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也如江風明月:“七十萬年了,這裡,還是老樣子。”
她停下。
不敢靠近。
他也停下,如在等待。
藍色髮絲,如月色下跳舞的精靈,令人想起周山之巔無數閃閃發光的銀絲草。
他站了很久,她總是不過去。
於是,他繼續往前。
這一次,他的速度很快。
她稍稍遲疑,還是追了上去。
每每,她追近了,他的身影便又漂浮到了前面一點。
舉重若輕,她卻疲於奔命。
可是,她不敢停下來,她寧願他走得遠點,再遠點——最好遠遠離開魚鳧國的軍營,因爲,她不敢想象,當他揭開金色面具的時候,幾萬魚鳧國大軍在自己面前灰飛煙滅的樣子。
更何況,今晚,他根本沒有佩戴面具。
幾萬大局沒了,魚鳧國就真的完了。
可是,當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棧道遠方時,她追逐的腳步慢慢停下來,內心的恐懼卻更深了——因爲,他去向的地方,並非別地,而是金沙王城。
多可怕!
金沙王城!
可是,她已經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因爲,他根本沒有停留,也不管她是否追上去,便徑直踏上了金沙王城的方向。
她一咬牙,只好追上去。
那是她生平最迅捷的一次趕路。
可是,總是無法超越,更遑論攔截了。
好幾次,她提了一股氣,用了全力,自以爲是飛行的速度了,可是,還在始終距離他幾十丈的距離。
而他,閒庭信步,猶如夜晚睡不着的迷茫者。
黎明,晨光,三十里芙蓉花道落英繽紛。
太早,路上尚無一個行人。
微風吹來,花瓣灑落鳧風初蕾一頭一臉。
若是一個正常的清晨,這該是絕美的景緻,可是,此刻,她不但體會不到任何的美感,反而恐懼得無法呼吸。
對面的白衣人,已經停下。
晨光裡,他纖塵不染,走過的地方,紅色黃色的花瓣紛紛席捲,就像沿着他跳舞的枯萎的靈魂。
美則美矣,可是,她卻微微閉上了眼睛。
終於,他還是來了。
前面便是城門。
城門一開,全城盡在他的屠殺範圍之內。
儘管他背對着她,她也看得分明,他一直沒有佩戴面具,而且,可能也不打算佩戴面具了。
再有片刻,便會有早起的商旅,趕集的百姓,賣菜的小販,上班的大臣……他們陸陸續續,都會經過這條三十里花道。
他們,必將無一倖免。
金沙王城,也必將無法倖免。
她死死握着金杖,積蓄了渾身全部的力量,準備着最後的一次反擊。
無論如何,她必須阻止他即將到來的大屠殺。
可是,他一動不動。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鳧風初蕾,越來越緊張。
“呵……三十里芙蓉花道,十里刺桐大道……人世間最美的景緻,我無數次夢見的地方……”
他伸出手,迎接徐徐漂落的花瓣,聲音裡竟然有一絲淡淡的悵然:“初蕾,你看,多美……”
她舉着金杖,死死瞪着他。
他渾然不覺,還是面向微風,面向朝陽,白衣,紅花,彷彿天然便是這三十里花道上的主人。
闊別了幾十萬年的一次迴歸。
只是,不料一切如昨,就像時光從來不曾流逝一般。
他漫步往前,“想來,金沙王城應該還是舊時模樣,初蕾,你陪我去看看吧……”
“站住……”
她嘶聲道:“你站住!”
他終於回頭,緩緩凝視她。
晨光下,她滿頭大汗,頭髮也微微凌亂,可是,身上臉上臂膀上,全是淡淡的花瓣,就像她整個人,開成了一朵絢麗的花朵。
不,這世界上,根本就不會有這麼美麗的花。
她語無倫次:“你不許去金沙王城……你不許殺了他們……你不許……本王不許你這麼做……他們是無辜的……你不能再血洗全城……”
金杖指着他,以王者的身份,可是,語氣卻泄露了心中的戰慄。
“你就算要復仇,也只能找本王!其他人,都是無辜的!”
他忽然上前一步。
她立即後退一步。
“初蕾,你不許嫁給姒啓!”
“……”
她茫然地看着他,萬萬沒想到他居然說這樣的一句話。
他又道,一本正經:“初蕾,你絕對不許嫁給姒啓!”
“這是我的事,與你無關。”
“不,你就是不許嫁給他!你不許嫁給這天下別的任何男人。”
她死死捏着金杖,面色潮紅,卻嘴脣蒼白,本要反脣相譏,卻失去了力氣,只是低下頭去,看了腳下。
因爲,氣血上涌,喉頭腥甜,她必須低下頭才能掩飾自己的絕境。
重傷未愈之人,尚未戰鬥,便被敲響了喪鐘。
一如幾十萬年前,她的老祖宗黃帝,每每遇上蚩尤,總是大敗而歸。
可是,黃帝找到了援兵,取得了最後的勝利,而自己呢?
自己的援兵在哪裡?
她只能低着頭。
古老的青石板鋪就的漫長花道,不知已經烙印了幾十萬年人類的足跡。
花海,恩怨,故事,離別……無數的荏苒造就了今日的重逢,也或許是自己這個魚鳧王,今日正式終結的時刻。
“初蕾,你不要嫁給任何別的男人!真的!”
她忽然再退一步,可是,已經遲了,揮舞的金杖在半空中便失去了力道,下一刻,他已經將她緊緊束縛。
她拼命掙扎,可是,那微小的力氣,於他,如花瓣飄零一般微不足道。
他的大手環抱着她,另一隻手伸出,放在她的脣邊,待得她反應過來時,一顆小小的藥丸已經被咕嘟吞了下去。
胸口淤積的血氣,忽然化解。
五臟六腑移位一般的痛苦,忽然消失。
那不是一般的靈藥,那是凝聚了他七十萬年歲月的元氣。
她怒不可遏,猛地推搡他,可是,他的雙手已經整個將她環抱。
呼吸之間,熾熱的氣息吹拂在她的脖頸之間。
他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午夜一場不可告人的春夢。
“初蕾……呵……初蕾……你走後,我總是不習慣……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我很不習慣……”
短短一個多月,卻是朝夕相處。
每每夜深人靜時,他總在冥想屋裡等待。
等待着,等待着,那輕輕的,調皮的,偶爾惡作劇的腳步。
有時候,她會故意用靴子把堅硬的石板踢得砰砰作響;
有時候,她會故意伸手拍打牆壁,發出嗶嗶啵啵的聲音;
有時候,她會大喝一聲,“嗨,百里大人”……
有時候,她會悄無聲息,從背後一把抱住他的腰,臉貼在他的背上,語聲親暱得令人筋骨酥軟……
甚至某一次,她忽然跳起來,一把抱住他的脖子,香甜溫暖的嘴脣肆無忌憚將他親吻……
與之相比,他最喜歡她這樣的出場方式。他寧願她甜蜜的嘴脣,就如花瓣一般,永遠覆蓋在自己的脣上。
每每這時,他便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
和凡夫俗子不同,他的時間,並非以一朝一夕來計算,甚至並非以四季更迭來計算,而是以萬年爲單位,以十萬年爲起點,百萬年,幾百萬年,都只是一個虛無的概念,一段漫長無期的旅行……
也因此,生命也變得很虛幻和無聊。
就像大神們老是嘲笑凡夫俗子們求神拜佛,煉丹求藥,無非是想長命百歲而已,可是,區區一百年,甚至一千年,或者一萬年,算的了什麼呢?
萬壽無疆,都只是一場夢的時間而已。
殊不知,大神們在以億年爲單位的歲月裡,已經無聊到近乎麻木了。
星辰大海,花開花謝,恩怨情仇就如指尖的沙——大神們,連恩怨都沒有了,更別談快意了。
在這樣的時候,她來到他的生命中。
無聊之中,恍如一件樂趣。
她擊打他的白色長袍,搗毀他的精修密室,將他的長袍懸掛在九黎廣場,揚言禁止他穿白色袍子,否則,見一次殺一次……
多可笑。
就像一隻小螞蟻,在大象面前跳來跳去。
本來,他壓根沒有興趣搭理。
可是,忽然又覺得,這時間太漫長,不做點什麼,就更沒意義了。
於是,被她揭開金面具——於是,嚐到了幾十萬年來的第一次親吻。
太新奇了。
要知道,大神們在漫長的時間長河裡,早已修煉得體質更改,無情無慾,全部是沒有性別的區分了。
可此刻,他身體裡關於雄性的一部分本能,忽然被徹底激活了。
多可怕。
要練就一場壓制,需要幾十幾百萬年。
可要復活,卻只需要一個吻。
遺憾的是,就像一個旖旎的夢,忽然就戛然而止。
許多個午夜,他等來等去,再也不見那輕盈的人影。
故事已經完結,旖夢已經結束,好像一次嘗試,一段陌生,剛剛開始,便無疾而終。
偶爾,他會情不自禁撫摸自己的嘴脣,可是,冷冰冰的,已經失去了那熱烈攀附而來的香甜和溫柔,以至於他因爲太過渴望而徹夜難眠。
然後,他竟然無法接受,她是真的離開了。
這以後,難道就再也不會有人抱着自己的脖子,甜甜的親吻自己了嗎?
他忽然覺得完全無法忍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