目光和英雄所見略胃的。」

接着兩個人也都在湖邊想起了各人的心事。想着想着,眼中又照出了自己的童年。老曹和老袁,一下不就成了小劉兒的二弟和三弟了嗎?他們一下又想起了當年在麥田中各自倒騰着小腿奔跑和捉斑鳩的時光。捉了一天斑鳩,我們手裡握着爬滿斑雞的酒瓶就回家了。斑鳩可以餵雞。吃過晚飯,掌上了燈,我們用一把小笤帚掃淨了我們還沒有起皮、老化、長腳氣和流黃水還算是純潔和沒有受到污染和傳染的當然從另一方面也是稚嫩的腳,接着就上炕了。我們共同圍坐在姥娘身邊。炕上鋪着剛剛收穫的玉米杆子或麥秸杆子,上面鋪着褥墊和牀單。褥墊和牀單上邊散發着玉米和麥子的清香。姥娘就坐在我們的身邊。我們該睡覺了。我們跑了一天了。但是我們不。還有最後一個節目在今天沒有上演呢。我們還不能拉上今天的惟幕不知不覺和糊裡胡塗地進入夢鄉呢。姑娘還沒有給我們分月餅呢。這是九九重陽,我們分的還是中秋節剩下來的月餅。月餅就在頭頂嶄新的房樑上或是已存百年的老樑上掛着的小籃子裡擱着。姥娘摘下了籃子。老孃照例點了一下我們的人頭。我們的眼睛沒有一點和一絲睏意。我們的眼裡沒有血絲。這時我們注意的倒是,姥娘用手掰開的四牙月餅,裡面有沒有青絲或是紅絲呢?我們吃了這帶着紅絲和青絲的月餅,就等於千軍萬馬吃了這月餅有了心和定了心。當我們告別慈湖,金戈鐵馬駐守邊關的時候,我們竟和我們的敵人也就是世界上最親密的朋友──如果不是你們的存在,我們的千軍萬馬也就頃刻間失去了存在的意義,你們是我們同時存在的基礎──相敬如賓,也就沒有任何奇怪了。我們在邊關上種滿了草叢和花朵。我們的邊關上開滿了怒發的鮮花。二弟和三弟就行走在我的身邊。他們在正文卷中的表現和在前言和結局卷中的表現迥然不同。他們並不與我同排,他們總是跟在我的身後,我說走就走,我說停就停,我說話他們就附合,我不說話他們就把嘴緊緊閉上。就是當我本來無話突然想說話說着說着把我說話的興致挑了起來把他們落後半拍的興致也挑了起來但是突然我又不想說了戛然而止而把興致剛剛起來的他們扔到半道的時候,他們也壓抑住自己趕緊煞閘。久而久之他們就習慣了。他們就好象桑拿浴池子裡一個溫順的侍者,客人高興他們就陪着高興,客人不高興他們就趕緊把嘴巴閉上。小劉兒在歷史上第一次擁有絕對的人身和語言自由。他的中軍帳裡,每天都開放着一朵頂露帶刺的玫瑰。每當看到這朵玫瑰的時候,他就想起了當年自己還沒有長大也就是還是小出身的時候,他一個黑孩子跑到草叢和花叢中迷路的故事。這個時候小劉兒談話的風格也發生了變化。因爲他的談話有了絕對的自由,於是就像歷史上所有有談話自由的大人物一樣,說話就不再有邏輯而開始漫無邊際,說話就不再有明確的目的而開始顧左右而言他,開始指東打西和指狗打雞,你說是這個意思嗎?也許是這個意思;你說不是這個意思嗎?也許不是這個意思;他不再演奏洪鐘大呂和柔情似水,他的談話開始有了大師風範和處處露出了弦外之音。遙想當年和話說當年,己經是他影射現實的一個手段。毫無聯繫的語言和事實連接,已經開始有了自己的清晰思路。千軍萬馬之中,是小劉兒個人散步的最好場所。站奮邊境望着敵軍對面,是小劉兒心潮起伏的最佳時刻。他就像是想念情人一樣想念着對方和敵人的統帥。他知道那統帥也就是自己最親密的朋友。那時我們就到了敵我關係的階段了。那情人長得如花似月。嬌燒的戰場身影如同一朵嬌美的花朵開放在他的眼前。我看月亮的時候,我知道他(她)也在看着月亮;我閉門思過的時候,我知道他(她)也在仰天嘆息。來時沒有三月之糧,及至年末,軍中已有10年之積。我有糧我知道他(她)也有糧,我吃肉我知道他(她)也在喝湯。相持10年而來往頻繁,相處10年而從無晤面,只是你生病的時候我送上一丸同樣的藥,你性飢渴的時候我送上同樣的姑娘。老曹老袁一開始還對小劉兒橫加阻攔:

「其中酒和姑娘恐有奸詐,大哥且宜慢飲和慢用!」

但小劉兒已經開始急不可耐地脫起了衣服,說:

「他(她)非毒人者也,她沒有愛滋病。」

說完,竟用。10次之後,老曹老袁習慣,都按劍而立,不再說話。當10年之後我們無功而返的時候,我們才知道對方是什麼。對方就是另一片湖,對方就是我們走不出的另一片草叢和花朵。當我們站在本湖面前對着姥娘沈思的時候,沒有對方也沒有我們,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當對方一下子又倒退到千年之後,我們才知道我們仍是一個黑孩子孤零零地站在草叢和花朵之中。雖然這個時候你因爲知道了你將要採集的花朵就是爲了獻到你明天的葬禮上,你和千年之前站在千軍萬馬之中沒有任何區別。無非你身後的背景,有很大的不同罷了。一個是一望無際的草叢,一個是千軍萬馬。雖然你在幹軍萬馬之中的步子要比在草叢中也就是以後從容,你說話比以後要隨心所欲,但使你傷感的是,你的面前從此沒有了以後的困難、困惑和永遠失掉的困境,你哪裡還能再見到本來的慈湖呢?在你以前的歷史上再不可能發生即將到來的故鄉上吊日──沒有這個第二天的前提,就不可能出現你在草叢和花叢中的迷路,你的路明明白白和清清楚楚,你知道你幹什麼來了,你知道你將來採集的每一朵花朵的用意,於是你的前邊和後邊不再混同,於是你的前面也再出現不了大湖了。當你身處千軍萬馬的時候,儘管這湖在你心裡,但是你還是多麼希望它就在你的眼前。你統帥三軍標誌着你的成熟,但是你還是那麼懷念你幼稚的童年。湖水在夕陽之下是一片血色,湖水在月光之下就是一片銀色了。相濡以沫的鄉親,都在等着你的花朵。你的花朵的出現,就是他們開始上吊的信號。你想着他們是多麼激動、飢餓和號喊着撲向了你和花朵。我們臨死的時候,終於有了着落。你回去的路是那麼寬廣,走着走着也就到了村莊。來時你用了三個時辰,回去你只花了一袋煙的工夫。你翻過一道山崗和土源,你就看到了你的村莊。這時你的村莊已經張燈結綵。從山崗到村莊,佈滿了一棵棵消息樹和一座座烽火臺。自石頭和郭老三,都在那裡提前等着你呢。你從山崗後一露頭,消息樹就一棵棵前赴後繼地倒下了;逶迤曲折的烽火臺,一個個點起了狼煙。當狼煙像炊煙一樣四起的時候,鄉親們都在村裡奔走相告和呼爹叫娘。

「小劉兒回來了。」

「小劉兒回來了。」

多少婦女一下都撲到了小劉兒身上和把他攬到了懷裡──一下把他和我們的不一樣身上還長着罪惡的攬子這個碴也給忘了了。

「我的兒,你可回來了。」

接着就從頭到腳地摩挲和摸索起來。走的時候鄉親們還都很年輕,回來的時候一個個都變得白髮蒼蒼。摩挲你的女人手像雞爪和老鴰爪一樣戰戰兢兢和哆哆嗦嗦,向你走來的叔叔大爺舅舅們個個顫顫巍巍和步履蹣跚。這個時候你才知道,大家確實該上吊了。但是他們又像孩子一樣驚喜。他們用蹣跚的步子和老鴰爪一樣的手把村莊打扮得像過聖誕節一樣華麗。我們每人都能得到一份生日蛋糕和聖誕禮物嗎?這個時候你又知道你過去低估了跟你共同生活過這麼多年的親人們。委屈你們了。小劉兒從心裡喊。接着他也就主動和自做主張地忘掉了身上的攬子,他晃動着手裡的花朵就像剛纔白石頭和郭老三晃動着自己的消息樹一樣說:

「現在有了明燈,我們該上路了。我們該找繩索和板凳了。」

鄉親們個個頜首會意。鄉親們臉上個個掛着微笑。鄉親們顯出了從未有過的大度和不再爭吵的訓練有素和紀律森嚴。這個時候小劉兒又知道了,等過了一千多年之前,要組織一支開赴邊關的軍隊不是不可能的。我們一下子加入到田野裡多少魂靈呢?魂靈的隊伍一下子又要壯大許多了。狠毒的人一下子又要少了許多了。再見了,人們,當我們手裡有了紅玫瑰的時候,就是我們要告別你們的時刻。等我們再一次相見的時候,我們就是一支訓練有素的大軍了。雖然我們也知道但盲目自信的小劉兒不一定知道當一陣狂飆突起也就是我們這些千軍萬馬人頭齊刷刷落地的時候,我們噴涌出了鮮紅的花朵這時才發現小劉兒無非是一個隨風而起的紙人罷了。我們也就是哄着他玩罷了。雖然它可能又是另一場戲劇的開始雖然我們也不過是又一次地粉墨登場,但這前提的紙人又是不可取代和不可超越的。它一定有它的價值。將來看過去看我們這樣的等待和實現無足輕重,但是當我們還沒有走到那一步我們還身處其中的時候,這卻是我們人生奮鬥的支撐點呢。你能說張燈結綵的興奮不是真實的嗎?你能說撲向花朵的狂熱不是由衷的嗎?你能說小劉兒在草叢和花叢中迷路時候的煩惱和無所適從不是再一次地感到自己走到絕路上去了嗎?雖然他也知道馬上就要豁然開朗了,但是絕路的感覺不可超越──正是這樣,等他後來見到慈湖的時候,纔有了一掃心頭過去烏雲的興奮。煩惱是一種狀態,興奮和解脫又是一種狀態,前進是一種狀態,後退也是一種狀態,無非這兩種狀態在我們心裡不斷地混淆和迷惑,當我們在這一種狀態的時候,我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另一種狀態;當我們到達另一種狀態的時候,我們的尾巴和心還夾在前一種狀態的門縫裡。這時我們往往用手掐着自己腿上的肉,以提醒自已身在狀態的何處。時間和歲月把我們磨得開始茫然和傻笑。當然它也就模糊了我們生和死的界限。我們在冥冥之中飄去,我們以爲自己已經解脫和一了百了,但是後來的出路和處境也不過就是倒退到正文重新成爲一個紙人小劉兒的千軍萬馬而已。但是當我們走向我們暫時的歸宿和目的地的時候,我們還是像過去對關係的嚮往一樣義無反顧和不計後果。我們一人手裡拿着一朵獻給自己的紅玫瑰,我們開始找繩索了,我們開始搬凳子了,我們開始語重心長地──話別這時你有多少個鄉親就有多少個親人和多少個自己──只有到了這個時候你才知道大家對於自己是多麼重要。原來你還有這麼多中學同學。當你把一個個塑料皮筆記本送出去的時候,你也送出了一個個自己。筆記本上寫些什麼告別和鼓勵的話呢?是寫「祝你進步」呢,還是寫「人生的道路不是長安街」呢?是寫「守護我們的麥苗地」呢,還是寫「讓我們做一個精神上的不撤退者」接着再寫一個「與你共勉」呢?……牲口棚子裡一排排的拴馬樁,現在就成了上帝早已經給我們安排好的上吊架子──以後和以前當我再看到這牲口架子的時候,我就想起了當年的我們、我們的鄉親和一個個自己,我就對這一排排的架子和鐵棍產生了久違和親人重逢的溫情。我們開始往架子上搭繩子了,我們開始按各人脖子的粗細挽繩套了,我們開始有意無意還帶着過去和將來的眼光挑選前後左右的上吊夥伴了。還有什麼知心話沒有說呢?還有什麼上一輩子和下一輩子的人生大事可以囑託呢?還有什麼未了情需要補充和解釋呢?還有什麼對不起對方的地方需要檢討和請求原諒呢?利用這最後的時間吧。這個時候我們發現了我們過去的虛僞,多少以前沒有說過的知心的話語──原來知心的話語也就是藏在我們心底的那些齷齪醜陋和不可見人的東西,而不是那些口若懸河的陽光燦爛和宗旨教義,是細節而不是概括,是後退而不是前進,是進退維谷而不是昂揚奮發,是潛然淚下而不是仰面大哭,現在有上吊架子遮着臉就好象過去酒遮着臉一樣把過去和清醒時難以敘說的一切都說了出去。過去體味不到的現在體味到了,過去表述不清楚的死到臨頭的一刻都能表述清楚了。我們在等着子彈像穿過蘋果一樣的清脆的響聲,接着我們就噴出了翠綠的汁液和碎渣。最後剩下的一個問題是:我們人人之間都交待清楚了,現在我們對於過去的世界還有什麼交待沒有呢?在陽光之下,還有什麼秘密沒有暴露呢?再不暴露可沒有時間了。秘密也像所有的念頭一樣轉瞬即逝,剛剛還是夜空中的電閃,像一條赤鏈一樣掛在空中,我們像抓一樁往事一樣想抓住它,但是它轉眼之間就不見了,接着到來的是劈頭蓋臉的傾盆大雨。每一個心懷叵測的人,總是希望把他們的秘密儘量多地成噸地帶走,但是我們已經到了學術時代,我們馬上要上吊和狂歡,我們不把我們的陰暗、秘密暴露出來曬乾晾淨顆粒歸倉卸下我們打麥場的負擔,我們怎麼能輕鬆地上路呢?──當年我們爲什麼要到打麥場上等着郵遞員送來兒女們陣亡的消息呢?過去我們不明白,現在死到臨頭我們捎帶着連這一點也明白了,那裡原來正是我們的心底和心地。於是連過去或將來的歷史上爲什麼打麥場上會出現**、騷亂、騷擾、騷人和暴風驟雨我們也不感到奇怪了。──不卸掉這一切,我們走得怎麼能踏實和安心呢?我們死都不會瞑目。春風習習的打麥場,我們之間飽含着仇恨和深情。你是我們一個永久的話題。當我們人人之間做了交接走後,接着面對的就是你了。一說起你來,我們就像遇到飽滿成熟的過期女人一樣,可就老房子着火沒個救了。一開了頭可就收不了場了。一開始還是涓涓細流,後來可就形成瀑布和黃河大合唱了。大家都鼻涕流水的,把牛屋哄成了一個「嗡嗡」的大蜂窩。這時大家又把打麥場當成了身邊任何一個人,抓住對方的手就說「對不起」。一個千秋架的屋子裡大家都在相互檢討和說「對不起」,就像一個田野或是廣場上的人都在做着同一個動作一樣看起來也夠恐怖和慘人的。我們集體的恐怖和疹人不在於這麼多人同時在上吊和自殺,而在於同時在說「對不起。」就好象一個久病的老人臨終時對牀前的親人說「對不起」一樣。世界,對不起了,原諒我們這些無知的孩子吧!這時離清晨的八點一刻是越來越近了。這時間就是我們玫瑰徹底開放要將繩套套在自己脖子裡然後一腳把凳子踢開的時間。我們看到大家的嘴的頻率也越來越快了。大家都想用一個簡單的概念徹底洗刷自已的一生。──但是,一片「嗡嗡」聲中,已經沒有人和時間再來聽你對這麼大的生前事做出什麼解釋了──細枝末節我們可以聽一聽,洪鐘大呂我們反倒不關心了。死到臨頭,就沒人關心這些在我們生前看起來是至關重要的歷史了。大事變成了小事,小事這時倒演變成大事了,這是我們在生前和在死前的區別。過去的大事是羣衆的和整體的,而現在上吊的不是羣衆和整體這樣一個概念而是一個個生動的鮮活的生命的個體,這個時候就得允許我們不關心那些大事一會了,大事這個時候成了無足輕重的雞毛,洪鐘大呂成了無聲無息的破銅爛鐵倒是在我們人生中的日常小事和柔情似水的那點溫情,那些痛徹個人骨髓的愛和恨,過去在生前說不出口和不可與外人言的陰暗角落的胡思亂想,現在倒演變成了臨死前的最扯人心肺的神經。不把它們說清楚我們就過不去這一關,我們就是當個鬼兒心裡也不踏實。歷史的大事都見鬼和去球吧,我們現在該清理和清洗一下我們個人的私事和髒衣服了。給我們一點個人的時間吧。我們在臨死之前不準備交待什麼歷史大事和國家和民族應該怎麼辦,我們不準備再給你們留什麼遺志,你們今後愛怎麼辦就怎麼辦,我們馬上要去了,你們和我何干我又和你們何干?能和平交接就和平交接,不能和平交接就腥風血雨唄,現在我們關心的僅僅是那些過去沒有理順和掏通的小肚雞腸和彎彎繞,就說些家長裡短和過去的恩恩怨怨和是是非非。小劉兒一把抓住了馮·大美眼,卡爾·莫勒麗一把抓住了俺孬舅(我操,真到這時,我們才知道他們兩個原來還有一腿,這個不但我們沒想到小劉兒不是也沒有想到嗎?他只知道要抓馮·大美眼,他可知道莫勒麗要抓孬舅呢?孬舅原來也沒閒着。)白石頭一把抓住了牛根(這是同性關係時代的事了),女地包天一把抓住了黑歌星呵絲·溫布爾,橫行·無道一把抓住了豬蛋,豬蛋一把抓住了沈姓小寡婦……牛屋裡的上吊架一下就亂了套。原來世上還有這麼多我們生前沒發現的隱秘,雖然這些人就生活在我們的身邊。我們過去沒發現倒沒有什麼,小劉兒作爲一個編劇沒有發現可不就歪曲了我們的人生和歷史了嗎?我們在討論小劉兒前兩卷、開場、過門和小段的時候,我們只是覺得他寫得一切都不到位和有些錯榫,但我們當時並不知道他錯在哪裡和爲什麼會這樣,現在死到臨頭,我們終於明白了。原來世上的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他描寫的一切怎麼能不表面和膚淺呢?我們的歷史和人生比他料想得要複雜得多,他盡其全力,把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也不能描述我們的複雜之萬一──到了終場我們還是一羣被誤會的人和一片被誤會的土地。我們的思緒和想法就像天上的流雲或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城頭,我們思緒翻滾變幻莫測千頭萬緒稍縱即逝,而小劉兒也不過僅僅抓住了我們的一鱗半爪而且還是浮在面上的最膚淺和最沒價值的一層。浮在海面的冰山僅僅是十分之三,下邊行進的卻是十分之七呢。現在小劉兒不但沒抓住十分之七,連面上的十分之三也沒有抓住,抓到手裡的十分之一,還僅僅是一些似是而非的冰渣和浮到海面上的一層糞沫。我們已經完了。我們註定讓小劉兒給毀了。過去我們看着前兩卷也很彆扭,但爲什麼彆扭我們就像在打麥場上鬧起風潮卻不知道我們和決策者的彆扭在哪裡一樣,現在死到臨頭就像我們在打麥場上聽到了「行動」一樣我們終於清醒了和馬上就知道了。小劉兒,你就像當時的決策者和喊「行動」者一樣害得我們好苦。全是你的陰差陽錯弄得我們的感情七零八落,你以爲我們抓的是那雙手,但死到臨頭爲什麼抓的是這雙手而不是那雙手我們心裡還含糊着呢。我們一起給弄錯了。這纔是最大的歷史誤會和歷史大事呢。比較起這個來,一個「行動」又算個球呀。我們重視的不是那扇巨翅,我們重視的是這雙抓錯了反映着日常細膩情感的手。由此也可以看出,我們生前的日常生活和感情生活是多麼地委屈和憋屈呀,是多麼地忍辱負重忍氣吞聲和顧全大局呀。這種日常生活中的沉默比打麥場上的騷亂還要艱難和偉大得多。振臂一呼是容易的,但在敵軍鐵蹄的佔領下還要笑語歡聲地活下去就不那麼容易了。死是容易的,活着就不容易了。我們只知道孬舅撇下大妗娶二妗,誰知道在他情感的深處,還憋着和藏着一個愛割男人攬子的人呢?一開始我們看着吃驚,覺得這不可能,不可以,不是這麼回事,歷史不是這麼寫成的,但是我們將心比心死到臨頭我們一下也就想通了。他們也是惺惺惜惺惺和英雄所見略同吧。現在我們也來一個大撤把,我們也熬一個八寶粥。表面看一切都亂套了,大家的嘴脣都在不停地翻動,其實在我們心裡更加井井有條。我們在生活中處處充滿了張冠李戴和陰差陽錯,臨死之前在八點一刻之前我們還不把它說個清楚和明白嗎?當初我不是那樣的。當時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做的是一個正面動作,出現的卻是反面效果。當時我沒有一把抓住你的手而抓住了她的手純粹是受着舞臺劇本的限制。我在廟會上不是迷失方向了嗎?我不是在那裡蹲着吃了二兩驢錢嗎?雖然我日常生活中跟她在一起,其實我心裡一直惦念的是你。我的心不在這裡。我雖然跟他們生活在一起,但是我還是生活在另一個地方……當我們手裡捧着自己的玫瑰說着這些鬼話的時候,一開始我們感動得淚流滿面,但說着說着,我們自己也感到好笑。現在我們不還在人間嗎?我們不是還沒有上吊嗎?不是還沒有到八點一刻嗎?我們怎麼提前說起鬼話了呢?我們生前的話沒有一句是由衷的,臨死之前還要把這習氣帶到鬼身上嗎?世界上最大的是天地,比天地大的是我們的內心。上吊繩能吊死我們的身,可什麼能收攏我們的心呢?漫無邊際的心海呀,哪裡給你找一個不再憋屈的容器呢?等我們不再是人而成了鬼魂之後,我們能不能在鬼海里不再像小劉兒在草叢和花叢中那樣處處迷失方向呢?雖然現在的鞦韆架對於我們就像慈湖對於小劉兒一樣,我們心裡一下就明白了我們的歸宿,但是我們迷亂的神經,面對着我們的親人,卻說出上半句人話而忘記下半句鬼話了。我們只能像一些悲痛欲絕的人一樣說些:

「那時候我……」

「老孬,你好……」

「寡婦親親的,你可讓我,……」

半吐半含的話了。於是它就更加難以表達我們當年的誤會、誤解、誤差、誤用和我們臨死前的明白了。我們想重新開始,我們想再一次白天、白菜、白糖、白酒和白手起家,但是一切都晚了。八點一刻就要到了。我們眼裡含着悔恨和遺憾的淚。再給我們一次機會,我們決不這麼過──如果說一片紛亂中還有什麼共同點的話,這就是我們的共同心聲。但接着又使我們感到疑惑的是:當我們明明白白地知道我們生前抓錯了手現在臨死前終於抓對了要把我們陰差陽錯的話說出來,我們突然又後怕地想:我們現在抓對了的手是不是就真的抓對了或者根本上也沒有抓對無非時間來不及了我們就把這似是而非當成了一個明白這不也是一廂情願和生前沒有什麼區別了嗎?這不也踏入和生前一樣的誤區了嗎?我們更深一層的喋喋不休和說個沒完其實還不在剛纔的第二層而是第三層呀;我們就是說到第三層,還有沒有第四層和第五層在等着你呢?是不是還要循環往復以至無窮呢?死前對生前的擔心竟是這麼無窮和無底,雖然我們已經嘴幹舌燥死到臨頭還是不放心。我們對世界的擔心和恐懼,並不因爲我們的離去而對這個世界減少分毫,恐怕這也就是我們無窮無盡死而不僵的根本原因了。複雜的既不是洪鐘大呂也不是柔情似水,我們以爲到了柔情似水就是火車的終點了,八點一刻才知道,火車還在中途和剛剛開出站臺一點呢。我們尋找和捕捉的蟬、螞蚱、飛舞的蝴蝶和藝術的終點,你寫了前兩卷,硬是一點沒有涉及,連捕風捉影都沒有和連一個屁味都沒讓我們聞着,可不就讓我們兩手空空和心裡也空空嗎?當我們臨死之前想自己把這空白和空空給填補上去,但是我們發現這空白和空空竟是這麼大和這麼深,是怎麼喋喋不休也填不滿的溝壑和深淵,我們就感到徹底的失望了。我們的喋喋不休,也不過是一種亡羊補牢而已。小劉兒給我們留得空檔太大了。我們抓住一個手還不是一個手,我們說了東還惦着西,我們打了狗還惦着雞,這個時候我們倒是物極必反地對這一切都厭了和煩了,這個時候我們倒是和小劉兒統一起來了。去他的。我們不說了。我們也不管了。

「八點一刻快點到吧。」

這個時候大家反倒平靜了。當一切都折騰不出來和感到絕望的時候,我們也覺得小劉兒的企盼有些道理──小劉兒個盼八點一刻是爲了早一點解脫他的困境,我們企盼八點一刻是因爲我們對世界的徹底失望。剛纔我們覺得時間還不夠用呢,現在我們就盼着快一點結束吧。剛纔我們和小劉兒還有分歧呢,現在就殊途同歸了。本來我們想在臨死之前說個明白,經過實踐看這是根本不可能的。我們不總結不清理稀里胡塗地去上吊心裡反倒輕鬆一些,當我們想卸下所有的負擔乾乾淨淨和輕輕鬆鬆地上路,麻煩的線團倒越滾越大。一開始我們坐在太陽底下姑嫂扯着線頭還有說有笑這還給我們提供了一個臨死前打發時間的事由和緣起,我們想着這些和倒着往事我們就忘了即將到來的臨頭大禍,但是當我們發覺事情並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毛線蛋不是越扯越少而是越倒越多的時候,這時太陽的暖洋洋不但沒有使我們心頭更加平靜反倒加重了我們的煩躁和燥熱,我們頭上都冒出了密密麻麻的人爲的汗珠,我們越來越對過去歷史的龐大感到承受不住我們馬上就要被壓垮了馬上就要爆炸了我們每個人都成了一顆即將引爆的炸彈,這個時候我們如果不想把別人當然首先是自己炸一個面目全非而還想保持一個體面的屍首上路的話,我們最好的選擇就是在爆炸之前去趕緊上吊。當我們無力解脫的時候,我們可以讓事情和自己一起死。死過一段時間,當我們身爲鬼兒回頭來看這個事情的時候,也許生前的一切困難和煩惱,都不過是一段插曲和一個玩笑罷了──過去爲此煩惱不安過不去這一關只好上吊的想法也不過是一段必不可少的笑話。不這樣到了老年還有什麼可回憶和反芻的東西呢?當我們來到牛屋將要被吊在牛欄杆上的時候。謝謝這最後一條出路。上吊是我們唯一的體面的出路。爲了這個,我們還得感謝小劉兒呢。雖然他把我們的生前弄得陰差陽錯和麪目全非,前兩捲成了一派胡言,但是到了事情結局的時候,他還是給我們提供了一個良好的出路。雖然我們不能把這看成是他的有意安排是一個智者早已料到的智能,但是這種瞎貓碰個死老鼠的結果對於我們卻殊途同歸還是符合大局和我們的身份的。不然我們可就暴屍野外和成了一堆碎片了。孩子,剛纔我們錯怪了你了。爲了你的陰差陽錯,現在我們給你發一個勳章吧。你是唯一一個帶着勳章走上絞架和斷頭臺的人。這時嗡嗡嚶嚶和嘁嘁喳喳的聲音漸漸地弱了下來,原來以爲人們沒有個說夠的時候,現在看還是有說夠的時候。這個時候就聽天由命和服從紀律了。人們開始手腳麻利和步調一致地檢查自己的繩索、圈套和保險套了。每個人都拉一下面前的繩索,看它能否承受得住自己的重量和過去的苦難和災難。馬上就要解決了,馬上就要解放了,我們說不清楚,但繩套能夠說得清楚;我們越說越多,但繩套一下就把它千條歸一了。繩套呀,我們的親人,你能夠承受得住我們過去的負擔、重量和這千噸愁嗎?當我們真上了這架子,你載不動這千噸和千年愁又怎麼辦呢?當然,沒有一個繩套是經不動我們的。我們的擔心是多餘的。倒是相對於架子來講,我們還顯得有些輕飄呢。就好象我們還生活在異性關係的時代,我們看到一個高大的男人和一個瘦小低矮的女人在一起,我們擔心他們夜裡肯定要出岔子,但是到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我們還是看到他們滿面笑容地走出了家門。這時我們是多麼地失望呀。架子和繩套是沒有問題的,反過來應該擔心的倒是我們哩。當我們回首往事的時候覺出了自己的分量,但繩套和鞦韆架看着我們,不過是夕陽和晚風中的一團棉花罷了。我們對自己還是太重視了。可笑的是我們自己而不是別人。想到這裡我們不禁又產生出了憤怒。天地是我們的天地,故鄉是我們的故鄉,我們一輩子沒有重視自己,都把自己交給了小劉兒,小劉兒愛怎麼編纂就怎麼編纂,我們幾輩子都活得窩窩囊囊和憋憋屈屈,看在前兩卷中給我們寫成了什麼樣子,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是那樣嗎?我們一上舞臺就是別人的人了,現在死到臨頭,我們重視一次自己又怎麼了?哪怕讓歷史和繩索去嘲笑我們呢。我們生前被你們捉弄和嘲笑得還少嗎?既然這樣,死到臨頭我們再把這矯情和可笑往極致裡邊發展一下說不定還物極必反呢。想到這裡我們就放下心來。我們從容大度,我們還是不擔心自己,我們還是擔心鞦韆架和繩套。我們剛纔不是檢查了一遍嗎?現在我們得再檢查一遍。我們不慌不忙和從容鎮定。這種氣氛和心態,就給六指的出現和表演提供了一個前所末有的舞臺──真是國家不幸詩人幸,真是故鄉上吊六指發財。剃頭匠六指,這個時候說起來與氣氛特別不合但是細想起來和深入想起來又特別相合地出場和出臺了。他擔着一個剃頭挑子,當然還是一頭涼一頭熱。我們雖然從容但說起來臨死時分總還有些悲壯,但六指上場怎麼是笑眯眯的呢?六指一上場我們就知道在我們前後不斷反覆的心緒下,六指註定要成爲歷史的主角了──你竟,在我們就要上吊的時候──你竟鑽這樣的歷史空子。但六指一上臺,我們就無可奈何了,我們眼看着光柱打在了他的身上和他的剃頭挑子上接着他還笑眯眯地來了一個漂亮的甩頭亮相。接着跟着鼓點和快板唱起一個合轍押韻的道白。一邊唱身子還跟着拍節一跳一跳的,當然挑子也跟着一抖一抖的。

家園不幸詩人幸

別人上吊我守靈

剃頭挑子一頭熱

千秋架子馬上冷

儘管心緒如麻亂

外表還得講髮型

老曹老袁頭髮亂

這樣上吊不雅觀

小劉石頭分黑白

頭型統一才適中

不然上路不相識

月黑鳳高無幫兇

美眼呵絲莫勒麗

一人一個毛毛辮

其它衆人怎麼辦

一人一個大頭兵

…………

唱完,繞場子轉了一週。在他轉圈的時候,我們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呀。馬上就要上吊了,馬上就要去球了,馬上就要見鬼去了,這個時候我們只是糾纏些過去的歷史有什麼用呢?我們把剩下的僅有的說沒有馬上就沒有了的這點時間和精力用在過去的大而空的飄渺不定的風裡雲裡用到自己和別人的糾纏上確實沒有用在正地方還不如用在目前臨死前理一個好髮型更對我們有現實意義更使我們開心也使我們更有一個具體的追求更能擺脫剛纔對歷史和情感的勒索和你對不起我或我對不起你的這些說不清的東西呢。誰到底對不起誰呢?剃一個頭和理一個髮不就結了?任你奸似鬼,喝了老孃的洗腳水;任你拎不清,當了老孃的大頭兵。我們相互抓着手互訴歷史的衷腸,總沒有哥兒倆一塊讓六指理一個同樣的髮型讓我們一塊去見上帝更乾脆直接更能說明問題也更能了結我們的歷史。儘管我們千差萬別,儘管我們都有說不清的窩囊和委屈,但是我們相互看一看頭型,不就歷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了嗎?不管生前我們有多麼大的區別和分歧,現在我們往繩套裡套的脖子和頭型卻是千篇一律和千人一面的;儘管我們生前看着誰都不順眼,但我們臨死的時候相互看着總算是順眼和放心的。六指這個主意好,儘管他也像小劉兒一樣幾輩子沒有好下水,就是這個好的主意恐怕也是他出於個人的動機和陰謀詭計現在倒是陰差陽錯對大家和歷史做出了共同的貢獻。就是六指生前和以前有千般毛病,但他在臨死之前做出了這麼大的貢獻──這貢獻從本質上來講並不亞於發明火藥和指南針,我們還能不原諒和擁護他嗎?誰臨死之前考慮過自己的髮型呢?你是如此地慌亂,你是如此地糾纏,你是如此地拎不清,你臨死時痛苦的零碎和迸散並不是你的皮肉而是你的精神,而這樣拖泥帶水的所有誤區和做法都不是因爲別的,是因爲你臨終時忘了理一個好髮型。問題的關鍵還在於:如果是單個人犯的處決,是什麼髮型你可以隨心所欲,但如果是一批人犯在從容就義,你把他們剃成一個髮型他們別的方面看起來千差萬別但在頭型上都一致爲了這個一致他們靈魂上不是要溫暖和集體得多嗎?就說是一個冬天吧,現在大家相互抱在一起不是更暖和一些嗎?看看你的頭,一樣;看看我的頭,還是一樣;相互摸摸頭,嘿嘿一笑,我們也就從容地把繩子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一切都不看,我們就看我們的髮型。同時幾千個同樣的髮型充斥着一個刑場,我們看上去是不是也陣容龐大和更有氣勢一些呢?在六指擔着剃頭挑子在那裡接着導演的要求轉圈的時候,我們一下就想通了六指的提議覺得這對於我們目前的世界來說是最好的安排。這比昨天小劉兒給我們找到一個花朵價值要大得多。我們在贊成和歡呼六指的時候,我們又有些摒棄小劉兒;當然摒棄小劉兒並不是埋怨他的花朵,而是埋怨小劉兒在採花的同時,昨天包括歷史上對我們髮型的忽略。你與我們相處了那麼多年,從第一卷相處到第二卷,從第二卷延伸到現在的結局,你對我們考慮和琢磨了那麼久,動了那麼多心思和環心眼,爲什麼單單沒有考慮過我們的髮型呢?死到臨頭還沒有考慮到現在還讓一個剃頭匠擔着挑子來提醒我們一下弄得我們好象對這個全然不懂這不也是故意讓我們丟人現眼嗎?我們在歡呼一個新事物的本身就是對我們舊自身的否定,我們在承認六指的時候如果說我們在歷史上也有疏忽和大意的話現在就把這種疏忽和大意轉爲憤怒一股腦倒在了小劉兒這個王八蛋頭上。接着我們就用對六指的更加歡呼和擁護來表示我們對這種新事物的認同起碼不是今天你提醒之後而是比這更早,我們早就和小劉兒弄不到一塊了,我們早就注意到髮型的問題了,我們早就是弟兄了,我們早就盼着你的到來我們好用一個共同的行動來表達我們的心聲以達到徹底拋棄小劉兒的目的。臨死前剃一個頭真好,我們早就懷揣着這樣的想法,過去我們不知道以前的憤怒和無名火是因爲什麼,我們認爲那只是對過去的糾纏的憤怒,現在有了六指我們才知道,那不過是在內心中對臨終髮型的苦苦追尋的苦惱的外化罷了。或者說我們一直不知道是在尋找什麼所以只好把憤怒轉向到對過去的追究一切都非常複雜現在看到了剃頭挑子終於一下子明白了原來這個追求也非常地外化和簡單:無非就是理一個頭。本來我們像汽球一樣在空中飄,我們不知道自己的落腳點和着陸地到底在哪裡,現在看到挑子和刀子一下子就明白了。原來是這麼簡單和輕鬆,說落下就落下了。一落就落到了親人的懷抱,你的親人洗了臉也洗了屁股在等着你呢。剃了這頭青絲,也就是剃了人間的多少煩惱,我就可以輕鬆地上路了。六指,我們過去誤會了你,你原是一個等到最後要救我們於水深火熱和心獄之中的人。原來也非常簡單,無非臨死時讓六指叔叔給剃個頭罷了。六指叔叔,過去我們無意無意把你埋藏了那麼多年,我們真把你看成了一個普通的剃頭匠你在我們眼裡可有可無和無足輕重,我們已經在腦子裡給你畫了對勾和畫上了句號,認爲你就這樣無聲無息和其它剃頭匠一樣要消聲匿跡了,誰想在我們人生的這最後一刻,在我們馬上就要上吊誰也再不能給你提供什麼機會的時候,你擔着挑子主動上場了在時間和機會的把握上倒有自己的獨特見解和韻味了呢?你用一個髮型,像當年在遷徙路上用六指把黃河拉攏一樣,現在又一次把歷史和所有的人拉到了你的面前;過去你拉攏的是一條黃河,現在你拉攏的是我們的心。本來我們在集體自殺和上吊的時候已經心亂如麻,咆哮踢跳得像一頭憤怒的驢,但是你卻把這一頭頭憤世嫉俗的驢召喚和拉到你的面前,僅僅給它們颳了一下毛和剃了一下頭,就把它們給安撫下來,讓它們乖乖鑽入你的圈套。六指叔叔,有你的!爲了這個,我們真想在戲散之後請你到啤酒屋乾一杯。這時六指已經邊在那裡興高采烈地跳舞,邊在篳頭布上磨起了自己的剃刀。我們在臺下也邊隨着六指的節拍試探地跳起了舞邊躍躍欲試地向他伸出了自己的腦袋。所有的腦袋都躍躍欲試和探頭探腦。所有的腦袋都興高采烈和終於找到了一個歸宿。你不是想讓大海波濤中的你的船再找一個息憩的港灣你疲乏的腦袋想在臨終再找一個溫暖的懷抱嗎?過去你沒有找到,現在你找到了。它就是六指的剃頭挑子和他那冒着蒸騰熱汽的洗頭筒。我們是一羣迷路的羔羊,過去一直在尋找着頭羊而不知道它的所在,現在知道了,它就在我們的眼前。我們歡呼雀躍,我們安靜地聽天由命地等着六指叔叔來給我們剪毛和給我們剃頭。一排一排的羊排在那裡,後邊羊的頭,擠在前邊的羊屁股上。秩序井然,氣氛靜溢。我們臉上個個掛着微笑,我們用一種平常心來看待這個世界。當我們再一次把自己交給別人的時候,我們一下又輕鬆和不用自己操心了。爲伊消得人憔悴,這是我們過去的一慣做法和憤怒心情,現在轉眼之間就不見了,愛怎麼樣就怎麼樣,愛誰誰,我們只要有一個理想的髮型,天塌下來也不怕。日常和生前的幾輩子大家高低不平和貧富不均,你是貴族叱吒風雲了一輩子,我是貧民忍氣吞聲了一生,現在一個平等的頭型就把大家趕進了洗澡堂子,一律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手持一朵花,理着共同的髮型,幾千人統一去上吊,如果坐在直升機上往下航拍,那是多麼蔚爲壯觀的景象呀。女的都扎毛毛辮,男的都剃大頭兵。毛毛辮我們見過,女人們把自己的頭髮一綹綹編在腦後挽一些紅頭繩──過去是毛毛辮的,現在保持;過去像馮·大美眼盤在頭上的髮髻,解開;像呵絲·溫布爾炸在頭上的先鋒亂髮,用水和唾沫給壓服和理直;像前孬妗曲曲彎彎挽在腦後的雞窩,拆散;像曹小娥過去是一根豬尾巴的,現在用水槍噴開用膨鬆劑給膨脹開……然後統一在頭上重創毛毛辮。這個毛毛辮與平日和往常的毛毛辮還有不同,平日的毛毛辮是垂在腦後和耷拉在脖子下,現在不,一律往上扎,毛毛辮一律衝着天。雖然只是一個所指方向的改變,但這一個改變就使現在的毛毛辮在過去毛毛辮的基礎上一下就出現了昇華和本質上的不同。就像一道重彩放到生活中和放到舞臺上是不一樣的,就好象普通的一句話放到特定的語言環境裡會出現它本來沒有的歧意、爆炸和外延一樣,本來毛毛辮往下茸拉和往上翹在日常生活中也就是一個風格的變化,一個像幾條豬尾巴,一個像向天的多頭羊角,但是當我們把它放到就要一排排整齊上吊的隊伍中,向下茸拉和向上翹就不一樣了。向下聾拉就什麼也看不見毛毛辮紮了等於沒扎,向上一翹就成了明顯的特點和標誌就生機勃勃怒髮衝冠和英俊飄灑──從飛機上往下看,一排一排的小翹辮成了一種標誌,就好象萬里長城在地面上看也不見它在大地母親的胸膛上高出多麼一塊和有多麼地了不起,不就是一個磚牆嗎?但是當你升到空中在衛星和月亮上往下看就不一樣了,高空自動就把它們組合在了一起,這時我們講的就不是長城的高度而是它的長度,本來它的特長和特點我們沒有發現出來,現在我們縱着看而不是橫着看就發現了。它是那麼地逶迤如蛇和連綿不斷。現在我們上吊之前的毛毛辮也是這樣。一個毛毛辮,在我們六指叔叔手裡顯示出多麼大的創造力呀。婦女們已經歡呼雀躍和奔走相告了。本來是毛毛辮的,還得重新梳理一遍,不是毛毛辮的,馬上改成毛毛辮。當然這中間也出了一些小岔子,就是在故鄉上吊的前一天,那個女地包天本來也是長髮,宜於梳毛毛辮,但她一個普通的故鄉婦女缺乏遠見,就在上吊的前一天,她月經**心也**,一時**和激動,就毫無目的地把自己的長髮改成了短髮和挫上去的男孩頭;當時她覺得這樣的頭型和自己的地包天嘴巴更加相配也更加青春,走在大街上也更加引人注目和鶴立雞羣;頭髮是女人的旗幟,現在我一下把這個旗幟給扯了,就留下你們有旗幟而我沒有旗幟我不就顯得更加地不同和有旗幟了嗎?從當時看,她別出心裁的創造確實達到了目的,當她挫起短髮好象頭上沒了頭髮一樣出現在麗麗瑪蓮飯店的大堂時,她竟是那麼地引人注目人們都爲她鼓起掌來。但她也是頭髮短見識也短呀,她只想到了昨天,她想沒想到今天和明天呢?現在到了絞刑樑上,當她看到現在時興的是長髮和毛毛辮就剩下自己是一個短髮而無法再梳毛毛辮的時候,她一下就着了慌束手無策和張着大嘴在那裡傻哭起來。這時還是多虧我們的六指啊,到底是我們故鄉著名的剃頭匠,這個時候他顯得多麼地胸懷寬闊和品質高尚,他的人格和職業魁力,一下就放出了奪目的光彩;這個時候他不是像一般人那樣開始埋怨女地包天,開始爲難和奚落她,你這是活該,誰讓你提前剃掉呢?我也是愛莫能助──一般人到了這種時候都會這樣,可找着和撈着一個爲難別人和對手的機會,我要從裡邊找足找夠奚落你的全部樂趣。就像貓捉到一個老鼠暫時不吃看着它在那裡掙扎、**和絕望一樣。誰到了這時候,不充一下大頭貓呢?也許放到平日,六指也會這麼做;但是現在的六指已不是平常的六指了,現在的六指已不是混跡到我們中間的一個藏頭藏腦的普通人,他現在已經是一個超人和來給我們送葬、守靈臨死之前還要給我們超度和給我們重創髮型的聖人了。他是那麼地慈祥和寬厚,他是那麼地精力充沛和無求於人──現在都是我們求他而他沒有任何求我們的地方;我們現在是如此地不平等,他和我們完全不存在嫉妒和競爭,所以他一下就好心眼胸懷變得跟大海一樣廣闊了。他沒有必要和我們計較什麼。他心中自有雄兵百萬。不用我們給人家再添什麼了,再添就是給人家添膩歪了。他不過就是微笑着看我們在那裡進行醜惡和醜陋表演罷了。我們還不自知。所以當女地包天在那裡哭天搶地和像老鼠一樣在地上亂爬,爲了自己的短髮而不是長髮無法像她人一樣紮起沖天的毛毛辮過去是痛不欲生現在就是痛不欲死的時候,當她可憐巴巴地看着六指包天的嘴脣在那裡哆嚎着說──本來她和六指也是平輩現在主動就降了一輩:

「六指叔叔,我趕不上這班車我可該怎麼辦哪!」

「如果是這樣,我寧肯不死!」

接着在那裡着急地亂哭。我們以爲這已經是沒辦法的事了,六指叔叔一定會借這個契機和藉口好好玩耍和奚弄她一次。但是我們想錯了。六指已經不是過去的六指了。六指這時完全不是做作而是出於內心地像一個慈祥的爹和叔叔那樣看着女地包天說:

「這沒有什麼,你不要着急,叔叔自有辦法。」

好象女地包天並沒有什麼錯誤一切本來都是這樣的她主觀上沒什麼責任似的如果是這樣豈不讓我們這樣本來就沒剪髮留着長髮就等着這一天的人吃了虧如果早知這樣我們也一塊剪了這些長毛算了。更可氣的不知我們可氣的是六指好象早有準備似的接着一下從自己的褲腰裡拽出一團豬尾巴編成幾個小辮就給女地包天扎到了頭上,一下就讓她變得和我們一樣了。女地包天一下就破涕爲笑了。接着她還在臨死之時說了一句讓我們更加噁心的話:

「六指哥哥,早知你這麼好,當初搞戀愛沒人理你的時候,我就一下上了你的牀。」

這叫什麼話,是想反攻倒算怎麼着?這時六指倒嚴肅地說:

「我這樣做,並不是爲了總結以前。」

大家這才改正了自己的小心眼,也就破生氣爲笑,接納了扎着豬尾巴的女地包天。還有人開了一句無傷大雅雖然不算高明但也還過得去的玩笑:

「本來這豬尾巴應該曹小娥扎纔是呀。」

曹小娥也做出一副改過自新的樣子放下自己的思想負擔,開始和大家一樣說笑。歡樂沒有拉下誰。別人總以爲我們上吊之前會有些單調、寂寞和痛苦,但他哪裡知道我們上吊之前的歡樂呢?毛毛辮告一段落,接着就該我們這些過去的男人去理男頭型了。也許我們看着剛纔六指處理毛毛辮過於成熟我們在男頭型上也過於相信六指了,也許剛纔六指處理毛毛辮過於得心應手和洋洋得意了,他一下得意得昏了頭,於是接着在處理我們這些男頭時反倒出師不利。他一下顯得過於自負、自信和自做主張了。雖然我們不懂,但頭畢竟是我們的頭,客體是我們的客體,在動手之前,就不能跟我們商量一下嗎?這頭是往何處去這車是往何處趕呢?但是六指沒有這樣做,六指覺得他已經有豐富的經驗自己把握歷史的方向和趕車的道路也就夠了而不用和我們這些乘車的和蹭車的商量什麼了。於是他上來就犯了一個大錯誤。他一邊給那些快樂的毛毛辮和女地包天打着媚眼(單是這得意忘形的舉動,一下就倒退了多少年?),一把隨便抓了我們一個男頭就下了手。他還有些心不在焉的懶意呢,他還到達了有意無意的狀態呢。他伸手抓住的,恰好是過去和生活特別斤斤計較的白螞蟻。這就是歷史的巧合了。如果隨便抓一個別的頭,也許這就不成爲一個歷史的岔路口,你就可以順利地從起點開到終點;但看似隨便地抓了一個腦袋,隨意在水塘裡撈了個葫蘆,隨意在籠子裡抓了一隻雞,誰知就是白螞蟻呢?這就使歷史的列車向另外一個方向快速地開去了。他抓住白螞蟻,甚至看也沒看,就目中無人和一切不在話下地把他摁到了熱水筒裡。似乎他抓的不是一個人是白螞蟻或是其它人對他來說並沒有區別就是有區別也沒有意義,他現在要的就是一個腦殼,現在他抓住了白螞蟻他並不重視螞蟻和他的個性只是注重統一和頭型,他走得就有些太過了,他走得有些太偏了,他有意無意之中有些趕大車和弄花活了,他有些太不重視我們太不拿我們當回事了,好象他要說的要做的不管怎麼說和怎麼做都能代表我們事先沒有和我們商量的必要當然前邊有毛毛辮在前我們也無話可說我們已經把自己交給了比交給自己還放心的人,不要說白螞蟻,就是當時的我們,也覺得這一切包括他邊抓邊在臉上現出輕浮的表情都理所應當。時間到了,就該從我們中間抓。抓是正常的不抓倒是奇怪的;不商量是正常的徵求意見倒是奇怪的。我們的頭搭在前羊的屁股上,我們聽天由命還帶着些好奇和幸運的心理羨慕地看着被六指抓住和攥住的白螞蟻,毛毛辮已經扎過了和處理過了,現在該輪着我們了,而一開始就抓到白螞蟻也是他的幸運怎麼一把就抓住了他而沒有抓住我呢?我怎麼就沒有拔這個頭份這個好事怎麼就落到白螞蟻頭上了呢?當然一開始白螞蟻看着自己被拎着脖子給拔了上來摁到了熱水筒裡也有些洋洋自得直到自己被處理成新形象纔在那裡大叫「苦也」,我們纔對白螞蟻有些幸災樂禍和爲自己慶幸把剛纔那點不平和委屈都報復到這樂禍和慶幸上了。我們以爲有什麼花活呢,我們以爲一切都不用我們操心呢,我們以爲我們的頭型就像婦女們的毛毛辮處理起來一樣輕鬆和一樣翹辮和出風頭呢?誰知道不是這樣。原來六指只對毛毛辮心裡有數而對我們的男頭型心裡一點沒有考慮或者說就是有考慮而這種考慮能不能像毛毛辮那樣代表我們的利益和價值觀念還難說。我們的腦袋就是那麼容易打發的嗎?當然這些都是事後發現不對的情況下才產生出這種個性的自主的情緒的,當時我們看着白螞蟻被揪出來,不要說白螞蟻,就是我們大家也共同對六指一百個放心。六指,你理了一輩子頭,還不比我們清楚嗎?該什麼頭型你心裡有數,所以我們就不管了一切都交給你了。但從後來的實踐看這樣還真不行我們這樣也太大意了。六指一邊乜斜着我們,一邊嘴角還叼着煙呢,菸頭在那裡冒着青煙這青煙燎着他的眼睛所以他一隻眼睛還掙扎着半擠半睜所以六指事後也說,第一頭所以失敗,和這煙兒燎着眼睛很有關係──一邊並不看腦袋,還在那裡得意和有些賣弄地看着我們一邊將這白螞蟻隨便在熱水筒裡浸了一會兒,拎出來甩了甩就下了刀子。當然活還是熟練的,就是心裡缺一些籌劃。等頭炮製出來,我們可就傻了眼。什麼頭型,原來就是一個光葫蘆呀,原來就是一個電燈泡呀,這也太顯露直白和直奔主題了。這和毛毛辮可是兩回事和不一個層次。這看着隨便倒也是隨便了,但是這隨便可不是毛毛辮那樣的隨意。隨便和隨意可是兩回事。一排排的光葫蘆和電燈泡掛在鞦韆架上,壯觀倒也不能說不壯觀,但也太通俗和沒有改變了。但六指還在那裡得意洋洋地拿起鏡子讓白螞蟻前後看呢。白螞蟻平生就討厭光頭,螞蟻是一個光頭還知道戴一個帽子,現在摘下帽子怎麼就剃了個光頭呢?一看鏡中的自己,當時就抱着頭在那裡說「苦也」,接着還引經據典地說(這也是我們沒有想到的,沒想到一個剃頭,不但給六指,也給白螞蟻提供了一個開發智能的新天地。看來我們缺少的不是智能而是一個開發智能的人文環境呀──的總不能天天去上吊吧?):

「頭髮精血,授之父母,父母在,不遠遊,頭還在,發何去?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仁以爲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近乎?沒想到現在說剃就給剃了。多麼烏黑的秀髮呀(雖然沒剃之前,它也就是光禿禿高原上的幾根草)。這是什麼髮型,不就是一個光頭嗎?搞什麼搞,我討厭光頭,我要頭髮(白螞蟻一邊哭,一邊還坐在地上搓着和蹬着自己的腳)。如果我們不是被處置,這是學術和藝術,這是快樂和學問你怎麼給我剃了一個光頭呢?這不成了被槍斃的罪犯了嗎?這不成了光頭黨了嗎?這和毛毛辮可不一樣,毛毛辮是沒頭髮往上貼頭髮,我這一刀下去什麼都沒有了,你可真讓我心裡空空落落和一下就沒了底和沒了着落。還不如一刀把我的頭給割下來呢。我不要光頭,你賠我頭髮。嗚嗚嗚……」

白螞蟻在那裡哭了起來。本來白螞蟻不哭我們還不覺光頭有什麼,現在這麼一哭我們一下也覺醒了覺得白螞蟻哭得和說得也有道理。六指也太大意了。六指也太不拿我們當回事了。我們放心地把我們的命運──而且是最後的命運交到你手上,我們放心和鬆心,是因爲相信你的能力和責任心,我們放心和鬆心的前提就是你肯定會爲我們上心和事情做出來肯定讓我們放心,誰知道你上來就做了一個讓我們同類傷心的頭呢?這個效果不是我們想要的。我們覺得你提出一個頭型的思路這頭型就肯定像毛毛辮那樣既樸素又生動出奇了,就像毛毛辮本身是樸素的而讓它往上翹是出奇的一樣,誰知道你的智能和能力讓一個毛毛辮就消耗光了呢?一到我們這裡就毫無靈感和智能出來的效果就稀鬆平常和讓我們失望傷心了呢?怎麼說是光頭就是一個光頭了呢?是大意了驕傲了不用心了還是乾脆就沒有想象力了現在做出大意和稀鬆的樣子來掩飾你的限制和低能呢?本來我們是無所謂的,白螞蟻如果接受了它我們其實也就跟着接受它了,但是白螞蟻到了關鍵時候還是看出他是有分辨能力的呀,羣衆並不是愚不可及的呀,看到他傷心和在那裡哭鬧我們可不就物傷其類和感到憤怒了嗎?本來我們和白螞蟻在過去也存在着很大的分歧不管對世界的感覺還是對人生的看法,但是現在我們要統一地和一律地上吊了,這個時候我們的羣體意識和集體主義的精神一下就從我們身上像蛇一樣甦醒了。白螞蟻不答應,我們就不答應;白螞蟻在那裡捂着自己禿頭無法見人一樣地大哭我們也不免兔死狐悲地在那裡傷心落淚和小聲嚶嚶地哭起來。白螞蟻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呀,白螞蟻的頭型馬上就是我們的頭型呀,想到這裡,我們也一塊感到沒有出路如果是這樣我們也活不下去了就像大小三軍一下到了兵敗如山倒的絕境裡,前邊是滾滾波濤的黃河,後邊是窮追不捨的敵軍,我們只能大小三軍一齊扔下馬鞭在那裡仰着大臉傻哭了。一開始還是嚶嚶,後來就成了一曲撼山動地的悲歌了。白螞蟻領頭,我們合唱。這個時候白螞蟻的領導欲和虛榮心倒也得到了極大的滿足。這衆口一辭和衆人一哭顯然是剃頭匠六指沒有料到的。這時我們纔想到,過去一個剃頭匠,哪裡有什麼領導藝術知道怎麼對付羣衆正常情緒下的羣衆他都不知道怎麼對付就別說特殊時期和特殊情緒下的羣衆了。看來剛纔的毛毛辮也不過是瞎貓撞上一個死老鼠罷了。他一下就慌了手腳和亂了陣腳。他一下就恢復成過去的六指了。把局面搞得這麼亂也是他無意之中現在要他有意識地去收拾和挽回這個殘局他就沒有這個能力只能在那裡搓手和曝牙花子嘍。這是他沒有想到的。他事後也承認這一點。每說到這一幕的時候,他一下就紅了臉和在那裡嘆息不已。事過境遷他還在那裡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流露,就可見當時他把事情處理得糟糕的程度了。當然他也會找一些表面的原因來爲自己開脫,拉着我的手好象跟我挺知心地說:

「全是那根菸把眼睛燎的!燎得我當時一點心情都沒有。」

看我撇着嘴不信,又紅着臉承認:

「當時我還是大意了。」

我在那裡又斜了他一眼說:

「恐怕也不單單是大意的問題吧?」

他就在那裡咕嘟着嘴不說話了。或者自我解嘲地向我聳聳肩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這也算是一件使他終生後悔什麼時候想起來什麼時候就搖頭禁不住要胡說出一句什麼來排泄自己羞愧情緒的事了。看着憤怒的「哇哇」大哭的羣衆,他就像幼兒園的老師看着一屋子「哇哇」大哭的孩子一樣感到束手無策。這可怎麼辦怎麼才能哄住他們呢?光頭不行什麼行呢?到了這個時候世上已經出現了一個光頭六指心裡也沒底了。你不是埋了一輩子發和剃了一輩子頭嗎?到了這個時候經驗也不起作用了。這事情我以前沒有遇到過。沒有遇到過的根本原因是因爲我六指一下也沒有碰到過這麼多一塊讓我理髮的和剃頭的。本來以爲是一個簡單的事,本來以爲頭雖然多但是髮型一致還是比過去頭雖然少但是到理髮館、髮廊、美容院來的狗男女們矯情地還一人一個頭型好對付,誰知道到頭來倒是簡單的變得複雜了,以前的複雜倒成了今天的簡單呢?於是在那裡束手無策和不知如何是好。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六指也就不那麼剛愎自用和狂妄自大了,也就不是那麼保持衆人命運都在我一人手中握着的感覺了,就好象那些矜持矯情擺出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少女,到了40歲開始走下坡路的時候,就落花流水無可奈何地不敢再擺自己的臭架子一樣,六指這個時候面對衆頭也沒了主張。這個時候如果出現一個主張能夠把六指從羣衆的怨聲載道和哭聲中也就是水深火熱之中給解救出來,不管這主張是什麼這主張是誰提出來的六指馬上就會放棄原則予以採納。六指一下就草雞了。六指一下就軟蛋了。40歲的女人對她18歲時連眼皮都不眨一眨的人現在也和顏悅色了。六指也要馬上咧着大嘴哭起來了。六指抖着手對我們說:

「操他大爺,你們說怎麼辦呀?」

「你們說怎麼辦,我們就怎麼辦;你們說什麼頭型對應該理什麼頭型,我馬上給你們理不就結了?只要你們不哭」。

但應該是什麼頭型,我們自己也不知道。我們只知道把頭交給了你,我們不再動心和費腦子了,我們沒有考慮應該是什麼頭型──你沒有給我們充分的自由和時間來思考和挑選,你當時一下就先聲奪人地把我們的思路和想象力的渠道給堵上了,你除了要給我們負找不着頭型的責任,還要給我們負爲什麼不讓我們去尋找的責任;既然你找不到,爲什麼當初不把話說明白讓我們自己去尋找呢?你沒有這個金鋼鑽,爲什麼攬這個瓷器活呢?弄得我們現在也和你一樣,除了知道光頭不行,但是除了光頭什麼行也和你一樣不知道了。你當初的自做主張使我們有了唯一的主張,現在你沒了主張;我們可不也就束手無策了嗎?或者換言之我們不是沒主張,而是你的沒主張使我們也沒了主張而現在不是我們而是你自己在束手無策,難題不是擺給我們你現在也不要推這個責任現在要我們怎麼樣你就跟着怎麼樣,一下就把這麼大的思想負擔加在我們身上那你當初是幹什麼吃的和來着?就好象一個極權國家你一直在搞獨裁現在這獨裁搞不下去了爲了解決你的危機你一下又要搞競選現在又反過頭來埋怨我們羣衆不會競選投票是吧?我們不想爲這個去替你承擔什麼責任,我們現在唯一的責任就是讓這世界亂起來你的獨裁搞不下去是次要的我們主要是讓你的競選也搞不下去,讓你的獨裁搞不下去它已經是過去的事了讓你的競選搞不下去可就是你目前的危機了。你以爲我們不會競選嗎?你以爲我們不知道真正的好看的優秀的大家雖是千篇一律但還是人見人愛的頭型是什麼嗎?錯了。就好象當初我們對你的獨裁不質問一樣,現在我們就是知道我們也會做出不知道的樣子要把這難題留給你一個人。看着六指在那裡也和我們一樣張着大嘴傻哭他現在是沒有別的出路和選擇了他只能利用一個共同的哭來表示和我們的類同和跟我們站到一起了,你還想喚起我們的同情心和我們利益的共同點嗎?但是我們沒有上他的當,如果說以前我們在獨裁的時候還是胡塗的話,現在我們到了民主和學術的時代到了臨死之前總算清醒了。我們不再和誰媾和,我們不再出讓我們的人生原則,沙子迷不住我們的眼,過去的重重迷霧和種種陰謀詭計現在一下就讓我們看了個穿和看了個透。本來我們在哭,我們感到走投無路,但是現在你一哭,我們倒是不哭了。我們倒要冷眼旁觀和微笑着去看事態的發展了。本來是哭聲震天,現在六指一哭,龐大的哭聲戛然而止,就剩下六指一個人嚶嚶的抽泣之聲。一下就用我們的停止把他擇出來和擠出來了。本來他想用哭聲來一個加入,現在這種加入反倒成了他對自己的晾曬和出賣了。我們的陰謀馬上就奏了效。我們哭聲的停止就是我們煩惱的結束,我們一下把我們的責任打掃得乾乾淨淨,現在我們倒不着急了,一切還得看你的。就好象我們剛纔還是一羣迷了路的羔羊,暴風雨馬上就要來臨了,我們頭抵屁股的那個慌亂,但是現在我們不慌亂了,我們變得安詳和聽天由命了,我們幾千雙眼睛就是大眼瞪小眼地看着牧羊人怎麼辦。本來牧羊人有我們的慌亂起碼他的慌亂還有一種加入和同黨的安慰,但是現在我們不慌亂了就看他一個人慌亂,我們不但沒辦法幫助你就是在情緒上我們也愛莫能助,這個時候我們也就報了仇和增加了他的慌亂這時慌亂就轉化成一種恐怖了。哭聲震天一下變成了一個蒼蠅在嚶嚶抽泣,一開始他還不明白怎麼回事,只是張他的傻眼就像弔孝時埋頭哭的同時在偷着眼睛張望人一樣──他的第一反應是對世界的變化在張望和偷窺,當這種張望和偷窺在一分鐘之後讓他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他的感情可就來了一個大暴露,他一下就像觸了電和着了火鉗一樣,一下就跳起來和像鬼一樣慘叫了。我們這個時候可知道什麼叫鬼哭狼嚎了。原來淒厲的鬼叫聲並不是我們這些鬼發出來的而是那些自以爲是的人在窮途末路的時候發出來的。我們目的一下就達到了。因爲六指已經扔下了他的剃頭傢伙,開始以那裡急急忙忙解自己的褲腰帶要上吊了,路過已經被他剃了光頭的白螞蟻身邊,還真誠地──這是六指有生以來不多的真誠了──摸了一下白螞蟻的光頭說:

「對不起。」

然後就將自己的褲腰帶搭在了鞦韆架子上,說:

「一切都是我不好,世界是我弄亂了,我提前上吊,我提前上吊還不行嗎?」

接着讓我們啼笑皆非的是,他自己的頭還沒有剃,他自己的頭還是亂糟糟的他就要上吊了。如果這樣就能上吊,我們還要你六指幹什麼?你剛纔說的一切和我們剛纔的一切聽天由命不都是多餘和顯得矯情了嗎?你到底要說什麼?你到底要幹什麼?你要用結束自己來給我們示威嗎?在這世界的最後時刻裡?表面看你是要把一切責任攬到自己身上現在要殺身以謝天下,但是你自己走了把我們衆人留在這不上不下的半路算什麼?你的用心何在?你這個用心是不是就像你一如既往的過去的用心一樣狠辣和惡毒呢?又弄了一個當讓我們上是不是?且慢,我們已經不是過去獨裁之下的那幫羣盲了,我們再也不會爲你流淚和爲你痛哭了,花容月貌爲誰妍?現在到了一個民主和學術的時代,我們不能讓你用一個下臺和上吊就一了百了。我們一把就拉住你的腰帶和揪住了你的頭髮,同時我們也並不把我們的根本目的說出來,我們只是從小處入手,我們用迂迴的戰術說不定打得你更疼同時更讓你無話可說呢。我們沒說你該不該上吊,我們只是微笑着說:

「六指叔叔,且慢,你還沒有剃頭呢,你怎麼就走了呢?」

這個時候白螞蟻也不哭了,也來勁了,他也看出事情的趨勢和它發展的一點苗頭了,這個時候他又犯了生前的老毛病,他一下就忘了自己的頭而感覺事情能發展到這一步是和他的頭連在一起和密不可分的,他一下又覺得自己成了有功之臣停住哭聲有些洋洋自得。他現在要乘勝追擊和再露一手給我們看一看了。他現在已經把他自己的頭這樣一個時代和氣氛的轉折點的標誌不再當成是自己的被動而成了自己的主動創造一樣,他現在要在過去的基礎上再超出我們一節。他是不是有想取六指而代之的想法呢?他忘了自己的頭一把抓住了六指的頭,你剛纔安慰地忽擼一下我的頭,我現在就要尖銳地抓住你的頭,他抓住六指的亂七八糟的頭說:

「你着什麼急呢?你還沒有剃你的頭呢。你不是覺得它好嗎?現在輪到你自己你怎麼倒不剃了呢?」

說着說着白螞蟻就憤怒了,說到這裡他想起了自己的頭:

「啊,弄了半天你們都不剃這頭,世界上就我自己成了這個頭是不是?不是我這個頭,現在你們還到不了這個地步還弄不懂爲什麼不是這種頭而是其它什麼頭。不是說頭型不統一不能上吊嗎?怎麼發明這種理論的人現在倒置他過去的理論於不顧了呢?你把我的頭弄成這個樣子,你把我的頭弄得光禿禿的,現在你倒想帶着亂七八糟的頭提前溜走,別說大家不讓你走,就是大家讓你走,我也不能讓你走,起碼你得先賠了我的頭!你現在說是上吊,但你這樣做和獨裁者下臺時攜款逃跑有什麼區別?我們的頭都白剃了嗎?」

公衆的憤怒,個人的憤怒,一下纏住了六指,讓六指想尋死上吊而不得。但問題是如果真不讓六指上吊,我們又不承認他剃頭匠的身份,他不就和我們一樣了嗎?當我們不阻擋六指聽時候,六指還在我們之外,我們對他這之外和由此給我們造成的損失感到無比的憤怒;現在我們阻擋六指,把六指超我們之外和多我們之外的東西給擋住和截住的時候,當我們把這個公雞的翅膀給剪了和截了之後,他不就和我們一樣是鵝了嗎?「說不說,不說我們就吊死你!」這是我們過去的口號和手段,現在當我們改成了「說不說,不說我們就不讓你上吊」時,六指也就無所謂六指頭型也就無所謂頭型了。但我們也不能因此讓人沒有一個好頭型就糊裡胡塗地上路。如果六指一開始沒有提倡頭型我們也就無意識和無感覺地不顧頭尾說上吊就上吊了,我們也就將自己的頭一排一排亂七八糟地掛在我們鞦韆架上了,但是現在我們通過六指知道了這一點,而且我們看着婦女們千篇一律的翹天的毛毛辮蔚爲壯觀,組織和不組織、努力和不努力就是不一樣,這個時候我們就不能亂七八糟和散兵遊勇地胡亂將自己的屍首像肉鋪的肉架上掛的肉扇子一樣掛在鞦韆架上了。東掛一片西掛一片還悠悠盪盪。誰來買就從上邊剁下來一塊。如果我們不知道整齊的重要我們也就把自己胡亂剁巴剁巴給賣了,但現在我們知道它的重要,我們就要把這肉塊洗乾淨碼整齊說膘衝外都衝外說腔衝裡就都衝裡。起碼我們是在整齊和有序地出賣自己,起碼我們是拿自己當回事的。我們就不信剃頭挑子的水鍋里長不出花朵。六指,不要怕,我們衝着驚魂未定的六指說。我們既不能因爲這個就不在臨死之前嚮往髮型了,也不能因爲個別人已經造成了光頭的事實而不能改變其它了。光頭就算是一個例外好嗎?──當然白螞蟻立刻就光火了,你們踏着我的屍體就要往前走了嗎?你們真的把我當成了一個從容就義的烈士和革命的先驅者了嗎?告訴你們,我還沒有這個覺悟和犧牲精神。人生中我吃過無數這樣的虧也就算了,我也就不和你們計較和秋後算賬了,但是在上吊之前你們還敢這樣對我,我就要死也不答應了。白石頭,你還是不是我的兒子了?不是現在我們還沒有上吊我們的父子關係還沒有解除嗎?剛纔小劉兒面對他爹的謙虛是怎麼說的?你總不能比小劉兒還沒有覺悟和良知吧?別人我管不了,但我還管得了你,你爹要因此上不了吊,你也就別想和大夥一塊上吊。如果故鄉出現一個個別你們可以說是一個例外,但是現在不是一個而是兩個而且他們還父子的話,你們所做的一切,還有代表性和說服力嗎?如果你還在嚮往髮型,那好,我告訴你們,唯一的出路和探索不是拋棄我們父子,而上馬上推遲你們上吊的時間,等我的頭髮長出來而且和你們長得同樣長的時候再說;出現這種事情你們怪不着我,要怪你們就怪六指和你們自己──說到這裡,白螞蟻開始拿着自己的光頭四處讓人看和眼看就要撞人,過去人們耍這種撞人的無賴都說「我反正是不活了」,現在他嘴裡說着「我反正是不死了」,「我不死你們也別想好死」!這時在牛屋裡大家又亂了套和不知如何是好了。這個時候不是作者表揚小劉兒,這個時候他在草叢中探索出來的花朵可就起作用了。原來我們以爲姥娘給我們的花朵只是臨死前我們自己送給自己的一個安慰──別人不在葬禮上給送我們花,我們自己送給我們自己──因爲我們上吊和自殺得已經沒有別人所以我們也怪不着別人了;或者只是一個禮節性和禮儀性的象徵,現在看不是這樣,它除了有這些作用,關鍵時候還是替我們解決共同難題的一把鑰匙呢。「咔吧」一聲,鏽垢了多年的舊鎖打開了。六指你不用發愁了,白螞蟻你也不要鬧了,大家都不用怛心了,當剃頭挑子的水鍋裡真長了一束花朵的時候,我們一下就恍然大悟和豁然開朗了。剛纔我們說讓水鍋里長出一個花朵只是一個比方,現在看它真長出來了我們就覺得是集體智能的結晶了。溫柔的花朵竟是我們最後的安慰。它不是我們上路之後的祭奠而是我們上路之時的標誌和通行證。我們不怕已經剃掉的光頭,我們也不怕還沒有剃去的亂七八糟的長髮。剃和不剃現在已顯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每人手頭還有一束花朵。這個時候我們知道剃了也沒有錯。六指的第一感覺還是對的,問題是他只知道上路和路的前一半而不知道後一半;只知道剃之前的該剃而不知道以後該怎麼辦。只是一個剃了上吊千篇一律的光頭那是絕對不行的和沒有任何特點和出奇制勝的地方,它也太生前和生活化了,但生活並不等於藝術,頂多它也就是一個新寫實;它是平禿禿的山上沒有長出一棵草,它是思想和感情的積累和醞釀而沒有想象,它是稚嫩的山羊現在頭上還沒有長出角,它是田裡一個強扭不甜的嫩瓜;我們苦惱和喊叫都白搭,因爲我們還不到時候。現在時候終於到了,厚積要薄發了,山羊和瓜兒都長大了。這個時候我們回頭再看,一切都是必然的只是我們太性急了一些。我們只想到了光頭而忘記了花朵,我們只想到了憤怒而忘記了智能,我們只想到了推遲而忘記了成熟就在眼前。當剃頭水鍋裡終於長出花朵的時候,我們也突然明白自己的腦袋和光頭不就是一個剃頭鍋子嗎?單是一個光頭當然是寒磣和沒什麼意思了,但是如果我們在我們的光頭之上再加上一束花朵──所有的男人的光禿禿的頭上,都在怒發着一束燦爛的鮮花,我們成羣結隊和一排一排的花朵光頭來共同上吊,那是一種什麼成色和景象呢?它又是多麼地壯觀啊。比一繩子的毛毛辮還要出人意料呢。從衛星和月球上往下看,就是環繞地球的一條火繩了。一下倒超出了婦女呢。現在看,當時剃頭又沒有什麼錯誤了,早剃早了;白螞蟻早剃了當時大哭大鬧,現在看倒是佔了時間和提前量的便宜了。白螞蟻這時也不哭了,破涕爲笑。而且做出早料到有這一天的樣子。讓你啼笑皆非。俺爹這時也說:

「過去光聽說鮮花插在牛糞上,現在看,也可以插到光頭上了。」

牛繩·隨人也說:

「頭沒有鮮花,人家以爲是一羣光頭黨,現在有一鮮花,一下就把我們和組織區別開來了──人人反倒顯得有個性了。從邏輯和話題上來說,我們這是由光頭說開去而不是就光頭說光頭了。」

大家一下都安靜了,大家一下就安全了,大家一下都安排了,大家一下都安慰、安心和安置了。大家都沒有後顧之憂了。六指本來已經草雞了,現在重新抖擻精神得像一頭小獅子。已經開始不用手捏的推子和要蓽布的剃頭刀了,開始用上電推子和電動除毛刀了。剃頭鍋子裡的水開始沸騰了。這個時候大家已經不害怕了,已經不是談光頭色變而是以早剃爲榮了。時代和觀念的改變可真是重要呀。觀念的附加物是改變時代和價值觀的槓桿。一朵鮮花,解決了我們生死攸關的大事。我們已經不怕光頭了,我們已經不是看着剃頭挑子就唯恐避之不遠了,而是爭先恐後和爭分奪秒,哪怕我比別人早一秒先剃下這生前的世俗的煩惱的青絲呢;就像在賽馬場上,到了終點線,哪怕我的馬比別人的馬多半個或是四分之一個馬頭呢。過去大家在斥責六指,現在大家的小口都變甜了:

「六指叔叔,先給我剃!」

「我的毛不卷,我的毛好剃!」

「我不怕疼,哪怕你不給我洗頭幹剃都成,我能耐得住!」

「剛纔他們說你的時候,我可沒插嘴六指叔叔。」

大家那裡開始爭邀獻寵了,差一點把六指叔叔的剃頭挑子給擠翻了。早一點剃了光頭,就早一點加入了輕鬆自在和等待別人的白螞蟻隊伍。就好象匆忙的政治家這次參加會議沒有他的發言而只是陪坐,他安慰和知心地對別人說:

「今天我們能安心聽會了。」

這時白螞蟻就是我們擁擠和打鬧的一個例外了。他已經有了光頭了。他摸着自己的光頭輕鬆地站在遠處看我們,不時悠閒地來回踱幾個步子,就好象來到了古柏參天的大廟,開始在那院子裡散步一樣。陽光透過古柏一縷縷地射在地上。空氣透着溼潤和古柏的清香氣息。這時他擡頭看到遠處擁擠的粥場和我們,看到了擠翻的剃頭挑子和流了一地的髒湯,他對身邊的侍衛和隨從當然不是有意的而是無意的悠閒的白螞蟻這個時候並不打算爲我們費什麼腦筋,因爲我們而打擾他的閒適的心態和悠閒的步態,他毫不費力隨口說出但對於我們還是一針見血的說:

「他們要幹什麼?」

「這成了什麼樣子!」

「還要不要一點精神文明瞭?」

「嚴重的問題在於教育故鄉和農民。」

但是白螞蟻的這點心情、步態和語言,更增加了我們的擁擠。我們都想早一點加入白螞蟻的悠閒和精神文明的行列呀,所以我們現在就更加爭鬥和擁擠。橫行·無道給剃出來了。豬蛋給剃出來了。老曹給剃出來了。(糟老曹怎麼也擠到前面去了呢?但接着我們又想到老曹在歷史上從來都是一個識時務的英雄,到關鍵時候他拼老力頂上去還是不奇怪的。這又增加了我們的擁擠。特別是老曹摸着自己剛剛剃過的青茬的光頭,一身臭汗從人羣中擠出來,一下來到大廟中,摸着自己剛剛剃過的青茬的光頭,讓清風吹得周身透涼和心胸開闊,說:「就像是當年剛打過一場大仗,我在木桶裡洗過澡,一個人走到古戰場一樣。」又說:「光頭好,光頭好,還是光頭清爽。」)俺爹給剃出來了。牛繩·隨人給剃出來了。牛根給剃出來了。髒人韓給剃出來了。小蛤蟆給剃出來了。劉全玉給剃出來了。(劉教授本來留着一個大背頭,現在一下剃成光葫蘆,讓人看着他的學問好象一下也失去了似的,一下還原成了一個打柴的。我們都看着他笑。但劉教授並不這麼看,也不知道他是爲了附合時代和潮流,還是爲了現在而犧牲以前,爲了現在的死而犧牲了他以前的生,就好象我們在生前常常爲了一時的風光而臭罵過去一樣,還在那裡故作瀟灑而掩蓋他的失落,當他的頭被刮出來從人羣和笑聲中鑽出來,一邊像小孩子剛剛被剃頭在那裡有些不好意思,一邊自嘲地捫着自己的光頭──是捫而不是拍,這一下也顯出了他的學問底子和與我們的不同──說:「還是剃了清爽,怎麼腦子裡的靈感一下前所未有地唰唰地就涌出來了呢?早知這樣,我早就剃成光頭了。我找到了我過去在詩學方面一無所成的原因。」這時我們倒是不好意思再笑了。再笑就顯得我們太膚淺了,說:「教授,你也不必過謙,就是你過去的研究,還是有許多成果的。起碼在蓮花落和對口詞方面,還是比髒人韓要文雅和能登大堂多了。這倒和你的光頭沒關係。」教授這時又蹬鼻子上臉了──臨到死他才明白,原來謙虛也是拉攏羣衆的一種行之有效的手段──但是他一下就從一個極端走到了另一個極端,跨起步子就過了線,他在那裡捻着自己剃下來的雜毛說:「怎麼沒關係,還是有關係。過去只是蓮花落,現在怎麼就有新詩了呢。」接着咳嗽一聲,「我念給你們聽聽: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懷中痛哭一晚!怎麼樣?有了這些雜毛,還是不專心呀。等下一輩子我一生下來,就讓俺娘一根一根都給我拔下來!」說完,就趾高氣揚地越過我們到了陰森清新的廟裡,走到了白螞蟻和老曹這些前朝元老中間,在那裡似乎揚着手在說着什麼,用一種無形中的不屑把我們扔回到尷尬之中。當然這更加增加了我們的擁擠。我們看着廟中的悠閒和談話,就好象看着遠處機場上一羣大人物聚在一起在說什麼一樣神秘。)瞎鹿給剃出來了。巴爾·巴巴是唯一一個在那裡邊剃邊嘟囔的人:「其實我球星的小板寸,並不一定比這光頭差呀。」我們馬上說:「那再給你恢復過來,再給你恢復過來!」巴爾·巴巴馬上又笑着搖着手說:「那倒不必,那倒不必!」)郭老三也彆彆扭扭地剃出來了。(他頭上竟被剃出幾個口子,但他和巴爾·巴巴正相反,也不知他是故意用這種唱反調來最後顯示和突出自己,還是時間長了──學術和文明時代的時間一長大家就皮了,老毛病就復發了──又開始損人利已,一邊捂着流血的頭,一邊在那裡喘着氣,還故意睨了巴爾·巴巴一眼說:「鮮血和鮮花,一下就協調了。感謝光頭。」我們像聽到感謝生活的論調一樣又想發笑。)路村丁給剃出來了。袁哨也給剃出來了──當然最後大家都給剃出來了。這個時候大家都歡欣鼓舞。都平等了。都不說了。都悠閒了。都散步了。都把花插到自己的光頭上。頭兒光光,今夜做個新郎。這時的大家開始在廟裡一字擺開,繞着圈跳起了歡樂的火圈舞。我們手拉着手,步調一致地踢着腳。向左轉半圈踢一下,向若轉半圈又踢一下。喝一口家鄉的水吧。這個時候一切紛爭都解決了。誰挨着誰和誰不挨着誰都無所謂和愛誰誰了。花朵在我們頭上怒放。歌聲在我們耳邊盪漾。一個聲音高叫着喊:上吊吧,超越自我和拋棄自我的時候到了。聽到這個聲音,我們嘎然而止,一下子就停止了響動和鬧動,開始默默地和乖乖地把自己的褲腰帶解下來搭到一排一排的鞦韆架上,把我們細嫩如豆腐或是粗黑髮公牛的脖子套在了繩套上。直到臨死我們才知道,我們經過異性關係、同性關係、生靈關係或是靈生關係的階段,到達了學術和文明的新時代──原來這竟是一個自我的時代。我們從異性出發,現在以自我和上吊結束。原來一切都是錯的,我們擁抱別人和告別別人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雖然我們剛剛還在相互依戀、道歉和告別;正是爲了告別這些而獲得新生,我們纔來到了牛屋和鞦韆架上。過去的情感時代我們把一切都貢獻給了別人,只有到了學術和理性的時代,我們才知道自己照顧自己。當我們知道這些的時候,我們也在超越這些。我摸着自己的光頭,我們在光頭上插上鮮花,我們也就心滿意足和含笑九泉了。脖子上的繩都套好了嗎?鞦韆架上的結都結牢了嗎?腳底下的凳子都是不牢的和一腳可以踢翻使自己吊起來嗎?自己都把自己照顧好了嗎?可以喊一二三開始了嗎?但是這個時候一個聲音又在我們頭上響起,這個聲音如響雷、如霹靂,同時這個聲音並不是洪鐘大呂而是慢條斯理:

「且慢,既然我們到了一個自我的時代而這個時代又是在臨死前的一刻發現的,那麼我們上吊就不要那麼匆忙。如果這個時代和以往的時代類同倒也罷了,但這個時代既然與以往截然不同是一個自顧自的時代,我覺得匆匆結束這個時代就對不起這個時代特別是對不起自己,那我們也就無法體現這個時代無法體現我們的自我了因此它也就不算一個時代了。異性關係時代不體現說上吊就上吊是常見的,同性關係不體現說上吊就上吊也是常見的,生靈關係不體現說上吊就上吊也是常見的,鯨魚和母豬自殺的也多的是,同理靈生關係說上吊就上吊也是常見的,因爲既然你的一切都是爲了照顧別人,那麼你的上吊也不是爲了自己更大的動機還是賭氣給別人看──看看過去時代上吊的人吧。但現在我們不是這樣了,我們現在不是爲了別人而是爲了自個兒。那麼一個自我時代的精神還沒有體現出來就提前上吊,我覺得這種匆匆的腳步像萬馬騰奔白駒過隙一樣等於我們沒到這個時代,而現在的上吊還是爲了以前的時代從而不管是我們還是這個自殺都含義不清了。這樣不但我們不能答應,恐怕是自殺和上吊也不能答應呢。你吊的是過去那些時代的人呢,還是我們自我時代的人呢?吊過去那些時代的人你覺得沒意思也沒必要,不深刻也不深入,但是吊現在自我時代的人自我時代又一點沒有體現你怎麼證明他們就是自我時代的人而不是過去時代的人呢?大家都處於兩難的境地。不意識到這一點我們的上吊也許還痛快和高興,意識到這一點我們再假裝不知道不說別人我們自己心裡就不窩囊和難受嗎?換言之,這還叫自我嗎?就是我們自己心裡不難受假充大頭,我們的上吊也是難受和不能接受的。不信我們問問上吊,這樣吊人難受不難受?這不是糊裡胡塗就上吊了嗎?知道的說胡塗的是我們,不知道的還以爲胡塗的是上吊呢。上吊,你這最後的解脫者和解放者,現在該你說句話了。你說這樣糊裡胡塗上吊了你能接受我們就糊裡胡塗地上吊,你要說不行咱們一起想撤!」

說這話的是誰呢?原來竟是過去走街串巷唱蓬花落的下臺幹部髒人韓。他幾輩子都糊裡胡塗,在臺上斷案胡塗,下臺之後唱蓮花落也胡塗,沒想到到了最後的臨死時刻,他的頭腦竟飛速奔跑超越了我們一下子唰唰地清醒了。他看到了前邊的明燈。他真是一個適合自我時代的人。過後髒人韓還有些得便宜賣乖和得理不讓人地說:

「其實我在異性關係時代起,身上就已經有自我傾向了!」

於是就做出到了自我時代他如魚得水當然不想匆匆上吊而要在這火車站多停留一會兒的樣子。這也就扯着我們千軍萬馬不能馬上結束自己。我們是多麼想快一點結束自己呀。我們已經有些累了。但是不聽髒人韓的一派胡言還好,一聽他的話我們一下也胡塗了。我們真到了一個百花齊放和百家爭鳴的時代了嗎?就像我們剛到一個異鄉一切都是陌生的別人說什麼也就是什麼──髒人韓被時代冷落了這麼多年,現在終於沾上新時代的光大放異彩了,他不說自我理論我們個個都因爲光頭和鮮花的過度興奮變得有些疲憊和懶意了──想快一點結束自己,聽了他的話我們一下也胡塗了,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呀,我們是一羣認真的人呀,我們不能不明不白和匆匆忙忙就結束我們沒有經歷的時代,我們還得有一個表示和給時代留下一點記號。現在匆匆忙忙上路,等於什麼都沒留下。我們真是太胡塗了。雖然就我們的疲憊、懶意、疲乏和空虛來說,就了像我們睡得正酣對推醒我們的人充滿了憤怒,但是當我們在憤怒的情緒中聽他說所以要推醒我們是因爲現在已經發生了地震,我們還是無可奈何連衣服都顧不得穿就跟着喊我們的人狂奔亂跳地逃到了樓外。這個時候我們情緒非常複雜。雖然我們明明知道也許會中了髒人韓的圈套,但是他這種洋洋自得的圈套一和歷史發展的趨勢聯繫在一起,你一下也覺得這圈套符合你自己的利益,你不就乖乖鑽進去嗎?不但是我們,就是那個手裡悠着圈套本來馬上就要結束我們的上吊本身,這個時候也有些猶豫和含糊了。髒人韓說的,也是它沒有想到的。本來只是說要來結束一幫人,一開始看到光頭還有些不滿意,直到後來看到鮮花,才覺得這次行動有了一點新意和過去的不同,但是剛剛起了一點興奮,這點興奮就讓髒人韓這個老雜毛給攪亂了──不但是我們,就是上吊本身,對髒人韓的提醒也有些不滿和憤怒──不提醒一個上吊也就順順當當過去了,我還有別的事呢,還有許多別的人在等着我呢,一經提醒就像你剛剛吃過一頓有滋味的飯菜摸着肚子在那裡心滿意足地想事突然有人提醒你剛剛吃下去的飯裡藏着一隻蒼蠅一樣,這時你不反胃不嘔吐纔怪呢。現在上吊也對剛纔的飯菜有些含糊了。如果它還要固執己見仍讓我們上吊,它就有可能冒着本來是來吊這一批人但它到頭來吊的是另一批人的危險。這比吃到肚子裡蒼蠅還要嚴重呢。它也有些後怕和後心裡起了冷汗。我們感到後怕還是各人顧各人──不是到了自我時代了嗎?都是一個單個,它感到後怕就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批人整個故鄉從此就沒有人了;它擔的責任比我們大呢。因此它的含糊也就比我們大了。我們還沒說什麼,它在我們之前就結結巴巴地看着髒人韓──現在是髒人韓的時代呀,它也讓髒人韓給繞進去了──說:

「當然,當然,我們不能糊裡胡塗地上吊和吊人,還是有些體現時代和自己纔好。還是有些體現才能讓我看清楚。這樣既是對上吊負責,也是對大家負責!」

上吊都這麼說了,我們還能說什麼?我們就是違背上吊去上吊,沒有上吊我們自己也上不了吊呀。我們除了回到自我,沒有別的辦法。大家像蒼蠅一樣「嗡嗡」一陣,意見很快就無可奈何地統一了。我們要體現一下時代和自己再上路。但是統一以後怎麼體現,在這臨上吊之前的匆忙時刻,又是擺在大家面前的一個難題。本來這人難題還只是我們男人的或者說這個問題是由我們男人引起的,但是現在因此我們男人城門失的這把火,也殃及到女人們那池魚了。女人們也同樣面臨着已經到了自我的時代如何表現自我的問題,在這臨死之前的最後時刻。現在不是說你不自我,就假定你是自我,你怎麼能含而不露體現出來呢?本來我們是討厭表演的,我們在上吊之前已經卸掉了我們的面具,當我們卸掉面具的時候,我們以爲永遠告別了面具和舞臺呢,誰知道大幕落下還沒多久,燈火熄了還沒多久,曲終人散和人去樓空還沒有多久,開場的鑼聲和化妝室的鈴聲又響起來了。風又吹起來了。雲又扯起來了。垂落的大幕上又打上了前燈,觀衆的「嗡嗡」聲已經在劇場或是打麥場上像蒼蠅一樣響起來了。本來我們已經謝了幕和封了筆,現在又得匆匆忙忙趕回來了。油彩又擺在了你的面前,戲靠又套在了你的身上,你還得再出演一次你新的角色。本來你要真實了,本來你要過輕鬆的和鬆心的平常日子,本來你可上吊了,但是且慢,你在死前再給我們人戲不分一次,你在死前再給我們證明一次你是你而不是別人,你是現在的你而不是過去的你也不是將來的你,你總得讓我們驗明正身吧?可怎麼才能表現我們的現在和自我呢?怎麼才能表現出我們一個個都和別人沒有關係呢?這就像我們當初表現異性關係、同性關係、生靈關係或靈生關係一樣對於我們是一個新的難題。而且這個難題和以前的難題還有不同,過去的難題還有充裕的時間讓你思考,讓你醞釀情緒,一條拍不好可以拍兩條,兩條拍不好可以拍三條,三條四條拍不好,五條六條總可以了吧?除了條多之外,我們還有一個羣體的交流,不管是異性關係也好、是同性關係也好、是生靈關係也好或是靈生關係也好,都不是一個人所能完成的,羣體的交流固然有羣體的壞處你可能會被淹沒,但羣體在一塊也能相互得到啓發呢。但是現在不行了。時間有了規定性,馬上就要上吊了,是一個三一律,不能實驗,不能演砸,只能拍一條,多一條都不成;它不是一個羣體交流,它要求的就是單崩一個人,自己表演自己,自己表演自己,自己封閉自己,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一切都跟別人沒關係。沒有啓發,沒有幫助。我就是我,你就是你,各人想各人的招,誰也替別人想不起什麼。一股新時代的風雲,終於將舊世界翻卷過去了。過去的千篇一律和動作上的整齊劃一已經處於崩潰決堤的邊緣,這纔是千鈞一髮和千金一笑的時刻呢。整齊的鞦韆架和整齊的光頭和鮮花有什麼用呢?如果找不出一個可以表現人人都在自我的非整齊劃一的動作,以前各方面的統一頃刻都要土崩瓦解。黃鐘譭棄,瓦釜雷鳴。我們在漆黑之中,一個個圍着自己的圓在那裡像困獸一樣轉起自己的圈。鞦韆架上本來已露出紅色的曙光,我們怎麼一下又掉到黑暗中來呢?哪裡是我們的出路呢?這時一個黑孩子從陰暗的地溝裡鑽了出來,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從沙灘上浮現出來,他們說,他們找到了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這個問題對於一些人是難題,對於另一些人也許就是水到渠成和手到擒來呢。他們還洋洋自得地說,這還不好辦嗎?在過去幾個時代的艱難的歲月裡,我們不都是這樣的自我者嗎?當然現在自我是一種時髦,那個時候的自我可就是一種被迫了。但我們和髒人韓不同,髒人韓還有一種由上而下破落之後小業主和小地主的失落,我們一直連失落都不得一直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是物質和精神上的被壓迫和被剝削者除了自我沒有別的辦法。如果說他的自我是一種無奈那麼我們的自我就是一種自覺了。這兩個人是誰呢?就是我們的老李和老趙,就是我們的小劉兒和前孬妗。考察他們兩個以往的歷史和生活,可不是嘛,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哦」了一聲。本來這個壓在雜物中的破罐沒有發現,現在偶爾去落滿灰塵的儲藏室翻雜物,無意之中竟發現正好用得上它。真是適時,真是合適,我們一下有了這樣的驚喜。過去我們怎麼就沒發現它們呢?過去我們怎麼就沒注意到這兩個破罐呢?現在它們一下就凸現出它們的價值和發出了它們金色的光芒。正好在手邊,果真是個破罐。放到過去是破罐,放到現在就是過去掛在門楣上金色的夜壺了。一個狗也不啃的黑孩子,一個讓丈夫休了幾輩子的髒老婆子,他們除了自我還能幹什麼呢?他們就是想幹什麼,誰又和他們幹呢?但是過去的短處現在變成了長處,過去的膿瘡現在變成了燦爛的桃花,現在我們倒要向他們請教:小劉兒,親愛的前孬妗,你們有什麼辦法?這時小劉兒和前孬妗也理所當然地端上了架子,在這黎明就要到來公雞就要打鳴的時刻。辦法當然有,但我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們。過去沒有這彎彎肚,現在也不敢攬這鐮刀頭。過去多少年的壓抑和委屈,沒想到到頭來應到了這裡。當年我們垂頭喪氣和一籌莫展的時候,他們在哪裡呢?現在無意之中到了我們的時代,你們不費吹灰之力就想得到我們的訣竅了?我們以爲暗無天日就沒個頭了呢。我們以爲這麼着就結束了呢。沒想到在到頭的時候,我們自己的時代和好日子不聲不響和沒有腳步聲地就來到了我們面前。我們一定要把這個該到頭的麪筋再拉長一些,再抻長一些,就像是拉麪伸面而不能是刀面削麪,不能讓它一刀下去就完了,就下鍋了;水開了讓它等一會兒,我們得在大家都玩完和下鍋之前,再把面拉長一些伸長一陣呢。心急吃不得熱豆腐。本來是個一,我們現在要把它做成個五。憑什麼你們都玩了那麼多時代,輪到了我們的時代,就要匆匆忙忙和緊緊張張結束呢?反正我們不上吊,你們也不了吊,我們不把體現自我的辦法告訴你們,你們也無法上吊。聽他們這麼說,我們一幫懂得異性關係、同性關係、生靈關係和靈生關係就是不懂自我的人也沒有辦法,誰讓我們犯到人家手裡呢?我們只能無奈地看着他們在那裡故意把他們的時代和好時光給拉長當然這種幸福拉長的本身對於我們這些落後時代好日子一去不復返的人來說無疑是一種活受罪。本來我們還不懂活愛罪是什麼滋味,現在懂了;活着就是受罪,多活一會兒就多受一會兒,我們情願早一爲上吊。但是我們求死無門。都說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現在看落後時代就找不到死之門。玩完、去球、瞪了眼和蹬了腿,就像岸上的情人、溫暖的港灣和懷抱一樣離我們越來越遠。爲了這個玩完、去球、瞪了眼和蹬了腿,爲了吹燈和拔蠟,我們有求於人。我們終於在故鄉走到了他鄉,雖然我們一步都沒有動;我們頭上還光着和頂着鮮豔的花朵,但我們已經與故鄉陌路相逢和對面不相識。在這個別人的故鄉我們找不到路標,找不到夜壺和北,我們只能看着別人在他們的時代、故鄉和家門口盡情玩耍,嘻笑怒罵,等別人玩夠了幸福夠了再來處理和處置我們,交給我們通向鬼門關的通行證。幸好還是一隻髒猴和一個頭上吊着蝨子的老乞婆,雖然到了他們的好時代,他們已經如魚得水,但是由於他們在以前的時代過於壓抑和困頓了,過於不得手和不得勢了,過於沒得着煙抽了,所以現在雖然到他們的新時代和自己的家園和故鄉,他們只是理智地知道要把這時代和時間給抻長和拉長,但是伸長拉長之後該怎麼玩,他們因爲缺乏歷史基礎而感到也沒什麼好玩的。過去的破落戶現在進了大戶人家,看到什麼都好,但是看到什麼都不知道該怎麼玩。他們有些面面相覷,他們有些膽怯,他們有些拿不出手和說不出口,他們在自己的新家坐臥不安,他們甚至還有些懷念自己過去的豬窩和狗窩呢,他們在自己的時代開始有了拘束感,還沒有在不是自己的時代受着別人的壓迫和剝削更感到自由呢。我們不留戀田野,我們還懷念我們過去的雞籠。我們在自己的新時代也是感到活受罪呢──在這一點上,小劉兒和前孬妗和我們在新時代的感覺又是多麼地相同呀。當他們感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們感到有些苦惱,但我們卻驢馬不分地終於感到自己有救了和有指望了。我們看着他們把面拉長了,但接着他們不知將這面怎麼下鍋和下鍋之後怎麼把它們給撈出來,他們沒有打撈拉麪和他們自己的笊籬、魚網、哪怕是女人頭上的網罩或者是牛嘴上的籠頭。他們總不能伸着自己的雙手到沸水紅油中把拉麪和抻面給撈出來,於是他們就覺得到了自己的新時代還是生不逢時和呆着就是活受罪;與其這樣,還不如早點結束和死去呢。好死不如賴活着,現在是賴活不如好死了更乾脆和青史留名呢。還不如早一點把鑰匙給交出來呢,早一點把通往地獄和上吊之門的道路指給他們呢,早一點把體現這個無聊時代的方式告訴他們呢。早一點說出來,我們大家一起早一點解脫。當你們證明你們其實看着你們剛纔手足無措的樣子你們也無需證明了──我們也證明了我們,我們不都把往事一筆勾銷了嗎?不要再扭扭捏捏和前思後想了,把奧妙給大家說出來。小劉兒和前孬妗經過扭扭捏捏和前思後想,最後的結論倒是:說出來就說出來。沒有經過拷打和逼供。這個決定一經做出,兩個人都有了雞肋是吃掉還是仍掉,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終於決定扔掉的解脫之感。痛苦是鬥爭之前,經過思考有了一個決斷之後,一切也就不痛苦了。就好象痛苦是死前的事,真到死後也就不痛苦了一樣。要不大家怎麼都盼着早一點死呢?一經決定,立即解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接着心胸也開闊了,立刻跟大家站到一起了。接着還爲自己的這種境界而感動,在憂心忡忡解脫之餘,立刻心騖八極,上天入地,悼亡懷友,珍惜歲月,浮想聯翩,潸然淚下──當然說起來也沒有什麼,不就是知道一個如何體現自我的習慣性動作嗎?但兩個人真把這當成了事,我們大家也就把這個當成了事,因爲這牽扯到我們能不能上吊和今後的命運呢。他們藉此抖了一下就像在某些我們非求人不可的場合讓人家挺有風度和氣派地抖一下人家的綢衣服一樣是正常的和我們也說不出什麼來。兩個人抖了一下衣服,前孬妗都快把她的頭髮裡的蝨子抖出來了。兩個人還很有風度地在那裡相互推讓:

「小劉兒你說吧。」

「妗妗你還是比我有經驗,還是你說吧。我不願跟自己的親人和妗妗爭一日之長!」

前孬妗又抖了一下衣服,這時兩個人的快感和注意力已經不是集中在說不說和由誰來說上,而是一下都集中到相互推讓的風度、延長的快感上了。剛纔他們在自己時代的故意延長上沒有得到什麼新鮮的快感,現在在結束和揭破這種時代的推讓上,一下倒找到了自己的感覺。我說什麼是自己的時代呢?原來自己的時代並不是在自己時代的時候,而是在自己的時代眼看就要揭破和結束的時候;就好象我們感覺這個事物的美麗和可愛不是在我們擁有它的時候,而是在我們得不到它或是就要失去它的時候。兩個人一下都明白了,一下都哈哈大笑了。原來還有這個在等着我們。看來我們還是做對了。我們把我們的時代提前結束甚至我們剛纔在這個時代的拘束和手足無措都是正確的,原來它的出現只是爲了讓我們結束好早一點帶我們到這個時代的句號上去相互推讓。時代的延長沒有快感只能增加我們的痛苦,推讓的延長卻增加了我們的興奮和價值的實現。看一看場外和時代外的他鄉人剛纔聽說要結束這個時代把體現自我的動作告訴他們他們那個興奮現在一看我們在結束的最後一刻又停住了相互推讓上了他們那個痛苦吧。他們的痛苦就證明着我們的成功,爲了他們的痛苦我們感到更加興奮。不告訴他們就要表演了他們沒有這個急切的期待也許就聽天由命了,告訴了他們他們的期待一下膨脹了我們又煞住了車他們不就有了雙重的煎熬嗎?這纔是我們站在時代的制高點上對這些一代一代前朝貴族的報復和嘲諷呢。或者說就是反諷。誰說反諷不能成爲結構呢?本來是不能的,但是到了我們時代最後的時刻就成功了。不要着急小寶貝,我們還得推讓一番呢。在我們推讓的過程中,你們一下都成了我們的人質,我們不想把婦女和兒童給先放出來。我們本身就是了個婦女和兒童,過去誰放過我們呢?我們纔不上這個當呢。我們纔不管你們這羣曾胡作非爲的王八蛋現在的擁擠、期待和可憐相呢。我們一下回到我們的童年,我們正在玩着跳方格或是跳皮筋,我們在那裡相互推讓。我們天真地翹着我們的毛毛辮。這事對於你們是生死攸關,放到我們面前,就是孩子一樣的遊戲和玩鬧了。你們的焦急只能轉化成我們興奮的催化劑。於是我們就更加來勁和更加孩子氣遊戲的本身乾脆已經演變成推讓而遊戲的整體已經沒有意義。

「小劉兒你先跳。」

「孬妗你先跳。」

……

我推你一下胳膊,你搗我一下肚子,兩個人在那裡彎腰「格格」地笑。青梅竹馬和兩小無猜。拉着一根竹竿就當成了馬。你騎一下,我也騎一下。劃一個圈,就是我們的天地。我們玩得如此投入,我們旁若無人。我們突然明白了誰是精神上的不撤退者呢?就是自我時代的永遠長不大的童年。我們多像一個固執的優秀的中學生呀。我們就是要用這種文體、固執和尖銳來操作我們的情感。什麼時候我們玩累了,覺得這個遊戲沒有意思了,我們纔將這個遊戲的謎底揭給你們看呢。你們在一旁像一羣焦急而失望的鴨子,但你們又不敢走開──萬一我走開的一剎那遊戲結束了謎底揭出來怎麼辦呢?我不能錯過這個機會,雖然我不知道這個機會什麼時候到來或是永遠不來。就像戰爭時期在擁擠的火車站買票一樣,雖然大廳已經掛牌車票售罄,但是排隊的人還是一個個緊抱着前邊的後腰不敢散開──這個時候男女大防的道德都土崩瓦解了,剩下的就是一個等待。我們已經完全把命運交到別人手上了。我們既不知道戰爭的操縱者什麼時候能結束這場戰爭也許連雙方或幾方的操作者也不知道,我們也不知道火車站控制難民車的站長是怎麼處理這些逃難的車票或是他家的老婆長的什麼樣今天早上他吃的是什麼早餐,是雞蛋加牛奶呢或是狗蛋就稀粥呢?我們心存的對這個世界的唯一希望就是:售票窗口一會兒會不會打開呢?這個時候引起這個車站混亂的原因我們已經忘記、忽略和覺得它不重要了,戰爭似乎對我們無足輕重了,我們現在重視和需要的僅僅是一張車票。也許我們就是得到車票上了火車車剛剛開出站一顆戰場上的炮彈就落到了我們車上,這也是我們在車站不予考慮的,我們考慮的就是怎樣得到一張車票。票成了世界上的一切。就好象我們在和平的陽光下和日子裡,我們爲了目前的一點小等待,在心理上已經出現寧肯犧牲過去和將來的一切來保證這個事情快一點過去這個堵車快一點疏通和這個水管快一點不漏水一樣。是誰製造的這個事情這個堵車和漏水我們倒不願動腦子去考慮了。玩遊戲的戰爭販子我們倒覺得他們親切可愛。甚至我們爲此犧牲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同時,會不會因爲這個火車站的混亂髮生一些偶然的遭遇和動人的愛情故事呢?我們甚至還這麼幻想呢。雖然上路之後我們就後悔了。就好象我們告別故鄉多年,我們那麼急切地盼望着回到我們的故鄉,甚至心裡涌出了那是生我養我的地方的激情;但是當你在火車站見到你的父親他帶着你坐上公共汽車就要回家見到更多親人的時候,你心裡突然涌出一種要離開這裡的感覺。你眼中甚至一下涌出了淚水,你想說:我就是一輩子死到外面,也不願意再回到這裡。接着我們能不像霜打的茄子一樣蔫了嗎?只是當我們由蔫、由又飢又渴又累這種飢渴和蔫累在我們身上達到極限馬上要轉化憤怒的時候,我們已經盼着炮彈快一點把這個車站炸平,就是敵軍不炸我們自己也要組織突擊隊抱着炸藥衝上去的時候,我們突然聽到廣場上的大喇叭和擴音器裡傳出一個聲音:公民們,我奉女皇的詔示和以本屆政府的名義告訴大家,從今天凌晨一點,戰爭已經結束了。這時我們是多麼地失望呀。也是到了這個時候,小劉兒和前孬妗才結束了他們興致勃勃的遊戲突然在廣場的擴音器裡要向我們宣佈遊戲的謎底和怎樣體現我們自我的動作了。雖然小劉兒事後告訴我們,他們遊戲的結束並不是因爲我們的憤怒和炸藥而是他們自己和自身已經玩累了,該歇一下和喘一口氣了,他們自身覺得他們需要結束了,他們的幸福已經延長夠了,水已經滿了,水已經到水缸沿兒了,再添就要流出來和漫出去了,就要漏到樓下那不和水龍頭壞了是一回事嗎?何必讓鄰居產生這種不必要的懷疑呢?這個時候小劉兒和前孬妗相互一笑說:

「遊戲的結果,就告訴他們吧。告訴的時候,還是咱倆一塊說吧。咱們不要推讓了,咱們倆個不分先後說吧。咱們倆個不約而同吧。咱們倆個按姓氏排列吧。這樣誰也不吃虧誰也不佔便宜!」

接着他們還爲自己想出這麼妥善的方案又在那裡興奮起來。但是這時他們誰先說對於我們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我們已經由疲勞到憤怒了,我們已經拿起了手榴彈和舉起了炸藥包。但是我們知道這時我們最明智的選擇還是在擁擠嘈雜的火車站繼續等待。小劉兒和前孬妗一副世界在握的眼神和表情也告訴我們,現在我們需要的不是衝動,而是耐心,需要的是剋制而不是暴躁。衝動和暴躁,對我們沒有任何好處。雖然戰爭已經結束了,但是我們返回家園的路程不同樣要得搭火車嗎?這和逃難買票又有什麼區別?我們不還得聽車站、站長、司機和司爐的嗎?我們掙扎命運還不如看着他們的嘴脣,就好象我們在監獄裡反抗還不如看着審訊員的嘴脣一樣。我們讚美你們的嘴脣,不管是小劉兒的還是前孬妗。小劉兒的嘴脣是多麼地方正敦厚呀,就像是一匹兒馬的嘴脣;前孬妗的嘴脣是多麼地光滑、溼潤和鮮豔呀,就像三月的桃花──你一定沒有抹口紅或脣膏,也沒抹桑青和桃紅,你嘴脣的本色就是這樣,圓圓的紅紅的小口是多麼地性感呀,既像一個櫻桃,又像一個雞屁股。我們就像是你們嘴上的一個屁或是一個雞蛋,你們稍微鬆一鬆,也就把我們當成一個屁給放了或是當成一個蛋給下出來了。我們自己已經沒有能力來到這個世界上了。我們無力證明自己。我們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我們一下成了沒爹沒孃的孩子。救救孩子。我們傷感起來。當然這種感情對於你們來講已經不足掛齒。你們早已越過了對他人和人類同情的階段。你們關心的只是一種遊戲。現在這個遊戲要結束了,你們已經玩夠了和不耐煩了,你們要像放屁拉屎一樣說出謎底和結果了──我們甚至知道你們放不放這個屁和不下這個蛋也不是從我們的利益出發只是爲了自已的舒服;結果和孕育沒有關係,我們不過是在你們卸下自己負擔的同時恰好沾了你們的光罷了。我們清楚我們的處境所以我們不敢張狂,於是你們可以在完全沒有思想負擔的情況下決定你們所要說的話。我們甚至勸你們,千萬不要因爲這麼多人的命運等着你們決定你們就顧忌我們什麼,我們的結束和結果是次要的,你們的舒服是主要的;你們紅紅的馬樣大的和雞樣圓的嘴脣的蠕動都爲了你們自己,你們在證明自我時代身份的同時也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模板;反正你們不是也得結束這個時代以證明你們開創了這個時代嗎?反正你們不也得結束自己嗎?你們在結束時代和自己的同時也結束了我們,是不是比你們單個地結束自己會更開心更不孤獨更具有普遍的全故鄉的意義呢?──在我們表了這麼多態做了這麼多思想工作之後,小劉兒和前孬妗思想中果然已經沒有吃虧的感覺了。我們的工作沒有白做。他們反倒要批評我們的想法了,他們說:他們恰好不是這麼想的,他們的考慮和我們正相反,他們就是不大考慮自己,他們考慮的就是大多數和別人;如果我們只是考慮自己的話,我們在誰先發言這個問題上還會這麼彬彬有禮和相互推讓嗎?我們最終爲什麼要異口同聲地把謎底說出來呢?就是爲了不考慮自己和照顧別人。你們說是不是這麼回事呢?如果你們說是,我們就異口同聲地把我們的謎底說出來,我們首先解放了你們;如果你們說不是這樣,爲了個問題我們還得再爭論一番呢。誰先誰後的問題,說到底就是死去還是活着的問題,生存還是毀滅的問題──這可是一個原則問題。我們自己已經不需要證明什麼了,我們的一舉一動,一招一式,已經是自我時代標準的動作了;我們的內心已經充滿了自我,我們的精神早已不撤退,現在需要教育和幫助的卻是你們。說着說着小劉兒和前孬妗又認真了。看着他們認真,我們馬上又繳械投降。我們又把你們理解錯了好不好?本來我們沒有惡意,我們只是爲了解脫和放鬆一下你們的精神,現在看我們又低估了你們的覺悟,又聰明反被聰明誤,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我們的話對我們自己起了反作用。我們拉起旗子是爲了保護我們,誰知它又橫掃了我們呢?我們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們還是不能一下把自己給擇清楚,你們還是爲了解救、解放、解剖和解脫我們才這樣做的;如果不是這樣,就像一個科學家不是爲了結束和解剖蛤蟆,他爲什麼非凌晨三點蹲到稻田裡來呢?不是吃飽了撐的嗎?如果不是爲了屁和雞蛋的外延,爲什麼非撅一下屁股呢?留着這個屁晚上不是還可以暖牀、留着雞蛋第二天早晨不是還可以當早餐嗎?聽說所有國家的總統包括我們的秘書長劉老孬清早吃的都是清水煮雞蛋呀。剛下出的蛋不是比前一個晚上的蛋更新鮮嗎?爲了我們我們還不認帳,還不想承這個情和掛這個紅,還想得了便宜又賣乖,我們成了什麼人了?我們怎麼能是這樣一種思想境界呢?還多虧了小劉兒和前孬妗心明眼亮,一下就瞅準了我們和看穿了我們,一下就揭了我們的畫皮,當然這種揭皮對於我們沒有一點壞處對我們只有教育和喚醒使用,以後再不能耍這種小聰明瞭。狐狸再聰明,也逃不脫獵人的手心,現在我們就做了二十一世紀九十年代的狐狸小劉兒和前孬妗就做了這樣的獵人。爲了把這種關係說清楚,爲了照小劉兒和前孬妗對世界理解的思路發展,也苦了我們這羣狐狸了,我們腦門上已經生出一層細密的着急的汗珠,嘴角上堆起了一層厚厚的白鹼,就像是厚厚的一層冰,就像是異性關係時代嫁了幾次的寡婦的心。看着自己的可憐相,這時我們又有了傻小子被逼到絕路上的憤怒了。反正已經是這樣了,話已經說到頭了,接着你就看着辦吧!大不了我不死。我們一下將自己的棉襖在大冬天裡給脫了下來,露出自己積滿灰泥的黑肚皮和黑肩膀,一直將棉襖破碗破摔地摔到了地上。但是我們這個時候又把小劉兒和前孬妗想錯了。小劉兒和前孬妗看我們這種傻樣,倒沒有跟我們認真和生我們的氣,我們已經做好他們生我們氣的準備了,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們可就真的要遭到滅頂之災和死無葬身之地了,想到這一點我們又爲自己的莽撞捏着一把汗和感到有些後悔和後怕,但是小劉兒和前孬妗這個時候對我們莞爾一笑。他們一下就笑逐顏開了。他們一定是像疲乏的貓玩垂死掙扎的老鼠玩累了一樣,現在要放了它們和吃了他們了。雖然都是莞爾一笑,但一看就知道他們是疲勞後的笑玩累了的笑而不是一開始興致勃勃的笑。這樣倒使我們鬆了一口氣和放下了我們提着懸着的心。臨死前抻了這麼長時間也抻得夠長的了,也累了和疲了,於是我們就告訴他們吧。異口同聲說出來吧。我們兩個在那裡擠眉弄眼地打暗號。什麼是我們自我時代的標誌和動作呢?同樣走在大街上,爲什麼你的一舉一動舉手投足就是自我我還是一個清清白白的嫩瓜,或是一個熟透流湯西瓜呢?我們現在都是光頭,我們的光頭上都頂着一朵鮮花,爲什麼你的這朵鮮花在時代和雨露的滋潤下就顯得格外地茂盛和根深葉茂,同樣的鮮花到了我頭上一下就時代不符地枯萎和癟三了呢?這是一個密電碼,這是一個暗號,沒有這個我們就不能上吊和過不了這道鬼門關。我們無法證明我們自己,就像到了異鄉和他國我們沒有護照和綠卡一樣,現在我們就要靠你們的嘴脣來給我們辦上吊的護照和綠卡。這時小劉兒和前孬妗又莞爾一笑說,放心吧孩子,你們不會太挫磨你們,我們也是適可而止,我們鬧一鬧也就夠了,現在我們就要把解救你們的秘訣和證明你們自己的辦法告訴你們了。困難嗎?難學嗎?每個人都能通過嗎?看着你們臉上的表情,我們知道你們集中精力過了頭一關現在又開始擔心這一關了。可憐的孩子和羔羊,其實不用擔心,事情遠沒有你們想象的那麼複雜,一切的困難和畏懼都是我們想象出來的,我們習慣我們腦子中有一個假想敵,我們往往對一個事情和友情想得過於複雜,事情真被揭穿我們就覺得它遠比想象的簡單甚至都覺得沒有意思了。怎麼證明我們是自我得有點歷史和有點模樣的人呢?有點橫斷面又有點縱深感呢?從開始到深入,從深入到一步又一步的過程又是怎樣穿行的呢?就像在世界上要打開一扇扇門一樣,關鍵要有鑰匙。──說到這裡,我們又像坐上了火車的乘客面對着車廂連接的鐵門一樣發呆。我們幾千個乘客手裡一把鑰匙都沒有,但是幾人乘務員人手一把。我們只能在你們開門要通過的時候,跟着你們將幾個身子擠過去──我們一不小心又說錯了,實際情況不是這樣的,你們不是爲了你們的通過而捎帶上了我們的通過,你們這樣做的本身就是爲我們廣大乘客服務呢。火車上的喇叭裡已經說清了這一點。你們已經不需要證明什麼,你們想什麼時候通過就什麼時候通過,現在你們一次次來到這連接處開門,原來一次次都是爲了乘客和我們。我們還矇在鼓裡不知道呢。我們還在那裡得了便宜賣乖呢。認識到這一點,我們又秩序井然地排好了隊,我們已經心悅誠服地像幼兒園的孩子看着阿姨的嘴一樣等待着你們給我們解脫和開飯。這個時候我們的排隊可就和火車站逃難時的排隊不一樣了。那時的排隊是多麼地浮躁和懸空,對將來心裡一點沒有底;現在我們有了底了,我們要得到一個理想和口令。我們要一個指導思想和理論基礎。不然我們就像水上的浮萍一樣沒有根基。別說沒有口令你們不讓我們通過這地獄之門,就是沒有口令大門是敞着的,當我們自己沒有基礎和理想的時候,讓我們通過我們也會拒絕。我們是一羣認真的人。和平和正常的時候看不出來,戰亂和嘈雜的環境裡,單看我們手挽着手腰抱着腰在那裡排隊買票的情形你們還看不出來嗎?我們沒有說在這個時候就不需要買票了,就可以哄搶和叭車了。你們可以隨心所欲地擡高物價,但是我們就是不哄搶。小劉兒叔叔和孬妗,哪裡還能找到這麼好的良民和後代呢?雖然我們落後了一個時代,在你們的新時代裡我們的思想和行動跟不上趟,但是我們起碼沒有搗亂呀。快一點說出來吧,你們的美麗和性感的紅嘴脣。──他們沒說的時候,我們是如此地飢渴和盼望,但是當他們真的被我們感動了和他們自己也覺得再拖下去就是無聊和浪費自己的時間──這種拖延對他們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拖下去首先不是對我們而是對他們自己成了一種折磨的時候,他們已經不願再折騰、折舊、折扣和折算了,他們終於說了。真是看景不如聽景呀,他們沒有說出來的時候,我們對口令和因這口令將要帶來的美景和理想社會充滿了幻想和憧憬,但是當他們異口同聲說出這口令的時候,我們就像在以前的日常生活和社會裡聽到理想和所盼望的思想和口令一樣,我們還是對它多少有些失落和失望。原來就是這麼回事呀。當然我們也知道思想和口令的本身還是沒有錯誤,錯誤還在於我們對這一切過於企盼和寄予過多的希望和熱情了。到頭來就像化了的一團冰和順着下水道流出的一窪水一樣,它們並不像我們的熱情那樣蒸騰和冒着饃鍋開了一樣的熱氣呢。我們還得檢查我們的思想動機特別是我們的心理素質呀。我們由正常的冰冷和毫不相干的氣氛進入到熱情的狀態還不是那麼立即和迅速。我們不能由一種狀態立即進入到另一種狀態。我們不能像拳擊手、足球員、網球手和高臺跳水者一樣,剛纔還很靜態,還是冰冷和漫無頭緒,一切還是毫不相干和有些生硬,轉眼之間他們就能忘我地奔跑在足球場上和跳動在拳擊臺上。我們愣愣地看着,他們的轉換是多麼地迅速和不需要準備和醞釀啊。我們常常說的卻是:怎麼不給我們一個醞釀的時間呢?這時小劉兒和前孬妗嘴脣已經動了,他們已經開始異口同聲了。他們已經要把通往鞦韆架的口令和證明我們是新時代的人的日常和經常的動作和標誌教給我們了。我們已經就要在他們的口令和思想的照耀下進入一個光芒萬丈的新世界了。打開地獄之門的鑰匙已經交到了我們手中。但是我們從心裡又是多麼地失望呀。我們的失望和我們在舊時代對日常生活中重複循環的不管是瑣事還是理想的失望竟沒有任何區別。憋了這麼半天,我們以爲能下一個碩大的鴕鳥蛋呢,誰知下出的還是一個家雞蛋甚至還不如正常的家蛋因爲它除陽家蛋之外還是一個軟蛋;憋了這麼半天,本來我們以爲是一個暴屁,誰知道放出來的,竟是一個鬆屁和一個「吱扭」一聲的稀溜屁。還稍帶着一點屎花呢。這時他們倆表現出的過分熱情就有些可笑了。他們以爲是要放一顆原子彈和結束一場核戰爭呢。他們要解放奴隸和簽發自由證書呢。在那裡興致勃勃和眉飛色舞。而且,這還不是令我們最失望的,即他們放出來的屁和以前的人放出的屢屢的屁沒有任何區別還不是讓我們感到最敗興的,使我們感到失望和敗興的另一個層次是,這個屁也和以前的所有屁一樣,竟也真是打開理想和地獄之門的鑰匙;當我們對這鑰匙感到懷疑的時候,我們把這懷疑的鑰匙插進了鎖簧,時代的大鎖呀,竟也「啪」地一聲開了。這能說明什麼呢?這除了說明世界的陳舊,也說明了你們到頭來也在耍弄我們呀。想到這裡,我們又開始對世界傷感──當憤怒轉化爲傷感時,接着這傷感就轉化成一種溫情了。雖然是老路,我們還得收拾我們的行裝馬上上路;雖然還是老球場和老規則,我們還得脫掉我們的日常服裝換上球衣上場,雖然我們剛剛還在逛商場和坐在河邊看樹叢和冰;我們把唯一的希望,就寄託在球場之上細節的變化上了。他們紅嘴脣說出一個什麼呢?我們自我時代的標誌和動作是什麼呢?爲什麼你們就是我們的前輩我們就是你們的新生呢?怎麼你們的動作和舉止就符合時代精神和那麼從容自如呢?你們經常幹些什麼?自我標誌和極致是什麼?我們怎麼才能上斷頭臺和鞦韆架呢?還需要在你們的指導和些什麼和完善些什麼?他們說了。雖然我們事後想一想確是稀鬆平常,是一個鬆屁和軟蛋,但是當時我們還是有些目瞪口呆和打死我們也沒有想到。沒想到並不是這個思想、行爲和動作我們從來沒有見過和想過,而是在我們的過去生活中太常見和太平常了。其實我們每天也這麼做,但是我們對它們缺乏提煉、歸納和昇華。我們沒有把它當作我們生活的主要標誌和內容。現在讓他們鑽了這個空子。小劉兒說完這個口訣,還在那裡洋洋自得和得便宜賣乖地問我們:

「是不是這麼回事?」

我們雖然失望和哭笑不得,但我們仔細想一想,又得承認是這麼回事。我們像呆鵝一樣在那裡慣性和機械地點了點頭。這個時候我們只能順從了。就像過去我們把自己的命運交給別人和別路現在這個別路已經快走到盡頭的時候。貨到地頭死。我們已經沒有退身和輾轉的餘地了。

他們又問:

「我們說不難就是不難,你們說好學不好學?」

我們又得承認,好學。

「這個動作能不能深刻地代表這個時代?」

我們仔細想了想,確實能。「用這個上吊對不對?」

對。這次我們乾脆多了。

──因爲他們說的、最後吐露的也就兩個字。這兩個字代表了自我時代的極致和最高境界。它們是:「自讀。」

前孬妗又騷首弄姿地補充了一句:「或者說是『**』。」

小劉兒甚至在那裡給自己點了一顆煙,看着我們流露出迷惘和不解、不相信和不能這樣的神色又得意洋洋地和居主臨下地解釋說:

「真理都是最簡單的。」

「真理都是最樸素的。」

「這下知道什麼叫自我了吧?」

「這下知道什麼叫自憐了吧?」

「這下知道什麼叫精神上的不撤退者了吧?」

我們就是領到了這樣的口令和口糧,無精打采當然也就是精神抖擻地上了路和上了鞦韆架。我們要整齊劃一地先做一個動作,證明我們也是這個新時代的寵兒,然後就可以把繩索套到我們的脖子裡了。當然,一排排的人都在整齊劃一地做自瀆的動作,一開始我們還是無精打采,做着做着,受着環境和氣勢的影響,我們就刺激了,我們就振奮了,我們一下就做出一個蔚爲壯觀和氣勢磅薄的大場面來。我們還是英雄的故鄉和英雄的後代呀。就是上斷頭臺和絞刑架,到了臨了和盡頭之時,還向世界做出了最後的證明和最後的吶喊。**到來沒有呢?女部的鬼哭狼嚎的**當然現在應該叫架和男部的蓬勃噴射呢?不要忘了女人還都綁着沖天的毛毛辮和男人都一排一排剃着光頭光頭上插着一朵美麗的鮮豔的花朵。凳子「咔嚓」一聲就被踢翻了,我們的身子齊唰唰地被吊在了鞦韆架子上。身子在整齊地來回搖晃。這時我們發現凳子的踢翻還是有些過於匆忙和讓人忘掉一些臨死之前必要的其它的動作,譬如講有的女人還沒有整理好自己的裙帶和其它帶,有的男人還沒有扣好自己的褲釦。如果我們把這理解成大意是一個角度,但我們把這理解成剛剛過去的**還沒有退盡的忘乎所以也不是不可以。我們是帶着幸福和振奮離開這個世界的,我們起碼可以驕傲和一點不虛僞地對人們這麼說。就好象我們在異性關係時代男人是倒在牀上的女人是倒在葡萄架下的一樣,現在我是倒在自己身下的自己還沒有整理好各種帶子,還沒有扣好我們的褲釦,吊繩接着就到了我們的脖子裡,你說世界上還有比這更開心和更幸福的結局嗎?還是自己照顧自己好呀,以前各種時代不管是與人關係或是與生靈關係我們的結局都不能這樣完滿,我們往往結束在討論會、打麥場還有鐮刀的收割上,現在我們終於結束了結果到自己手裡了。自己給自己製造了一個**,然後隨着這種**就見鬼去了。不管你是崇高也好,你是莊嚴也好,你是精神上的不撤退或是乾脆要破碗破摔,你都能在這裡找到共同的手段和一樣的結局。自瀆雖然我們人人熟悉但是我們並不專業,說來說去還專業的小劉兒和前孬妗救了我們。再沒有一個動作能比它更體現時代的特徵了。再沒有一個動作能如此廣大又如此個性地把魚龍混雜的人統一在一起了。你是破碗破摔也曾經有過自瀆,你精神不撤退不是同樣也有過自瀆起碼你在這個方面是撤退的。我們過去雖然都互不相同和相互看不起,但是現在一個動作就把我們聯繫到了一起上了開往同一個方向的列車。我們既證明了我們這個時代,同時每個人又證明了我們自己。兩個證明像雜和麪一樣攙和到一起又證明我們自己和這個時代的溶合。哪怕過去沒有**的,現在在氣氛和偉大指導者的指引下也一下子飛騰和昇華了。踢倒凳子的一剎那,就好象火車放汽、鳴笛和激活一樣,我們一下子就解脫了,離開站臺就精神輕鬆和含笑九泉了。我們的車輪越來越快。我們頭髮和鮮花都迎風而立。這時我們卻大吃一驚地發現,站臺上還留着我們的一個同胞,在那裡哭着喊着提着行李和鋪蓋卷攆着我們的火車跑呢。他是誰呢?就是剛纔給我們剃頭和插花的剃頭匠六指叔叔。六指叔叔邊跑邊哭:

「我只顧給你們剃頭和插花了,到頭來卻忘了沒人給我剃頭!我頂着這頭好頭髮到了檢票口,卻眼睜睜地進不了站,我說世界上所的光頭都是我剃的檢票員也不相信。他們只認光頭而不認製造光頭的人。等我自己給自己剃了光頭,自己又在檢票口臨時自瀆了一把,等到和你們一樣不顧一切闖進車站你們的火車卻已經發了。我也自瀆了和驗身了,我也光頭了,但你們搭上了車我卻沒有搭上車。是我把你們送上車去的!」

接着我們看到他把自己的行李和鋪蓋摔到了站臺上。這時火車「嗷嗷」地叫了兩聲,我們已經大夢初醒。這時我們抖着一身冷汗要問的是:火車要開到什麼地方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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