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微,朝微!”陸棲淮猛地搖晃他的肩膀,沈竹晞覺得按着腹部的手猛然劇痛,他雙眸渙散,毫無焦距的看着陸棲淮,一摸自己,滿眼淚水。
他後知後覺地發現,掌心竟是割裂開的疼,他震驚地張開手掌,發現長劍被他勁氣所激,在他掌心一寸一寸化爲碎片,有塊尖利的割破他的手,染得衣襟上滿是鮮血。
“你剛剛神情恍惚,又忽然來了這一手,把我嚇住了。”陸棲淮失笑地遞手帕過去,“想起什麼了?瞧你哭的。”
沈竹晞怔怔地看着陸棲淮,看白衣屍體委頓在祝東風長劍下,而朝雪掩在袖子裡未曾出鞘。
剛纔他以爲自己死了,竟是幻覺?
沈竹晞重重地咳嗽着,恍然覺得剛剛自己的樣子實在太丟人,冷哼一聲,轉過頭去,不再看他們。
陸棲淮按住他的肩,另一隻手仍橫劍在白衣人胸前,“朝微,我沒笑你,我真的沒笑你。”
沈竹晞彆彆扭扭地轉過來:“這個段其束先前在外面還寫字給我看的,他到底是清醒着,還是混沌了?”
陸棲淮注意到屍體的腰間別着滴翠洞簫,而頭頂平平坦坦,已經去除了控魂網。他抽出玉笛橫在脣邊,欲要再用探幽之術,兇屍卻猛然顫動,遙遙揚起洞簫阻止了他。
他握住洞簫的一端,似乎要在堅硬的實地上劃寫,雲袖立刻警覺地後退,爲他騰出寫字的空地。
“不必探幽,我口不能言,但可以聽見。”
“我方纔出手,只是想試試他到底是不是擷霜君,未下殺手。”
沈竹晞看見這一行字,憤憤地一腳踏過去抹平了,陸棲淮皺着眉把他拉過來,數落道:“不要莽撞。”
沈竹晞瞪他一眼,看兇屍持着洞簫刻字,竟然毫不費力,不禁駭然:“段……其束,我們現在出來了嗎?”
段其束在地上刻了道:“不算。”
他又補了幾字:“天亮就出來了。”
“琴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沈竹晞又搶着問,看到對面人握簫的手猝然青筋暴起,一怔,“你不願意說也無妨。”
段其束托腮爲難了很久,忽然一揚手,重重刻下:“我殺死師妹後,揹着她的長劍一同走上世路,獵殺妖魔。在此途中,我忽然遇到了一個人,他拿着一張畫像,畫像上正好是我。”
“我問清楚了,他說,這是一間客棧的掌櫃發給來往住店客人的,請他們幫忙尋找。我去到那間掌櫃,發現那店主竟是我師門最小的師弟。”
“他已經是一具兇屍,對我清楚地講了當年師門慘案的始末,我回琴河後,拿到了玄霜石,才明白自己誤會了師妹。”
段其束露在外面的慘白牙齒緊咬着嘴脣,又寫道:“我悲憤之下想要自盡,不料,這竟也落入蘇晏的算計中。那時我才知道,他也是奪情者。”
沈竹晞一驚跳起,被陸棲淮按回去,他看見段其束繼續艱難地往下寫:“我自盡前,實在是執念深重,蘇晏將我的魂魄重新投入到一具屍體裡,將我煉成兇屍。”
陸棲淮神色凝重,問:“後來呢?”
段其束洞簫一頓,過了很久才寫下去:“我被他操控着,殺了三分之一的琴河人,蘇晏又把他們做成了兇屍,剩下的三分之二居民,是這些兇屍殺死的。”
“蘇晏真是……!”極度的驚駭震怒下,沈竹晞無言以對。
沈竹晞一霎擡頭凌厲地看向段其束,卻見兇屍面容僵冷冷的毫無波動,空洞的瞳孔中卻無聲地流下一行血淚,僵直着擡起手又準備繼續寫。
他被所要寫的東西引起極強烈的情緒,擡手壓在早已沒有跳動的心口,似乎心竟是絞痛得厲害。他又寫道:“我最後殺的是唐府的人,他家的小兒子認出我的劍法,在劍穿過他身體的一刻,大聲喊着師妹的名字,我一震,就醒了過來。”
“琴河橫屍遍地,滿目瘡痍。我對自己痛恨至極,可是我已經死了,再也不能自刎謝罪。我逼走了蘇晏,將兇屍裡的靈魂一個一個取出,放到棲魂草裡。”
“師門當中有燃犀幻術,我精研之下,終於用千萬燃犀,幻化出夜晚的亡靈之城。每到晚上,我將所有的亡靈放出來,他們在城裡活動,一如生前。”
“琴河裡所有的亡靈都在,只少了師妹那一個。”
“我再也沒能找到她,她或許是進了下一個輪迴,或許是……煙消雲散了,總之,在我死的那一刻,我們的緣分就盡了。”
雲袖靜靜看着地面上的一行行字,眼瞳裡含滿霧氣:“你師妹的魂魄在燃犀城裡,她沒有走。”
砰,段其束手中的洞簫跌碎在地上,翠竹的碎片落了一地。他僵直着手臂,空蕩蕩地望着陸棲淮,遲緩地轉過身,似乎完全沒有明白他的意思。
他動了動緊握的手指,兩頰的肌肉不住地顫抖,臉上已滿是黏膩冷滑,他伸手去摸,只撈到半截白髮和指尖殷紅。
悲慟到極點時,屍體也會流乾血淚,一剎白頭。
“那我後來做的事,真的也無顏見她了。”段其束又寫道。
“我那時找不到師妹,幾乎瘋了,終於做了一件不可饒恕的錯事——”
“我重新設定了燃犀陣法,讓城中的夜晚不斷回放我和師妹第一次來時,那些歡笑的場景。這樣一遍遍的循環到後來出現了破綻,許多的亡魂在重複中意識到他們已經死了,終於散佚出去成爲徘徊在琴河周圍的荒魂。”
“荒魂看到過路人就上去攻擊,如此之後,琴河就成了周圍無人涉足的兇城。”
“後來,我想把出去把荒魂收回來,卻再一次遇到了蘇晏,那時候,奪朱之戰已經開始——”
他空洞的眼瞳陡然爆出恐懼的光,刻痕深入地下三尺:
“他重新控制了我和琴河內的兇屍,事實上,奪朱之戰一開始,你們殺的那些走屍兇屍,大半都是琴河曾經的居民。”
“蘇晏恨你們入骨,他說,他要讓每一個如你們一般自詡爲正道的,手上染遍無辜之人的血,要讓應該再入輪迴的居民,生生世世不得安寧。”
沈竹晞和雲袖互相凝望,禁不住渾身發抖,臉色差到不能再差。
陸棲淮猛地握緊手,低低地咒罵了一句,緊抓住祝東風的劍刃。
“他就是我們最初在唐氏書房裡去誅滅、後來卻逃走的那隻魔,在奪朱之戰中,他操控着我,在最後一戰中重傷了擷霜君——他本來不想殺你的,但是你擋在了殷公子的前面。”
“你們四人身上有他最害怕的力量,那種浩然的正氣,因此,他在暗中最後挑撥,讓你和望安道長的長劍指向了殷景吾。”
“但是沒想到,最後你還是推開了殷景吾,蘇晏看見殺錯了人,分神了一剎,而我就在此時,恢復了神智。”
“蘇晏在一片混亂中逃走了,而我獨自回到了琴河。”
“我被他種着控魂網在腦中,不再具有操控燃犀之陣的能力,而陣法自行點燃運轉,不幸的是,每一日周而復始的,始終是我殺死師妹那一日的景象。”
“我夜夜回想,漸漸在夢魘中無法自拔,加上控魂網的作用,每六十九日只有兩個時辰是清醒的。”
“我醒時,常吹奏玉簫,或是去書房裡寫信,渾渾噩噩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在這裡守了七年,還會守下去。”
他寫了鋪滿周圍全部地板的字,手臂卻毫無知覺,一點都不發酸。
整件事終於如抽絲剝繭一般緩緩揭開,真正的故事比起最初簡單的愛恨,實在令人動容喟嘆,卻又覺得難以接受。
沈竹晞怔怔地看着腳下的板磚,僵在那裡。
“她每一夜都在看着你,你不知道嗎?”陸棲淮聲音悠悠如嘆,眼眸平淡,卻隱隱蘊含着深刻的悲憫。
“你雖然殺了很多人,但你只是他手裡的那把刀,我們要斬斷的,是那隻殺人的手。”陸棲淮俯身靜靜注視着兇屍。
“你是不是還有什麼話沒告訴我?”陸棲淮挑眉問。
沈竹晞插嘴道:“就是唐姑娘指引我們來的,她還替你道了歉。”
段其束捕捉到“道歉”的字眼,刻板的耳朵微不可察地上下動了動,近乎慌亂地背過去拾起洞簫。
他崩潰一般地猛然跪在地上,手臂咔嚓彎曲着緊夾住兩耳,用盡全身力氣、兩手並握着洞簫,在地上刻字: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段其束眼睛裡再度流出血淚,蒼白的臉忽然寸寸皸裂開,看起來十分駭人。他額頭重重地磕着板磚,磚石飛濺中落滿了他一身。
他明明面無表情,卻能一眼覺察到他表露出來的極大痛苦。他用力拖曳着簫的一段,毫不連貫地寫:“蘇晏第二次來到琴河的時候,並沒有立即把我做成走屍。”
“是我引誘着你們這些人,去殺了那些被趕出去的居民的屍體——他們本來都是可以投胎做個好人家的。後來,這些屍體殺完了,蘇晏覺得我沒有用,就重新制住了我。”
他下面筆畫幾乎識不出來,用全身的力量才勉強只配住手腕動一動:
“我那時什麼都不顧,不考慮正邪,不考慮對錯,師妹再也回不來了,是我自以爲名門正道的清高自詡害了她。”
“那時候我和蘇晏一樣,想撕下你們正派的惺惺面具,我真不該,不該毀了三千多條性命轉世投胎的機會啊!”
他滴下的血淚落在刻的字中,每一個字都像是血書,長長的白髮染着血淚將他整個人裹在一起,看起來可怖又可憐。
陸棲淮不禁默然,終於明白唐茗秋的魂魄所說的那一句“罪無可赦”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