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把玩着手裡的粉筆,細細品味道:“無色之玉,好名字。”
他揹負着雙手,凝視着黑板上的無色之玉,眼神裡流露出久違的感慨,就像是破解了困擾畢生的難題,輕聲嘆息道:“也就是說,我的推斷是正確的,當燭照和幽熒相融合的時候,才能夠誕生出這個宇宙的終極。”
顧見臨回憶着當初在神墟里看到的碑文,隨手把粉筆給扔掉,輕聲說道:“有傳聞稱,被命運選中之人,經歷生和死的輪轉,抵達永恆的彼岸。燭照和幽熒在此融合,方可掙脫宿命的枷鎖,成就無上之力。”
老人平靜說道:“至高之力,應有詛咒。”
顧見臨淡漠迴應道:“第三之力沒有。”
“你怎麼知道?”
“我說沒有就沒有,或許是因爲第三之力的雛形尚未孕育出意識。”
“原來如此,你認爲詛咒的本質是什麼?”
“或許是祂餓了。”
“說得不錯,宇宙深處的行星都有概率同時具備生命和意識,需要特定的條件才能夠覺醒,這就是尚未被證實的古神起源論。”
“觸發條件是燭照和幽熒的力量。”
“修行幽熒律法的人,也應該有所詛咒。”
“不會,因爲幽熒之蓮的意識已經湮滅了。”
“誰能做到這種事情?”
“至尊們。”
“燭照律法的意識至今猶在?”
“原初之燭照大神。”
你問我答,看似就是師生間的討論,他們的聲音不大卻清晰的迴盪在教室裡,只可惜幾乎沒有人能夠聽懂,因爲涉及到的層面過於深奧。
夏稚偷偷地擡起頭,目瞪口呆地打量着自己的同居室友,怎麼也沒想到從前線歸來的人,竟然還是一個超級學霸,能夠跟這位老教授對答如流。
雖然聽不懂他們在討論什麼,但聽起來總覺得很厲害。
只有牧詩羽隱約聽懂了什麼,望向那個少年的眼神變得深沉起來。
“沒什麼事情的話,我就先回去了。”
顧見臨轉身凝視着老人的眼睛,等待着他的答覆。
老人沉默半響,擡起了一根枯槁的手指。
“上課。”
那份緝捕令,被他隨意地扔進垃圾桶裡。
看似再尋常的不過的反應,獵魔人們的眼神卻劇烈變化,可惜卻來不及了。
藏在陰影裡的侍衛已經閃爍到背後,雙手鎖住了他們的肩膀。
隱約有漆黑的坑洞撐開,宛若擇人而噬的怪物般把他們給吞噬進去。
老人的意思很簡單。
我要上課,誰都不能在這間教室裡鬧事。
夏稚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向着講臺流露出感激的目光,她也不是真傻到無可救藥,不難猜出來這位新室友大概是爲了保護她,纔會上臺解開那個難題。
只是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又是如何看出老教授的困擾。
“審判庭的獵魔人找伱,大概是因爲你沾上了什麼事。對於你而言,如果真的有事的話,最好是儘快交代,否則真出了事,誰也保不住你。”
牧詩羽瞥了她一眼,朱脣輕啓:“明白了麼?”
夏稚意識到事情可能沒完,抿着脣迴應道:“知道啦,牧學姐。”
牧詩羽收回視線,毫不掩飾地打量着從講臺上走下來的少年,眼神銳利。
顧見臨不喜歡這種眼神,當然也不可能去搭理她,他自顧自坐在最後一排的座椅上閉目養神,雙手插在褲子的口袋裡,雙腿交迭起來。
放在桌子上的手機微微顫動,亮起的屏幕上顯示着一條短信。
夏稚:“謝謝。”
顧見臨懶得搭理她。
夏稚:“沒想到你居然是一個學霸誒。”
顧見臨依舊不搭理她。
夏稚:“你知道那位老教授是誰嗎?那可是成老教授啊。”
顧見臨當然知道,否則他也不會坐在這裡。
夏稚:“你爲什麼不理我?你到底在幹什麼?”
顧見臨睜開眼睛望向前排偷偷玩手機的少女,實在是被她煩得不行,終於拿起手機,編輯好一條短信,點擊發送:“殺人。”
夏稚險些被自己的口水給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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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見臨的確在殺人。
更準確的來說,是麒麟禁咒誕生出的影子在殺人。
自從獵魔人們出現在教室裡以後,在他的眼裡就已經是一羣死人了,最多隻是早死或者晚死的區別,反正都是要殺了拿來拘魂拷問的。
午後的陽光下,天台的牆壁上被噴濺的鮮血給染紅,獵魔人們的屍體整齊的排列成一個行,就像是被罰站的學生一樣,他們脖子上都有一道細密的血痕,幾乎是貫穿在一起的,汩汩涌出的鮮血侵染着黑色的風衣。
“說吧。”
顧見臨坐在陰影裡,面無表情說道:“你們侍奉的人是誰?”
他的手裡握着安魂鈴,鈴鐺裡囚禁着一枚枚破碎的靈魂。
答案果真不出他所料。
獵魔人們木然地回答:“無上尊者。”
顧見臨微微頷首:“所羅門先生,認識麼?”
“不認識。”
獵魔人們的回答讓他有點失望。
顧見臨想了想,詢問道:“你們的上級。”
獵魔人們答道:“阿加雷斯。”
顧見臨心想那個所羅門先生所用的代號體系果然是來自於七十二魔神柱。
在《所羅門之鑰》裡,阿加雷斯就是第二柱的魔神。
當初在東京殺死的那個代號爲巴爾,是第一柱的魔神。
有點意思。
包括所羅門先生這個代號,也可以看得出他的野心。
“爲什麼要對付夏稚?”
顧見臨低頭甩掉九陰沾染的血,這柄血紅的鬼刀在陽光下泛着詭異的光澤。
獵魔人們的回答跟他猜想得差不多:“根據上級的指令,我們要在短時間內回收所有實驗目標,名單上的所有人都在必殺之列,避免他們跟外界接觸。”
審判庭想要抓人,理由那可就太多了。
以隱修會的手段,哪怕是乾淨的人,也能給你潑上髒水。
到時候落到審判庭的手裡,那可就爲所欲爲了。
顧見臨嗯了一聲,心想隱修會的確是急了。
如此一來,隱修會大概就知道,夏稚是他要護着的人了。
接下來很有可能要打明牌,這個身份用不了多久。
顧見臨沉思片刻,說道:“名單告訴我。”
獵魔人們麻木地念出一個個名字:“姬……”
顧見臨把聽到的名字記在備忘錄上,轉頭就發給了司家的老太爺,他的意思是在不干涉自身計劃的前提下,能保就儘量保一些,保不住也沒辦法。
這倒不是聖母,而是同理心。
畢竟雷霆也是當初的實驗體。
顧見臨收起安魂鈴,瞥了一眼角落裡的屍體,隨手斬出一道道縱橫交錯的淒厲寒光,寂靜的時空轟然破碎坍塌,轉瞬間又恢復如常。
至於那些屍體,已經被捲入了時空亂流裡。
恰好此刻,影子的耳機裡響起了稚嫩冷漠的嗓音。
“你這樣毀屍滅跡是沒有用的,這些人死後遲早有人會查到你的頭上。”
琉璃漠然說道:“而且你就不會把血跡擦一下麼?”
顧見臨一愣:“抱歉,沒有這方面的經驗。”
琉璃沉默片刻:“你以前殺人從來不處理屍體?”
顧見臨扶着耳機,淡淡迴應道:“是的,因爲我也想體驗一下打了小的來了老的是什麼感覺,可惜那個時候有師祖母在,沒人敢在她的眼皮下造次。”
“現在她不在了,我也挺好奇這種殺完人後被尋仇的感覺。”
他平靜說道:“別擔心,我故意的。”
顧見臨之所以要殺人,除了驗證自己的猜測以外,就是想要有人來找到他。
琉璃質疑道:“如果報復無休無盡?”
顧見臨搖頭說道:“那就殺到他們不敢來了爲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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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隨着下課鈴聲,教室裡的學生陸陸續續地離開,臨走前都向講臺前的老教授深深鞠躬行禮,卻沒有一個人膽敢靠近,因爲角落裡瀰漫着若有若無的寒意。
老人充耳不聞,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
最後是牧詩羽來到他的面前欲言又止,可惜沒能得到迴應,默默轉身離開。
顧見臨睜開眼睛,望向少女的背影,忽然說道:“你跟她關係不好?”
夏稚趴在課桌上,歪着腦袋說道:“準確來說是她不喜歡我吧?”
顧見臨扭頭望向她,狐疑說道:“你會對她產生威脅?”
開玩笑,那是萊茵的妹妹,大概二十歲出頭的年紀,已經是五階的超維級,劍宗也是最古途徑之一,更何況還修行了燭照律法,容貌和身材也是萬里挑一。
哪怕顧見臨跟審判庭有着血海深仇,也得承認客觀事實。
夏稚除了容貌和身材之外,沒有任何一個領域可以碰瓷人家。
以牧詩羽的條件,給她十輩子也趕不上。
“我覺得你的眼神狠狠踐踏了我的自尊。”
夏稚沒好氣說道:“因爲牧學姐想成爲老教授的關門弟子啦,她對鍊金術很感興趣,可惜卻被再三拒絕。哪怕是她家裡人的來說情,老教授都懶得搭理。不過老教授倒是對我蠻好,還照顧過掛科的我,甚至私下留下我單獨講課。”
“牧學姐心裡當然不平衡咯,畢竟她那麼優秀的人都被棄之不顧,偏偏是我這種學渣得到了老教授的關照,換誰都會不舒服的吧?我知道她接近我,只是想知道我有什麼特殊的地方,順便引起老教授的注意。但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我本來就沒什麼朋友,她不整我就不錯了,我也沒指望她幫我。”
這個姑娘收拾好課本,竟然從揹包裡取出一份洗好的水果,走向講臺後的老人:“成教授,今天給您帶了您喜歡的芒果,我就先走啦。”
按理來說,能得到老教授的青睞,起碼應該加把勁繼續攀關係的。
再不濟,你送一個水果,也太寒酸了。
夏稚卻沒有這麼做,甚至並沒有打算多客套幾句。
她知道,老人的話不多。
老人卻睜開眼睛,淡淡詢問道:“今天的課聽懂了麼?”
夏稚俏臉微紅,吐了吐舌頭。
老人搖了搖頭,從抽屜裡取出一本泛黃的筆記扔給她:“死記硬背會麼?”
夏稚喜笑顏開,開心說道:“會噠,下次上課還給您。”
說完她抱着書包轉過身,壓低聲音說道:“小贏,走啦。”
顧見臨雙手抱胸,淡淡說道:“我有不懂的地方,一會去找你。”
夏稚一愣,回頭看了一眼他們,聯想到上課之前那件事,懵懂地點頭離開。
啪的一聲,教室的門關上。
老人擺手,示意角落裡的保鏢們都離開,教室裡再次陷入一片寂靜。
顧見臨倚在講桌上,凝視着黑板上密密麻麻的板書,陷入了沉思。
“夏稚是一個很普通的女孩子,天賦平庸,智力偏低。對於您這樣的人來說,就像是路邊的白菜一樣,隨處可見。”
良久以後,他面無表情說道:“您這麼照顧她,不太正常。”
老人打開那盒新鮮切好的芒果,拿着叉子塞進嘴裡,淡淡說道:“是啊。”
顧見臨瞥了他一眼:“因爲愧疚?”
老人陷入了沉默,半響以後才嘆了口氣,解釋道:“倒也不是,因爲絕大多數參與過實驗的孩子,除了那些後遺症之外,都混得不錯,不需要我照顧。夏稚除外,她是當年那批孩子裡,混得最慘的一個,沒有之一。”
顧見臨沒想到竟然是這個原因,眼神更加的憐憫了。
“當年我們也沒想到,那麼多的孩子裡面,居然混進來一個蠢貨。”
老人想了想:“不過夏稚對於第三法的適應性還可以,不然她早就死了。”
顧見臨若有所思地盯着黑板,忽然轉過身說道:“您承認了。”
他擡起手,漆黑尊貴的麒麟之楔憑空凝聚出來,遙遙對準這個佝僂的老人。
“第三法的實驗,就是你們這些人搞出來的?”
他一字一頓:“實驗體,就是當年來到中央靈樞院的那羣孩子。”
老人頗爲意外地看了一眼這柄劍,淡漠說道:“當年也有一個男人來到我的面前,也是拿着一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也是跟你一樣傲慢無禮。”
他笑道:“當初我本來不想理會他,只是他作爲一個失去伴侶的男人來質問我,我受愧於心才解答了他的問題。今天,你又是以什麼身份站在我的面前?”
顧見臨面無表情地望向他,眼神漸漸變得冷漠下來:
“麒麟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