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行暮的目光越過所有人,落在鳧風初蕾的面上,微微一笑,認真看了她一眼。她迎着他的目光,慢慢垂下長長的睫毛,眼神中,是無比的如釋重負,甚至,微妙的崇敬之情。
有他在,萬難皆休。
他的大手伸出,輕輕放在她肩頭,帶着遠古而來的慈悲情懷,她肩頭的傷口,竟然不藥而癒。
就連委蛇滿身的血痕,也隨着那紛紛揚揚的藥粉一瞬間就消失了所有的疼痛。
它再次鞠躬:“謝謝百里大人!”
甚至小狼王。
他本能地躲避他的恩惠,可是,無濟於事,不知名的藥粉,悄無聲息落在他的傷口,但覺一股舒服的暖意瞬間便滲透到了五臟六腑。
他張張嘴,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而且,他發現這遠古的大神根本沒有看自己,他的目光一直在鳧風初蕾臉上。
那溫柔和煦的目光,帶着人類早已失落的初生一般的赤誠。
小狼王隨着他的目光,也落在鳧風初蕾的臉上。
那一刻,他覺得鳧風初蕾比這個遠古大神更加神秘。
大禹王的聲音很大,卻有一種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空虛和恐懼:“共工?你真是共工的後裔?”
有熊氏也目瞪口呆:“天啦,共工一族居然還有人活着?”
“不是共工一族還有人活着,我,便是永遠的共工!”
共工!
不是共工的後裔,而是共工本人——從第一個共工到最後一個共工!
是那個從黃帝炎帝蚩尤爭霸起,便風雲一時的共工!
是那個一怒之下把不周山擎天柱撞倒的共工!
偉岸身軀,比塗山還盛大。
臺下諸人,只能仰視。
大禹王,也只能仰視。
此時,他盯着這個從天而降的巨人,內心的恐懼可想而知——正是此人,此前已經在陽城火焚祭祀臺,推倒三皇五帝!
原來,他竟然是共工!
難怪他敢口口聲聲“黃帝老兒”——他根本是黃帝的同時代人,也是黃帝當年的大敵之一。
黃帝和蚩尤爭霸時,他還談不上多大分量。
可是,和顓頊爭霸時,他便是絕對的主角。
令南北移位,九州懸浮的不周山,千年萬年銘刻着他的名字!
可以說,他是令整個地球格局徹底改變的標誌性人物,某種意義上,他的影響力比黃帝等人更大。
因爲,他所帶來的戰爭後果,到了需要出動媧皇等人補天的地步!
也是傳說中第一個把天都捅破了的大人物!
他纔是人類有史以來,真正的第一大戰神!
一入風雲歲月催,幾萬年的時間過去,他居然還在人間。
千萬雙目光死死盯着他。
都以爲這撞破天的遠古大神原本該是多麼兇猛猙獰,令人望而生畏,可是,他居然有一張俊美非凡的臉!
難道他不該是大禹王這樣黑黝黝的鳥嘴馬臉嗎?最少,也得是皋陶那麼蒼老,遍身都刻上了歲月的痕跡吧?
偏偏,他那麼俊美也就罷了,還那麼年輕。
活了幾萬年甚至十幾萬年的人,能永遠不老嗎?
在萬千羣雄面前,他這張俊美至極的臉,顯得那麼突兀,又高貴不凡。好像遠古時代走來的一幅畫卷。
無數人都覺得自己恍若夢中。
甚至小狼王,他舉着狼牙棒,目不轉睛地盯着這傳說中的上古大神,好半晌,眼珠子都驚奇得不會轉動了。
他不能想象,這麼俊美的男人,怎會撞破不周山?
就連孤零零站在陣中的鳧風初蕾也覺得似夢非夢,彷彿還沉睡在金沙王城的宮殿裡,在做一場永遠不會清醒的夢。
還是有熊氏打破沉默:“閣下如此遠古大神,又爲何要來這塗山之巔?”
他笑起來,目光春風一般和煦。
“你等要做什麼萬王之王,我原本毫不在乎。只是,你們不能傷害她!”
所有人的目光,隨他一起投向鳧風初蕾。
她依舊站在原地,就像春日裡剛剛綻放的一朵花蕾。
他因她而來。
否則,誰管這些跳樑小醜自封什麼萬王之王呢?
鳧風初蕾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內心迷離。
人生中所有最重大的變故都是從遇見這個遠古大神開始的。周山之巔,一面之緣,彷彿已是一見鍾情。
卻突生變故,父王之死,魚鳧國的破滅,幾度得到他的援手,直到現在的萬國大會……她已經分不清楚,這個巨人在自己的生命中到底佔據了什麼樣的位置。
敵人?朋友?
她的一隻手,只是情不自禁捏着那隻小小的玉瓶。
“初蕾,只要你對着天空大叫我的名字,我便會出現在你面前。”
她沒有叫他,他還是來了。
幾十萬年的英雄歲月早已過去,不周山早已被淹沒,而她,纔是他的焦點。
她內心起伏,卻緊閉雙脣,生怕一開口,便泄露了所有的心事。
從第一面到現在,那戀慕之情,已經生根發芽,直到現在,長成了一顆大樹。
無論今後的歲月如何,他已經是揮之不去的精神圖騰。
他對她的心思,竟似看得一清二楚。
笑容就更是和煦。
幾十萬年歲月,這是他唯一的歡樂。
大禹王清了清嗓子,硬着頭皮:“閣下休得信口開河,共工大神已經死了幾萬年了,你卻膽敢跑來冒充他……”
這話,他自己聽着都沒有底氣。
那大山般傲岸的巨人,紅髮蛇尾,任何凡人都無法冒充。
“共工的時代早已過去,人首蛇身已經被歷史的洪荒湮沒。現在,你們可以叫我柏灌王,也可以叫我百里行暮!!!”
柏灌王!
竟然是柏灌王!
曾縱橫西南幾萬裡疆域的古蜀國君王!
難怪他會找上塗山來。
儘管前不久被滅掉的是魚鳧王,可是,大禹王還是不由得後退一步,他身邊,一大羣勇士紛紛將他護衛。
早已癱軟在地的大費,一顆心緊張得要吐出來似的,他本能地要逃跑,可是,他徹底失去了力氣,好不容易坐起來,又幹脆躺下去,幸虧現在已經沒有人注意到他,纔不至於更是羞慚。
大夏精銳,嚴正以待,三段式劍陣也紛紛轉向。
諸侯方陣裡,萬國精選的精銳悄然成陣,那是皋陶奉命暗中佈下的奇兵,也是火焚祭祀臺之後,他和大禹王暗中定下的秘密武器。
可是,已經沒多大用處了。
在射殺啓王子時,大禹王已經亮出家底了。
現在面對這遠古時代的巨人,更是顯得那麼無能爲力。
所以,皋陶只能暗中調動能調動的一切:包括他獨家的幾尊神獸,以及大費都不知道的好幾種猛禽。
可是,他衰老的腦門上還是一陣一陣的冷汗涔涔。
此生此世,從未經歷這樣的時刻。
他不知道大禹王此時的心情,只覺得自己前所未有的脆弱。
忽然覺得大夏的軍隊不夠,猛獸不兇,弓弩手也欠缺火候——他內心恐懼,卻還打算着拼死一搏。
大禹王,無意中和這老臣對視一眼。
就算剛剛纔因爲彼此的兒子曾經有過齷齪,可是,此時此刻,他倆的目標一致,理想一致。
其實,他和他是一樣的心情。
甚至,比他的恐懼更甚。
君臣之間,默契的頂點終於達到巔峰,二人內心深處,都是同一個念頭:奮起搏殺,縱兩敗俱傷,也還有最後一絲機會。
地上,防風氏的血跡還沒幹涸。
魚鳧王和小狼王的血,也還未乾。
甚至塗山侯人的血,都還沒幹。
大禹王親手射向他的第二箭,還歪在地上,和別的箭簇,形成一道半圓形的圈子。
只是,那少年已經不見了。
大家都不明白,爲何在這時候,啓王子反而趕緊跑掉了?
柏灌王看了好幾眼這個箭鏃圈子。
就連他,也對那懶洋洋的少年真正刮目相看。
殺人容易。
救人不易。
明明有能力殺人卻剋制自己,並不是太困難。
而被人所殺時,還能保持克制,才真是難上加難。
百里行暮的目光橫掃過萬國大會的龐大方陣,然後,落在西南一隅的陣勢上面,哈哈大笑:“萬國諸侯,天下英雄,唯塗山侯人而已!”
塗山侯人,便是啓王子。
他的目光所及處,正是大禹王和皋陶暗布的奇兵——具有極大殺傷力的暗器、八卦陣。
當然,還有來自苗疆的毒蛇猛獸,以及皋陶佈置的空中飛鳥。
大禹王忽然意識到,這一套,對柏灌王來說,壓根不起作用,因爲,就連他也已經發現,之前勇猛追殺防風氏、對小狼王無比兇悍,甚至面對那條雙頭蟒蛇也毫不怯弱的猛禽們忽然焉了似的。
在皋陶的連聲催促之下,它們本是護衛天空,集結成陣,可不知何時起,它們飛出了陣地範圍,而且,飛得越來越高,越來越遠,彷彿對這個與天齊的巨人有一種天生的畏懼之情。
就連熊羆虎豹,也嗷嗷後退,不一會兒,竟然全部逃走了。
大禹王並不知道,在湔山時,這些猛禽猛獸便已經吃過柏灌王的大虧,所以,一聽得那簌簌風聲,殺伐之氣,便本能逃竄。
外圍猛獸猛禽一逃竄,內陣便露出敗跡。
奇兵,不戰而怯。
大禹王額上,冷汗涔涔。
不經意地轉眼,看到大費等人匍匐在地,滿臉黑氣和畏懼,竟似癱軟了一般,再無早前喊打喊殺的氣勢和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