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決定睡覺,可是,長夜漫漫,白天睡了,晚上還睡,他想,總不成自己一輩子就這麼睡下去吧?
他起身,走到門口,推開二樓的窗戶,正好可以眺望整個的王宮。
大禹王崇尚簡樸,宮廷不大,他還保留着治水時艱苦樸素的本色,於美酒美人都有節制,最大的愛好便是埋頭政事,哪怕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在工作也不覺辛苦厭倦。
坐在這把龍椅上,便是他此生最大的愉悅,因爲,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九死一生後得到這一切的可貴。
他勤政愛民,選賢用能,大公無私,萬衆擁戴,而他,也從不曾辜負這個國家的人民。
除了塗山侯人,他想,若是母親還活着,也許,在自己眼中,父親也一定是個偉大的人物——你不能用男女之間的私德去衡量一個政治人物。
如果這樣,許多大人物都經不起挑剔。
偉大,在於他是否爲江山社稷、爲更多人民做出了貢獻。
以此衡量,大禹王的偉大毋庸置疑。
但現在,他在他心目中,也只是大禹王而已。
此時,他在內廷深處,回憶起之前近臣一聲聲的通傳:“待我百年之後,王位傳於國師皋陶”時,內心,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氣憤。
禪讓制度,古已有之。
人類還未進入“家天下”的時代。
他從不覺得這個王位有什麼稀奇。
他也從不覺得自己有資格登上王位。
更重要的是,他覺得王位毫無意義。如果人人都像大禹王那樣醉心於江山偉業,整天東北西跑,那簡直是浪費生命。
二十幾年了,他一直生活在大禹王的陰影之下——所有人都在稱讚這個偉大的王,可一旦提起他的兒子,便紛紛搖頭,閉嘴不言。
衆所周知,大禹王有個不成器的兒子。
對此,他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自己爲什麼要做他的好兒子讓他高興?
他只是恨大禹王爲何要屢次派人抓回自己,干涉自己的自由。
此際,他寧願和鳧風初蕾行走在去天穆之野的路上。四時花開,山山水水,縱風餐露宿,也勝過王宮裡的美味佳餚。
他遺憾地想,今後的日子,恐怕自己只能整天關在屋子裡,唱歌彈琴,不問外事。
吃飽了就睡,睡飽了就唱,周而復始,就像家養的豬牛,慢慢長肥了,就到了被獻祭的時刻。
天色大亮,豔陽高照。
侍衛邰桑見大禹王大步而來,急忙迎上去。
大禹王眉頭微皺:“啓兒呢?”
“回大王,王子正在睡覺。”
房門反鎖,推之不開。
“豈有此理,都近晌午了,他還在睡覺?成何體統?”
大禹王正要一腳踢開門,雲華夫人柔聲道:“我來。”
她點點頭,大禹王餘怒未消,卻還是悻悻地轉身走了。
有敲門聲,一陣一陣,不徐不疾。
塗山侯人用被子矇住頭不理不睬,可是,過一會兒,敲門聲又響了,如此循環往復,他忍無可忍,跳下去拉開了房門。
“啓王子,睡得可好?”
他迎着雲華夫人那張雍容華貴的笑臉,一肚子火氣再也發不出來,只是淡淡地:“夫人有何貴幹?”
雲華夫人不氣不惱,和顏悅色,先是看了一眼屋子裡琳琅滿目的樂器,隨手在石罄上敲擊,一串悠揚的曲調便擴散開去。
“啓王子這幾年琴技大增,我偶爾聞之,但覺自己已經逐漸比不上了。”
“夫人該不會是來找我切磋琴藝的吧?”
雲華夫人拿出一隻小小的錦盒遞過去。
塗山侯人不接。
“這是《九辯》的琴譜,啓王子一定會喜歡。”
塗山侯人接過盒子,一看,竟然是貨真價實的《九辯》曲譜。但是,他只是把盒子合上,放在一邊,淡淡地:“雲華夫人有心了,小子拜謝。”
雲華夫人笑盈盈地:“我認識一姑娘,貌可傾城,更重要的是彈唱俱佳,舞姿翩翩,她能熟練演奏《九韶》,如有機會,倒可以讓她和啓王子切磋切磋。”
塗山侯人興趣缺缺,打了個哈欠,不置可否:“夫人,有什麼事,你不妨直說吧。”
雲華夫人這才漫不經意地:“啓王子早已過了弱冠之年,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是該娶妻了。”
塗山侯人笑起來:“又有哪些部族要求聯姻了?”
“縱然是聯姻,你父王也是盡力挑選對你最有幫助的。而且,相貌也是最標誌的。”
雲華夫人坦然:“啓王子年紀輕輕,平素只專注音樂,又常年遊走在外,對於大夏的國事軍事都不是那麼瞭解。若要站穩腳跟,必須有強有力的部落聯盟鼎力支持。大王再是英明神武,終究有老去死去的一天。作爲他唯一的兒子,大王苦心孤詣,便是希望你縱不能繼承王位,也能平安度過一生。當然,聯姻這種事情的確很無趣,但是,聯姻的對象若是有趣,也可以彌補一二。我剛剛說的那個彈唱俱佳的絕色少女,便是其中之一,她和啓王子有共同的興趣愛好,我相信啓王子見了一定會喜歡。”
塗山侯人哈哈大笑:“多謝夫人費心了。不過呢,小子真不值得你這麼操心費力。你還是回去好好歇着吧。”
言畢,對雲華夫人一鞠躬,又躺回榻上,很快便傳來呼呼的鼾聲,竟然睡着了。
雲華夫人暗歎一聲,無可奈何,只好離去。
等在外面的大禹王一看她的臉色,就怒起來:“怎麼,這小子連你的面子也不給了?”
她柔聲道:“孩子就是孩子,你總不能指望他一朝一夕就變得溫順聽話。”
大禹王一瞪眼:“難道還反了他不成?罷了罷了,直接把這三門婚事給他定下。他答應也得成,不答應也得成。婚姻大事,本該父母之命,難道還非得看他的臉色了?”
又是新的一天,陽城行人如織,摩肩接踵。
國師府邸人來人往,朝中衆臣無不登門拜賀,縱一些平素和皋陶不和之人,也小心陪着笑臉,送些禮物,試圖緩和緩和關係。
一朝天子一朝臣。
大禹王已經公告天下,下一任的王便是皋陶,如此,誰還敢藐視於他?更何況,他還有個戰無不勝的好兒子,挾持着三戰滅三國的赫赫戰功,成爲大夏最最著名的青年才俊。
提親的人,踏破了國師家的門檻。
攀附之人,也踏破了國師家的門檻。
但連續半月,皋陶閉門謝客,拒收任何禮物。事實上,他一生公正廉明,在這之前,也的確從不收取任何賄賂。
國師家裡,也十分簡樸,皋陶是舉世聞名的賢德長者,連妻子都只有一個,兩個兒子都是一母同胞。
往上數幾十代,他們都是黃帝的後裔,顓頊的子孫——雖然不知道真假,但是,攀附偉人和勝利者乃人之常情,久而久之,無論遠近,無論種族,竟然所有的祖先都成了同一個人。
歷史早已被湮沒在浩瀚的洪流裡,就如同樣是媧皇所造的人類,最後,各奔東西,交戰不休,彼此仇恨。可是,輪迴中,大家又一起攀附共同的祖先。
此時,父子二人關在內室裡,閉門不出。
皋陶坐在上首,面色凝重。
大費走來走去,冷笑不已:“好個大禹王,表面上大公無私,仁德無比,這麼早就表明態度效法古人,傳承禪讓美德,以至於天下人都稱讚他的聖明和公道。可是,父親,他真的以爲我們是白癡嗎?”
皋陶今年已經九十幾歲了,而大禹王自身才七十餘歲,按照彼時人類的壽命,正是巔峰壯年時期,如果不出什麼意外,他也能輕易活到一百來歲。
可他卻宣佈,待自己百年之後,讓位於一個比自己大二十幾歲的垂垂老者。
這不是開玩笑嘛?
等他百年之後,皋陶早就屍骨無存了。
皋陶也嘆息,大王真要有誠意,應該是宣佈傳位於自己這個傑出的兒子大費,畢竟,大費滅魚鳧國之功勳,舉國上下,無人能敵。
但是,一旦自己沒能繼承王位就死了,兒子還有什麼依託?更何況,按照江湖規矩,自己也不能自行把王位讓給兒子,那樣,就開了家天下的先例,會被千夫所指。
大禹王此舉,實則是已經無形中斷絕了兒子繼承王位的機會。
他深沉老練還能強作鎮定,可年輕氣盛的大費哪裡能忍受這般作弄?
大費恨恨地:“不行,我們不能讓大王就這麼耍弄我們!若不是我死戰到底,放眼整個大夏,誰能對付魚鳧國?魚鳧國疆域比大夏還廣闊,我也算運氣好,才能掐住魚鳧王的生死劫時給予致命打擊,否則,萬國大會豈能順利召開?現在,我爲大王消除了最後的心腹大患,大王表面厚賞,實則將我們玩弄於股掌之上,真是忍無可忍!我寧願他什麼也不賞賜,也不要這樣耍弄我們……”
皋陶緩緩地:“我兒莫急!小不忍則亂大謀。”
“萬國大會在即,天下諸侯皆雲集陽城,縱然我戰功再多,可大王還是大禹王!而且,萬國大會之後,只怕大禹王的威望會更高,到時候,我們父子還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