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再次西下了。
夜霧重新籠罩了大地。
姒啓在暗處,看着門終於打開。
陰柔文弱的少年,如花似玉的女子,他們一次次緊緊擁抱又一次次依依不捨,說不完的情話,好像這一別便是永久的分別。
終於,陌生男子一步一回頭地離去。
直到他走出去很遠,大門才重新關閉。
自始至終,沒有任何人發現他曾經來過這裡。
他站在陰影處,面上也沒什麼表情,心裡,其實也沒什麼震撼。
這一幕,縱然不算是早已預料,也並不意外。
早在當年,當他推辭了萬王之王回到小客棧時,希望落空的雲英對着他破口大罵“你這個廢物你這個窩囊廢”時,他就知道會有今天的這一刻了。
當你在一個女人心目中已經是廢物或者窩囊廢的印象了,那麼,你就別指望她再崇拜你,再對你守身如玉了。
女人一旦開始鄙視你,很快就會放棄你。
他很平靜。
無所謂悲傷也無所謂憤怒,真的,甚至連小小的遺憾也沒有。
他就從來沒有指望她守身如玉。
相反,他覺得這樣很好。
他甚至隱隱地覺得如釋重負——就像當年,他對母親的遭遇完全不能理解,明明就不愛或者不被愛,爲何非要堅守一段毫無意義的婚姻關係?作繭自縛真的就很好玩嗎?
母親的眼淚,教會了他一件事情:那就是不要將就。
他發誓,任何時候都不要將就。
無論是婚姻還是事業還是興趣愛好,統統都不要將就。
後來,他才明白,有些事情真的是情非得已。
有些時候,你身不由得必須要將就。
將將就就,湊合湊合,許多人的一生就這麼過去了。
直到現在,直到徹底放下一切。
他看了看暗夜的天空,忽然笑起來。
也不知爲何,笑着笑着,眼眶濡溼,彷彿一段很長很長的流浪旅程,從來沒有停下的時候,而是剛剛纔重新開始。
沐浴在第一縷晨輝中的九黎廣場就像是一位奢華至極的貴婦人,她步履翩翩,身段柔軟,穿金戴銀,奢華得有點令人目不暇接。
大街小巷的建築物都顯得奢華,到處都有富貴之氣撲面而來。
可是,你仔細看的時候,你會發現這些建築物都缺少細節,缺少精細的打磨,也缺少凝重和質樸,就像是一時暴富的美人,穿金戴銀,滿身珠翠,可仔細看時,能發現指甲縫裡還有烏黑的印子,腳背上也還有泥腥氣。
俗話說,美人在腳不在頭。
這話當然並不是說美人之美在於小腳,而是在於有沒有一雙白皙柔嫩的玉足——手足柔軟潔白,意味着出身良好,養尊處優,若是窮人乍富,就很難掩飾這一點,無論多少的黃金珠寶都無法讓你的渾身上下白皙嬌嫩——
一個城市也是這樣。
九黎廣場擴張得太快太大,前後不過幾年時間便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高樓大廈拔地而起,店鋪林立,街巷縱橫,各種娛樂場所更是熱鬧非凡。
因爲速度太快,便來不及打磨細節。
因爲擴張太大,便來不及沉澱優雅。
已經寂寞了幾十萬年的九黎,忽然就想發瘋了似的,風一吹,整個城市野蠻生長,車水馬龍,流光溢彩,可看仔細了,處處都很粗糙。
這是鳧風初蕾第一次如此認真地審視這個城市。
昔日,她對九黎總是不屑一顧。
她覺得九黎就是一個香豔的暴發戶,一個全世界戰犯雲集,一個全世界暴發戶散財的地方。
她很不喜歡九黎。
可今天再次踏上這片土地,卻懷着異樣的心情。
她開始認真地審視九黎,決定先走遍九黎的大街小巷。
要了解一個城市,再也沒有比用腳步丈量更好的辦法。
當朝陽升起的時候,她已經走了七八條大街小巷。
早起的人羣已經開始熙熙攘攘。
早點攤上已經擁擠了無數的客人,小販們吆三喝四,天南地北的小吃雲集成一條長長的街道。
鳧風初蕾聽到一聲吆喝:“三大炮咧……三大炮……”
砰的一聲銅鑼對敲,三下之後,一碗小吃就成了。
三大炮的對面,居然還是那家牛肉麪攤子。
她慢慢走過去,坐下。
小二殷勤備至:“客官,早上好。”
她微笑:“來一碗牛肉麪吧。”
“好咧,稍等片刻。”
“再來一碗吧,要大碗。多加兩份牛肉。”
有人在她對面坐下,低下頭先從桌上抽了一雙筷子,這才笑嘻嘻的:“好巧,這位姑娘貴姓?”
彼時,她用了顏華草。
她只是遮掩了太過璀璨的容貌,顯得很低調。
她也笑起來,卻有點意外,低聲道:“你怎麼這麼早就出來了?不在家多陪陪雲英?”
他滿不在乎:“在外面走了太久,還是覺得一碗熱乎乎的牛肉麪最好。哈哈,我就從未吃過九黎這麼好的牛肉麪,分量足,肉又多……”
說話間,兩碗麪條已經端上來。
姒啓面前的那隻真是一隻海碗——好像在印證他剛剛所說的分量足三個字,那簡直是一隻小小的面盆一般大小,裡面裝滿了麪條,一大塊一大塊的紅燒牛肉,夾雜了筍子澆頭,真的是湯紅色亮,一眼看去就讓人食慾大振。
他猛地喝一口:“哈,味道真是太好了。”
鳧風初蕾也嘗一口,味道的確不錯。
姒啓吃得很快,但絕不狼狽。
鳧風初蕾很少見到有人對食物這麼認真這麼執着,就好像在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態度嚴肅,一氣呵成。
一大盆麪條很快見了底,就連湯也喝乾了。
姒啓意猶未盡:“這段時間,我可以天天都來這裡吃牛肉麪了。”
她微笑着放下筷子。
他一直笑嘻嘻的,“哈,上次也是這裡,也是這張桌子,我看到那少女,我覺得她好瘦,真是太瘦了……直到現在我都還記得她那時候的樣子……只是,我一直不能聯想……我根本想不到……”
她眨眨眼:“這不,那個瘦子又殺回來了。你說,等他們見到我時,會不會驚掉他們的下巴?”
“哈哈,會,一定會!我敢打賭,許多人見到你都會被驚掉下巴。”
她站起來:“那還等什麼?在他們被驚掉下巴之前,我們總得下摸清楚他們的老底,不是嗎?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
她走在前面。
姒啓默然看着她的背影,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陽光灑在她的背上身上,就像是清晨一副畫卷,輕輕的,淡淡的,令人無比惆悵。
他想,曾經有好幾次,自己也是有機會的,可是,一次的錯過便是永生的錯過。
可是,他很快定了定心神,跟了上去。
九黎的繁華,超乎二人的想象。
當二人站在一座依紅偎翠的三層大院子時,簡直被那閃閃的裝飾亮瞎了狗眼。
硃紅大門一分爲二,牆壁上畫着精美的壁畫——壁畫上,都是青年男女,穿得很少,動作很曖昧,熱烈奔放,一看之下便令人面紅耳赤。
大門是開着的。
客人和姑娘們都還在沉睡。
他們的一天是從半夜開始。
此時,門前空無一人,只有一個小廝懶洋洋地蹲在一顆大樹下打瞌睡。
好奇之下,鳧風初蕾便走了進去。
有很大的園子,有花草樹木,有各種大紅燈籠,有姑娘們懸掛的各種彩色衣服,肚兜胸衣不一而足。
吸引她的還是那些壁畫。
沿途都是壁畫。
越是往裡面走,壁畫越多。
壁畫,不再是外面牆壁上的少男少女們美好體型和青春的展示,在這裡,壁畫全部成了活生生的春宮圖。
千百種奇怪的姿勢,不一而足。
剛剛踏進這裡的客人,很可能一看,就出不去了——不是自己不出去——而是衝動之下再也不想出去了。
那壁畫,令聖人也會犯罪。
縱然是鳧風初蕾也看得面紅耳赤。
她身後的姒啓只看了幾眼,默然地先退了出去。
好一會兒,她也走出去。
直到走出大門,身後吹來的風還有香豔而曖昧的脂粉氣。
這樣的壁畫,一般來說,是絕對不會出現在陽城或者金沙王城這樣的古老城市的,可是,在九黎卻顯得很正常。
古老而又青春的九黎,奔放得就像是一位情竇初開的少男,無法無天,肆意妄爲。
征戰多年,重新洗牌,物質的極大豐裕之下,是人心的極大困惑,人心纔是真正的百廢待興,除了爲所欲爲的燈紅酒綠,一時沒有別的可以速度霸佔整個城市。
姒啓站在門口,眼神有點尷尬。
她長噓一口氣,忽然笑起來:“這可能就是九黎最大最有名氣的妓館了。”
他也笑起來:“可能是吧。”
那是花館一條街。
沿途,全是這樣的花館,大大小小,不一而足。
幾乎每一家花館都有類似的壁畫,簡直就是教導人們如何及時行樂的活生生的教科書。
九黎的奔放,可見一斑。
而這熱烈奔放,已經深入無數九黎人的心中,習以爲常。
二人繼續往前。
俗話說得好,單嫖羣賭。
嫖賭嫖賭,嫖和賭總是連在一起的。
賭場,距離花館一條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