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因爲基挺·米恩在操辦新聞發佈會時摸了服裝和道具兩個小姑娘的下巴,家中的「女人」袁哨生了氣。本來在日常的和平的日子裡,當基挺揹着一捆草,手裡拿着耙子牽着牛在暮色中走向他們的莊戶小院時,廚房的上空,正在飄着一股淡藍色的炊煙呢。基挺走到院中,放下Ai子,在槽上拴了牛,這時戴着一頂紅頭巾的袁哨帶着一臉溫馨的微笑就從廚房裡鑽了出來。廚房裡同時飄出一股誘人的晚飯的香氣。是透明的紅蘿蔔還是幽藍的西藍花?是豬肉燉粉條或是法式蠔油牡蠣呢?是黃色文明或是幽藍色的大海文明呢?袁哨在圍上擦着手,輕聲細語地問:「挺,收工了?肚子餓了吧?」
接着就端來一盆滾燙的熱水,放到基挺·米恩的腳下,讓他洗臉、洗腳和洗屁股。基挺解下腰裡扎的紅綢帶,一邊抽打着身上的土沫和草節,一邊溫柔地問:「我一天不在家,悶和孤獨了你吧?」
袁哨在那裡紅了臉,一邊扣着自己的紅指甲,一邊捏着自己的裙邊說:
「你還知道我在家悶得慌啊。可你知道我爲什麼悶,爲誰悶,悶個什麼又悶出個誰嗎?」
這時基挺已經洗完了一切,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女人」,這時兩人就忘記了肚子餓和廚房裡正在燒着的飯菜,往往二話不說,風捲殘雲地就裹在了一起,接着就迫不及待地到屋裡上了牀。一陣大呼小叫,連他們的鄰居卡爾·莫勒麗和女兔脣都聽見了。這兩個惡狠狠的女人說:「一到吃晚飯的時候就鬧春,從不讓人吃個安靜飯,碰上這樣的鄰居也算倒黴。真該對他們操刀一快或是用指甲抓死他們!」
接着就見他們的廚房冒出黑煙,傳出一股飯菜焦糊的味道。基挺和袁哨──兩個汗津津的人急忙下了牀,連衣服都顧不上穿就衝到了廚房。但是一切都晚了。飯菜已經焦糊了。但兩個人還是樂此不疲。乾脆說吧,哨和挺的晚飯,沒有一天是不焦糊的。但在月亮升起的時候,兩人在自己的院子裡,一頓頓焦糊的飯嘎巴和菜嘎巴,兩人又吃得格外香甜。兩人邊吃還邊不好意思地用毛毛眼扎對方呢。這時唯一表達愛情的方式,就是爭着對焦糊的飯菜做檢討了。哨咬着嘴脣說:
「你在地裡忙活一天,回來又讓你在牀上受累,接着還讓你吃糊飯,這一切都怪我。我不能算一個疼愛丈夫的好女人,我是一個壞女人!」
說着說着,就流下悔恨的淚。這時挺往往慌忙放下手中的碗筷──這個北美人,筷子使得還不太熟練呢,上前摟住自己的嬌妻,一邊給他擦淚,一邊小聲對着他的耳朵眼說:
「達令,一切都怪我,是我太急切了,才弄糊了這頓飯。急切起來,往往也忘記了溫柔呢。我剛纔不算粗暴吧?我沒有弄痛你吧?……」
哨又緊緊地摟住了挺,將頭紮在挺的懷裡,不好意思地一邊往裡邊拱,一邊搖着自己的頭,滿頭的鈿釵錙珠亂動,耳脣上的兩個鑽石耳墜亂晃,弄得挺又有些攏不住自己了。
當然這是在日常的情況下。這是在平時的和平的日子裡。但今天就和往常不一樣了。因爲村中突然謠傳基挺·米恩在牛屋犯了作風問題,和兩個巴黎來的小妖精──一個是服裝,一個是道具,在那裡調情玩耍,這就惹急了家中的女人哨。當晚霞燒紅了西天的時候,當暮色一點一點抹抹濃厚起來摻進村莊的時候,基挺牽牛往家裡走,遠遠望見自己家的房頂上沒有像往常一樣飄起炊煙,基挺就預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了。回到家中,果然,鍋是涼的,竈也是涼的,女人哨沒有像往常一樣從廚房裡鑽出來,廚房裡也沒有飄出紅燒肉或是法式牡蠣的菜香,哨坐在廚房前的門檻上,正一言不發地悄悄地抹淚呢。屁大的村莊,哪裡經得起一樁謠言呢?怎麼到了同性關係社會,大家還像異性關係時愛關心別人呢?怎麼還是一傳十十傳百呢?傳着傳着,事情就傳得離奇和嚴重了。挺已經與那兩個女孩子上牀了。還是本性難改呀。在同性關係的國度發生了這種事情,比在異性關係的國度裡發生這種事情還要讓家裡人感到難堪呢──吃醋倒還在其次。我們剛剛搞了革命不久,就有人要搞反革命了;我們剛剛主持新政,就有人要復辟回潮了。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我們新村長、這場運動的領導者牛蠅·隨人的新聞發言人基挺·米恩。他是代表自己呢,還是代表村長呢?這反映了一個動向呢,或是開了一口子呢?這用不用封井或是染頭呢?已經有好事者譬如六指、白螞蟻和俺爹,開始在村口拾糞的路上,截住村丁小路打問了。我們的村莊要向何處去?這樣下去,我們不就國將不國和同性關係將不同性關係了嗎?大家叨着旱菸袋當然白螞蟻叨着小蛤蟆向他賠償的新水菸袋在那裡發愁。當然,大家想來想去又想通了,我們不還是搞同性關係的初級階段嘛,難免有些舊社會遺留下來的陳規陋習,他摸了兩下女孩子,就讓他佔了這個便宜吧。何況這些女孩子是巴黎來的也不是我們故鄉固有的,我們的基挺不摸,她們回到巴黎也得讓巴黎的男人摸呀。既然誰摸都是摸,基挺在巴黎之前摸了說不定還是給我們故鄉掙光呢。基挺雖然跟我們老哥幾個格格不入,路上見了我們這些老資格的故鄉人──對我們這些幾朝元老也不脫帽致敬──他可真不懂禮貌讓我們生氣──你充的什麼大?大爺在故鄉橫行的時候,你不知還在哪個蠻荒之地的雲裡霧裡飄呢。我們這個文明古國。不過話又說回來,在現在這個世界上,就是在古國之中,還有幾個是懂禮貌的?倒退到過去的抗日戰爭時期,他們見了城門口持槍站崗的鬼子還知道鞠躬,現在倒對我們充大了。可見人蛻化成什麼樣子了。就是自己的親兒子,你把身上的肉挖下來給他吃,他還不知道好哩。別說別人了,就說我兒子吧,俺爹這時站出來說,我就是整天把自己身上的肉挖給他吃,他整天還想着怎麼搗蛋和謀殺你呢,看他在作品中已經將他的爹爹臭成什麼樣子了?白螞蟻和六指叔叔也在那裡搖頭感嘆,各人想起了各人的一段心事。──雖然他不再給我們脫帽,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摸了人家的姑娘,還是比讓人家摸我們故鄉的姑娘要好一些吧。摸了外邊的姑娘,比起摸了同性關係國度之內的姑娘,處理起來性質還是不一樣哩。如果摸了裡邊的,就是有意破壞;現在摸了外邊的,我們只能說他或判定他是一時走神和驢樁上拴不住繮繩。這樣分析起來,老哥幾個心裡才平衡一些。一切都能自圓其說了,大家也就分散開四處拾糞去了。唯有小路在臨散場時說了一句英勇的話:
「幸好他是摸了外邊的,如果是摸了裡邊的,別看他是村長的新聞發言人,在歷史上又做過副總統,現在是司法獨立,我照樣敢給他染頭和封井,渴死他們!」
當然這都是一幫事不關己的別人的議論了。因爲事不關己,議論起來都有些大而化之,但具體到基挺·米恩的「女人」袁哨這裡,事情的性質就不一樣了。「她」對這個事情的看法恰恰和六指、白螞蟻和俺爹扭了個個兒,哥兒幾個看重的社會方面,恰恰是「她」所不重視的,社會影響在夫妻關係中頂個球用,過去我在歷史上主公(主公和公主只差一個字,看來由主公到今天爲人妻的公主,也不是偶然的嘍。)都當過,還不明白社會影響是一個什麼東西?我現在注重的不是社會影響,而是他爲什麼摸了別的女人和跟別人上了牀。對於我這家中的女人來說,其它所有的女人都是外邊的,已經無所謂故鄉或是巴黎了,已經無所謂她是誰了。我現在要的是一個結果,你是摸了一個或是兩個?是摸了兩個或是三個?……或是像外界謠傳的那樣,不僅僅是摸了乾脆連牀都上了?你小子要一點一點給我交待清楚。別看我平時挺溫柔,真惹得老孃性起,任你奸似鬼,讓你喝了老孃的洗腳水。以前房頂上冒着炊煙,今天就別冒了;以前裡面飄出了肉香和牡蠣香,今天就讓它飄出大糞香吧;以前我給你端洗臉洗屁股水,今天就讓你喝老孃的洗腳水吧。過去溫柔的哨,今天就這樣氣呼呼地坐在廚房的門檻上,等待着「她」男人的歸來。旁邊的鄰居兩個長舌「男」卡爾·莫勒麗和女兔脣這時也都興奮地把耳朵貼到了隔壁的牆上,等待着戰爭的爆發。已經好長時間沒聞到血腥味了。兩個在世界上原來是惡狠狠的女人現在是惡狠狠的「男人」已經像兒馬聞到騍馬的騷味一樣在那裡熱血沸騰。甚至「他們」已經通過氣功和香功告訴袁哨,基挺和外邊的小姑娘已經上牀了。我們親眼所見。BBD和NHD,也已經向哨購買到了這場戰爭的實況轉播權,當然他們電視臺內部也有不同意見,有人說得看一半劇情再轉播,同性關係運動剛剛開始,這樣的矛盾擺在魚龍混雜的觀衆面前,誰知他們感不感興趣呢?也有人說要當即立斷全程買斷,就是因爲剛剛開始,觀衆纔對這個感興趣呢。剛開始就鬧矛盾有什麼不好?這就是新聞熱點和焦點了。就是拋開這個矛盾不說,不說他們現在的狀況,不說同性關係,單說以前和歷史,一個是過去的副總統,一個是過去的主公和公主,現在他們的青春還原和克隆,擱在一起還能不好看嗎?於是就決定購買。我們故鄉的少女哨,這時懷裡已經揣着大把大把的綠票子,來和基挺鬧這個矛盾。這就使我們發生了一點懷疑,這場鬧劇也許就具有表演性了。任你基挺再狡猾和精明過人,怕也鬥不過我們故鄉的一個少女了。在這場鬥爭中,我們故鄉取勝是無疑的了。電視攝像機架到了哨的土房上和瓦房上。空中的衛星就定點在哨和基挺的家院上空。看到因爲自己家的一點屁事,電視轉播人員來了這麼一大批,我們的哨除了剛纔的憤怒,突然又有些興奮了。這種在衆目睽睽之下衆望所歸的明星的日子,「她」老人家也已經久違了。現在離三國他當主公的日子,已經有多長時間了?從這個意義上,「她」覺得同性關係運動搞得實在是好,它使每一個人又找到或者說是還原到自己的位置。斷檔一千多年的日子,到底每天是怎麼過的?哪裡還有一點生命的活力和鮮亮呢?但今天不同,就要重新開闢一個歷史了,我就要重新活在衆人的目光之下告別無足輕重的日子。從這個意義上,自己的丈夫摸人家小姑娘的臉還是好事呢,沒有這一摸,哪有現在的繁華景象呢?哪怕他真的上牀了呢。想到這裡,「她」又有些不生氣了。「她」覺得「她」甚至可以原諒基挺了。但這也是一時的胡塗想法。「她」又知道,如果「她」現在原諒了基挺,眼前的一切繁華,又都不存在了。人家的轉播,也是白轉播了。大家要看到的,就是「她」是如何不原諒基挺的。這也是打虎上山和逼良爲娼了。基挺,我的夫,不是我心狠,不是我不原諒你,而是事情到了這一步,我也是將軍下不來馬呀。我要下馬,社會和人民不答應一樣啊。就好象我當年想從主公的位置上退下來,社會和人民不答應一樣。想一想,當一個名人是容易的嗎?有好多事情,並不是自己能決定的呢。你還得注意自己的公衆形象呢。我現在也只能只顧自己而顧不得別人了。所以「她」在基挺沒有回來之前,在攝像機還沒有打開和衛星沒有轉播各國的電視都還在那裡播無聊的其它社會新聞和言情片的時候,「她」自己先在廚房門口找到了一個最佳的鏡頭位置──門框,倚在門框上的小媳婦,是多麼地隨意和有風采呀。「她」知道這一點事先的準備和選擇,對於將來歷史的重要和寶貴。到了將來,這都是珍貴的歷史鏡頭和資料呀。攝像人員對這一點倒十分滿意,因此哨也有些洋洋自得。一千多年的感覺,到底還是藏在心中啊。漫山遍野之中,靈魂還在呀。一有風吹草動,就可以還陽啊。這種費盡心機的等待,又包含着多少辛酸?想到這裡,哨不知不覺地流下了一滴豆粒大的淚。一看到這淚,攝像人員以爲這個演員已經提前進入了情緒呢,就在那裡大叫:
「你摟着點,現在還沒有開始呢,我們租的衛星,還不到轉播時間呢。你現在就在那裡瞎哭,把淚都哭幹了,等會兒開了機,你又該如何呢?」
說得哨也不些不好意思起來,這時也「噗嗤」一聲笑了。接着從連衣裙口袋裡掏出一張口紙,將臉上的淚痕擦去,攏了攏自己的雲鬃,貼了貼自己的花黃,又描了描自己的眉眼,不再胡思亂想,在那裡專心致志地等待着基挺的歸期,在那裡看着燈光師布光和等着衛星轉播時間的到來。想到因爲自己的一點吃醋,就這樣驚動了世界,「她」心裡還是有些激動,「她」害怕到時候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呢。「她」害怕到時候戲有些過呢。「她」甚至想到因爲這個跟基挺大吵大鬧──自己又揹着基挺兜裡揣着大把大把的美元是不是不道德呢?但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一切都來不及重新考慮和糾正了。時間正在一分一秒「滴噠」「滴噠」地響着。電視轉播已經開始倒計時了。基挺來得倒正是時候。基挺就是這樣渾然不覺和提心吊膽──他擔的卻是另一方面的心呢──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中。攝像機開始轉動了,衛星開始直播了,全世界都看到了基挺那渾然不覺的傻樣。全世界就他一個人矇在鼓裡了。土房上和瓦房上的電視轉播人員,都在那裡捂着嘴悄悄地笑呢。這時我們的基挺,顯得是多麼地憨厚和可愛呀。世界人民對他編織了一個陰謀,而他在這種陰謀中還渾然不覺──我們在這個陰謀中,猛然看到了我們自己呢;這時的全世界人民,甚至對基挺還有些同情呢。基挺邊走還邊往家門口的椿樹上抹了一把鼻涕呢。當他看到自己的廚房上沒有像往常一樣飄出淡藍色的炊煙的時候,他開始知道事情有些不妙。但這時我們的基挺犯了憨人和愚人的雙重錯誤。他不但沒有想到房上的攝像機,連以前自己在牛屋犯的錯誤也忘記了,而是想到家中的「她」是不是病倒了呢?怎麼會突然不冒煙呢?想到這裡,他腳步還有些加快,他完全沒有想到這是自己的東窗事發和全世界對他編織的一個陰謀。他的這種錯誤而又天真的想法,又一次增加了我們轉播的戲劇性。土房和瓦房上的轉播人員,已經在那裡悄悄地鼓掌了。我們的基挺,是以一種急切和關心哨的態度來到家中,他沒有想到哨正坐在廚房門前生氣呢。當他看到哨在門檻上坐着而不是在屋裡病牀上躲着,他心裡已經鬆了一口氣。他甚至還上前把手放在哨的腦門上試一試溫度,看「她」是不是發燒;如果發燒,是因爲什麼引起的呢?是病理性的還是心理性的呢?是不是因爲我今天在外邊呆的時間過長,長時間沒有見面,肝腸寸斷和百爪撓心鬧的呢?甚至是不是因爲我今天晚到了幾分鐘,過去這個時候我們已經上了牀飯菜已經開始焦糊今天晚到了牀沒有上飯沒有糊所以就急得上火竈上就不生火了呢?我的親親,你務必不能這樣呢;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早回來有早回來的好處,我們可以早一點迫不及待地上牀;但晚回來也有晚回來的優點,我們的激情就準備得更加充分。甘蔗沒有兩頭甜。婚姻就好比一串葡萄,如果我們把前邊的好葡萄和甜頭吃盡了,會不會剩在後邊的都是壞葡萄和酸葡萄呢?這樣反倒有些危險呢。哨,你不要發燒,我來給你解釋。我來給你說些外邊世界的笑話解解悶吧。你裹着小腳,足不出門,對外邊精彩的世界也所知甚少,這樣就談不到婦女解放和容易把思想扎到死衚衕裡轉不過車來了。我給你說說張三燒着李四的狗尾巴了吧,我給你說說蛤蟆又扎着老鱉了吧,我給你說說大家在夕陽西下的時候,又聽到曠野上豬蛋的嚎聲了吧……如果你覺得這些社會花邊新聞沒有意思,我就給你說說工作上的事吧。你的丈夫現在是什麼人?你的丈夫不是等閒之輩,他是咱們這個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新聞發言人,當然同時也就是咱們村長牛蠅·隨人的新聞發言人了。但是我明確地告訴你,以我從政多年的經驗,我覺得牛蠅·隨人並不是一個成熟的領導人呢──背後議論領導當然不對,但我們不是夫妻嗎?雖然隔牆有耳但我們現在不是說着夫妻之間的悄悄話嗎?一個領導如果不成熟,就好比一個西瓜切開是白瓤一樣,我看他維持的時間不會太長,他也是一個過渡人物呢。(當後來的事實果真證明了基挺這一點看法的時候,基挺和哨已經恩恩怨怨地到了頭打了離婚,已經相互在街頭和趕集和趕馬紮的大路上形同路人,但是在牛蠅·隨人下臺那一天,基挺爲了證明自己過去的正確因而也想捎帶其它方面的正確,又興沖沖不顧一切地跑到了我們村的寡婦哨家。他進門就想喊:看,還是我正確吧?但他進門一看,哨正在牀上和一個陌生的「男人」在一起呢,也就張口結舌和萬箭穿心了。只有到了這個時候,他才知道,他在內心,還是沒有忘記哨和還是愛「她」的呀。當然這是後話了。現在他還在幾年前對着他沒有發現的攝像機和沒有發燒的老婆興致勃勃地演講和背後說領導的壞話呢。)──這些大的方面就不說了;他不但大的方面不行,小的地方也處理得一塌糊塗。當了村長,大事不抓,首先開刀的是要換新聞發佈會的地點,也不提前通知我和記者,這世界不就亂成一鍋粥了嗎?不在牛屋開,你要到哪裡開?我在巴黎已經定做了服裝,人家已經來人讓我試穿了,你說牛蠅這不是搗亂嗎?──當基挺口無遮攔地在那裡滔滔不絕的時候,在哨聽起來,一切就是不打自招哇。巴黎果然來人了,果然來姑娘了,他果然摸人家的下巴和人家上牀了。如果別人這麼說,我還可以把它當作一種謠言和人言可畏,現在你自己招認了,你又該怎麼抵賴呢?我都替你爲難。但我們的基挺,這時還渾然不覺呢,還在那裡給自己罪加一等和製造罪證呢。──我們所有看實況轉播的人,這時又開心地捂着嘴笑了。這個傻小子。這時他的手又摸到了哨的頭上,又想給「她」試溫度。但令他沒有想到的是,他的手這次還沒有接觸到哨的腦門,世界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因爲他的手在空中,已經讓哨給打了回去。
「去你媽的!」
多麼地粗野。這是過去他沒有聽過的話。他一下愣在了那裡。他一下有些猝不及防。他甚至在那裡就事論事地想着哨的言語:去我媽的?爲什麼要去我媽的?去我媽的什麼?我的媽在萬里之外和地球的另一邊,怎麼就得罪「她」了呢?如果不是我媽而是我的問題,那爲什麼還要去找我媽呢?小劉兒的故鄉,就是這樣不成熟嗎?──他倒怪我們不成熟──我已經是成年人了,不需要保護人了,爲什麼找我媽?我不懂呀。──但他的這點歐洲人的不懂,又被哨誤以爲是男人常用的裝蒜,本來哨還不憤怒或者憤怒是因爲劇情的需要假裝的,現在我們故鄉的少女就因爲基挺這個關於媽的態度而真憤怒了。和成年人真是談不得戀愛,談的時候倒顯得不錯,他一切都知道照顧你;但到手之後,他一切精明過人──我們的愛情純潔而又單純,他卻一切都經歷過;出了問題,他還用裝蒜來矇混過關──你還拿我的青春和愛情當不當一回事了?哨越想越氣,這時「她」不但代表他自己,而是代表所有和成熟男人談戀愛的天下少女又罵了一句:
「不但去你媽的,還去你爹的呢!」
因爲哨這句話罵出了天下少女的心,電視機下就有人叫好。這使成熟男人──不但是心成熟關係也成熟的基挺在那裡更加摸不着頭腦了。昨天這個時候不還在牀上嗎?一切不都好好的嗎?怎麼隔了一夜,今天就亂套了呢?昨天還是一個靦腆的少女,今天怎麼就變成一個母老虎和母夜叉了呢?這裡的女人就是這樣沒有正性和反覆無常嗎?過去的一切恩恩愛愛都是假的和不算數了嗎?說過去就過去了嗎?到底是因爲什麼?基挺的這點感情和臺詞,也說出了天下所有男人的心裡話。於是同樣得到了電視機下的叫好。當然上風還是讓母老虎哨繼續佔着,哨得意洋洋地接着說:
「任你奸似鬼,喝了老孃的洗腳水。直到現在我才相信,深淵有底,人心難測。現在──咱倆的事說說吧!」
就像警察堵住了違章的司機,小牢子提出了犯人。說說吧──車是你們截的,人是你們抓的,讓我說什麼呀。理由和原因不都在你們手中嗎?但是他們就是不說,就是要反客爲主地讓我們說。如果我們說得對不上他們的理由和茬口,他們就讓我們重說。看你們這點貓玩老鼠的心理有多麼惡劣。還不如一口吃了我們呢。基挺也像所有的司機和犯人一樣傻不愣登地張着嘴說:「你讓我說什麼呀?」
由於不知道說什麼,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事,基挺們心裡倒是有些發虛和在心裡打鼓了。抓住的到底是哪一條呢?誰還沒有一點紕漏和前科呢。他的這點猶豫不定的表情,又一次獲得了全世界電視機前觀衆的好評。到了這個時候,購買衛星轉播權的老闆已經說:
我們這次轉播能夠賺錢,已經是板上定釘的事了;無非是賺得多和賺得少的問題了。如果戲劇情節這麼發展下去,我看是要火爆和爆滿。廣告客戶的電傳,已經快把直播室的房頂給衝了起來。這個雞巴基挺,過去他當副總統的時候倒沒有什麼出色的表演,一笑臉上的表情就牽強,一說話就驢頭不對馬嘴,還不自知地有點人來瘋和想起鬨;沒想到他棄政從事同性關係事業,露出傻小子本相的時候,在銀屏上竟是這麼光彩照人。他終於在生活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是同意剛纔小劉兒的說法和寫法的;對於同性關係運動,我們輿論界也要有一個公正評價。我估計這場劇演下來,基挺還不得成爲又一個康城影帝?他的身價和片酬,我想會超過瞎鹿。──當然他的這一點評,馬上惹得瞎鹿不高興。他不現在還沒到康城嗎?他不現在還不是康城影帝嗎?他現在的片酬不是還沒有我高嗎?在一切還沒成定局的情況下就把明天的假設當作今天的事實──也就是拿虛假的明天來壓真實的今天的做法我是不會同意的。我們向前看就不要今天了嗎?今天到明天之間,什麼事情不會發生呢?昨天到今天,可以由陽光燦爛到烏雲密佈,由溫柔的少女到撒潑的母老虎,由有炊煙到沒炊煙;今天到明天之間,就不會發生什麼嗎?瞎鹿在那裡憤憤不平。但大衆可不管他們的藝術爭論,引起我們注意的,還是當今的新星基挺。基挺就在屏幕上張着嘴,瞪着眼睛看着哨的嘴。苦惱得眼睛裡已經白多黑少;這個警察和小牢子是什麼意思呢?讓我說什麼呢?你自己的事你還不知道嗎?既然不知道,就蹲在那裡好好想一想吧。警察和小牢子說。看來不想一想和說一說還真過不了關。基挺搔着頭上不多的黃毛猜測:
「過黃線了?」
哨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
基挺:「沒打轉向燈?可我在這個路口不左轉呀。」
哨搖了搖頭。
基挺:「要不就是闖紅燈了?」
哨還是搖了搖頭。
在監獄的預審室裡,基挺提着抽去褲帶的褲子在那裡試探:
「我偷了三角鐵?」
哨搖了搖頭。
基挺:「我犯了政治錯誤?可我下臺好長時間了。」
哨搖了搖頭。
基挺:「是個人的還是集體的,你也給我提個醒。」
哨:「是個人的!」
基挺:「要不我就是犯了作風問題,跟人家亂搞了?」
哨聽到這裡,上去就抽了基挺一個嘴巴子:
「這可是你不打自招。這次你可說到點上了。既然說到點上了,我就得在這個點上給你打住!」
基挺這一巴掌挨的,血已經順着嘴角往下流。這時土房上和瓦房的轉播人員開始不滿意了。他們不滿意的不是基挺,基挺還是一個好演員;他們不滿意的是哨的表演。戲還沒到**,就讓出了血,這就有些過了。衝突過早地激化,**過早地掀起,不也預示着戲就要過早地結束嗎?轉播時間還早着呢,如果弄得虎頭蛇尾,弄得**的掀起缺少鋪墊因此顯得這**特別牽強附會,就像牀上某些時候因爲時間和情緒的緊迫出現這種情況一樣,可讓人有點掃興。還不單是一個藝術問題呢。如果上來就見血,讓人如何看待這場同性關係運動和小劉兒的故鄉呢?同性關係動不動也像異性關係一樣拳腳相向嗎?是換湯不換藥嗎?那我們還搞它幹什麼?這就影響大局了。這就不是一點嘴血的問題了。接着還會牽涉到同性關係運動地點的選擇上,爲什麼要選擇小劉兒的故鄉呢?你們在新聞導向上不是說那是一個溫柔富貴之鄉嗎?怎麼我們看到的現場直播,竟出現這麼一個母老虎呢?如果小劉兒的故鄉是這麼一個樣子,當初爲什麼要選擇這樣一個地方呢?地點是誰選的呢?主意是誰出的呢?──本來這些社會的人倫的地域的和關係的問題都和我們電視工作者沒有關係,我們也不在這裡生活,我們轉播完掉頭就走,現在因爲這一嘴血,也把我們和它牽在了一起,狐狸沒打着,惹了一身騷──比這更嚴重的是:因爲這一嘴血,說不定還會影響我們現場直播的收視率呢。如果大家都換了頻道,我們還轉播它幹什麼?我們還關心你們這個兔子不拉屎是因爲它沒屎可拉的地方幹什麼呢?哨的口袋裡,可揣着我們的綠票子呢。你揣了綠票子,你得了高片酬,怎麼在表演上還不如那個沒拿任何報酬現在還矇在鼓裡的傻小子呢?你怎麼能動不動就讓傻小子出血呢?傻小子睡涼炕,全憑身體壯。是人種的區別還是後天培養的結果?不是說你們這裡個個是演員嗎?不是說你們這裡整天都在演戲嗎?怎麼一到動真格的,你們就給演砸了呢?你剛纔還罵別人去你媽的,現在我要這麼罵你一句了。瓦房上的導播已經忍無可忍,他已經揚起手,準備暫時停機教導和批評我們故鄉的少女哨了。你演對手戲,怎麼就不能像你的對手一樣那麼放鬆和顯得憨厚一點呢?但接着令他吃驚的是,在他還沒有喊「停」和教育哨向基挺學習的時候,這時他和觀衆推崇的基挺也不行了。這時他的表演也出了問題。當一巴掌扇出血來的時候,你作爲一個自然派和本色的演員,應該如何應答呢?不管怎麼應答,哪怕是不說話,就像剛纔的憨厚裝傻都可以,但你就是不能做你接着所做的動作,那就和哨沒有什麼區別甚至連「她」也不如了:一巴掌下去,他真的以爲是在法庭呢,一輩子的醜事,現在被抖落個底朝天,他就像上次副總統下臺一樣,看着大勢已去,一切都無可挽回了,這時本相就露出來了──一邊抹着嘴上的血,一邊接着就跪下了:
「報告庭長,你不要打我了,我交待,我交待還不成嗎?既然抓住了我的作風問題,接着是不是就要我交待,除了這一次,還有多少次;除了這一個,還有多少個?個個都是誰?我上次副總統下臺時,法庭就讓我交待個溜夠;對於這種交待,我已是輕車熟路了!」
接着就要扳起指頭在那裡數。因爲一下數到了歷史,倒是把現實中牛屋的巴黎來的服裝少女給再一次忽略了。但我們都是一些身在現實關心眼前勝於關心歷史的人啊。我們覺得他一下又走得太遠了。但他說了這個,電視上的哨可就動了真情和激動了。不但現實中有第三者,歷史上的第三者也像天上的星一樣數也數不清呀。於是「她」開始不但吃現實巴黎的醋也開始吃歷史天空的醋,不但吃現在故鄉的醋,也開始吃過去的美國和歐洲的醋了。「她」恰恰忘記了歷史上發生的這一切都在基挺認識「她」之前其實和「她」沒有任何關係。但「她」按照故鄉的邏輯就開始老賬新賬一塊算了。接着就不顧一切地撲上去亂揪亂打。這可就讓我們電視前的觀衆輿論大譁了。這就不是生活本色劇而成了一場喜劇和鬧劇了。這可跟你們廣告上說的不一樣。你們的廣告應該撤下來。事情到了這一地步,導播只好在房頂上露出頭喊暫停,接着給他們調整劇情。這時我們的傻小子基挺才知道他已經傻乎乎地在人們面前表演好長時間了。剛纔自己一直被矇在鼓裡。一直到了劇情無法發展的時候,纔有人來揭破謎底。如果我剛纔不下跪,你們不是還要讓我渾然不覺地演下去嗎?讓我表演我不怕,我以前的職業不就是幹這個的嗎?問題是你們在這之前一點招呼都不給我打,這可讓我有些惱怒了。這不是把我當成前副總統,而是把我當成一隻猴子了。基挺這時不跪了,「噌」地一下就站起來了。
「我操你們大爺!」
基挺在那裡罵道。傻小子冒起火來,也不是鬧着玩的。因爲哨正在吃醋在那裡對他亂揪亂打,他把對世界給他編織陰謀的所有憤怒,一下就發到了哨一個人頭上,對準哨的鼻子就是一拳。
「去你媽的!」
一拳就將少女哨打了個馬趴。接着哨的臉上就像開了一個醬醋鋪,紅的、藍的、綠的、都涌到了臉上。屏幕下所有的男人,這時都站在了基挺的立場上,在那裡歡呼起來。他的這點真情表演,倒又一次吸引了我們。喧鬧和歡呼之後,我們又都安靜地坐了下來。到底是大演員呀,會扭轉和補救剛纔的露怯和敗筆。救場如救火。這一拳打得真叫人解氣。這時令我們討厭的倒是那個導播,他已經從瓦房上跳了下來,在那裡自作聰明地給兩個演員講起戲來。一切原來是他破壞的。製造者原來就是破壞的人。製造者破壞起來,可就徹底和內行多了。「他」首先指責哨──剛纔基挺這一拳,是哨沒有意料到的,雖在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外,他怎麼能打我呢?哨已經開始在那裡捂着臉「嚶嚶」地哭起來。哭着哭着,潑婦的本相又露了出來,如果這樣下去,這混賬日子是沒法過了,於是伸出和女兔脣一樣的長指甲,撲上去就要抓基挺的臉:這樣一頭不知體諒和順從的捲毛狗,一下抓死他算了。──正在這時,導播開始上來指責「她」,剛纔不該首先動手打得人嘴角出血,現在可不就成亂打一鍋粥了?但這時哨的火氣已經上來了,還哪裡管什麼導播不導播,「她」倒是把走上來的導播,當成了剛纔的基挺,上去就要抓他的臉;導播到底有經驗,這種場面經得多了,人還處在清醒狀態,沒有入戲,一邊後退着招架,一邊大聲喝了一聲:「想想你口袋裡的錢!」
這一句話果然生效,哨也立即從戲裡醒了過來。一下就按住了自己的口袋,一下就從雖然是演戲但畢竟惹出老孃的火來了鼻子已經被打歪五味鋪已經開到臉上情緒已經沉浸進去不能自拔但面對這一句讓人清醒的話,「她」還是一下子清醒過來和從沉浸的情緒中拔了出來。雖然我這人演戲難以一下從戲中拔出來立即和人嘻嘻哈哈,但是這點個人的情緒我還是能扭轉過來的。導播這時倒是讚許地點了點頭,接着就開始正而八經地指責「她」:
「你是怎麼搞的?怎麼事情剛剛開始,就開始打人了?打人是犯法的你懂不懂?你以爲這真是在你家呢?這是在整個世界面前!你這麼一鬧,大家不說這是你的潑婦本相大暴露,還以爲是我們BBD和NHD提倡的呢?你還想讓世界上再出現一次卡爾·莫勒麗那樣的割夫運動嗎?如果是這樣,我們把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運動,引導到哪裡去了?如果世界上的男人,一人拿着一條被割的東西到電視臺來找我們,這個責任算我們的還是算你的?僱你演一次戲,就給我們捅下這麼大的漏子。但還只是你錯誤的一個方面,另一個錯誤是,你一巴掌一下,讓基挺出了一嘴血,就我們這個戲的本身,還怎麼再演下去呢?剛開場**就到了嗎?剛上牀就要完了嗎?剛拉開大幕就要收場了嗎?剛出臺一個改革措施就要宣佈失敗了嗎?剛吹起喇叭接着就要吹『嗚哇』了嗎?你這一巴掌是打在你不爭氣的丈夫臉上嗎?不,它是打在全世界的觀衆頭上。就這麼劈頭蓋臉了?說讓我們順嘴流血,就讓我們順嘴流血了?接下去怎麼辦呢?你真給我出了個難題。開機之前,你還爲你的片酬在那裡跟我討價還價,現在看,你再不給我好好表演,我就把你口袋裡的錢統統給收回來。再這麼下去,就不是你打人的問題了,而是我要打你的問題了!」
導播說着說着,他不讓別人進入角色,他自己倒是提前進入了。人一進入和投入情緒,說着說着就生氣了,生氣到了頂點,「他」──連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角色也進入了──甚至罵了一句「巴格牙路」。罵完我們的哨,接着他又開始罵歐洲的基挺:
「虧你還好意思說在歷史上當過副總統,要不說你禍國殃民呢。怎麼『她』一抽你,你就給『她』跪下了?你剛纔那一拳,怎麼就不能提前打出來呢?你也是個老演員了,怎麼還要別人向你提詞和提醒呢?怎麼『她』剛對你開了個頭,你就竹筒倒豆子了?『她』剛問了你一下現實,你就要交待歷史了?如果『她』是在詐你呢?這不是女人和預審員常用的手法嗎?你就不能跟『她』多磨蹭一會兒嗎?你怎麼就知道坦白從寬和抗拒從嚴呢?也許正好相反呢?你閉口不說,或者是裝傻充愣,看『她』能對你怎麼着,如果這樣下去,這個戲不就好看多了嗎?在這齣戲中,你有作風問題這一點我們早就知道所有的觀衆都知道,就是世界上『你的女人』不知道,你要是在那裡裝傻充愣,就等於代表衆人和我們大家把這個包袱甩給了『她』,就等於和我們衆人一起把『她』裝到口袋裡;什麼是戲劇性和斯坦尼拉夫斯基的表演體系呢?什麼是拆了三面牆我們和觀衆共同呆在一個房間和黑屋子裡呢?你倒好,沒把別人裝到口袋裡,倒是自己來了個竹筒倒豆子,這哪裡還有曲折和懸念了呢?好好的藝術,硬是讓你給糟蹋了哩。就是不說藝術,我們說生活,你犯了作風問題,在老婆逼打的情況下,也不能主動招認呀,你也得咬緊牙關不放鬆和提上褲子不認賬啊。這種錯誤是能夠承認的嗎?如果你一承認自己的錯誤,從此以後,你就要生活在錯誤的陰影之下了,就把自己的把柄和生命交給人家了;人家想什麼時候提溜出來遛一遭,就什麼時候提溜出來遛一遭;想什麼時候揭你的傷疤,就什麼時候揭你的傷疤。你這個家庭還怎麼維持和你在這個家庭中從此處在什麼位置?你可就是砧上的魚和罐裡的老鱉了。你是老鱉,你懂嗎?人家今後倒是穩坐釣魚臺了。就是人家今後出了作風問題,你也說不得了。你不是一切都做在前邊了嗎?你不是前車之鑑嗎?我不是向你學習得來的嗎?雖然『她』在沒做這一切之前,心中想的和你也沒什麼區別;但因爲有了你這個承認和檢查,你有苦也只能在自己心裡窩着,打碎的牙也只好往肚裡嚥了。從此做出的一切成績都是應該──你一輩子就該將功補過;再出了錯誤,可就雪上加霜了。這是人過的日子嗎?聰明的人,到了這個時候都是咬緊牙關不放鬆;一巴掌抽過去還是不承認。不承認就是維護自己今後的生活道路和人生的尊嚴。你可以就此離婚,從此開闢自己新的人生道路,開闢了新的人生道路之後,一切不又成了一張白紙和沒有負擔了嗎?但就是不能低這個頭和認這個賬。何況你也應該知道,女人的巴掌雖然抽了過來,但從她的內心和潛意識講,還是寧肯相信其無不願相信其有呀。女人歷來是相信自己的耳朵而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呀。你不承認正中人家下懷,你承認了正好違背了人家的一片心意。本來『她』還有一線希望,誰知一巴掌下去,你『撲通』一聲就跪下了,不但承認了現實,還要交待歷史,怎麼能讓『她』不憤怒呢?不是我攔着『她』,接着『她』另一巴掌就要上去了。這一巴掌,和前一巴掌的含義可就不同了。這一下可就是真的憤怒從此就奠定了你的奴隸地位幹什麼都是白乾的基礎。就是不說這些,說說我們大的方面,說說我們的真理和正義,過去的仁人志士面對敵人的拷打是怎麼樣呢?『上級的名字我知道,下級的名字我也知道,但我就是不說!』你怎麼就做不到這一點呢?敵人就上來一個嘴巴,你就跪到地上順嘴吐嚕了──你這是生長在和平年代,如果把你放到戰爭時期,你還不是一個叛利用徒呀。你這不是也像你女人一樣讓我生氣嗎?我恨不得也上去抽你一巴掌,讓你也跪下來向我求饒!……」
但令導播沒有想到的是,這時的基挺,已經不是幾分鐘之前的基挺了。導播的「巴掌」還剛剛說出來,基挺的巴掌,就像剛纔對老婆的拳頭一樣,已經像仁人志士的巴掌一樣,準確無誤地落到了導播的喋喋不休的典型的日本人臉上。這又令我們屏幕下的觀衆一片歡呼。我們的基挺,這時倒把英雄本色終於顯露出來了。基挺反過手來,倒指着導播的鼻子罵道:
「媽拉個×,我們先不說你的正義和藝術,我們先說一說金錢和票子。原來我一直是矇在鼓裡的。爲什麼同樣兩個演員,一個清醒,一個在鼓裡?一個口袋裡揣着票子,一個就讓他友情客串呢?事先徵求我的意見了嗎?有你們這個大的欺騙在前面,我和女人打架不打架、承認不承認自己在現實和歷史上有作風問題還是小事呢,和女人打架,被女人捉住,給女人跪下從此奠定自己的奴隸地位當然不好,但你們不讓我這麼做讓我繼續裝傻充愣是爲了什麼呢?也不過是爲了對我進行更大的欺騙。表面看你們在替我考慮今後的生活,其實你們只不過是爲了目前劇情的發展;轉播一結束,你們拔腿就走,我今後的生活你們哪裡會放在心上?對於我今後的生活最重要的是什麼?表面看是一個家庭,其實是一個社會;表面看是一個倫理,其實是一個金錢,金錢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金錢是萬萬不能的。你們只強調我在這個家庭中的尊嚴,而沒有考慮我在這個社會和在這次轉播中的地位。你們對我苦口婆心說了這麼多,表面看是爲了提高我的演技,其實不過是爲了對我進行更多的壓榨。你們的用心何其良苦,你們的用心何其毒也。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還得感謝剛纔小哨的一掌呢。沒有那一掌。你們的陰謀還暴露不了呢。既然你們不仁,接着就不要怪我不義,你們在金錢上欺騙我,我接着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不說別的,我只說票子。我也看透世上的一切了,一切都是假的,就別人印刷的票子是真的;真的活生生的人倒是假的,假的沒有生命的票子倒是真的。這種荒唐的結論是誰告訴我的呢?是你們,不是別人;在這之前,世上的真善美、純潔的愛情我還相信,現在到了這種地步,你們可就真的傷透了我的心。這裡的票子有我一份,我應該得到我所該得到的。票子呢,我的票子呢?……」
基挺喊叫着,就要下導播的口袋裡掏自己的票子。邊掏邊嚷:
「給不給我票子?不給我票子我就罷演。我得不到票子,也不讓你們得票子。沒有我的配合和應答,看你們這個對手戲如何演下去?不但讓小哨得不到票子,我一下給你們來一個徹底的,讓你們電視臺也砸鍋,讓你們轉播到這裡就轉播不下去!……」
接着又下小哨的口袋裡掏票子。三個人扭打到一起。哨這時也急了眼。小劉兒故鄉的一個鄉下丫頭,哪裡見過這麼多票子?現在到了自己的口袋,哪裡會讓別人給再掏出一部分呢?天塌下來我不管,但是到了我口袋的兩顆糖,你拿走一粒我就跟你拼了。於是兩個人在那裡像兩頭牛一樣把頭舐在了一起,倒是把導播扔出了人圈。弄得這個日本人也傻了眼,在那裡搓着手嘬牙花子。「這可怎麼好,這可怎麼好?」但這個傻冒的日本人不知道,電視機前的我們這些傻乎乎的觀衆看到這裡,以爲這是這齣戲裡有意編排的戲劇情節呢。以爲是後現代和前衛的介入藝術呢。以爲是戲中戲或戲外戲呢。剛纔屏幕上的虛假和過火表演馬上沒有了,兩位主人公在爭票子時的表情和動作是多麼地真實和反映人物的性格呀。而且還有些藝術中難以表現的急了眼和慌了神時的笨拙和忘情呢。表演得真是爐火純青。兩人激烈舐牛和爭打一陣,小哨的口袋終於被「唰」地一聲撕破了,花花綠綠的票子散落了一地,就像過去的仁人志士突然從高樓上撤下的傳單;當這些傳單飄到導播腳下的時候,我們這個可愛的日本人,也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也不由自主地入了戲和慌了神,也不由自主地在那裡搶起了票子──就像羣衆在空中亂抓傳單,接着就往自己的口袋裡塞一樣。他的這一點忘情的做法又惹惱了哨和基挺。我們夫妻在這裡吵架和爭鬥,礙着你什麼了?丈夫打我我願意,老婆打我我願挨,怎麼你也想到這裡打個太平拳和從混亂中撈些便宜呢?怎麼也想趁亂把我們的票子裝到你的口袋裡呢?犯搶了嗎?於是兩人又團結起來,停止內戰,聯合去搶導播的口袋。「唰」地一聲,導播的口袋也被撕破了。花花綠綠的票子,又撒了一地。這時導播的票子和基挺和哨的票子混淆到了一起。三人更加激烈地扭打到了一起……我們這些在電視機前的觀衆,如果剛纔看錯了,這一次可是看出來戲劇的**終於到了。於是從東到西,從亞洲麼歐洲,比北美到非洲,不管是黃皮膚或是白皮膚,黑皮膚或是患了各種皮膚病正在黴斑和流湯的皮膚,全世界各民族的人民,這時都團結一心地由衷地鼓起掌來。事後電視記者爲了這臺節目的成功專門又趁熱打鐵地採訪了表演專家我們的影帝瞎鹿,讓他對這場轉播進行評點。瞎鹿平時是一個多麼牛氣和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的人呀,這時也不得不由衷地承認:
「恐怕這在人類的表演史上,也是一個經典性的保留節目了!」
「確實有許多可圈可點的地方。」
又說:「原來都說演員要經過訓練,現在看不訓練憑自己的本色也能達到相當的高度嘛。這對我今後的表演,也是有啓發的!」
春風得意。九九豔陽。三月小暖春的日子裡,我們的基挺趕着小毛驢,驢上坐着他的新媳婦少女哨,走在我們家鄉的土路上。哨和毛驢身上,散發着他們剛剛結婚的新鮮、飽滿、男女混合發酵瀰漫出的肉體的氣息。這種氣息不是從身體的一個地方或一個部位發出來的,而是從全身每一個細胞洋溢出來的。這時我們嗅到的不是單一和牽強附會,不是主題和意義,而是豐滿和籠罩;看到的不是冬天田野上光禿禿的白楊樹,而是陽光明媚的春天到夏天之間的根深葉茂的白楊上隨風飄動的大葉子;雨後初晴,飽滿的大枝子眼看就要滴下水來了。啊,我們的哨,你的青春洋溢。我們故鄉的女婿基挺,這時看上去倒有些乾燥和乾巴,有些故做強壯的虛弱和虛脫。當然,一個蜜月中的「男人」,這個時候呈現這種樣子,也是可以預料的;他被我們故鄉給淘空了,我們在那裡暗笑。有了票子,毛驢的糞兜就是進口的而不是國產的了。由此毛驢也得到了人們的嘖嘖稱歎:「多麼高貴的驢。」弄得小毛驢也趾高氣揚,不時「咴咴」地往天上眥自己的嘴脣。路上熙熙攘攘,人來人往,毛驢趟起的灰塵,飄蕩而不迷離。基挺拿着一根小柳條,不時地抽一下小驢的屁股。有什麼目的嗎?沒有。就是一個心曠神怡。土路邊的高粱地,一棵棵密集的高粱將頭探到了路上,小毛驢這時停下來,隔着籠頭用舌頭卷高粱葉子。我們的基挺一柳條下去:「這狗日的!」
但下去的柳條並不兇狠,接着露出的,是溫柔而寬和的笑容。哨坐在毛驢背上,也是一臉寬和的微笑甚至還有些羞澀。地裡正在扒糞的鄉親們見了他們都停下耙子問:「這麼好的天,小兩口到哪裡去?」
還沒等基挺回答,哨就搶過了話頭──爲這搶話頭,基挺也沒有責備「她」,只是寬和地搖着頭笑了笑:
「連句話都不讓我說了?」
哨嫵媚地一笑:「別把好心當成驢肝肺。怕累着你呀。你傍晚和夜裡都那麼累了,現在還不讓你少說一點話?」
基挺做出知道、知心和知趣的樣子說:
「你的這點苦心,我還不知道嗎?如果不知道,我就算白認識你了。我知道說話費精神。我也就是白說說罷了。」
哨笑着在驢上用腳踢了一下基挺,這時抽空大聲地回答外人的問話:「天氣這麼好,我們趕集去!」
鄉親們都在地裡仰着頭,包括俺爹和白螞蟻,頭上裹着一條羊肚子手巾,臉上都露出羨慕的神色。都嘖嘖稱道:
「咱要什麼時候能過上這麼舒心的日子,也不算白活一場。看我們過去的一生,和白石頭和小劉兒他娘是怎麼過的。別說沒有跟她們趕集的功夫,就是有,誰有這個心情呢?跟誰趕集就好象跟誰吃飯或旅遊一樣,不是什麼人湊到一起就能舒心的。如果跟舒心和可心的人在一起,就不管火車的路有多長,飛機是不是誤班,哪怕就是飛起來被劫了機呢,我們不是還可以白跟着看一個地方嗎?可惜我們沒有趕上好時候。如果這個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運動早一點發動起來,被我們年輕時趕上了,我們不就也過上這麼舒心的日子了嗎?有意義的日子,一日勝過百年。我們生出的孩子,就不是白石頭和小劉兒這樣的下流東西了。看那個袁哨,過去是一個什麼德行?現在搖身一變,就返老還童了。多麼俊俏的一個小媳婦。真是時勢造英雄啊。我們怎麼就沒有早發現這一點呢?如果我們早一點發現了,哪裡還有他老外基挺的位置呢?不管怎麼說,他還屬於一個不懂中國國情的人吧。現在他倒是佔了先。看來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我們就眼看着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插在牛糞上我們不氣,氣就氣在『她』確實也感到很幸福呢。這就讓我們更加生氣和感到自己窩囊了。這就讓我們聯想起以前的人生了。這是向誰示威呢?看來讓他們在我們故鄉的土壤裡繁殖,也有許多弊端呢。不說把我們擠得沒有位置,就是你幹看着生氣,也要把我們活活地氣死呢!」
說完這些,再繼續在田裡搗糞,渾身就沒了力氣。突然白螞蟻說:
「不過話又說回來,機會在人人面前可是平等的。如果不是搞同性關係者回故鄉,我們這對憤世嫉俗的老哥倆不也搞不到一塊嗎?我們比他們缺個什麼,也就是缺個趕集了。他們可以趕集,我們爲什麼不可以趕集?如果我們也騎上小毛驢趕集,我們心裡不就平衡多了嗎?小孩他爹,你去到家裡給我牽驢,我馬上就到美容美髮廳去做頭髮,我們也趕集去!」
聽到這話,俺爹也興奮起來。這一招出的果然有些水平。我這個「女人」找得也不比哨差。那個「女人」只會嬌滴滴,我這個「女人」還會靈機一動呢。世界一下被「她」給扯平了。出水纔看兩腿泥呢。
「對,我們也趕集去!」
俺爹撒丫子就向家裡跑去。見俺爹這麼做,全村人都覺得俺爹這麼做有道理;於是一傳十十傳百,全村人都行動起來,興起了一個轟轟烈烈的趕集運動。一時人聲鼎沸,大呼小叫。村莊說開了鍋,可就開了鍋了。接着在村西的土路上,非男非女們,非老非少們,都穿出了過節和過年時才穿的新衣服,騎馬的,騎驢的,推車的,挑擔的,敲鑼的,打鼓的,扭秧歌和跳霹靂的,說書的和唱戲的,跳大神的和挑剃頭挑子的──連影帝瞎鹿和剃頭匠六指都出來了──向集上滾滾而去。衆人將村西的土路上,趟出了一層浮土。浮土捲到天空,就成了一層浮雲。年輕而不是蒼老的浮雲。這也算是方興未艾的同性關係者回故鄉運動的一次大檢閱。但所有這些趕集的人恰恰忘記了一點,基挺和哨趕集身上裝有花花綠綠的票子,你們身上有什麼?身上有錢到集上可以下館子和上舞廳,洗桑拿或者乾脆下紅燈區,兩手空空到集上還不是眼飽肚子飢地幹轉腰子?人家兩人的家庭瑣事,剛剛賣了電視轉播權,身上有了錢;我們的家庭瑣事不還是一團爛泥沒有被開發利用嗎?雖然一開始我們看到他們家中相互打破了頭,我們在家裡平安無事地坐着感嘆:錢真不是個好東西;爲了一點錢,看他們上演了一場怎樣的醜劇?後來看到那個日本導播上去訓斥他們和搶他們的票子,我們還有些幸災樂禍呢。但我們就是忽略了天下還有這樣一個道理:天上下雨地下流,小兩口打架不記仇,白天吃的一鍋飯,夜裡枕的是一個枕頭。沒有導播的加入事情就會惡化下去,有了他昏頭昏腦的加入倒使事情起死回生呢。爲了這點票子,本來兩個人狗腦子都要打出來了;現在有了第三者的加入,兩個人開始聯合起來打第三個人了。自作聰明的日本人起到一種提醒作用呢。在他的提醒下,基挺突然明白這樣一個道理,票子到了別人手上,還不如在我老婆手上呢。老婆瞞我有道理,導播瞞我可就居心險惡。哨這時也嬌情地在那裡哭,埋怨基挺:我這麼辛辛苦苦把票子東躲西藏是爲了誰?以爲我瞞着你接了轉播費是爲了給俺孃家嗎?錯了,俺孃家的人在兵荒馬亂的明朝都已經死絕了;既然沒有孃家可給,那麼我是爲了什麼呢?以爲是在西方嗎?以爲我們的夫妻財產在婚姻階段中是分開的嗎?不,這是東方,這是小劉兒的故鄉,這是同性關係者的新故鄉,我們還是一幫新故鄉的老兒女,我的錢也就是你的錢,你的錢也就是我的錢了;既然是這樣不分你我,現在你見到我口袋裡藏了錢也就是你口袋裡藏了錢,你不興高采烈怎麼反倒要大發雷霆呢?你這樣做不是胡塗,不是反水,不是東西不分認不清我們的國情又是什麼呢?換句話說,你這樣做對得起誰呢?是的,既然是你我不分,我爲什麼還要揹着你把錢裝到我自己的口袋裡呢?我知道你接着又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但我這樣做的目的,不是爲了藝術嗎?當我不告訴你實況轉播的真情時,你的表演不是更鬆弛和更自如嗎?我們兩個配合好了,精彩了,轟動了,不是爲我們今後的接片創造一個更有利的條件嗎?我把這個世界知道的負擔自己背上,我把這個世界不知道的輕鬆留給了你,到頭來你不爲此而感激反倒懷疑和責怪我,這不是把你妻子的好心當成驢肝肺了嗎?鬧來鬧去還讓加進來一個外人,把日本導播也帶到了我們家中這是個什麼意思呢?你這不是引狼入室嗎?你是不是新婚燕爾就想戴綠帽子呢?如果是這樣,我可以告訴你基挺,做到這一點容易得很。既然你是一個讓胡塗油蒙了心的人,我一個人還在世界上堅持和努力幹什麼?如果是這樣一個不明不白的世界,讓我戴着這樣一個名聲活在這個世界上,我還不如上吊的好。接着就不要人攔,就要解自己的褲腰帶上吊。見自己老婆的腦袋就要和褲帶連在一起,這時基挺的腦袋算是徹底地清醒了。到底是外國人呀,他哪裡明白咱們故鄉人層層疊疊和曲曲折折的心腸啊。他就看到哨捂着臉在哭,堅持着真理在鬧,他就是沒看到哨的眼睛還在透過自己的指頭縫在偷覷着他:你要是因爲我的哭和上吊軟了呢我就硬,你要是不吃這一套硬了呢我也就軟。這和牀上不是一個道理嗎?但基挺沒有看到這個。他只是看到一個非女在那裡嬌滴滴地哭哭得他心煩意亂和沒了主見。沒了主見就只好投降和承認別人。這時他看着妻子就有愧和看到導播的日本人就來氣。他上去就又扇了那導播一個脖子拐:
「放下你的票子,把它都還給我老婆,對你對我,都要好多着呢!」
日本人也和基挺一個德行。你硬他就軟,你軟他就硬。本來在那裡興沖沖地跟人玩搶票子就好象小孩子在一起玩搶三角現在看兩個孩子團結起來都不跟他玩了──兩個孩子不跟一個孩子玩他們兩個還繼續玩,一個孩子被人拋棄了就有說不出的掃興和失落感呢。但人家到底是日本人呀,到了這種時候,倒也顯出和我們故鄉譬如俺爹和白螞蟻完全不同的素質。俺爹和白螞蟻到了這個時候會跟你胡鬧,不讓我玩我鬧得讓你們也玩不成,而這個日本導播不是這樣,雖然你軟了我就欺負你誰讓你軟呢?我就是見了矬人摟不住火,但是到了人家猛不防給了自己一個脖兒拐,這時倒是佩服人家;排除了我不讓我玩我打一個立正扭頭就走,留下你們在一塊玩我在旁邊看就是了。於是見基挺的脖兒拐上來,一下倒是清醒了,立即就打了一個立正,「哈依」一聲,掏出票子還給哨,轉身就又上了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接着好象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又拿起了自己的導播話筒:「各就各位,重新開始!」
就又當起了他的導播。當然他的這一見錯就改的品質也讓人佩服,電視下的觀衆,也爲他鼓起掌來。最後的結果就是花花綠綠的票子全歸了哨──但哨這個時候還不依不饒呢。又在那裡轉臉抓住基挺不放呢。──其實電視轉播到這裡,已經算是一場空前成功的轉播了。這也是歪打正着。但哨一露出故鄉的潑婦本相,就又忘了情和摟不住了,趁着「她」的節節勝利,就想把劇情在**上又挑起一波。對於這額外的一波在藝術的成敗得失,瞎鹿倒是有些不敢苟同,說破壞了藝術的完整體。事後哨也不好意思地說:
「我當時也就是見了認矬的基挺摟不住火,於是就隨意發揮得過了頭,對不起大家。」
當然,當時的基挺對於這一波也是有責任的。本來基挺對於前面的歪打正着也是有貢獻的,但他這時腦子又胡塗了,把貢獻忘記了,只記着他造成這種混亂和無序的責任。我們故鄉的少女哨倒正好相反,本來一切混亂和無序是「她」造成了,錢是「她」一個人揣起來的,但這些好處「她」忘記了,所有的委屈又想了起來。就好象「她」揹着丈夫偷了漢子被人抓了正着不是她對不起丈夫,而這一切都是丈夫造成的一樣;本來應該丈夫指着她的鼻子罵,現在成了她指着丈夫的鼻子怒氣衝衝地說:
「反正出了這樣一個事情,你說怎麼辦吧?是離婚,是分居,你說!」
讓你說。這時也是哨一邊拿着就要上吊的褲帶,一邊指着基挺的鼻子罵:
「反正出了這麼一個事情,你說怎麼辦吧?是離婚,是分居,你說!我想我是沒有什麼錯的。我不就拿了一些票子嗎?按照我們故鄉的規矩,男方外女主內,家裡的錢藏在她褲頭的拉鍊裡。怎麼一到咱們倆頭上,事情就出麻煩了呢?我現在考慮,是不是我們倆在一起不合適呢?我怎麼就無緣無故地捱了丈夫一頓打呢?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我替家裡攢了錢,倒是攢出毛病來了。你不讓我拿錢,我把錢都還給你還不行嗎?把錢還給你,我接着去上吊。我上吊還不成嗎?」
接着就把身上的錢往外掏,摔到了基挺臉上。這一下就把歐洲的基挺給嚇住了。在一波一波的**中,歐洲的男人哪裡是我們故鄉女子的對手呢?唯一給基挺剩下的道路,也就是像日本導播一樣繳械投降。只有上前承認錯誤。他一邊將錢從地上撿起來,主動裝到哨的口袋裡,一邊小心翼翼和低聲下氣地陪禮道歉,我錯了好不好?不行我給你下跪行嗎?錢你拿着是對的,我爭這個真是該死和讓胡塗油蒙了心;轉播之前不告訴我也是對的,是爲了讓我更好地自然發揮。一切都是我的錯,犯了錯誤能讓我改正一下嗎?出了問題不把我一棒子打死成嗎?如果你不原諒我,就不是你要上吊而是我接過你的褲腰帶去上吊的問題了。說着,就在那裡和哨搶開了繩子。突然心中又涌現出無限的委屈,小劉兒這個故鄉真是操蛋,一輩子沒有受過這種委屈,接着就抽抽搭搭地那裡哭了起來。當然,指頭縫後面的眼睛,手中的上吊繩,不過是我們故鄉少女的一種伎倆罷了。看到基挺已經繳械投降,服服貼貼,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票子又裝到自己的口袋裡了,我們的少女也就見好就收,就坡下驢和半推半就,原諒了我們的基挺。瞎鹿在這裡評點:
「藝術能停止到這裡,也算不幸中之萬幸。」
少女哨這時做出委屈的矯情樣子,用手點着基挺的眉頭說:
「你讓我怎麼說你好!」
「還不把我的褲腰帶還給我?」
接着,像久別勝過新婚,鬧過彆扭擦乾淚水之後大家更能傾訴衷腸。先是不好意思地相互一笑,接着激情和火焰就出來了。兩個人又像過去基挺剛收工哨剛走出廚房一樣,就急不可耐地相互摟抱着進屋和上牀了。劇情轉播到這裡,也就結束了。再往下轉播,就是黃色的和綠色的了。於是電視機下,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但是我們大家──不管是導播還是觀衆,不管是袁哨或是基挺,都恰恰忘記了一點:這場轉播雖然很成功,但是它還是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這場轉播的起因──袁哨是不是摸了巴黎來的女孩子,最後也被票子風波給淹沒了。我們還是受了欺騙。現在的票子,就裝在騎在毛驢身上的我們哨的貼身褲衩裡。而俺爹和白螞蟻之流,恰恰看到趕集又忘記了票子。這也是錯中錯和戲中戲呢。
我夢見這條集市是一排一排的鐵筒鋪面。是幽暗的黎明前的熙熙攘攘的街道。好象還是一個通衢之地。通往集鎮的村頭上,有一條快速流淌着的青石色河流。河上架着一座木橋。這是一個鬼市嗎?一排一排的鐵筒鋪面,排在街的兩邊。鋪面上挑着一盞盞鱉燈,油燈如豆,燈捻上冒着一股股黑煙。街上的人都悄悄地在那裡走,一個個將一隻手放到背後。手裡都抓着一頂白冒子。是夢中的關係,還是前世的冤孽呢?在一片曠野上,或是在村後的土崗上,她拋棄了她的人羣,來到了我的面前;大家擁來問:這是你的人嗎?她肯定是我的人。但我竟搖了搖頭。她期待目光中那一點點退去的火焰和一點點增雖的絕望。她像狼或是像豬蛋已經變成的曠野上的豬一樣淒厲地狂叫了一聲,又向已經拋棄她的人羣跑去。她頭髮和衣服背對着我在飄舞。這時我也微笑着將手背到了身後。這時我才明白,心腸的變硬是以別人的痛苦甚至死亡爲代價的。我們多麼盼望我們更加沒有心肝。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微笑着將手背到身後去的。重要的決策,原來就是一句話;不重要的議論,我們囉裡囉嗦了一輩子。「朋友,久違了,你可真讓我想念」──說這話的年齡,早已經永遠過去了──一開始以爲沒有過去,突然有一天才知道已經永遠過去了。爲了這個,爲了這個事件的本身而不是爲了包藏的禍心,我們不知不覺地流了淚。親愛的朋友,原諒我吧。我沒有發現我的過去和現在有什麼兩樣。我背後的手中不是我的白帽子,而是我滴血的石頭和提溜的心肝。我的朋友是誰呢?算來算去,也就是老孬舅舅──一個多麼堅強的手臂,還有親愛的豬蛋大叔,白螞蟻伯伯,曹成大叔和袁哨伯伯,還有瞎鹿,六指,白石頭和小麻子──找到了你們,我才找到了快樂;得到了你們的認可,我纔算回到了溫暖的家;離開了你們,我就孤立無援和不知身在何處;謝謝你們一直伴隨着我;親愛的朋友,你們好嗎?有你們在我的身邊,我就可以放心和安然地入睡了。親愛的鄉親們,就好象已經把孩子哄睡着了的爹孃一樣,你們該幹嘛就幹嘛去吧,該趕集就趕集去吧──集市已經開始,陽光也很明媚,杏花三月的春天的日子裡,我已經看到六指叔叔剃頭挑子裡的水,冒出溫暖的熱氣來了。影帝瞎鹿到了家鄉,也放下了他的影帝架子,頭上走出汗的時候,脫去了影星帽,露出了大禿瓢。不是說趕集嗎?不是我們故鄉的少女哨所提議的嗎?俺爹和白螞蟻也一喘一喘地在路上走。這時世界出現了奇蹟,本來我們走得和平常沒有什麼區別,我們屁股掉得和兩腿倒騰得也很平庸,但這時天空上突然出現了紅雲,出現了五彩的雲霞──這裡也不是準噶爾盆地而是平庸的河南平原呀,但就在這裡,雲霞竟不是燒紅了天的一邊,而是燒紅了整個天空,盆地的四周都是彤紅;在天的盡頭和天地相接的雲霞之上,突然出現了久違的馮·大美眼。這時我知道了我所說的一切。朋友,久違了,你可真讓我想念。她的裙子和帶子,她的雲鬢和頭髮,都在那裡飄。她的裙子的邊上,滴溜着一個小人。這個小人像是一頭豬,又像是一個人,看來看去,他竟是我們的豬蛋大叔。豬蛋大叔的四隻小蹄爪還在那裡踢騰呢。於是我們開始歡呼起來。歡呼的同時,我們充滿了對豬蛋叔叔的嫉妒呢。我們都把豬蛋當成了自己。我們感到了這次趕集的偉大意義。我們這個集沒有白趕。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又回頭感謝我們故鄉的少女哨「她」的同性關係者基挺。雖然他們身上有錢而我們身無分文。有了這朵雲霞的出現,世界的一切都顯得分明和無所畏懼了。天上掛着的,就是我們地上所期待的呀。我們看到了飛舟,就在我們平常趕集的天空上。它尾部五彩的光芒,如一個探照燈在那裡移動。突然它又變成了一個道教的圓盤定在那裡。接着它又「嗖」地一聲倏然不見了。一個形影模糊的白被單拉着我的手說:
「我們結婚吧。」
我說:「只要你不讓我吃泡飯。」
這時我的眼中流出了淚。我知道,我在這個世界上,再也和這個幻影結不成婚了。過去我的心腸上還流着鮮血,現在它已經變成了石頭。1942年俺姥娘拍着溝裡的石頭說:什麼時候能把這石頭拍成饃就好了。我要告訴您姥娘,過去在大災大難之年,您沒有把石頭拍成饃;現在在和平的歲月裡,您的外甥卻把這石頭拍成了心。從今往後,我就不怕憤怒和絕望了,我就怕我突如其來的高興。我將這高興告訴給誰呢?誰能在我高興的時候不說我的外露和膚淺而用白被單將我包裹起來呢?這時我又明白,親愛的朋友,你是不可替代的。我對生人和外人分外客氣,我對自己人不答不理。不是我不願意,是我的親愛的另一些朋友們所不同意。他們是誰呢?就是老孬和豬蛋大叔一幫了。我現在正走在老路上,我現在正走在土路上。我看到這個天空出現奇蹟的時候,就是我和這個世界徹底分手的時候。我真的走到了我的朋友們中間。在沒有你的日子裡,我又感到分外的孤獨。雖然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你也在費盡心機地算計我。爲了這個算計,我就投奔了我的老孬舅舅和豬蛋叔叔了。我從來不回憶往事。在不回憶往事的日子裡,突然我的淚就流了下來。在我傻呆呆地呆着的時候,誰要這個時候上來問我「你怎麼了,」我就與他或她不共戴天。我傻呆呆地在那裡呆着的時候,你就讓我在那裡呆着。我謝謝您,這日子。我就回到了大廟和寺院之中。悠悠的鐘聲中,我慢慢地在那裡掐着我的佛珠。
「師傅,您貴姓?」
「出家之人,還有什麼人和什麼姓,就算是姓狗吧。」
「家裡還有什麼人?」
「這裡就是家,哪裡還有家?都已經不記得了。」
我發現我的小狗娃在檻外淒厲的哭聲。我卻在那裡微笑着紋絲不動。這時,鐘聲、鈸聲、木魚聲、還有越來越高的抑揚頓挫的唸經聲,響徹在大堂。哪裡飄來一股桂花的香氣呢,在我寫到這裡的時候?我遠在巴黎的朋友,你現在正挎着誰的肩膀在這個世界上行走呢?大賢隱於朝,大隱隱於市。我現在已經走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了。我已經又把木魚,交到了我們故鄉美麗的少女哨和「她」的同行基挺手上。而少女哨和基挺到這個集市上趕集的目的,卻是爲了給家裡買一把夜壺。風車在手推車上轉動,年畫鋪滿了街頭。俺爹和白螞蟻,在那裡揹着褡鏈在人羣裡穿行。影帝瞎鹿已經擺上了地攤,在那裡表演上了《大狗的眼睛》裡的一個片段。六指的剃頭挑子火光閃閃,熱氣騰騰,「唰」的一刀下去,你的腦袋就光了一半。我和白石頭,到了春天,身上還穿著一個油漬麻花的空心棉襖和爆出棉花團的燈籠褲,我們的爹手裡都沒有錢──平常他們還怪我們呢,現在你們怎麼就撈不着上鏡呢?讓孩子們到了春天還換不下冬裝。我們光溜溜的身子在燈籠褲裡一層層冒汗呢。我們兩個小髒臉,空空地張着小嘴看着這個集市。世界名模馮·大美眼穿著一條新設計的飛蝶一樣的超短裙,在我們延津縣王樓鄉的集市上穿行。一頭小豬在後頭給她拉着裙邊。這時我們放心地知道,剛纔掛在天邊的兩個人並沒有相戀,這個荒郊野外奔跑的豬,這時也只是來客串一下拉裙邊的角色。我們的馮·大美眼,在這麼困難的情況下,在被人家消滅的時候,還在堅持正義、真理和同性關係原則。她的靈魂一直沒有胡來。在她搞不成同性關係時候,她寧肯重新回頭操起她已經丟下認爲沒有意思的模特生涯,也不願意因此出賣自己的靈魂。達則兼治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有主義,有原則,飛起來就是一架鷹而不是一隻雞,不是那種有野心而無原則,形不成獨立力量只能附庸別人的人──就像俺爹和白螞蟻,一輩子倒也在匆忙,一輩子倒也在張羅,但是酒席張羅好了,坐着吃酒的往往沒有他們。他們還在兒子面前神氣活現,還在衆人面前以打兒子爲榮呢。我們的馮·大美眼與他們不同,落魄到這種地步,一顰一笑,還不失大家風度。她的裙子拖起一層塵土路過我和白石頭的時候,百忙之中,還忘不了向我──她的一個故鄉和老熟人──單獨頷首點頭,微笑着打一招呼;白石頭這個小癟三就和我站在一起,她就沒有看白石頭一眼。──從這個招呼本身,就可以看出她也是有分寸而不是亂打招呼的,就是到了這種地步,她也不是剜到籃子裡就是菜。有了這一眼,也就不辜負我們倆同機飛在天上一場了。白石頭也看到了這一點,當然他在心裡有些吃醋和不舒服了;但他這時也狡猾了,說話也知道拐彎了──這也是常跟我在一起的好處,他故作不在意地說:
「這目光不包括我我也沒有什麼,一個過時和失勢的風塵女子,不看我我就活不下去了?還以爲是第一卷中剛從專機上下來的時候呢,她不是早已經從我們心中退去了嗎?她不是在我們生活中早已變得無足輕重了嗎?現在不是她理不理我的問題,恰恰相反,是我理不理她的問題。不自知的是我嗎?不,恰恰是她!本來我不想向你解釋這一切,有解釋的心要嗎?但我怕你誤會而不是我誤會,我就把這個誤會還是給你講明瞭。我乾脆給你挑明瞭,她現在在我心中,就是一堆臭狗屎!……」
說着說着白石頭就憤怒了。我一直沒有答話。只到他自己突然意識到這種憤怒本身,就是對人家在乎的時候,才突然紅着臉打住了話頭。這時俺的妗,已經從街那頭走到了街這頭。在鄉村的大集上走模特,比在世界的展臺還別有風味和風光無限呢。就好象從大飯店裡走出來,突然在街頭的小攤上吃了一次滷煮火燒一樣。土頭土頭腦的鄉親們,可在自己的大集上見到世界名模一次。如果不是特殊時期,說不定我們還見不到她呢。至於她爲什麼在這種特殊和困難的情況下還要來參加這次大集,成了以後研究這段歷史特別是以這次集市爲專題的人所提出和困惑不解的一個問題,因此又分成了幾個學派。是要招搖過市嗎?是人心不死嗎?是要翻天的預兆嗎?還是不甘寂寞怕人忘記來安慰自己的心靈呢?如果是後一種,我們可以原諒,誰沒有這種時候呢?但如果是前一種,就是有有政治野心人們就要格外提防一些呢。後來俺妗重新出世,當她又一次成爲世界的中心和再度輝煌的時候,記者採訪她爲什麼在靈魂低迷時期還要出席這樣一個鄉村集市時,俺的妗微笑着說:
「當時我的騎馬蹲襠布沒有了,我到那裡就是爲了買一包衛生巾。」
記者們一陣鼓掌。一個女人的日常活動,竟被我們人爲地猜想和誇大了它的社會意義。說明在我們內心還是把人家當成了偉人。我們的白石頭還有些不服氣呢。這時哨和基挺主動接上去說,當時我們剛剛發財,許多人也不知道我們幹什麼去,其實我們趕集的目的也非常簡單,就是爲了買一把夜壺。雖然他們這種攀扯和模擬有些生硬,讓我們哭笑不得,但是當時他們確實像俺妗買了一包衛生巾一樣買了一把夜壺呀,於是我們只好讓他們白白鑽了這個歷史的空子,讓他們一下也站到了偉人的行列而無話可說。歷史確實有好多空子可鑽呀。哨和基挺還在那裡振振有詞地說,三月裡還是有些倒春寒呀。夜裡牀上出了一身汗,出門上茅房說不定就要着涼呀。着涼了就要感冒甚至是發燒。在你們故鄉的農舍裡建衛生間已經有些倉促和來不及了,這就需要一把夜壺。在有了夜壺的時候,我們需要別的;在沒有夜壺的時候,我們就需要一把夜壺。當然,在同性關係運動中人們到底需不需要買一把夜壺的問題上,鄉親們中間又產生了一些爭論。譬如講俺爹,就不贊成別人買夜壺。他有一個切身的理論,只要一個人要給另一個人買夜壺,就是要存心謀害他。他在夜壺的問題上談虎色變。來趕集的時候,他不知道趕集的發起者來幹什麼,到了集上,當他知道他們到這裡來的目的是爲了買夜壺,他就大呼上當。他拉着白螞蟻的衣襟說:
「不管別人怎麼樣,你千萬不要給我買夜壺。我是一個見了夜壺就暈菜的人。」
這時就開始大罵我和我的幾個兄弟。因爲在我們故鄉還沒有開始搞同性關係之前也就是大家還處在關係的初級階段大家還在搞異性關係的時候,這個時候俺的娘死去了。俺娘死去之後,俺爹開始悶悶不樂。一開始我們以爲他是爲了俺孃的死而在那裡繼續沉痛呢。大家也就沒有把這情緒放在心上。終於有一天,俺爹發火了。那天晚上,月牙高高地掛在天上,俺家剛剛吃過晚餐,主菜是一隻烤雞,配菜是一塊餿豆腐。吃着吃着,俺爹就出題目了。看着俺爹平常不着腔調吧,這個時候倒是來了智能了。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單刀直入,也沒有像往常一樣發火──經過這件事,我對俺爹還有一種新的認識呢,他什麼時候經過自我努力水平就提高了呢?他端着一碗最後的稀湯,不聲不響地在那裡潸然淚下。淚珠珠一串串地落到了他自己的湯碗裡。如果他像往常一樣動不動就跳腳發怒,對我們提出質問和聲討,我們還真習以爲常不會理會他,我們該幹什麼還幹什麼,該喂牛就去喂牛,該刷鍋餵豬就去刷鍋餵豬,大家都在忙生活和物質,你一個糟老頭子,這時倒要在精神上爆發了?最後人都走光了,剩他一個人在對着空桌跳腳。問題是這次他沒有跳腳,就在那裡一個人悄悄地落淚,淚還很藝術地用碗接着,這開天劈地頭一回的智能舉動,倒把我們給嚇住了。我們都放下手中的牛食和豬食,媳婦們都用圍裙擦着手,圍到了老頭子的身邊──這在過去是不可能的,見俺爹在那裡跳腳,就是弟兄們想圍過去,也要看媳婦們的眼色,不然事情就複雜了,矛盾就不是單一的了。誰沒有一個爹呢?誰的爹不跳腳呢?你的爹跳,俺的爹就不跳了嗎?你圍你爹怎麼不去圍俺爹呢?於是這個院子一整夜甭想安靜,不是這房起了風波,就是那房媳婦也開始跳腳──又多了一個爹。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俺爹今天的舉動也算是智能地救了我們弟兄,讓媳婦們也忘記了自己的階級立場圍了過來──哪怕她們僅僅是出於好奇心,也算是給我們解了圍,也給了我們一個圍爹的機會。我們圍上爹,看着他在那裡滴淚──我們哥兒幾個都盼着他的淚多滴一段時間,不然可就露餡了,這場悲劇就要變成鬧劇了。但俺的爹還真是平生第一次給我們爭氣,他的淚珠珠和淚花花不斷線地往碗裡流。看來他是真遇到傷心事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在這個世界上,你還真有什麼傷心往事嗎?真是爲了和俺娘永不再來的愛情嗎?俺娘生前你怎麼就那麼深沉讓我們看不出來呢?但爹還是把我們給感動了。我們勸他:
「爹,俺娘都死了那麼長時間了,您老人家就別往心裡去了。生前你們就是感情再好,人總有去的時候,您就別老想她生前的好處了,那不是越想越傷心嗎?您就多想想她的缺點和錯誤,多想想她那許多對不起您的地方──她生前是一個省油的燈嗎?現在她終於去了,您也就自由了,這樣也許對您的人生更好一些呢。」
俺爹這時停住了哭──他也是很實用哩,一看到人們圍過來開口了,開始因爲眼淚討論他想討論的問題,他也就不浪費自己的眼淚了。他這時態度很明確地說:
「我現在用碗接淚哭,並不是爲了你們死去的娘。這樣的娘和老婆,還不該死去嗎?對於她的死我高興還高興不過來呢,我怎麼會爲她而哭呢?」
那我們就奇怪了,我們好奇地問:「那你爲了什麼?」
俺爹說:「不爲別的,就爲了我夜裡睡覺冷!」
我們大家鬆了一口氣。原來爲了這個。我們相互看着說:「那趕緊讓小翠把屋裡的火給生着!」
俺爹這時開始露出他的本相了,在那裡倔強地翹着鬍子說:「我不要屋裡生火,我怕中煤氣。哎,你們出這種餿主意,是不是想把我給薰死,你們好自由自在地活下去?我偏不要隨你們的心和趁你們的願呢!」
俺爹怒氣衝衝地瞪了我們一眼。我們趕緊檢討:「那咱們就不生火,給您加一個暖水袋!」
俺爹閉着眼睛搖了搖頭。
我們搓着手在那裡犯了難。一下摸不透俺爹的心思呢。平常他也不這樣呀。這時愛在田野上和麥田裡倒騰着小腿捉斑鳩的我的小弟又自作聰明──他以爲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像捉斑鳩那麼容易呢──拍了一下巴掌說:
「我明白咱爹的意思了,咱爹說冷,恐怕不是說整體的冷和全身的冷,如果是那樣,生火或是加暖水袋是合適的,現在這主意被咱爹否定了,就說明不是全身的冷而是部分的冷了。你們知道咱爹冷在什麼地方嗎?我是咱家的老小,我對咱爹的心思摸的最透,我考慮咱爹的冷,主要是夜裡起來上茅房的冷。月亮是寒的,夜風也是寒的,咱爹出來去撒線一樣的尿和去拉橛子一樣的屎,夜風一吹,他這麼一把年紀了,能不傷風、感冒和發燒嗎?他老人家能不生我們的氣和往飯碗裡滴淚珠珠嗎?」
我們所有的人都恍然大悟,這時像盲人一樣請教小弟:「那你說該怎麼辦呢?」
小弟得意洋洋地說:「這個事情放到你們身上就難辦了,放到我身上就好解決了。就到集上給他老人家買一把夜壺,不就一切問題都解決了?」
我們都拍手稱快,覺得這主意出得高明。出門上茅房風吹髮燒,買一把夜壺放到屋裡和被窩裡不就得了?我們剛要派誰誰第二天到集上去買夜壺,這時俺爹像往常一樣,又在那裡暴跳如雷了。他「呼」地一下跳起來,把我們嚇了一跳──就好象剛纔他變文雅把我們嚇了一跳一樣──變化對於人類是多麼地猝不及防哇:
「我不要夜壺。夜壺能解決身冷,它能解決心冷嗎?如果一個夜壺能夠解決夜裡所有的問題,我當初還給你們娶媳婦、老婆、夫人和愛人幹什麼,我一人發你們一個夜壺不就得了?當初你們夜裡煩躁我是怎麼對待你們的?現在我一煩躁你們是怎麼對待我的?我是你們的長輩、是你們的爹就不說了──不說他就不是了嗎?沒有我,哪裡有你們呢?就是一個朋友,你們也不能這麼故意歪曲他呀。如果我當初也是抱着夜壺不放,哪裡會有你們這一把子灰孫們呢?我當初那麼善待你們,現在你們的爹遇到一點困難和心冷,你們就該這樣對待我嗎?你們夜裡一人抱到一個熱乎乎的肉體在睡覺,現在倒要塞給我一個冰冷的夜壺。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俺爹說着說着,眼中又流出渾濁的老黃淚。這時我們才明白,原來俺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意思不在茅房和夜壺,而是要給我們找一個繼母。但是世界上的繼母是好找的?俺爹也過高估計了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和形象了──所以才弄得這麼不着腔調和高不成低不就呀;一聽俺爹要找小和第二任夫人,我們和媳婦們還沒有表態,村裡和故鄉所有的寡婦和老姑娘,就像聞到日本鬼子要進村村頭的消息樹被放倒一樣,都夾着自己的印花包袱和細軟,帶着足夠的乾糧、盤纏和衛生巾,跑進了莊稼地、躲進了紅薯窖或是跑到了俺爹去不到的她們的孃家或是姑家。一些重任在身沒有跑反的如沈姓小寡婦和曹小娥者,也開始個個身藏利刃,威風凜凜地在街上走──還沒等我們把她們介紹給爹,她們見到我們,首先就「唰」一聲把利刃給拔了出來,嘴裡說着:「寧爲玉碎,不爲瓦全!」
弄得我們倒是心虧膽寒,用袖掩臉,不敢仰視。我們哥兒幾個爲了自己的安全,這個時候倒要上前給人家解釋:
「姑姑們放心,你們還是安全的,我們就是把自己的媳婦給了俺爹,我們夜裡抱夜壺睡覺,也不敢打姑姑們的主意。俺爹那樣一個老雜毛,哪裡敢讓他和姑姑們在一起呢?藏起你們的刀子吧。」
姑姑們這時還是一臉的冷笑,說:「我們這也是走路摸屁股,小心總不爲錯吧?」
接着,打一聲呼哨,跨上大紅馬,一鞭子下去,屁股後留下一溜煙。弄得我們哥兒幾個面面相覷,留在那裡擦頭上的冷汗。還有一些人,譬如講老姑娘柿餅臉等人,也許我們努努力,她們倒說不定會同意跟俺爹──她們同意跟俺爹據我們看也不是因爲俺爹怎麼樣,而是看着我們哥兒幾個後繼有人,她想當俺的後孃呢──但對這樣的人,俺爹還有些不同意呢:找不到好的,就拿一個柿餅臉來濫竽充數嗎?我不要柿餅,我要鮮花。於是不管我們在外邊尋找的艱難,就在家裡坐在地上蹬腿哭,鬧,不給找個合適的媳婦就決不罷休。像不懂事的孩子哭着鬧冰棍一樣。在那些日子裡,我們哥兒幾個每天早上揹着乾糧出門,晚上一身風塵地回來。別的工作都停下了,開始每天給俺爹找媳婦。路上見到些集上的喧鬧,河上的風帆,岸邊的隋柳和南飛的大雁,還有來來往往和南來北往的人。見了比我們年長的男人就叫「大爺」,見了比我們年長的女人就叫「姑姑」。那些「大爺」和「姑姑」見我們幾個小黑孩在路上走得一臉心思和可憐相,往往停下腳步問:
「你們幾個小弟兄手拉手出來幹什麼?」
有的大爺和姑姑還認出了我,他們也不怕我的其它哥哥和弟弟嫉妒,驚奇地問:「這不是那個小劉兒嗎?」
我們哥兒幾個這時停在路邊,我也沒有了小劉兒的架子,我們張着乾燥焦黑的嘴脣說:
「俺娘死了,我們出來給俺爹找老婆呢。」
說着,也是無限地委屈了,竟在那裡「嗚嗚」地哽噎起來。大爺和姑姑們也在那裡開始嘬他們的牙花子。雖然我們知道他們在他們的兒女面前也和俺爹沒有什麼區別,但是這時的狼,竟也披着羊皮同情我們說:
「唉(──多麼深長的嘆息),攤上這麼一個爹,做兒女的就算倒黴嘍。」
但說完這個,他們還是無事一身輕地背上他們的褡鏈離去了,留下我們哥兒幾個站在風地裡流淚。竟也沒有一個姑姑同情我們,捨身取義地跟着我們回家當我們的娘。可見俺爹在我們村裡和故鄉混得模樣了。但等我們晚上回到家裡,俺爹還理直氣壯地坐在院子裡等着聽我們的彙報呢。
「今天怎麼樣,找到了嗎?」
我們哥兒幾個都低頭不說話。這時俺爹反倒得意地問:
「你們說今夜怎麼辦吧?」
聽到俺爹問這句話,家中那幾個兒媳婦,都大呼小叫着落荒而逃。過去有俺娘在的日子裡,她們和俺娘鬥嘴的時候,哪一個不是潑婦?在失去俺孃的日子裡,她們也對日子發生恐懼了。俺爹鬧媳婦雖然不好,但我們家裡的媳婦卻因此變得老實了,這是我們哥兒幾個跑了一天無功而返抽着旱菸所得到的唯一享受了。以後哪一房媳婦不老實,不管是我們弟兄哪一個,只要說一聲:「再鬧,夜裡把你當夜壺送給爹!」
這媳婦立刻就收了性子,溫順得像一頭綿羊。從這一點出發,俺爹在夜生活上要求得多一些,要一個媳婦而不要一個夜壺,在某些方面也是深得人心的。路上的人誹謗俺爹的話也不一定全對。他們對我們的同情也是瞎子摸象。說不定還別有用心呢。爹得意就讓他得意吧。爹不讓買夜壺就不買吧。誰讓我們沒有給他找到適當的媳婦呢?媳婦找不到只能怪我們弟兄無能,但是我們還是有能力不給爹買夜壺。賣夜壺的推車走到我們村上,往往剛喊了一句:「賣夜壺了,誰要夜壺!」
這時俺爹就在家裡打起了哆嗦。比我們一天天給他找不來媳婦還在那裡氣急敗壞。你們可以不給我找媳婦,但你們就不能不讓人賣夜壺嗎?你們這是溝通到一起來謀害我嗎?於是我們哥兒幾個也共同起了憤怒,一個腋下夾着一根棒子就到了街上:
「誰在這裡賣夜壺,不要命了嗎?不知道這和俺爹的命連在一起嗎?你這是來賣夜壺呢,還是來勾俺爹的病和來謀害俺哥兒幾個呢?」
幾根棒子一舉,賣夜壺的往往連車都不敢要了,狼狽地抱頭鼠竄。我們大獲全勝,就將這一車夜壺當作戰利品推到了我們家。這時夜壺的意義就變了。一次次下來,雖然我們家裡反對夜壺,但是我們家倒是堆了一院子歪着脖張着嘴的夜壺。凡是來我們家串門的,都想着我們家特別喜歡夜壺,其實我們家從上到下,都特別的討厭夜壺。久而久之,這成了我們家觀察社會和人生的一個角度。看到一個人家裡堆着特別多的同一種東西,牆上掛滿了一個人的照片,他們一定是特別不喜歡這些東西和特別討厭這個人了。這就是同性關係者到來之前,我們家的日常情況和生活狀態。他們一定以爲小劉兒這樣一個人,整天肯定生活得很舒服呢,豈不知他的周圍,就是這樣天天堆滿着夜壺。爲什麼同性關係深得人心呢?爲什麼同性關係者回故鄉得到了故鄉人民的衷心擁護呢?就是因爲它一到來,解決了我們生活中每時每刻具體存在的難題呀。在大的浪潮面前,過去的小的難題不就蕩然無存了嗎?同時,具體問題也在新的浪潮中得到了具體解決呢。在異性關係中找不到老伴的爹,不是在同性關係中也找到了白螞蟻這樣的人了嗎?我們不就省了心和不用再天天上路替他尋找了嗎?俺爹也曾經爲這個問題回答過記者的提問。當然也不是專題採訪了,就是在一個民意測驗節目中他是人家隨意抽查的一個對象,就好象報紙上發表的讀者來信一樣;但俺爹並不這麼認爲,他認爲這也算一次鄭重的採訪,也要像別人在記者招待會上那樣,鄭重地穿上西服和打上領帶。記者問:
「老劉兒,你爲什麼同意在你的故鄉搞同性關係?」
俺爹摸了摸自己的領帶,往下順了順,接着鄭重其事地把手放在自己的前襠上,答:
「因爲從今往後,我們的故鄉就可以天天不再有夜壺!」
當然,你不能說他回答得不精彩。俺爹時不時也能露一手呢。我們都爲他鼓了掌。爲了這個回答,俺爹得意了好多天。俺爹整天奮鬥的人生目的,就是爲了在故鄉消滅夜壺,現在夜壺又在集市上出現了,故鄉的少女哨和「她」的男人基挺趕集的目的就是爲了買夜壺,已經消滅的東西又在世上露了頭,這怎不讓俺爹憤怒和感到有些後怕呢?過去的事情又要回來了嗎?我們過得好好的,有人又要復辟和變天了嗎?異性關係又要回潮了嗎?有人要爭奪我的白螞蟻嗎?我的家又要堆滿夜壺了嗎?爲了他們的花天酒地,他們又要讓我們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了嗎?又要讓我們回到水深火熱之中了嗎?哨和基挺爲什麼要來買夜壺?早知這樣,我們響應他們來趕集幹什麼?這個響應還是我發起的呢。趕集的時候不知道趕集的目的,到了集上才知道上了人家的當。白螞蟻,我的親親,你得給我問個明白,他們爲什麼要買夜壺。這些不可思議的貴族們。他們又要讓我回到沒有你只有夜壺的日子了嗎?這集上來來往往的灰孫子都是些什麼東西?怎麼都變成一集的夜壺了?我可有些頭暈。哨和基挺都已是沒有爹的人了,他們買夜壺是要謀害誰呢?或是他們兩個之間相互起了謀殺了嗎?如果他們兩個是相互謀害,仍是上次電視轉播鬥爭的繼續,倒也和我們沒有太大的關係,我們頂多再看一場鬧劇就是了;但就是這樣也還是有些不妥呢,這也只是從藝術欣賞和娛樂的角度出發,而沒有考慮和顧全社會的安定和政治的大局呀。利用小說反黨是一個發明,利用鬧劇反時代,就可以不管了嗎?一個夜壺事小,但它畢竟是異性關係時代的產物,現在舊事重提,是無意的呢,還是有意的呢?是純個人之間的行爲呢,還是衝着我們的同性關係呢?雖然你說夜裡風涼也是一個理由,但我看到夜壺就是心有餘悸呢。就好象中國的老幹部再看到**的標語,禁不住夜裡又做惡夢一樣。又來了嗎?又要鬥爭我了嗎?又要讓我下臺和讓我坐噴氣式了嗎?最好連「夜壺」這個詞都不要提。「夜壺」雖小,但它的破壞力和殺傷力也大着呢。這個事不弄清楚,這個集我是趕不下去了。我感到一切都有些風吹草動呢。復辟的蛛絲馬跡都露出來了呢。剛剛燃起的革命烈火,就這樣讓一夜壺騷尿給撲滅了嗎?俺爹在那裡發瘋一樣地喊。讓所有趕集的非男非女們都駐了腳,圍上來不解地看着。小劉兒他爹,又因爲什麼在這裡抽瘋呢?我將我的小髒手放到了我的嘴裡,穿著空心棉襖和燈籠褲,像歷次俺爹獻醜一樣,遠遠躲在牆角不敢出來。這時我可有點不明白俺爹了,異性關係時代你怕夜壺,現在不搞異性關係了,現在搞同性關係,於是這夜壺也就不是那夜壺了,怎麼你還是抱住舊時代的殭屍不放呢?幸好,正在這時,大路盡頭走來了一個人。他是誰呢?就是我們的現任村長牛蠅·隨人。身後跟到他的伴當白石頭──這也是我的朋友了。白石頭這時打扮得女裡女氣,穿著貂皮大衣,頭髮梳得油光水滑。「她」的腳下,跟着一匹捲毛獅子頭狗──是我的牛根哥哥嗎?牛蠅·隨人走得鼻孔沖天和目中無人,白石頭挽着他的胳膊邁着小碎步走得妖里妖氣。大流氓一來,所有的小流氓,包括俺孬舅和小麻子這樣的人,這時都露出了本相,像我見了俺爹一樣遠遠地躲在了牆角,等着大流氓過去,他們再出來玩。所以牛蠅·隨人走得寬敞而舒服。俺爹和這些家鄉的小流氓倒也不同,他是一個「人來瘋」,他見牛蠅·隨人過來,倒是不害怕,別人見了都躲,他見了倒是撲了上去。這一點舉動也讓我們佩服他。我們不知道這是一種勇敢呢,還是一種沒皮沒臉和不識時務的表現。但他到了牛蠅·隨人的腳下,他的本相還是露了出來,剛纔臉上還怒氣衝衝,現在就擠出一臉諂媚來了。這樣我們倒是放心了。不然就不是俺爹或是他吃錯藥了。俺爹是什麼德行我們還不知道嗎?在家裡橫行霸道,任何場合都以出賣兒子換取自己的尊嚴或哪怕是以博得大家一笑爲榮,而出門一見別的流氓或是當官的,他就稀鬆軟蛋了。一見當官的就瞎了菜,一見當官的渾身酥軟,一天不見當官的就像是沒了魂兒。遇事就得找當官的。這也怪不得他了。都是從小怕老師怕的。小時不怕家長怕老師,大了就不怕兒子怕當官的嘍。這時見牛蠅·隨人過來──雖然牛蠅·隨人上臺剛剛幾天(他也不考慮牛蠅·隨人是怎麼踏着老百姓的鮮血上臺的),但他仍然和以前見到俺孬舅和豬蛋一樣──豬蛋叔叔這時跑到哪裡去了呢?──馬上就撲了過去。這時的是非評判可就有標準了。這時可以把自己的思想包袱和一切的不明白和對世界的不理解發給當官的了。說時遲,那時快,他迎頭就扔向牛蠅·隨人一個夜壺。你就解釋解釋這個夜壺吧,我的村長。倒把牛蠅·隨人嚇了一跳,以爲是扔過來一顆罐子雷呢。以前看老劉兒這個老雜毛也是一個良民嘛,現在怎麼就扔過來一顆炸彈呢?這是失心瘋呢,還是想向哪一個姑娘表現自己的個性和勇敢呢?接着就臥倒躲藏,連身邊的白石頭和捲毛狗也不顧了。過了半天不見罐子爆炸,這才明白原來是一場遊戲。於是拍拍身上的塵土站起來,拿起那小巧玲瓏的夜壺好奇地看呀看,也看不出一個什麼名堂。這時白石頭也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倒也沒有因爲剛纔牛蠅·隨人沒掩護自己而生氣──好好的夫妻,怎麼一到關鍵時候就只顧自己了呢?這不是把人給考驗出來了?但是到了關鍵時候,倒是我們的白石頭顯出「她」的憨厚來了,「她」沒有計較這個,而是上前指着那個罐子說:「知道這是什麼嗎?這是我們民族的夜壺。」
有了這一句開頭,俺爹就在旁邊嚎啕大哭了。
「牛村長,您可得給我和同性關係者運動做主呀。」
倒把牛蠅·隨人又嚇了一跳。但牛蠅·隨人看一個普通的村民,特別是俺爹這樣鼻涕流水的糟老頭子,馬上就膩歪了。你迎頭向我扔過來一個雖說不是手雷就算是罐子和夜壺──雖然它不爆炸,但砸在頭上也不是玩的,你這是什麼用心?怎麼罐子差點砸在我頭上我不哭,倒是扔這罐子的人在我面前就哭上了?我不找人做主也就是了,你怎麼還要讓我給你做主呢?你自己就不能給自己做主嗎?你的人權和主權,你的自尊和自愛,就這樣不要和白白送人了嗎?處處都讓我替你們做主,那麼誰給我做主呢?想着想着,牛蠅·隨人也在那裡生氣起來。至於俺爹哭哭啼啼嘮嘮叨叨些什麼,他一句也沒有聽進去,一句也沒有聽懂。不過老牛到底是當了村長了,涵養還是和一個普通的村民不一樣,心理雖然不耐煩,但臉上並沒有露出來,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夜壺發愣。半天問身邊的白石頭──白石頭是男人的時候也沒見有什麼出奇,現在一「男」扮女裝,就露出「她」特有的俊俏來了。簡直是第二個故鄉的美女哨了。女人的身子,男人的胸懷,你說我們這同性關係搞得值不值呢?剛纔炸彈爆炸時不掩護「她」,如果是過去的女人就得叨嘮半天,現在放到白石頭身上,「她」轉眼就忘,你說這是不是更可人和更可心的表現呢?所以現在的牛蠅·隨人,處處徵求白石頭的意見──牛蠅·隨人轉身和藹地問白石頭:
「小白,也許是我漢語學得還不太好,這個老大爺在我們面前嘮嘮叨叨半天,我怎麼一句也聽不懂呢?他要表達一個什麼意思呢?他爲什麼要向我扔罐子呢?」
白石頭看在我的面上,這時倒沒有陷害俺爹──如果不是這樣,一個村長身邊的人,稍微在村長面前給他撒一點芝麻鹽,就夠他吃不了兜着走了。我平時眼錯不見地隱性地幫過俺爹多少忙呢?俺爹哪裡會知道我的這點苦心和看不見的遊弋於處處的作用呢?當然,這個道理跟俺爹是說不明白的;像白石頭這樣的朋友,幫我也是白幫了。也許我的這些朋友們,用心是更加陰險呢──我和白石頭之流,不也是面和心不和嗎?──他們明面上在幫我看着我的面子在幫爹,其實他們的目的是爲了把爹給我留着於是就更好地給我找彆扭呢。他們的保護爹和謀害我原來是統一的。這時白石頭就陰險地替我爹說話了。他說:
「夫君,這個老大爺要表達的,就是讓在這個世界上都打碎這樣的夜壺。他不贊成搞同性關係的時候還在世界上存在夜壺。打破的水罐和打碎的夜壺,不也是一幅世界名畫嗎?一個青春少女摟着一個打破的水罐和打碎的夜壺站在那裡。從藝術的角度出發,他要的就是這樣一個效果。我說得對嗎劉大爺?」
這也是白石頭給俺爹設下的一個圈套了。但俺爹這樣一個傻冒,哪裡能識出白石頭的陰謀呢?他如果能識出這樣的陰謀,他也就不是俺爹了。他見白石頭振振有詞地在那裡闡述他的話,而且聽起來比他精煉、準確、文雅而且又上升到藝術,於是就覺得白石頭的概括就是自己的本意,於是感到自己也無比地高大起來。我的那些亂七八糟的話,還能上升到這樣文雅和細緻的程度嗎?我的這點話語,還能上升到一幅油畫嗎?於是像雞對狐狸那樣,感激地對自己的敵人點了點頭,笑着臉迎奉地說:
「大侄子,你概括得非常準確。既然這樣,我建議村長立即發佈命令,大家立即動手,馬上就在這集上開始打罐,一車子一車子的夜壺,都給它打碎。不給哨和基挺任何可逞之機。如果我們的村裡和家家戶戶都堆滿了夜壺,我們的同性關係還如何搞下去呢?過去異性關係的年代,因爲夜壺我們家天天起風波,我的兒子小劉兒,就每天不停地用這個夜壺迫害我,就別說現在是搞同性關係了。我還建議乾脆立即把哨和基挺抓起來算了。他們是提倡夜壺的始作俑者。他們就是以前的小劉兒。最好把小劉兒也抓起來,把他們三個一塊槍斃了得了。爲了同性關係事業,我就是這麼大義滅親。如果夜壺的事讓開了頭,以後可就一發而不可收了。防患於未然。針尖大的洞,能透過斗大的風。我提請領導注意這一點!……」
俺爹又在那裡興奮起來。接着喋喋不休又說起過去因爲夜壺逼我們哥兒幾個給他找媳婦的往事,作爲一個民間故事給當官的解悶。這也是俺爹「人來瘋」的另一個特點了。他的話題說着說着就重複了;他以爲每一次重複,都是一個新的旋律呢。這也影響到我的作品。許多人都說我是一個大師了。大師的特點就是作品中的重複感。如同主旋律在整個樂章裡不停地流動一樣。問我這旋律是怎麼形成的呢?這個時候我又是多麼地感謝俺爹。雖然他屢次提出要槍斃我。三人行必有我師,包括我們的敵人和要通緝我們槍斃我們的人。但俺爹的喋喋不休的旋律,在牛村長這裡卻沒有找到知音。牛蠅·隨人過去在歐洲只是一個不學無術的小流氓,現在這種沒有文化的小流氓的本質,再一次在我爹的藝術面前暴露出來了。他對這種重複的旋律,已經有些不耐煩了。本來他對夜壺無貶無褒,這種罐子以前在歐洲沒有見過,於是心時有些好奇;至於是不是要打碎它,是不是都打碎它,把這集市變成一片瓦礫,他心中還真是沒數和沒有主張。本來在一個人沒有主張的情況下,第一個向他提出建議的人應該是起主導性作用的人,打碎也就打碎罷,爲了藝術,這也是一個理由;同時這些夜壺也不是牛蠅·隨人家的。我們家不生產夜壺。如果俺爹只把這個建議言簡意賅地說一遍,說到點子上,說到根子上,接着就不說了,微笑着等待領導的回答,說不定夜壺的歷史就真要重寫。說不定我們故鄉就從此真的沒有了夜壺。這個集市是以開張夜壺爲始,最後以一片瓦礫告終。俺爹的陰謀就算得逞了。哨和基挺的集就算白趕了。我們所有趕集的人,都是興沖沖地隨着俺爹的號召而來,最後又被俺爹的主張打了個措手不及掃興而歸。俺爹就會在世界面前打一個大勝仗。俺爹的這點光榮歷史,不知又要被他作爲一張王牌打多少天呢。「說起那次趕集……」「說起夜壺的事……」他會這樣作爲開篇給後來的年輕人講課。但是,事情眼看就要成功了。就差最後的一哆嗦,俺爹又被自己的囉嗦給自己哆嗦掉了。他一囉嗦,旋律一重複,就把以乾脆利索著稱的黑手黨給惹煩了。牛蠅·隨人皺着眉頭對白石頭說:
「他一直在這裡囉嗦什麼?說過來說過去,夜壺就那麼不好嗎?」
接着牛脾氣就上來了:
「他如果說它好,我倒產生懷疑;現在他越說它不好,我倒是覺得它有可取之處呢。他借夜壺在這裡攻擊哨和基挺幹什麼呢?我看哨和基挺還是挺和諧的一對嘛。一個小小的夜壺,既然它不爆炸,怎麼會影響大家的夫妻關係進而就影響到我們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運動了呢?太誇張了吧?太緊張了吧?太聳人聽聞於是就有些個人目的藏在其中了吧?我看夜壺還是不錯的,看它身上這美麗的花紋,一道一道的尿印子,調皮地噘着小嘴兒,夜裡用着它,不就無形中給人一種想不到的快感嗎?誰說小劉兒的故鄉沒有創造性呢?這夜壺不就是一例嗎?我看小劉兒這個人還是不錯的,怎麼一到他爹這裡,就變得非殺不可呢?你不說小劉兒不好,說實話我看着小劉兒也不怎麼順眼,一個酸臭文人,在任何社會條件下,都像蒼蠅和臭蟲一樣多餘,找個機會掐死它或是捏死它不是不可以;但你現在這麼恨自己的兒子,口口聲聲要我槍斃他,我倒對這個小劉兒,產生了一些好感呢。我還真不能聽你的話槍斃他呢。你是想把這個歷史罪名,無來由地加到我頭上嗎?──我偏不上你的當,我倒要好好讀讀他的書呢。凡是讓爹傷腦筋和爹要槍斃他的人,必是有創造性的了。我當年在歐洲不就是這種情況嗎?老師和俺爹,也是屢次要求警察局槍斃我。現在我不還活得好好的嗎?這麼說起來,我和小劉兒,反倒是弟兄和一個戰壕裡的戰友了。以此類推,哨和基挺熱衷的夜壺也不能盲目地打碎呢。說不定被這個囉裡囉嗦的老頭子和老幫淬反對的夜壺,倒對我們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運動有推動作用呢。同性關係和異性關係是相對立的嗎?凡是異性關係反對的事,我們就要擁護,凡是異性關係擁護的事情,我們就要反對嗎?也太絕對了吧?現在他提出反對夜壺,我們就一定要把集市上的夜壺全砸爛嗎?……」
說到這裡,牛村長又想起了自己的老婆,又說:
「哎,小白,你說,這個夜壺我們該擁護呢還是反對?是保留呢還是砸碎?不管是留是砸,是打是殺,說起來對我倒沒有什麼大礙。我現在已經說累了,乾脆一切由你做主吧:你說擁護,我們就擁護;你說砸碎,我們就砸碎。」
到了關鍵時候,世界的安危,又繫到了白石頭嘴上。這時俺爹緊張得要命。俺爹的夥伴白螞蟻,也緊張得在那裡打哆嗦。俺爹是俺爹,白螞蟻可是白石頭他爹。雖然我和白石頭在一些具本問題上有些明爭暗鬥和爭風吃醋,但在對爹的問題上,我們卻認識相同和常在一起發牢騷呢。就是這樣兩個爹,在同性關係運動中搞到了一起。俺爹見事情的裁決權落到了白石頭身上,還傻乎乎地在那裡大喜過望呢。好你個白石頭,你不看我的面子,你總得看你爹的面子吧。你總不能和小劉兒一樣不懂事吧?這時他就使勁地用大拇哥指白螞蟻,讓白石頭注意他現在是和他爹在一起呢。我和你爹在一起,我不也就是你爹了嗎?你是維護你爹呢,還是維護旁人呢?你是維護夜壺呢,還是要把它打碎呢?哨和基挺,現在是我們的敵人;小劉兒隨他們槍斃了,今後我更和你爹一樣,一切就指着你了。你就趕緊下判斷吧。你就趕緊做出親者快仇者痛的決定吧。但白石頭終歸是白石頭呀,白石頭歸根到底還是我的好朋友呀──正因爲他在某些方面是我的敵人,所以他在大是大非面前,纔是我的朋友呀;他這時既沒看我爹,也沒看他爹──可見他平常對他爹那個老雜毛也沒什麼好印象,他只是對着「她」的新姑爺牛蠅·隨人平靜地說:
「歷史是不可以重複的。我承認歷史上有打破的水罐或水壺這樣的世界名畫;既然有了,就不要再重複了吧?有意的重複就顯得我們這代人特別的無能和無恥一樣。作爲一個老頭子,已經那麼一把年紀了,無恥也就無恥了,但是作爲我們這些風華正茂的年輕人,如果也這樣無恥下去,歷史還怎麼前進和發展呢?當然,我說這些,仍然只是從藝術的角度出發──我是一個喜歡藝術的『女人』,不包括你們政治上經濟上集市上的打碎。哎喲,打碎了,槍斃了,一片瓦礫了,我是聽不得這些字眼的了……」
說着,就嬌滴滴地用手去捂自己的耳朵,身子就要倒在夫君的身上。這白石頭的陰險和殺人不見血,就可見一斑了。真是給他一個機會他就還你一個奇蹟,給他一點陽光他就燦爛呀。現在僅僅嫁給了牛蠅·隨人,「她」就顯得這麼滴水不漏,要「她」成了牛蠅·隨人本人,我看我們全得讓她吃骨頭連渣都不吐地給活吞下去──我們還不自知呢。「她」沒有從正面攻擊和否定你,「她」僅僅是從藝術的角度,就把俺爹煞費苦心囉裡囉嗦半天眼看就要實現的計劃給泡了湯;如果「她」要從正面攻擊,我想俺爹早就被五花大綁地押上刑場了。「她」還對俺爹保留着客氣呢。「她」還給我留着陰謀呢。這時我明白俺爹或是「她」爹及我們所有的人與「她」的區別了。我們憑直覺在世界上活着,而「她」憑的是智能呢。都是靈長目動物,相互之間怎麼就這麼地不同呢?一批人怎麼會不吃掉另一批人呢?果然,看到自己的嬌妻這樣說話,牛蠅·隨人也就討好和隨聲附和地說:
「既然這樣,夜壺就不一定要打碎了吧?人就不一定要槍斃了吧?集市該怎麼做買賣,還怎麼做買賣,大家該怎麼買夜壺,還怎麼買夜壺吧。倒是凡是買到的夜壺,一個都不能打碎,大家聽明白了嗎?」
村長這麼一說,大局也就已定了。也是對俺爹和白螞蟻的幸災樂禍,大家都響應着村長的號召大聲呼應:
「聽明白了,村長!」
俺爹張羅攻擊了這麼半天的夜壺的命運,午後懸崖,又這麼重獲新生。竹籃打水一場空,眼見得俺爹就癱軟在白螞蟻身上。弄得白螞蟻也有些不高興,在那裡埋怨他: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沒有金鋼鑽,何必攬這個瓷器活呢?註定要失敗,爲什麼要掀起這場夜壺風波呢?現在弄得丟人打傢伙,讓人今後怎麼看我們?」
這時在集市上,就興起一個大買特買夜壺的熱潮。似乎誰不買夜壺誰就是不愛國愛家和愛同性關係一樣。看到事情有了這樣一個結局,黃河在這裡拐了一個彎,哨和基挺都鬆了一口氣。腦袋還長在自己腔子上。敵人的陰謀沒有得逞。我們該怎麼買夜壺,還怎麼買夜壺。由於歷盡劫波,這時兩個人倒顯得更加親密。從昨天轉播的誤會,到今天躲過敵人的謀殺,兩個人的愛情,也算是經過考驗了。不再相互表示表示,就顯得我們太不懂和太說不過去了。也不顧在衆人面前,兩個人柔情蜜意的目光,已經像響尾蛇導彈一樣在那裡來回穿梭。接着兩個人親愛地摟在一起,在那裡相互撫摸起來,由上到下,由左到右,給我們在集市上,樹起一個搞同性關係的先鋒和前衛的樣板。最後兩個人在那裡口對口地磨了起來。兩個人邊磨還邊急切地問:「你舒服嗎?你不要管我,我只問你。」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我想如果不是在集市上,兩個人可能又像在家裡剛收工和剛出廚房一樣,就不顧飯糊和菜糊地上牀了。看到他們在那裡真誠地興奮和急切,我們都不禁爲他們鼓起掌來。天氣是越來越熱了,在這**不安和草芽**的春天裡。他們對我們的鼓掌倒充耳不聞,又相擁着來到一個賣夜壺的手推車前,開始爲買一個怎樣的夜壺而相互謙讓,想在夜壺形式的謙讓上再一次顯示自己的柔情和對對方的愛意。
「買一個圓口的吧,這有利於你!」
少女哨對基挺說。
「不,一定要買一個扁口的,這種形式更利於女同志!」
基挺在那裡堅決地推讓。
店鋪櫃檯和手推車的後邊,站着夜壺店和夜壺攤的老闆小蛤蟆。這位昔日的鐵匠,在1960年指揮過我們大鍊鋼鐵,現在又開始煉夜壺。小蛤蟆抽着一明一滅的旱菸──再不抽水煙了,現在終於鬆了一口氣。剛纔在等待白石頭一錘定音的時候,他手心裡可是捏着一把汗。一車一店的夜壺就這樣要砸碎了嗎?一生奮鬥出來的夜壺和藝術,頃刻之間就要煙飛灰滅和變成一片瓦礫了嗎?如果是這樣,他只好在上吊日還沒有到來的時候,提前給大家做一個榜樣和指出一條道路了。想到這裡他還有些傷心。如果是他自己和個人的事,他提前上吊也就上吊了;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問題是他提前這麼走了,留下一幫人民可該怎麼辦呢?真到了世界上吊日那一天,誰來給大家打造鋼鐵褲衩呢?是誰造成了種尷尬和不進不退的局面呢?就是小劉兒他爹。如果到了非要讓我上吊明志的地步,我也不能饒了這個老雜毛;我在上吊之前,起碼得先勒死他,接着再捎帶上他的兒子!於是俺爹和我,馬上就要隨着一片打碎的夜壺上斷頭臺了。看這局面有多危險。而這一切,都是俺爹給我造成的。好在出現這種局面──只要我和俺爹在一塊──在歷史上已經不是頭一次了,所以我也見怪不怪了。我就等着從容就義了。早死早安心,省得俺爹在那裡繼續磨搓我。但事情接着又起了變化──還是白石頭好哇,關鍵時候救了小蛤蟆的夜壺攤子也就救了俺爹和我的性命。雖然他救夜壺和人的動機和出發點不一定是善良的,但從事情的效果看,還是救了我們一命。他從害我們的動機出發,達到了救我們的結果。這樣我們既不用感謝「她」,又讓「她」救了我們一命,無形中倒是沾了「她」的便宜。前後思量,我們倒是隻有得而沒有失。我們在世界面前又打了一個大勝仗。但是這些曲曲彎彎的道理,俺爹那裡清楚呢?他還矇在鼓裡呢。他還在那裡爲白石頭沒讓打碎水罐而傷心呢。他不知道剛纔自己危在旦夕,現在倒是一片廣闊的天地了。這樣不可理喻的人,我們倒是不理他也罷。我們的劊子手小蛤蟆,一場虛驚之後,這時也變得心平氣和了,開始忙着給蜂擁而至的購買者遞夜壺。他見哨和基挺爲了恩愛在夜壺的圓口和扁口上發生爭執,也是一時感動(不純粹是爲了生意),上來爲他們調解道:
「既然你們這樣恩愛,恐怕爭來爭去,爭到太陽落山也不會有一個結果。聽人勸,吃飽飯,我綜合你們兩人的意見,你們既不要買圓口的,也不要買扁口的,你們往一塊攏一攏,不要都考慮別人,也少考慮一下自己,買一個不扁不圓半扁半圓的夜壺不就成了?一個既不圓又不扁的夜壺,基挺叔將就將就,撒尿時也就進去了;哨大妹子呢?撒尿時稍微提提身,也不會撒在夜壺外邊。我知道這個世界上大家都在將就別人,這次呢,你們都將就一下自己,一切就皆大歡喜了。你們看我說的有沒有道理呢?如果有道理的話,你們就聽;如果說得不合適,你們就批評我,我可以重說。」
小蛤蟆的話音剛落地,不但是買夜壺的哨和基挺,就是我們這些圍觀的湊熱鬧的社會閒雜人員,也都爲小蛤蟆的主意和這主意中所蘊藏着的智能而歡呼了。一切問題都解決了。世界上有了不圓不扁的四不像的夜壺,就解決了我們人生問題的一半。世界是方的還是圓的?現在有了不扁不圓。對,就這麼辦;對,就這麼買。哨和基挺抱在了一起,爲問題得到了解決他們的關係因此會更加和諧而在那裡歡呼雀躍。因此他們又感激爲他們出了好主意的小蛤蟆。真是有智不在年高。看這個小蛤蟆,平常挺頑皮的,就會打造個夜壺,誰知一到關鍵時候,蛤蟆肚子裡不都是些青菜屎,還有些真貨色和智能哩。哨也是一時激動,在和夫君擁抱之後,又按照西方禮節,上來在小蛤蟆的臉上也「唄」地來了一口,嘴裡嬌聲嬌氣地說:
「蛤蟆,謝謝你!你使我們的難題得到了解決。」
這時的蛤蟆,可想而知,就有些洋洋自得了。他的洋洋自得,這時是以謙虛的態度表現出來的。他說,問題能這麼得到解決,不一定是我個人的聰明才智,放任何人在我的位置上,都會想出這麼一個辦法。既然第一條和第二條道理走不通,我們只好走第三條道理了;既然圓的不行,扁的也不行,那就只好半扁不圓了。這也算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不然世界不就停止不前了嗎?我們的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運動,就這樣被一個夜壺的開口給憋死了嗎?沒有憋死的牛,只有愚死的漢。這是我不願意看到的,我想這也是我們所有的故鄉的人民所不願意看到的。如果非說我在這上頭有什麼貢獻的話,我們倒是應該把它提高到由此打通了世界的另一渠道和開闢了同性關係運動的新階段的高度來認識,不一定非侷限到一隻夜壺的開口上,這樣就一通百通了,世界就會因此變個模樣──世界再不是孤立的說圓就圓說扁就扁這麼千篇一律和形而上學了,還可以變成半扁不圓。我們老是說歷史是一個小姑娘,我們想怎麼打扮就怎麼打扮,其實這也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呢;你不把世界首先變成半扁不圓,你怎麼下手去捏呢?──沒等我們給他的這段演說鼓掌──也許他根本就看透了我們,不需要我們鼓掌,當我們想給他鼓掌的時候,他倒是一下用手把我們的情緒壓住了,接着他鼓起肚子,在那裡像蛤蟆一樣「呱呱」地叫了幾聲,給大家扮了一個鬼臉,號召大家都像哨和基挺一樣,來買他半扁半圓的夜壺。這時他的商人嘴臉就暴露出來了。但因爲他在前邊對世界上有大的貢獻,後邊這點對世界的調侃和對我們回報的要求也不算過份。我們覺得他的這種吆喝,就和一般的買賣人不一樣了,就好象一個事情加上革命的口號和前提我們自己也覺得它變得格外的崇高和偉大一樣,誰不參加就是跟不上時代潮流或者是開歷史倒車必然要被歷史拋棄一樣。誰願意被歷史拋棄呢?沒有一個人願意被一個人羣或羣體給拋下,還是帶着我玩吧。現在我們買不買半扁不圓的夜壺,也一下成了是不是跟得上歷史潮流或者是不是要被歷史拋下的試金石了。甚至也成了你是不是同性關係者的一個標誌了。俺爹的打碎夜壺和集市現在看就是要破壞同性關係運動逆歷史潮流而動的陰謀,已經徹底地破產了。俺爹成了人人唾棄的被歷史拋棄的狗屎堆。「你家有半扁不圓的夜壺嗎?」一人巨型的宣傳畫,已經懸掛在天上飛舞的氣球上。我們要歡慶我們的節日了。哨這時興奮地對「她」丈夫基挺說:
「我做事就是這樣,要不做就不做,要做就做好,領它一個歷史潮流和弄它一個歷史潮頭;昨天轉播是這樣,今天買夜壺也是這樣。」
基挺也興奮地說:「就是,老劉兒還想破壞我們的計劃哩,現在看,他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蚍蜉撼樹罷了。」
這時,俺爹果然變成了沒魂的蚍蜉在那裡爬。大家一邊罵着俺爹,一邊開始蜂擁着搶購半扁不圓的夜壺。最後倒是弄得小蛤蟆的夜壺供不應求,覺悟早和下手快的搶到了,覺悟遲和下手慢的沒有搶到;搶到的在那裡慶幸,沒搶到的就埋怨憤怒。接着就開始搶別人手中的夜壺。誰搶不到夜壺,誰就成了歷史小丑和俺爹,這日子今後還怎麼過?同性關係運動的週期還長着呢,誰知道小劉兒這個王八蛋要寫到哪裡算一站呢?我們可不能因爲手中沒有夜壺被歷史拋棄。大家在那裡蜂擁着,叫喊着,奪着,搶着,如果不是牛蠅·隨人手疾眼快,及時調來一個警察支隊和一個高炮團,這裡肯定要起另一場騷亂了。這時的夜壺攤,倒從另一個方面要變成一片瓦礫了。白石頭在那裡噘着嘴說:「看這幫人多麼粗野!」
「她」的這句話一說出來,倒是惹得許多鄉親不高興。白石頭,你還是年輕啊,你還是不知道我們行動的意義和你這話的份量和輕重啊。將來故鄉解放之後,你是要爲這句話付出代價的。到了那個時候,一切都物是人非了,牛蠅·隨人也狗屁不值了,你如何在世界上吊日綁好你的上吊繩呢?但在當時,大家也是敢怒不敢言。大家的精力,還不是集中到一句評價上──後來革命形勢發生了轉變,才使我們秋後算賬地思量起以前的這一點;現在大家的精力,還集中到半扁不圓的夜壺上。倒弄得小蛤蟆有些措手不及。夜壺處在低潮時無人問津,夜壺到了衆人爭購的潮頭上,一下也控制不住呢。現時打造都來不及。連俺孬舅和小麻子都出手了,俺舅邊搶邊喊:「不行挖個坑埋了你們!」
連過去的口號都逼出來了。可見當時形勢之緊張。六指連自己的剃頭挑子都不要了。他滿頭大汗地對聞訊趕來的成羣結隊的記者們說:
「我搶半扁不圓的夜壺,主要不是爲了夜裡用,而是爲了從今往後掛在我的剃頭挑子上。如果今後我的剃頭挑子上連一個半扁不圓的夜壺都沒有,不就缺乏時代感了嗎?誰還來我這裡剃頭呢?」
只是苦了那些也扁也圓的夜壺,這時就成了一堆垃圾,成了一堆瓦礫──瓦礫總歸是要出現的,關鍵是誰成了瓦礫。半扁不圓的夜壺領了歷史**,規規矩矩也扁也圓的夜壺就被歷史拋棄成了一堆瓦礫。這是夜壺們也沒有想到的,就好象俺爹和白螞蟻來趕集時沒有想到夜壺和夜壺的命運會是這樣一樣。人羣終於散了,太陽已經落山了,暮色已經起來了,俺爹和白螞蟻,這時坐在一片瓦礫上。同樣是夜壺的瓦礫,但這不是他們所盼望的。俺爹攤着手對白螞蟻說:
「我這是圖個什麼?大家今天來趕集,還是我號召的呢。現在我竟落到這樣一個下場。我帶他們來,倒是最終被他們給拋棄了。人啊,是多麼容易忘恩負義的動物呀!」
不過這種尷尬的場面俺爹也經得多了,蝨多身不癢,接着也就不在乎了。多少被歷史和人類、羣衆和領袖拋棄的人一時想不開就上吊,但俺爹從來沒有這樣做。他要如果這樣做,他恐怕早上吊一百次了。他哪天不遇一些諸如此類的尷尬呢?他都能夠安然地度過去。從這一點看,你不能不佩服他的心理素質。等到將來有一天和我們一塊上吊,他在個人承受能力上,看來是沒有問題了。他在夜壺尷尬上也是這樣,一條道路走不通,可以走第二條道路嘛;第二條不通,還可以走第三條嘛。這也和剛纔小蛤蟆的理論殊途同歸。在原則問題上,俺爹從來不是一個固執的人;他的固執和堅定,主要表現在生活細節上和對兒子這一塊上。在外部世界面前,說到底,俺爹還是一個從善如流的人哪。戰爭年代他是一個判徒,和平年代他是一個兩面派。當他和自己的夥伴坐在現在的瓦礫堆上,他就開始重新考慮他對夜壺的態度了。大家都買了夜壺回家,我們就空手而歸嗎?如果以後村裡人人家門口都懸掛一個半圓不扁的夜壺,象徵着他是這個國度的國民也就是象徵着他是不是同性關係者是不是自己人是不是良民的時候,我們的家門口如果空着,不就更加說明我們是叛徒了嗎?我們有必要反這個潮流嗎?我們有必要堅持這個正義嗎?到了這個時候,白螞蟻也開始埋怨俺爹了。就因爲一個夜壺,你在這裡鬧出這麼大的風波,還使我們父子加深了不和;因爲過去你一個人怕夜壺,現在讓我也跟着你吃掛落,人家還認爲我也是反對夜壺呢,人家還認爲是我們兩個在這裡反對同性關係呢!如果你是真反對同性關係我也不氣,我陪丈夫走一趟大義凜然;問題是你以維護同性關係的名義出發,最後落到個反對同性關係的下場,這就是我不能原諒的了。一個男人如果是這麼無能,我看在他還沒有搞同性關係之前,他的兒子們只給他買夜壺不給他娶媳婦也是對的。這是爲了世界上的閨女好哇。你娶了誰家的閨女,誰家的閨女不跟你倒黴呢?異性關係的時候你是這樣,現在好不容易到了同性關係,你倒是找到了老伴,找到了我;我成了世界上所有好閨女的替代品和替罪羊了;同性關係的開始就是大家幸福的開始,我這裡倒是恰恰相反,成了苦日子的開頭。大家的家裡、牀上和門口都有夜壺,就我們家一片空白,以後我出來見了我的老姐妹們,我的臉往哪擱呢?你們家裡的男人是不是有些變態呢?如果有人把問題提到這樣一個高度,你讓我怎麼回答?你這個老不死的,你這個窩囊廢,我跟了你,算是我瞎了眼了。說着說着白螞蟻開始撒潑,開始在那裡打滾,開始在那裡回述往事。當時你在打麥場上是怎麼跟我說的,說要像呵護天山上的雪蓮一樣呵護我,處處給我帶來幸福,處處給我帶來與衆不同,現在倒好,是與衆不同了,但那是被衆人給拋棄了。你把我帶到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地方,你讓我接下去的路怎麼走?事情到了現在這種倒黴的地步,我也給你挑明瞭吧,你是不要夜壺呢,還是不要我呢?二者之間你必須選擇一個。我要和夜壺在一起,我不要反這個潮流,有夜壺就有我,缺了夜壺你就別想讓我跟你回家……這麼一通話下來,一個「女人」這麼在瓦礫堆上撒潑打滾,就讓俺爹左右爲難和嘬牙花子了。怎麼辦呢?他還沒有從前一種尷尬中解脫出來,後一種尷尬就又來到了。剛纔還熙熙攘攘的集市,現在已經空蕩蕩的了,連一個可以替他勸一勸自己女人的人都沒有。俺爹這時倒是老實地嘆了一口氣。到底他還是俺爹呀,這時一個小黑孩上來,拉住了他的手,叫了一聲:「爹,咱們回家吧。」
俺爹這個時候見到我,倒是不嫌棄我了,算是在這個世界上見到了親人,這時也攥住我的手,說了一聲:
「兒啊,看到你爹這個爲難了吧?」
接着淚就下來了。我接着勸爹:
「爹,你就買一個夜壺吧。爲了這個鬧得家破人亡的,多不值當,過去搞異性關係的時候你怕夜壺,是因爲你那個時候是一個人;現在搞同性關係了,你已經有了老伴,我已經有了繼母,這時有沒有夜壺,你還怕什麼呢?」
燈不撥不亮,話不挑不明,俺爹聽了我這番話──我這番話也純粹是爲了勸他和純粹爲平息這場混亂,勸走了爹,我也可以早點回家了;不然俺爹還在集上爲難,我自己先回去歇息了,等以後俺爹反應過來,我也沒有好果子吃──但我沒有想到,俺爹這個時候也是飢不擇食和荒不擇路,聽到我的話,突然感到找到了救星和撈到了稻草,本來這個理論沒有什麼,現在他就實用主義地相信這個理論了。聽我說完這句話,他的眼馬上就亮了。照吾兒這麼說,一切問題不都可以解決了,我不是也可以毫不畏怯地買夜壺和跟上大家了?剛纔還有些思想障礙,現在連思想障礙也沒有了。鬧了半天,原來一切都是一場誤會和虛無。我反對了本來就不存在的東西。荒謬嘛。荒唐嘛。十三點和搭錯神經嘛。我本來跟大家是一樣自由的,我自己給自己身上畫上了符號和套上了枷鎖。現在我把這個符號擦掉和把這個枷鎖摘下來不就成了?鑰匙原來在我自己手裡呢。別看吾兒小劉兒這個兔崽子平時糊裡胡塗,除了惹他爹生氣、給他爹惹禍和讓他爹丟人現眼,別的百無一用;現在看,倒是一個明白事理的人呢。奇怪和令我生氣的是──俺爹想着想着,就又把火引到了兒子身上,他的問題一解決,就接着開始找我的麻煩──他早知道這個道理,他爲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呢?爲什麼還要等我走了一段彎路吃夠了苦頭纔給我說呢?你這是什麼心態?是不是就等着看你爹尷在這裡你好看個笑話和開心一下呢?過去異性關係的時代你爲了夜壺迫害我,現在同性關係的時代你又因爲夜壺看我的笑話,你這是什麼居心?你到底要幹什麼?俺爹氣勢洶洶地,就這麼跳到了我──他的兒子,一個小黑孩的面前。
「說,你馬上給我說清楚,這一點不說清楚,你就別想走出這瓦礫一步!」
他在那裡氣勢洶洶地叫道──他在那裡氣勢洶洶對我我不惱,可惱的是他接着回過頭,對他的「女人」白螞蟻討好地笑了:
「你不要生氣了,我可以馬上滿足你的要求,我們可以買夜壺,不但要買一個,而且要買一堆,讓它家裡堆得到處都是,門頭掛上一嘟嚕;本來我們就是可以買夜壺的,一切的誤會和誤區,原來都是這龜兒子給造成的。」
接着轉過頭,又開始對我氣勢洶洶:
「沒看到你繼母在這裡嗎?還不趕緊上去攙着『她』,幫『她』挑一些『她』老人家可心的半扁不圓的夜壺,立功贖罪,將功補過,還戳在那裡等什麼呢?等着我抽你的脖兒拐嗎?幸虧這裡沒有柳樹,如果有柳樹,我早把你給捆上去用柳條抽你了!」
他可着嗓子在那裡喊。就像已經到了上幼兒園的時間,大人對還在那裡磨蹭的孩子動怒一樣。我怎麼辦呢?我從小受的就是這種教育,我從小就怕爹,以前俺娘在的時候都怕,現在因爲娶了一個繼母,就不怕了嗎?他的震怒,馬上觸動了我的神經,我立即也就跳了起來,上前攙住了我的繼母──什麼繼母呀,不就是白螞蟻嗎?以前和俺爹一樣,也就是街上一個髒兮兮的老頭子,連他兒子白石頭都討厭他,誰知一搞同性關係,趁着這個改天換地的東風,泥腿子也上天了,搖身一變,成了我的繼母,我也得上去攙住「她」了。「她」身上有沒有味道呢?「她」身上有沒有老人斑呢?但「她」就有資格坐在那裡對俺爹打滾撒潑。世界上奇怪的事情就是這麼發生的。但不攙又有什麼辦法呢?上下左右正好給我安排到這個攙的位置上。媽拉個巴子。我上前攙住了白螞蟻,幫「她」拍了拍身上的土,邊拍邊堆着諂笑對「她」說:
「娘,別生氣了。我這就去幫你挑半扁不圓的夜壺!」
白螞蟻這時也哼哼唧唧地擺起了長輩的架子,將一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到了我身上:
「夜壺要挑藍花的,不要挑紅花的;要挑歪嘴的,不要挑噘嘴的!」
「她」對我提出了要求。俺爹這時見事態已經平息了,老婆的氣已經消下去了,他也就放心了,長出了一口氣,心胸也變得開闊了。這時也將袖子捲起來──看得出他是沒有什麼煩惱了現在可以全副精力地對付我和看我的表現和笑話了,這時大聲隨着他夫人的話碴說:
「對,就挑藍花的,要挑歪嘴的。我也喜歡藍花,喜歡歪嘴。」
但他沒有想到,俺繼母這時又改變了主意,「她」改變主意可一點沒有跟俺爹商量,這樣我一下就知道俺爹在家中的地位了。「她」我行我素地說:
「這樣吧,也不要全是藍花,也要一些紅花。半藍不紅,不是正好和半扁不圓從形式到內容給配套起來嗎?嘴也是半歪不噘吧。」
將俺爹給尷在了那裡。但到了這個時候,俺爹哪還是個有臉的人,馬上就毫無原則和毫不臉紅地見風使舵了,也向我擺着手說:
「對,就按這原則,趕緊去挑吧。順便先把錢交了,回頭咱們爺倆兒再算賬。」
等我在瓦礫中找出一些顏色半藍不紅和嘴半歪不噘的夜壺,給他們在付款臺交了款,將夜壺交到他們手裡,他們兩上高高興興回家了──今天這個集還是沒有白趕,雖然中間起了一些風波,但最終結果還是皆大歡喜──不是又跟大家一樣了嗎?於是兩個人摟着肩膀,像兩個孩子一樣高興地回了家,這時留在瓦礫堆上的一個小黑孩,卻像大人一樣地孤獨了。這時天已經黑了。集市上已經沒有一個人了。迎頭的東方,推出一個冰盤樣的大月亮。這時那隻捲毛狗──他知道是牛根哥哥,和那頭他所尊敬的野豬──他知道是豬蛋村長,悄沒聲兒地來到了他的身邊,安慰他說:
「放心,我們都沒有買夜壺!」
他含着眼淚,點了點頭。
狗和豬說:
「看他們現在正猖狂,家家門口都掛着夜壺,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但這也是隻看到眼前的利益而沒有看到長遠,只看到眼前的兩粒米而沒看到天空中就要起來的烏雲;所以他們轉眼之間,要被淋成落湯雞,就一點也不奇怪了。什麼夜壺,等到了世界上吊日的時候,這就是鐵證如山的罪證啊。誰家的夜壺多,等他上吊的時候,就給他脖子上的繩索多鬆一扣,一個夜壺鬆一扣,就像警察手裡的現代化手銬給緊一扣一樣;你家的夜壺多一個,就讓你出氣的時間比別人多45分鐘,讓你多受45分鐘的罪;夜壺的多少和受罪時間的長短成正比。看你現在夜壺多,任你奸似鬼,讓你喝老孃的洗腳水。既然情況是這樣,你現在是爲什麼哭呢?如果是爲了你自己的委屈,你也就和那些雞們沒有什麼區別了;如果你是爲了他們的行將滅亡而唱着輓歌流了淚,那也有些嬌情和不明不白。你同情惡人一樣的狼,等到這狼復活了,哪裡還有你的活路?你現在不跟我們站在一起,真等他們都站起來,一個個掂着夜壺就像一個個鬼掂着自己的頭一樣向你打來和將你趕盡殺絕,那時你再後悔可就晚嘍。你還在這裡哭什麼呢,你該笑纔是啊。……」
小黑孩聽了狗和豬的這番話,頓開茅塞。原來自己夢中的密不透風的桶市,就是剛剛的夜壺市呀。真是對面不相識,差點誤了大事。自己還在那裡糊裡胡塗的瞎哭呢。原來夢中一頂一頂的小白帽,就是爲了給將來上吊的人準備的呀。我們眼看都要對面不相識了,我怎麼還能認識那個尋找我的關係呢?關係都不顧了,還在那裡傷感什麼夜壺和罪證呢?就讓他們用自己骯髒的褲帶一輩子都沒有洗過的褲帶,爲什麼我們只洗褲子從來不洗自己的褲帶呢?在房樑上多吊一會兒吧。到了那個時候,可就顧不上誰是誰的爹嘍。想到這裡,有了一種復仇感藏在心裡,小黑孩就滿意和樂觀了。眼前的瓦礫和夜壺碎片,也就不算什麼了。於是,他也不禁隨着豬和狗「噗噗」一聲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