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她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惡魔。
那時候,她要是站在他面前,他一定在她身上劃下無數刀。
亦如現在,他握着狼牙棒的手還在咯咯顫慄。
可見,當時的仇恨,已經深入骨髓。
就像布布一樣,千里萬里追來,只是爲了復仇。
“鳧風初蕾,我當時發誓,一定要殺你!真的,我一定要殺了你……”
他下意識地比劃了一下狼牙棒,“那時候,我一直在想,只要見到你,一定要一棒砸碎你的天靈蓋,不如此,不以解恨……”
敞開的胸口,亂七八糟的傷痕在陽光下更是猙獰。
她淡淡地掃一眼他的傷痕,不以爲意,好像在說,你要殺你就來啊。
小狼王上前一步。
狼牙棒在水裡倒影出一片殺氣。
她還是一動不動。
狼牙棒一橫,他卻長嘆一聲:“鳧風初蕾,我不殺你,並非因爲你比我厲害……”
他頓了頓:“我被沙子堵塞,整整受了七天七夜的罪,無數次,我以爲自己馬上就要死了,可是,只憑借巫醫的藥和一點點水而活着。就連水也不敢多喝,只能浸潤嘴脣而已……到後來,幾乎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巴不得自己快快死去,彷彿多活一分鐘都是對自己的折磨……那時候,我對你恨之入骨,剩下的最後一口氣,一直都在詛咒你……”
她滿不在乎。
這世界上,詛咒自己的人多了去了。
小狼王沉默了一會兒,才慢慢地:“直到我揮刀破腹,整整在牀上躺了半個月才從昏迷之中醒來,那時候起,我的想法便改變了……”
“醒來後,我忽然開始反思。我尚且如此受罪,可見你當初中毒時,也是這樣痛苦不堪……”
他的聲音慢慢變小了:“鳧風初蕾,你可能不知道你當時中毒的樣子。因爲,那時候你已經徹底昏迷了。可是,我記得,我親眼見過。你中毒後,全身發黑,腫得就像一隻巨大的透明的青蛙,皮膚隨時都會全部破裂,潰爛而死……百里大人說,你一旦清醒,渾身的筋脈就會全部斷掉,真的,就算我肚子裡塞滿了沙子,也沒有你中毒時那麼可怕……”
他的聲音更小了:“所以委蛇多次想要殺了我……”
以前,她總不知道委蛇爲何那麼仇恨小狼王。
原來如此。
每個人要傷害別人時,總是想:這沒關係,是吧?
痛苦不在自己身上,便總是輕描淡寫。
直到自己遭遇,自己痛苦,方知道,別人的忍受,原來是何等的驚人。
感同身受,便如是也。
他再上前一步,盯着她的眼睛。
“鳧風初蕾,對不起!我向你道歉!我當時,千不該萬不該向你下毒!”
言畢,一揖到地。
“鳧風初蕾,求你原諒我!我不該爲了一己之私,就那麼傷害你。百里大人當時責我罵我,我還不服氣。現在,我才明白,我真的錯了!鳧風初蕾,對不起!”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真心誠意向一個人道歉。
沉默。
很長時間的沉默。
他匍匐在地,態度虔誠。
她迷迷糊糊,恍如夢中。
“鳧風初蕾,請你不要仇恨我了,好不好?”
仇恨他?
也許吧。
其實,她一直並不怎麼仇恨他,無論是他一路嘲諷她,騙她金子,搶她衣服,甚至對她下毒,她都沒怎麼恨過他。
她很少長時間的去恨一個人。
事實上,她也很少恨什麼人。
只是在一段時間裡,巴不得他死去——百里行暮都死了,他憑什麼還活着呢?
小狼王慢慢擡起頭,死死盯着她。
“鳧風初蕾,求你了,不要恨我了,好不好?”
她自嘲地搖頭一笑。
恨他?
不!
現在,她只恨一個人。
那就是百里行暮。
除了百里行暮,誰有資格值得自己去仇恨呢?
仇恨,也是需要力氣的。
一般看不順眼的,當場殺了就是了,誰會勞心費力去恨呢!
所以,在沙漠裡,她一意取他性命。
不過,他僥倖活下來,她也不在乎。
她根本不在乎他是死是活了。
“鳧風初蕾,求你原諒我吧!”
她想,如果百里行暮活過來,我會原諒你的。
可是,這世界上根本沒有如果。
“鳧風初蕾……求你了……求你,哪怕把我當成一個普通朋友吧,就像以前一樣……就像當時我倆結伴去天穆之野一樣……”
某種意義上,她其實是他唯一的一個朋友。
像他這種人,壓根就是沒有朋友的,更不用說女性朋友了。
可是,現在,就算做普通朋友,也絕無可能了。
他語無倫次:“真的,鳧風初蕾,看在我也曾差點死過一次的份上,原諒我一次吧……我只求你這一次了,真的,原諒我吧……”
她大步就走,將他所有的祈求和和解遠遠拋在了風裡。
小狼王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看她的身影越來越遠。
那是紅色的王服,那是藍天白雲之下最美的一抹倩影,就像這西海,就像滿城的芙蓉。
他不由得追上去,聲音淒厲得就像一頭冰天雪地中的餓狼。
“鳧風初蕾,我不僅僅是爲了前來求你原諒的……我是因爲想見你……我很想見到你……我也不知道爲什麼,只要長時間見不到你,就像餓死在雪地上的野狼……鳧風初蕾,我是想要見到你……真的,我一直想要見到你……”
他厲聲嘶吼:“我真的想見到你……想每一天都見到你……”
她的腳步卻越來越快,很快,整個人影便消失在了西海岸邊。
小狼王徒勞無功地追了幾步,整個人便失去了力氣,腿一軟,便捂住自己的臉,匍匐在了周圍鬆軟的沙地之上。
王城大門,早已開放。
四周卻十分安靜。
沉醉了一夜的人民,纔剛剛開始進入夢鄉,唯有八隻蜀盜龍精神抖擻地巡邏來去。
鳧風初蕾慢慢走近城門。
一陣輕微的聲音,她驀然回頭。
藍色的鹿蜀,從陽光下奔來,雪白的長毛一根根直立,就像一片突如其來的白雲。
一人翻身下馬,汗流滿面:“嗨,初蕾……”
她不敢置信。
“哈哈,初蕾,你登基,我總要來看看。”
她喜不自勝:“塗山侯人,你怎麼來了?”
他奔到她面前,搓着雙手,汗水將他整個頭髮都全部淋溼了,顯然是連夜趕路的緣故。
“真是遺憾,我以爲可以在昨夜趕到,結果,還是遲了一天。哈,這可是我第一次來金沙王城……”
他環顧四周,嘖嘖稱奇:“三十里花道,真是比傳說中更加美麗神奇。”
她笑起來:“我陪你走走。”
那也是一條花道,兩旁全是巨大的刺桐花樹。
一顆一顆的樹上全是紅色花束,沒有一片葉子。
塗山侯人看看紅花,又看看身邊的她,隱隱有夢中之感。
無數次,他曾想象過二人一起行走的情景,不過,想來想去都是當初從小魚洞返回大夏時那一段不愉快的旅程。
而且,越過秦嶺不久,自己便被父親派來的侍衛抓走。
此後,再也沒有單獨同行的經歷。
縱然他提出陪她去泰山,也爲她所拒絕。
這以後,因爲戰爭,長時間的乾旱,和大費膠着的拉鋸戰,就更加沒有單獨見面的機會了。
王宮的清晨,特別靜謐。
盛開的芙蓉花瓣上一滴滴晶瑩露珠,有彩色蝴蝶飛來飛去。
二人輕微的腳步聲,特別清晰。
有一會兒,都沒開口。
他也不想開口。
他其實只想這樣走一走。
終於,她擡起頭,正好碰上他的目光。
塗山侯人面上的汗水已經乾涸,他一身便裝,精神抖擻。
一個月以內,已經遭遇了大費的兩次偷襲,他本是絕不敢隨便離開軍營的,可是,在鳧風初蕾登基這麼重大的日子,光派一個使節團怎麼夠?
她嘆道:“你真不該來的。”
他凝視她:“我是一心想看到你登基爲王的樣子。雖然沒趕上良辰吉日,可是,至少我看到你穿王袍的樣子了……初蕾,你穿王服的樣子很神氣!”
她嫣然一笑,按了按頭上沉重的王冠:“欲戴王冠,必承其重。這東西也真是太沉了一點,戴一天,脖子都要斷了。”
他哈哈大笑:“可是,無數的人爲了這頂王冠而前赴後繼,血戰沙場也在所不惜。”
“沒錯!得到一樣東西,你纔有資格說,原來不過如此!可是,沒得到之前,你怎麼知道它原本是什麼模樣?”
他緩緩地:“所以,我和大費的決戰勢在必行了。以前,我認爲不是爲了王冠,可現在,我不這麼認爲了……”
他從來不是個虛僞之人。
他十分坦誠:“初蕾,現在我是爲了王冠!爲了成爲全大夏之王!”
她點頭,非常理解。
乾旱沒有任何緩解的跡象,這是第四個莊稼絕收的年頭,整個大夏都飢餓得滿目瘡痍,大費也好,塗山侯人也罷,手裡的黃金都已經不足購買糧食,整個大軍,已經熬不過三個月了。
這樣拖延下去,別說決戰,軍隊遲早餓得解散了。
可是,誰甘願就這麼眼睜睜敗在大費手上?
如果敗了,他便真的身敗名裂,成爲史書上最可恥的叛逆,罪人,也必將累及大禹王名聲。
沒有人願意成爲跳樑小醜。
更何況,戰爭這麼打來打去,最後,必須得有最強勢的一方來結束戰鬥,從而才能達到天下太平。
太平,總是打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