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那些供品,全是它一路精挑細選,認真準備。
甚至,還有一束鮮豔的野花。
只是,沒有人知道,地下的亡靈是否真的能享受到這些供奉?
他們又是否還有品嚐的能力?
微風吹過,三桑的葉子發出絲竹管絃一般的悅耳之聲。
鳧風初蕾一直沉默。
許久許久,她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小玉瓶。
“初蕾,只要你拿着玉瓶對着天空呼喊我的名字,我便會出現在你的面前……”
她拿着玉瓶,對着天空,用盡了全身力氣,大喊:“百里行暮……”
“百——裡——行——暮……”
劇烈的爆炸聲,並未響起。
百里行暮的臉當然也沒有出現。
只有羣山深處,一陣陣迴盪着她的呼喊,反反覆覆重複着那個名字:“百里行暮……”
小玉瓶,已經死了。
那是百里行暮能量之所維繫,他一死,小玉瓶的能量自然隨之消散。
鳧風初蕾隨手把小玉瓶拋出,自言自語道:“既是死物,要你何用?百里行暮,你送的任何東西我都還給你。好吧,我告訴你,這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以後,無論你在黃泉下多麼寂寞,多麼孤獨,我也不會再來看你了。從此以後,我將回到金沙王城,過我揮金如土的生活,徒留你在這裡悲慘地呆上萬萬年……”
她不再猶豫,轉身就走。
委蛇急忙跟上。
已是夕陽西下。
千萬根柔枝就像千萬只溫柔的大手。
這一次,雲陽樹精的臉色好多了,聲音也溫柔多了:“哈羅,小姑娘,天都快黑了,今晚就別走了吧,留下來陪我說說話可好?”
她真的停下腳步。
“哈哈,小姑娘,你可真好。”
她看到雲陽樹精俊秀的臉,在樹幹中間浮現。
她伸出手去,好奇地摸摸他長長的睫毛,然後,落在他粉紅的嘴脣上——呵,所謂劍眉星目,脣紅齒白,原來是這個意思。
“小姑娘,快放手……”
她稀奇地皺眉:“爲什麼?”
“快別這麼摸我,人類的手帶着魔力,這樣撫摸我,讓我感覺很……很……對了,是很癢……快拿開你的小手……癢死我了……”
鳧風初蕾偏不移開手,反而咯咯笑起來,兩隻手都貼在他的臉上,脣上,“雲陽,你每次都爲難我,這次,我也不讓你好過……”
雲陽樹精癢得哈哈大笑,顯是十分難受,可是,卻並不繼續呵斥鳧風初蕾,直到她自己笑累了,主動移開雙手,後退幾步,雙手矇住了眼睛。
淚水,順着她的指縫涌出來。
他驚奇極了:“嗨,小姑娘,你幹嘛哭泣?我又沒有罵你……要不,你繼續玩耍……我保證……真的,我保證不再喊癢死了……來,我讓你再摸我的眼睛……摸嘴巴也成……”
她頹然坐在地上,背靠着大樹。
眼淚,已經流淌滿臉。
冷冷的風,吹打着樹葉,緩緩地落了她一頭一臉。
可是,再冷的風,也比不上心的冷卻。
樹精的臉往下,再往下,直到她的頭頂才慢慢停下,充滿憐憫地看着她。
“雲陽……你告訴我,他沉睡地下,心可寧靜?”
樹精小心翼翼:“長眠之人,再也沒有心的跳動,我已經無法感知他的存在。因爲,他們已經慢慢被氧化、分解,成爲空氣中最小的塵埃,百里大人,他就像消失的黑夜,永遠不可再來……”
鳧風初蕾緊緊矇住臉,淚水無可抑制地翻涌而出。
“以後,我再也不會來周山了……永遠也不會再來了……”
多麼希望,自己從來都沒有到過周山。
那樣,就不會跟他相逢,不會跟他相識,更不會跟他相愛。
樹精長嘆一聲:“小姑娘,你到底愛他什麼?”
她回答不上來。
“人類的情感真是奇怪。她們總會爲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要死要活,尤其,因爲愛情,更是糾纏不清。可是,小姑娘,你能告訴我,你到底爲什麼愛他?相貌?地位?本領?或者別的東西?他難道不曾經是你的仇人嗎?你怎能愛上一個敵人?”
樹精茫然不解:“就像我們樹木,表面上看來沒什麼敵人,對吧?可是,我們的敵人可多了,伐木工、各種害蟲,甚至一些猛獸,這些都是我們的敵人。但是,我們對敵人從來都是害怕恐懼和仇恨,怎麼可能愛上一個敵人呢?就像伐木工,我們只要一看到,就恨不得處死他,怎會愛上他呢……”
鳧風初蕾還是雙手蒙着臉,一動不動。
他不懂!
他一個樹精,他懂得什麼呢?
他就算是修煉成了人形,他也什麼都不懂啊!
可他卻試圖安慰她:“嗨,小姑娘,你真要捨不得百里大人,你也可以留在這裡……真的,你們人類不是有一句俗話嗎?陪伴纔是最長情的告白,你天天在這裡陪着他,也可以陪着我,豈不是兩全其美?”
她跳起來。
樹精嚇一跳:“喂,小姑娘,你要幹什麼?”
她大叫:“我的玉瓶……我的玉瓶……”
那是百里行暮留給她的最後的禮物,她居然把它給扔掉了。
她衝到三桑樹下面,可是,地上空空如也,已經死去的小玉瓶再也發不出任何的光芒,再想找到,談何容易?
從三桑樹下,到墳包周圍,再到草叢深處,她幾乎翻遍了方圓的每一寸土地,可是,那隻小玉瓶真的不見了,再也找不到了。
就連委蛇也幫着尋找,蛇尾幾乎席捲了每一寸土地,可是,哪裡還有小玉瓶的蹤影?
黑夜早已降臨,月色如此黯淡。
鳧風初蕾呆呆地坐在三桑樹下,但覺渾身徹底失去了力氣。
就連這點最後的紀念物,居然也一去無影蹤了。
委蛇垂頭喪氣地蹲在她旁邊,也不敢安慰她。
它怕自己一開口,她先崩潰了。
可是,它不得不開口:“少主……”
她再次跳起來。
委蛇眼睜睜地看着她衝到巨大的墳包面前,雙手死命地拉扯青草、落葉,挖掘已經逐漸堅硬的泥土,碎石……
它驚呆了:“少主……少主……你這是幹什麼?”
她厲聲道:“我要看看百里行暮到底死沒有死,我看看他到底腐爛沒有……委蛇,你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看到他,就是這樣,他在墳墓裡躺了一萬年也沒有死,也許,這一次,他也沒死……他一定是裝死,真的……你不信,你等我挖出來看看就知道了……”
“少主……少主……”
委蛇幾乎快哭出來了。
這怎麼一樣?
上次,是剛剛經過,墳包便轟然中開。
這一次,墳墓可一點動靜也沒有啊。
就連它這條蛇,也知道里面全是死亡之氣——而且,親手埋葬,怎能有假?
可是,鳧風初蕾卻一意孤行,雙手胡亂挖掘,胡亂扒拉,很快,地上便多了一堆青草、草皮、各種的枯枝敗葉。
可能是這周山之上的泥土特別堅固,生長的青草又將他們徹底固定,她縱然力氣不小,一時三刻,哪裡能將那麼巨大的墳包扒拉開?
十指,很快鮮血淋漓。
委蛇撲上去,蛇尾纏住她,“少主……少主……你醒醒吧……醒醒吧……怎能這樣驚擾百里大人?你不要這樣啊……”
她猛地跌坐在地,瞪大眼睛。
鮮血,從十指上滴滴落下。
可是,她一點也不覺得疼痛。
她只是不甘心地四處打量,四處尋找:“是誰偷走了我的玉瓶?是誰?是誰?百里行暮,你連這一點小小的信物也不再留給我了嗎?”
忽然一拳砸下去,一顆小樹應聲碎裂。
“百里行暮,你給我聽着,無論你死沒死,爛沒爛,以後我都不再來看你了……真的,我發誓再也不來看你了……百里行暮,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
一陣風來,雲陽樹精聽得遠遠的半山腰隨風出來隱隱的哭泣,好像一個人壓抑了自己滿腹的痛苦和心事,肝腸寸斷。
隨即,那隱隱的慟哭轉爲了慘烈的哀嚎:“我恨你……我恨死你了……你知道嗎……我恨死你了……”
聲聲泣血。
一棵樹,都被感染了悲哀。
他哀嘆不已:“可憐的人類,難道不知道眼淚是最傷心傷肺的武器嗎?一個人若是傷了心,便老得快!何苦呢!何苦呢!與其惦記一個讓自己哭泣的男人,何不另外尋找一個讓自己歡笑的男人?”
過了巍巍秦嶺,汶山、岷山漸次映入眼簾。
滿眼的綠,重新復甦。
巨大的乾旱,到此爲止。
鳧風初蕾心底卻並無半點喜悅,還是憂心忡忡,她不知道金沙王城的洪水到底有沒有褪乾淨。
近鄉情怯。
越是靠近,越是忐忑。
直到飛行器盤旋在金沙王城上空。
她只看一眼,便驚呆了。
首先映入眼簾的竟然不是綠——而是紅,熱烈如火,層次分明的各種紅——粉紅、玫紅、硃紅……不一而足的紅色,熱烈得就像是三月姑娘臉上的胭脂。
竟然是連綿起伏的芙蓉花,在暖春裡,開得爭奇鬥豔,香飄十里。
然後,纔是高大的刺桐樹。
經歷了一個寒冬的洗禮,常綠的刺桐全部換上了新裝,可一串串刺蝟般的紅花卻開得更紅更豔,加上千絲萬縷的海棠,竟然讓整個金沙王城,徹徹底底變成了一片翠綠。
那場大洪水,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