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呵呵笑起來:“我寧願時過境遷再去後悔,也不願看到小狼王這樣的人渣繼續歡樂地活在世界上。這不公平,對吧?本來,我以前就有好多次機會殺掉他,可我每次都放過他,這纔給了他機會毒害我。你以爲做好人有用嗎?沒用!這世界上,並不是只有壞人才會死,好人死得更快!”
百里行暮搖搖頭,眼神更是黯淡。
從武器庫出來,已近黃昏。
夕陽光芒萬丈地灑滿了樹梢頂端,鴉鵲南飛,繞樹三枝。
飛行器慢慢地停留在半山腰。
距離三桑樹還有一段距離。
鳧風初蕾一直大步走在前面,也不開口。
百里行暮伸展了一下雙臂,輕輕叫她:“我忽然很想散散步。初蕾,你陪我一程可好?”
鳧風初蕾遲疑着,還是放慢了腳步。
頭頂,樹木森森。
腳下,芳草萋萋。
每走一步都能看到盛開的野花,各種蹦跳的動物、小鳥以及形形色的飛蟲蝴蝶。
肥碩的野羊、野兔、麋鹿根本不怕人,它們遠遠懶洋洋地看着突如其來的陌生人,繼續吃草或者睡大覺。
前面,一顆巨大的果樹,並不太高,可傘狀樹冠,遮蔽方圓很大一片距離。
樹上,金黃色的果子密密麻麻。
每一個果子都有拳頭般大小,紅得半透明,可以看出豐富甜蜜的汁水在其間流淌。
就連百里行暮也從未見過這樣的果子,笑道:“我在周山這麼多年,居然從來沒有見過這顆果樹。”
他摘下一顆遞給鳧風初蕾,隨手又摘下一顆,自己咬一口,甜蜜多汁。
“初蕾,你嚐嚐,很好吃。”
她拿着果子一動不動。
他的聲音更加溫柔:“初蕾,嚐嚐吧。”
她這才擡起頭,看他一眼。
只一眼,內心立即就崩潰了。
百里行暮,他的臉,在金色的夕陽下,也已經灰白了。
她雙腿一軟,便坐在了地上。
他挨着她,也坐在鬆軟落葉的地上。
“初蕾,我給你講一個笑話好不好?”
她還是悶悶地。
他便自顧自地開始講起來:“我剛到金沙王城時,看到路邊有賣野果的,於是挑了幾個看起來很光滑漂亮的。可小販卻另外拿了幾個有皮皺粗糙的給我,告訴我,說這種長得不好看的果子其實更甜。我就問小販:是不是因爲果子覺得自己長得不好看,所以努力讓自己變得更甜?小販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不,不是,我只是想早點賣完回家……”
鳧風初蕾噗嗤一聲笑出來。
他誇張嘆息:“好厲害,小魚鳧王居然也會笑。”
鳧風初蕾接連吃了三個果子,脣齒留香,口舌生津,竟然比不周山之巔的能量果更香甜可口。
她嘖嘖稱奇:“周山真是地大物博,富饒充足。我敢說,要是饑荒年,這裡足矣提供十萬人以上的口糧。”
“只可惜,一般的人類餓死也無法達到這裡。”
她一怔。
他卻無意繼續這令人不快的話題,微微一笑,隨手撿起一片葉子放在脣邊,悠揚的曲子立即就在這香甜的空氣裡彌散開去。
那是古蜀國一首遠古的豐收曲,歡快,輕鬆,令聽者眼前不由自主浮現一堆堆剛剛收割的稻穀,金黃的麥穗,沉甸甸的小米、高粱以及各色的五穀……
鳧風初蕾從小就聽慣了,只不知道,原來百里行暮也會。
隨即,曲子又變成朦朧的夜曲,一如不知多少人踏着節拍在歡慶秋社一般。
那是金沙王城每年的秋社舞曲,是古老的蜀王在祭祀臺上的高歌:
我就是你們的先祖
替你們,在五臟六腑尋醫問藥
幫你們,在七經八脈種植五穀
我曾揉木爲耒
把一根木棍削成千萬臺割草機
爲你們鋤草,你們頭上長滿的草
把一個破木頭磨練成千萬頭牛
給你們耕地,你們內心貧瘠的地
……
曾經在長達萬年的歲月中,天府之國的廣袤土地上,豬狗鴨兒,雞兔同籠,人民豐衣足食,不耕不種,自得其樂。
委蛇自來喜好音樂,聽得這歡樂的曲子,不由得雙頭搖晃,蛇軀扭擺,竟然跟着節拍跳起歡樂的舞蹈。
百里行暮笑起來,凝視她,可是吹奏的曲子一直沒有停止,只是無聲無息似在邀請:初蕾,你不跳上一曲嗎?
她也笑起來。
她坐在他旁邊,凝視他。
“初蕾。”
“嗯。”
“初蕾。”
“嗯。”
他不經意地叫她名字,她不經意地回答,完全沒覺得這有什麼奇怪。
好一會兒,她似在自言自語:“要是有一天我做魚鳧王厭倦了,魚鳧國又重新振作了,我就來這裡隱居。”
“隱居多久?”
“一輩子。”
一輩子!
他怦然心動:那可真是一個絕妙的主意。
他喃喃地:“泰山封禪的秘密也不去探究了嗎?”
“不用了。只要你陪着我,我哪裡也不想去了。”
“金沙王城也不去了嗎?”
“不去。就像雲陽樹精說的那樣,生命的本質在於靜止,奔波只會折損元氣。”
他笑起來。
我願意留在原地,不言不動,千年萬年,長成一棵樹。
只是,下次經過的時候,你會認出這棵樹嗎?
時光的鐘擺,在靜謐中停止了擺動。
就像西邊永不下落的夕陽。
無論何時你擡頭,總看到漫天的彩霞,周山之巔金燦燦的一片通紅,就像夜晚永遠也不會降臨了。
就像他的微笑,永遠那麼迷人。
她凝視他,竟然微有妒忌之情:“嗯,百里大人,難怪我父王一直妒忌你,一定是媧皇長久偏愛你,寵愛你,令他感覺到非常不公平……呵呵,就像現在,我居然覺得你比我還好看……”
他笑起來。
她忽然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那是柔軟的纏綿,甜蜜的親吻,是這夕陽下五彩的光芒。
他也緊緊貼着她的脣,這一刻,彷彿永恆。
腦子裡,響起涯草瘋狂的嘲笑:“百里行暮,你這個大蠢貨……你得不到她,你永遠得不到她,那媚毒會畢生伴隨你,等你死後,她也會成爲別的男人的女人……”
那一刻,鳧風初蕾忽然瘋了。
她死死摟着他的脖子,玩命一般拉扯他的衣服。
他倆之間,每次都是她主動。
這一次,也不例外。
她的渾身,燥熱如火。
可是,他的內心,卻徹底平寂。
他只是憐憫地拉住她拉扯自己衣服的手,靜靜地:“初蕾,別這樣。”
她瞪着血紅的眼睛,不甘地看着他。
“百里大人,你不喜歡我!”
她惡狠狠地:“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每一次,你都拒絕我!”
他心內滴血,卻不敢迴應。
“你要是真的喜歡我,就該完成我最後的一個心願!”
我要是完成你最後的一個心願——那麼,在我死後,你剩下的日子,必將比死還難受。
可憐的初蕾!
他伸出手,再次撫摸她的頭髮,語氣殘忍得出奇:“初蕾,別賭氣!我只是個半神人,我對這事其實興趣不大!以後,只要你好好活着,其他一切統統都不重要!”
她頹然扭過頭,淚如雨下。
微風,再一次送來野果野花的香味。
停擺的時鐘,忽然閃動。
天邊的夕陽,一瞬間便徹底墜落。
無邊無際的黑暗,將整個周山徹底籠罩。
星光、月光,統統都變得黯淡無光。
鳧風初蕾打了個哈欠,合身躺在厚厚的樹葉上面,疲倦地伸展四肢。
她很累。
直到現在,她才覺得累。
好像在沙漠裡那場大戰積累下來的疲倦,直到現在纔開始徹底揮發,累得四肢百骸都不再動彈了。
她疲倦得眼睛都睜不開了。
“百里大人,我好想睡一覺。”
“睡吧。”
“可是,我又想舞蹈,就像金沙王城的花朝節上,所有人都會跳的那種舞,你還記得嗎?”
“記得,我也會。”
“對了,我記得你說過,炎帝出自華陽,你也生於華陽,你一定還記得從金沙王城綿延到華陽的幾十裡芙蓉花道……”
“當然記得。”
“等我回了金沙王城,正式就任魚鳧國女王的加冕典禮上,會按照慣例從這條花道走過。到時候,你陪我一起吧。”
他呵呵笑起來。
她指着他的鼻子:“你已經答應了,就不許反悔了。”
他還是笑眯眯的想象着那樣的盛景——頭戴王冠的少女,手拿金杖,一身大紅的蜀錦王袍,呵,她一定美得令人着迷。
“女王的加冕典禮是很盛大的,到時候,華陽的大象、鹽都的恐龍都會來表演節目,一定非常熱鬧……百里大人,你還記得恐龍吧?”
“那些高大笨重的傢伙,有些光是腿都長達三四米,它們一夜之間便可以從鹽都跑到金沙王城。要是惹毛了他們,一蹄就可以踏死一頭大象。”
“可是,你要是不招惹它們,它們也是不會隨便發怒的。”
她咯咯大笑:“沒錯。不過,你不招惹他們的時候,他們還是很溫順的……啊,好睏,百里大人,我困了……”
“睡吧,睡吧,初蕾好好睡一覺。”
睡醒了,也許就到了金沙王城。
恐龍,大象,綿延幾十裡的芙蓉花道。
這一切,多麼像一個神話故事。
他想着想着,就笑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