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蟲呢喃,有嫋嫋花香,他忽然覺得很輕鬆,一萬年之後,哪怕不再有柏灌王,哪怕他已經是世界上最後一個共工,但是,他的心情反倒比三萬年之前更加平和安寧。
他想,是因爲身邊傳來的淡淡呼吸,甜蜜馨香。
他伸手撫摸她的臉,一股灼熱襲來,他急了:“初蕾,你發高燒了……”
她軟在他懷裡,迷迷糊糊。
在洪水裡浸泡那麼久,又連夜趕路,經受了國破家亡的內心煎熬,到現在,終於再也支撐不下去了。
她整夜發着高燒,意識也是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中,只覺得一雙手不停地照顧自己,餵飯喂藥,無微不至。
她很安然地躺着,好像一切的風雨完全過去了。
直到第二天下半夜,鳧風初蕾的高燒才褪去。
她嘴脣乾涸,裂開細細的血痕,百里行暮急忙拿了清水一點一點喂她,直到她徹底昏睡過去,百里行暮才鬆一口氣。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火堆也燃燒到了盡頭,微微火苗,若隱若現。百里行暮靠在一棵大樹上閉目養神,忽然,猛地睜開眼睛,可是,他一動不動,穩穩坐着,任憑額頭上豆大的汗水流淌下來。
小憩的委蛇被飛濺在身上的一顆汗水驚醒,它看了一眼百里行暮便大驚失色:“百里大人……”
他揮手,示意委蛇不可驚擾了鳧風初蕾,委蛇立即閉嘴,驚疑不定地打量他胸前那個破裂的口子——令人震驚的並非他的傷痕,而是傷痕裡面,就好像有什麼在冒煙似的,彷彿他的五臟六腑裡進了沸水,要將他整個人煮熟。
委蛇被這可怕的情形驚呆了,好半晌才低聲道:“天啦,百里大人,你這傷是怎麼來的?”
他微微閉着眼睛,分明在忍受着極其可怕的痛楚。
委蛇一轉念便明白了,“天啦,難道是那個叫涯草的女人把你騙去金棺遺留下來的傷痕?有辦法根治嗎?”
他搖搖頭,這可怕的痛楚就像一個魔咒,必將伴隨自己終生。
鳧風初蕾睜開眼睛,已經是又一個月上中天。
高燒已經褪去,渾身上下涼悠悠的,十分舒服。
她從未看過這麼大這麼皎潔的月亮,好像伸手就可以觸摸,將山巔照得一片雪白。
她轉眼,看到自己身上覆蓋着的雪白衫子,有水一般的乾淨整齊。旁邊的火堆若隱若現,面前擺放着清水,鮮果,還有烤熟的兔子。
她的目光卻落在身邊熟睡的男子的臉上,他長長的手臂伸展,她這些天便一直睡在他的臂彎裡。
她從未見過這麼幹淨的男子,就像他月色下令人驚歎的火紅長髮,隨時散發出一種令人炫目的美麗。做爲人類最古老的一族,他們受到媧皇的偏愛,從相貌上便能體現出來。
她正要收回目光,忽見他胸口左側,雪白的衣衫紅了一大片,彷彿有紅色的液體正不斷滲出。
她一怔,悄然伸出手。
手指上,是殷紅的血。
那是他胸口破裂的一個大洞,被魚鳧王幻化的黑龍襲擊,重傷之下,並未痊癒。可能是抵禦洪水,可能是匆匆趕路,這傷口再度裂開,在雪白衣衫上開出紅色的巨大的花朵。
她的手伸在半空,又無能爲力縮回來。
可是,那血一直汩汩地,她暗暗心驚,他胸口的血會不會流乾?明明已經縮回的手,又伸出,一低頭便撕下了一幅裙角塞在他的胸口,那汩汩地血,慢慢地就看不見了。
也許是察覺到什麼,百里行暮一下驚醒坐起來。
她溫熱的小手還在他胸口忙碌,馬上就移開了。
她的目光對上他,又倉促移開。
他不經意地拉了拉衣衫,胸口血色的花朵被悄然隱匿。
“初蕾,謝謝你。”
她起身,他立即拉住她的手:“初蕾,你要去哪裡?”
她不答,只是看了看手裡的金杖——三尺長的純金手杖,首尾相連的飛鳥和魚——那是她從魚鳧國帶出來的唯一的財富——也是她這個現任魚鳧王唯一的憑證。
他也看着那根王杖,緩緩地:“你父王臨死之前攪動大水,徹底淹沒了魚鳧國,爲的便是不讓大夏動搖魚鳧國的根基,縱他們偷襲成功,也絕不能帶走一針一線,古蜀國上萬年累積的財富得到了完整的保存……”
她想,縱然那些財富毫髮無損又能如何??
魚鳧國,已經是沒有臣民的一個傳說。
一個國家,最重要的不是財富,而是人民。
他凝視她的背影,慢慢地:“如果你不打算回魚鳧國,我可以陪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呵,如果你願意,我可以陪你去不周山之巔,通往那裡的路,我還記得……”
她還是不答。
委蛇也背對着他,陌路相向。
他頓了頓:“大費兄弟也是命大,這兩個該死的傢伙竟然在大洪水裡逃出去了,現在,他們可能已經回到陽城。”
當然,還有大禹王!
大費兄弟,不過是他手下爪牙。
陽城,便是大夏的國都。
大禹王的王宮,大費兄弟的官邸,都在這裡。
她不做聲,內心非常迷茫。
要殺大費談何容易?要殺大禹王,就更是難上加難了。
至於柏灌王——
她擡頭看他一眼,自己何來殺他的能力?
竟不知該何去何從。
他凝視她,內心,一陣陣喟嘆。
這種茫然,和自己曾經一模一樣。
猶記得不周山大戰後,昏迷多時,待得睜開眼睛,擎天柱已經補好,天地卻發生鉅變,媧皇也爲此元氣大傷,歸隱九重星,從此,不再過問人間往事。
那一次,很長時間,自己不知該何去何從。
一萬年之後,歷史又再次輪迴。
共工也罷,柏灌王也好,自己的時代,早已過去。
所有的英雄,早已成爲傳說。
最後一個共工,已經無意再興風作浪。九州也罷,西南也罷,他統統毫無興趣。
他只是懷念不周之山。
“不周山上有成羣的麋鹿,有會唱歌的獨角獸,還有一種白藁(gao),甜蜜多汁,吃了之後,好多天都不感到飢餓,更會忘記一切煩惱……”
何以解憂?唯有白藁。
如果有一種藥,服下後便會忘記一切的煩惱,那該多好?
手裡的野花已經揉碎,鳧風初蕾擡起頭。
她神情雖然淡漠,眼裡並無殺機。
他笑起來,聲音溫柔得出奇:“初蕾,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走遍天外天,去任何一個你想去的地方。”
“我要去天穆之野!”
他微微失望,竟不是不周之山。
可他還是和顏悅色:“通往天穆之野的路幾乎被徹底斷絕了,再說,拿了不死藥也不見得有什麼用處。”
她搖頭:“我不是爲了不死藥!”
“不拿不死藥,你去幹什麼?”
她反問:“不死藥真的沒用嗎?可是,你一萬年之前也用掉了重生的機會,爲什麼現在還活着?”
他苦笑:“我那時候是傷重未死,所以才能用玉紅草復原,但是,你父王已經徹底被毒死了。不死藥只能對活着的人有用,但死去者,那就神仙也救不了了。”
再說,他也根本不是被不死藥復活的!
百里行暮看去,但見她微微閉着眼睛,也不知是不是對他的這番話感覺到很絕望。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淡淡地:“百里大人,你之前告訴我的都是真話嗎?”
他不解其意。
“你說,凡俗之人縱然不是爲着不死藥,只要去天穆之野住上一段時間便會能量大增。你還說,黃帝大神便是因爲去天穆之野走了一趟,才徹底戰勝蚩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