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飛機上做了一個夢,那個在意大利認識的男人。
那天我在調查一宗失蹤案的時候遇到他,他送我玫瑰,之後,知道我喜歡百合,幾打幾打地從中國訂回來。
他在滿房間的百合香氣中凝視我,不用看都知道他在凝視我,臉上不動聲色,心花卻寸寸綻放,夢中也感覺到那種蜜意。
當然那時我不知道他是意大利黑手黨中的關鍵人物,也不知道他藉故接近我的緣故是解決掉我,我只知道他是愛我的。在騙掉我所有的證據之後,他打發我回去英國,以後再也沒有送過花來,可知終是忘了我。
那麼的愛我,還是忘了我。
醒來後天矇矇亮,只覺無限惆悵。他的樣子因爲刻意都模糊了印象,卻在夢中記住人家沒有再送過花來,恐怕是恨的緣故,嘆一口氣,不知身在何處。
一下飛機,我就往偵探社趕,卻還是遲了一步。蘇眉哭喪着臉:“瓶子給人騙去了,我們的生意……爲什麼就是不委託我呢?我那麼精明,怎麼會給人隨便把貴重東西騙去。”
我打量了蘇眉一下,看見她把頭髮挑染成了淺棕色,穿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吊腳褲,不禁嘆口氣:“看來客人把你當小妹了。”
蘇眉跳起來,彈了我一個爆慄:“還笑,意大利的營生叫你弄糟了,這筆生意又沒有了,你平時又挑三揀四的,什麼都不肯接,現在快沒米下鍋了……”看見我的臉色,突然住口了。
我板着臉:“我累得很,得睡覺了。”拎起行李就走。
蘇眉想道歉又不好意思開口,神情有點尷尬。她老是這樣,衝動得很,嘴巴又比大腦快,最壞的是,偏偏腦筋又不笨,如果得罪人不自知反倒理直氣壯,但她總是最懂察言觀色,會第一時間知道自己說錯話。以她的倔強性子,又不好意思正面認錯,期期哎哎,欲言又止,臉紅紅,一副可憐相。
這傢伙就是憑這副可氣又可憐的模樣吃得我死死的,老是狠不下心跟她翻臉,這一吃定就吃了十幾年。話說回來,我擊節讚歎的第一句俗語,便是“一物治一物”,想也知道這句話是多麼的引起我的共鳴。
卻見偵探社的門一開,出來一個人,腦滿腸肥的商賈模樣,迎上來雙手握住我沒有拿行李的那隻手一直搖,動作誇張,七情上面:“顧小姐,你一定要幫幫忙,救救我的命喲。”好像拍戲一樣。
我用力縮手,瞪了蘇眉一眼:蘇眉看來又騙我,這筆生意並沒有失去,不過麻煩更大了。我想是寶瓶失去後,主人仍不敢聲張,想地下找尋。
果然被我猜中,那人已經在說“只有顧小姐能把東西找回來”之類的話。
我嘆口氣:“先讓我放下東西,你慢慢說。”
中年人連連擦汗,應着:“是,是。”
中年人叫周福平,是一家古董行的老闆。
一般古董店老闆判斷顧客的身份是從顧客的車子開始的,假如那是一部勞斯來斯的話,顧客便可能是一位大買家,假如是一部勞斯來斯再加上一個穿制服的司機的話,那大買家的身份就更毋庸置疑了。
今天上午,出現在周福平店前的就是這樣一位大顧客,來者儘管年紀很輕,大約只有二十七、八的樣子,但是他身上剪裁精美的西裝,儀表不凡的風度卻使周福平毫不猶豫地認爲他是某個家族的新繼承人,甚而,有點認爲是自己的運氣,因爲他認爲年輕的顧客會更有購物的衝動,也更捨得花錢。
就因爲認定了他是一位大顧客,周福平的態度非常殷勤。而且,這年輕人的右臂受了傷,用白繃帶吊在胸前,周福平表示關心地詢問的時候,年輕人說是他在瑞士滑雪的時候受傷的。周福平儘管臉上表現十分遺憾,但心裡就樂開了花,因爲通常懂得享受和冒險的年輕人更不會計較金錢而會爲心頭好一擲千金。
於是,在年輕人表示想挑選一件名貴古董擺設的時候,周福平的服務態度近乎諂媚,他出示一件又一件貴价古董,包括鎮店之寶――六扇宋代屏風,但年輕人表示:太大了。他是爲他新婚的夫人挑選結婚週年禮物的,他的嬌妻喜歡小巧精緻的東西,比如首飾盒、花瓶之類。於是周福平馬上想到那個寄放在他店中的古董花瓶。
(這個時候我打斷了他一下:“是誰寄放的?”周福平很遲疑了一下,沒有告訴我。我只有決定聽完事情經過後再問下去。)
周福平出示那個古董花瓶的時候,其實很有點底氣不足,因爲連他也不能說清楚這個花瓶的歷史,只能由它青色的瓷質及冰裂紋判斷也許是乾隆時代的作品。不過花瓶雖是古物,卻不可思議地採用了抽象的外形,那個花瓶,並不是一般的橢圓型或圓形的,居然是一個正放的三角形形狀,線條一點不柔潤,從哪個角度觀察,都是一個硬硬的三角形狀,不是圓椎體,而是像平面一般的三角形。只是頂端因爲要開口,削去了平平的一塊尖,這樣,側面的三角形嚴格上來說就是一個等邊梯形。這樣的形狀,在今天的角度看來,完全可以稱爲後現代主義,但它的質地卻是不折不扣的古物,這就有點神秘而費思量了。
果然,那年輕人是識貨的人,他一看見瓶子,眼睛就發亮了。
周福平馬上開了一個天價:五百萬美金。
年輕人出乎周福平意料之外,他很會砍價,最後以三百八十萬美金成交。周福平還是非常滿意的,因爲他掙了一筆之餘,還省下了公開拍賣的花費和支付我們的偵探費。
不過在付錢的時候出了一點小麻煩,年輕人發現自己的支票本忘在家裡了,而他本來只想要買一個價值一百萬左右的首飾盒的,因此他身上只帶了一百萬的現金,不過,年輕人又表示,他的家並不遠,可以寫一張字條給他的司機到家裡拿錢。
周福平準備好紙筆,年輕人用沒有受傷的左手在紙上畫了好一會也無法寫成一個字,最後他頹然丟下筆,說只能買一個一百萬之內的小擺設了。
周福平當然不會輕易放棄這筆大買賣,他馬上表示願意效勞,替年輕人寫信。
年輕人沉吟着叫周福平寫下如下字句:“親愛的,我將派人回來取現金三百萬,請你打開保險箱取美金給他,不要多問,我將會給你一個驚喜。”署名是一個“福”字。
周福平奇怪地擡起頭來:“先生你的名字也有一個福字?”
年輕人笑了笑,真是風度翩翩,說是他老爸希望他一生都有福氣。
周福平連連點頭稱是,說他自己老爸也是希望他平安又有福。
年輕人掏出一枚印鑑來,在字條上蓋了個紅印。
周福平看見年輕人將蓋了印的字條交給司機,心裡不住感嘆,果然是大富之家,就憑這樣一個印章就可以取出這樣一筆鉅款,簡直比拿着支票去銀行還要方便多了。
年輕人的家真的不遠,在半個小時之後,他的司機已經拿來了錢,年輕人如數付了錢,把剩下的錢放在上衣口袋裡,拿起瓶子就上車走了。周福平還興奮不已,認爲自己在這個月將過的時候做成了一筆大生意。直到他妻子的電話把他驚醒。
妻子問他:“老周,你到底搞什麼鬼,一下子提空了保險箱的錢,還換了一個新司機,你不是在外面……”
周福平說到這裡,哭喪着臉告訴我們:“我責怪老妻怎麼那麼容易相信陌生人的時候,你猜她怎樣回答我,她居然以爲我在給她買生日禮物,老天,我怎麼記得她下個星期的生日。”
聽到這裡,我也不禁笑了一下,一種幽雅的行騙手法,不過必須行騙人十分符合被騙人的條件才行。換句話說,假如周福平不是那麼信任自己的眼光和急於把貨物脫手的話,是不會容易受騙的。
我想了一下,問周福平:“那個人穿什麼樣的衣服,有什麼特徵?”
周福平答我,店中裝有閉路電視,可以看錄影帶。
“很好,”我又閒閒的問:“那瓶子,你是怎樣得來的呢?”
周福平不自覺地挺了挺胸膛,好像很不安的樣子,“是一個人寄放在本店的。”
“是誰呢?”
周福平不肯答我。
我嘆一口氣:“你們不是要公開拍賣嗎?這樣賣掉了,它的主人會不會不滿意?”
周福平聽了我的話,打了一個冷戰,突然神經質的抓住我的手:“顧小姐,請你救救我,我已經拿不出那麼多現金填數,他們至少要二百五十萬美金的。”如果不是他的神色確實慌張的話,我會以爲他是佔我便宜。
我不動聲色的抽回手,慢慢說:“周先生,你不對我坦白,我怎樣幫你?”
周福平愣了一下,呆呆的望着我。
蘇眉這時插口道:“傻瓜,你不告訴我們來龍去脈,我們怎麼知道你有寶瓶的消息有誰知道,是誰在打你的鬼主意。”
周福平終於說:“不是我不想告訴你們,實在是我也不知道他們是誰。”
寶瓶的來歷確實撲朔迷離。
瓶子是在一個下着細雨的黃昏送到周福平的店子的,來的人衣着很平凡,但舉止說不出的神秘,都是一身黑衣,說不太標準的美國英語。他們說想在兩個星期後舉行一場半公開的拍賣,瓶子底價是兩百萬,低於兩百五十萬就不成交。所謂半公開,就是隻有手持請柬的來賓才能進場。
最神秘之處就是來人只需要周福平組織活動,搞好場地之類,來賓由來客決定,也就是說,周福平完全不知道來的將會是什麼人。但來客需要第一流的場地和宴會,和男僕,因男僕比女僕能保守秘密。
神秘的來賓沒有告訴周福平自己身份,只透露了一個姓:丹尼爾。
最後,丹尼爾先生告訴周福平,這個瓶子的真正價值絕對在拍賣價之上,它是一個無價之寶,拍賣的目的,只是爲了邀請來賓一起參祥寶瓶的奧秘。
然後,丹尼爾先生留下那隻瓶子,走了,留下了訂金五十萬和一柄手槍,一柄有牌照的手槍,他告訴周福平可以用這個來保衛瓶子。
我問:“那位先生,嗯,丹尼爾,有跟你簽下什麼合同或文件嗎?”
周福平雙手抱頭:“沒有,我們只不過是口頭協議,不過那纔可怕,如果我沒有錢又沒有了瓶子,他們一定會……”他發着抖,眼睛看着門口開始發直,嘴裡喃喃說:“我一家老小……”
蘇眉突然說:“周老闆,你剛剛說,那個丹尼爾不是說瓶子不能隨便賣的,你怎麼把它賣了呢?”
周福平還是維持雙手抱頭的姿態,這時渾身發起抖來:“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當時怎麼會那樣做。”
我看到他這樣,心裡一動,問道:“周先生,你記得起那個騙子的樣子嗎?不看錄像帶,你記得起來嗎?”
周福平擡起頭來,一臉茫然的神色,思索了好久,搖了搖頭。
我跟蘇眉交換了一下眼色,知道周福平當時一定是受到了催眠之類的影響,以致意識模糊跟失憶,可見來者不是一個簡單的騙子。
我又儘量溫和地對周福平說:“瓶子出了事故,責任雖然在你,但事出有因,來者是得到消息,衝着你而來,事先的困難,丹尼爾先生也許早已知道,但又不明說,他也得負一部分責任,丹尼爾先生應該不會太爲難你的。”
周福平聽見我提到丹尼爾,身子又發起抖來,很是害怕的樣子,只是說:“找不回瓶子,我們死定了。”
看見周福平的樣子,我認定丹尼爾一定是一個可怕的人物,但看錄像帶時,卻不是這樣的,錄像帶上的丹尼爾先生是一個頗有風度的中年人,有着歐洲的血統。
但周福平看見屏幕叫了起來:“怎麼會這樣,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
我幾乎以爲周福平的神經不正常。
蘇眉已經叫起來:“你發什麼神經,他就是丹尼爾先生,看,他把瓶子給你。”
這時我也看到了那個形狀古怪的瓶子,古怪,看不出價值。
周福平慘叫起來:“不是他,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丹尼爾先生的臉上有很深很長的一道刀疤,從左眼角到左嘴角,化了灰我也認得他。”
我愣了一下,周福平的語氣是那麼無辜和肯定,而閉路攝像機是不會騙人的。唯一的解釋,無論是毫無印象的騙子,還是“化灰也認得”的丹尼爾先生,周福平在會見的時候都遭到了催眠,事後留下的印象或許鮮明無比,或許一塌糊塗,其實都是被洗腦的結果。可憐的人!
看到那個騙子的錄像時,我發覺那個人幾乎沒有一個面向攝錄機的鏡頭,他總在有意無意間,避過了鏡頭,真是一位高手,攝像機的鏡頭只攝到了他的背影,大約有一七八公分的高度,瘦削而結實,風度十分瀟灑。
看完錄像,我跟蘇眉商量騙子將會出現的地點。
我們認爲機場是首選地點,我先聯繫了出入境處的朋友,叫他們留意這樣的身高與二十七、八的穿深色西裝的男子,右手受傷,我們認爲是假象,不予作特徵。
接着,蘇眉打電話給她分佈在各個地段的報社記者,他們最是目光敏銳,但也人多嘴雜,蘇眉沒有透露事件真相,也教人笑話了幾句是否搭上了那位公子哥兒之類。
最後,我們分頭去調查本城的旅館,那人身負鉅款,應不會虧待自己,我們的目標定在四星級以上的旅店。
但事多不如人願,我們出動了一個星期還是毫無收穫,那個人好像從地面上消失了一般,而周福平又萬分害怕神秘的丹尼爾,死也不肯報警,少了警察的幫助,我們的勝算剩下極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