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槿乍聽到他的聲音宛如驚弓之鳥,一霎過後眼底卻涌動着喜色,被淚光勉強掩飾住,脆弱得盈盈欲墜。這傻孩子……真是栽得分毫不剩了。陸棲淮心往下沉,往前跨了一步,不着痕跡地擋住了她。
“殷慈,別來無恙。”陸棲淮微微眯起眼,盯着這個他在最初時分選擇的盟友,“這是我和雲袖的計策,如果你現在要離開還來得及。”不用回頭,他也知道身後阿槿的眼睛霎時亮起來了,有一絲微薄的希望升騰而起,可是她低頭看看自己空蕩蕩的手腕,又再度陷入了沉寂。
“我爲什麼要走?”殷景吾微微頷首,像是無法理解他的問題一般。
陸棲淮這次真心實意地感到不對勁了,他蹙起眉,將殷景吾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冷冷道:“神官,你爲什麼不撐傘?”他或許是當世除了殷慈本人之外唯一知道傘中秘密的人,南離神官的這把繡着薔薇的白緞傘並非徒有其表,實在是當世最強的法器之一,可以誅滅邪祟,鎮壓惡靈。
“我記得你說過”,陸棲淮慢悠悠地開口,“你說這把傘可以辟邪,你現在不用它,是因爲你篤定自己能剋制萬靈呢,還是——你就是邪祟?”
“你不是神官——你是誰?”阿槿清凌凌地插進一句話,在那樣凌厲激揚的眼神注視下微微顫慄着,但一瞬間,對於殷景吾的愛意和擔憂壓倒了一切,而且師傅還在她身後,沒什麼可怕的。想到這裡,她重又挺直了背脊,倔強地看着對面人,“你一定不是他。”
“殷景吾”側身對着她,手上揚向天,眉間那種叱吒風雲的霸氣,是從前那個冷銳出塵的神官所沒有的。他側身盯着阿槿,原本一黑一藍的深瞳居然變成了淡金色,妖異詭豔,“你說我是誰?”
他晃動着手腕,中指上的皇天碧鸞神光禍眼,歷歷在目:“我是新一任的帝王,或者說是皇天。”
“果然如此。”陸棲淮微微哂然,不見多少意外,他回頭看阿槿的臉上寫滿了震驚、悲慟和擔憂,不禁嘆息,“阿槿,你和神官帶着皇天后土通過時光之路,就沒發現什麼異常嗎?”
“我猜這裡面肯定有殷清緋的‘功勞’——皇天后土早已有了自己獨立的意識,是一種類似靈魂或者魔物的存在。”陸棲淮抿着脣繼續說道,“而殷神官在時光之路當中由於動盪,讓皇天的器靈有機可乘,伺機侵入他的身體,佔據他的部分意志。”
“其實我想,皇天選擇的是帝王之血,而後土神鐲,就是爲了遴選出最適合的、可以在緊要關頭制衡住皇天持有者的人。器靈會慢慢侵蝕人的意志,譬如方纔殷景吾明明想反對的,但是被你暫時壓制住了,但不久之後他的意志會再度佔據上風,終其一生都要做這種周而復始的鬥爭。”陸棲淮按壓着眉心,頹然吐了一口氣,“其實皇天的存在,就是要把一個帝王血脈的人,從內在心智開始,慢慢改變成一個帝王該有的樣子,冷酷、涼薄、精明算計——”
“我說的對吧?”他一凝眉。
阿槿早已聽得呆了,全然沒想到其中還有這等隱情,她怔怔地轉向殷景吾,那雙漂亮的藍黑眼瞳裡有意外的神色,卻沒有她所熟知的那種洞察的冷漠。“殷景吾”沉默了許久,算是承認了:“你倒是敏銳。”
“畢竟爲了守住中州始終在岱朝的統治之下,開國帝后害怕後人紈絝不孝,所以纔想出了這種泯滅人性的改造心智之策。”陸棲淮道,他轉向阿槿,微微躬身,放柔了聲音,“所以傻徒兒,你不要再難過了。”
“我說這麼多,就是爲了告訴你,不論從那個層面來看,史畫頤顯然都比你更合適持有後土,她背後的勢力和她的武功、心智都能壓制住暴亂的皇天。可是”,他話鋒一轉,“你和殷景吾兩情相悅,你爲什麼不留在宮廷裡呢?”
阿槿怔住了,倏然瞪大眼,迸出幾點亮光來。
“他會很高興的。”“殷景吾”指着心口,自言自語,“喂,你讓我來看一眼阿槿姑娘,我已經替你看到了,至於她肯不肯回去,那是她自己的選擇,我可不能干涉!”
“阿槿”,陸棲淮也轉過來,目光溫和地看向她,隱含鼓勵,居然將這個棘手的抉擇完完全全地拋給了阿槿一個人。
“可是”,阿槿怔怔出神了許久,忽然想到什麼似的瞳孔緊縮,“可是我不要看着他死……我也不要忘了他……”
陸棲淮的臉色也在一瞬間蒼白,他險些忘記了,他這個徒兒不僅不死不滅,容貌永遠如同少女一般經年不變,而且還會有間歇性的遺忘,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徹底忘記之前的事。他不由自主地嘆息了一聲:“那你先前就沒想到過這件事嗎?”
“就算你只能和他待一日,便也有一日的歡喜——遺忘和長生那都是很遙遠的事。”“殷景吾”依舊保持着手指心口的動作,緩緩開口。
阿槿愈發動搖起來,數種想法在腦海中交纏不定,促使她身子也輕顫起來,宛如暴風雨中的嬌花:“我……神官……不……”她不停地說着零碎的詞句,始終沒能拿定主意。
陸棲淮也不急,抱着手臂,目光柔和地看着小徒弟,在給予溫和無聲的鼓勵。
阿槿沉吟許久,握緊拳頭,面上忽然展現出堅毅決然的神色,咬着牙,一字一字道:“我不去宮裡。”她一旦說出這幾個字,整個人彷彿都輕鬆許多,語速也流暢起來,“他去成爲皇帝,便要揹負起天下的責任,而不是同我談情說愛的。他不是從前在我心裡的那個神官,而是天下的新帝王。”
“殷景吾”沒料到她忽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冷凝的面色微微慘白,阿槿又在他身上窺得熟悉之人的影子,在片刻的心軟之後,咬着牙繼續說:“我想,我的生命是自由的,不要羈留在院牆之後,深宮何等森冷,難保人心如逝水不會變。”
“殷景吾”艴然不悅:“你不信我?”
阿槿搖頭,她雖然容貌嬌嫩幼小,可畢竟也活了許多年,能清楚洞察世事:“神官,這是你當初同我講過的話,一旦身在高處決定,便是身不由己,我信你——就是因爲我相信你,我才能猜到你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你一旦真正擔當起了那個重任,一定會把天下萬民看得重逾泰山,你會成功的,會是一個好帝王——雖然你現在可能不樂意,可是你會強迫自己去習慣。”阿槿深吸一口氣,“所以我就更不能留下來,不破不立,你要徹底斬斷過去的情思,才能擁有一段嶄新的生命。”
她的最後一句話輕若虛無,啜泣聲在脣邊打了個轉又消泯:“所以……就從忘了我,割捨我開始吧。”
陸棲淮驚訝於她的成長與洞徹,微微嘆息着握住了弟子的手,安撫道:“你說得很對,阿槿,你這個決定也很好,我會一直支持你的。”阿槿側身向師傅笑了笑,神情堅持倔強,像平逢山的風雪薄冰,卻彷彿不堪負重一般隨時會破碎。
死寂的沉默中,這一方房樑上只有冷風折衣。
“好,好,好!”“殷景吾”一連講了三個好字。
“殷神官讓我最後帶一句話給你”,“殷景吾”說,刻意用了神官這個稱呼,將他們二者區別開來,他指着天穹,那裡有星河如瀑,星光滿天,殘敗煙花的細屑落在指尖,那是極盡妍態之後的剎那凋零,襯得整片星光都有一種零落的美,“神官說,如果沒有你,整片星河都會黯淡無光。”
“我的餘生也是。”他突兀地換回了“我”這個稱謂,轉過身目光澄澈地看着阿槿,這種眼神如此熟悉,明淨而洞徹,像許多個夜晚她曾在神官的教導下觀測推演星河時,那人教誨的神情。
阿槿忽然分不清他到底是殷景吾本人還是皇天了,她不敢再看,生怕自己下一息就抑制不住要哭出來,於是抿着脣垂下了頭,在余光中看到一抹深紫的衣角飄遠。
一步,兩步,他走得從容淡然而毫不留戀,就這樣一點一點走出她的生命。
“別哭啊!”等到陸棲淮再次出聲的時候,阿槿才驚覺自己已經撲到師傅懷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泣不成聲,“師傅,他走了,是我讓他走的,這就是最後真正的終結了……”
“對,是你讓他走得,是你不要他了!阿槿,聽見了嗎?”陸棲淮擰着眉,一字一句地,“已經做了決定,就不要再哭了。”
他稍微鬆開阿槿,倒了一杯梨花酒,施了法訣讓酒變得溫暖起來,遞給她:“喝一杯,緩一緩。”阿槿捧着慢慢啜飲,看自己的淚水緩慢滴落在酒杯中的液麪上,暈開一小圈一小圈的波紋。
“阿槿,這是你自己的決定。”陸棲淮垂下眼簾,眸光凝視着她握着酒杯的手,在心底默數了三個數,一,二,三——在他數到三的時候,阿槿猝然睜大眼,膝蓋一軟便往旁邊倒,被他即使接住了。
阿槿瞬間如入冰窖,怎麼也想不到師傅會對她出手,她堅信師傅絕無惡意,可是他想要做什麼呢?阿槿想起來,那壇梨花酒恰好是先前擷霜君動過的,裡面有石中火!
“不,我不要忘卻!”阿槿悲痛欲絕,失聲驚呼,“我雖然沒有選擇他,可是我不要忘記!能記一日,我就歡喜一日!”
“傻徒弟”,陸棲淮神色柔和地摸摸她的鬢髮,語調卻是冷漠的,“這不行啊——世間事,萬般情殤,除非生死或遺忘,絕難開解。如果有一日我不在了,我希望你也能活得好,不要記住我們這些逝去的萍水相逢之人。”
陸棲淮神色無波無瀾地解釋:“阿槿,梨花酒中確實有石中火,可是對於你來說,卻也不只是石中火,你本來就有周期的遺忘失憶的毛病,所以服下石中火會提前你忘記的時間,等到你再醒來時,不僅會忘了殷景吾,也會忘了我,忘了擷霜君,忘了現在的一切。”
阿槿心知無力反抗,只是睜着空洞的雙瞳望着他,喃喃地質問:“師傅,是因爲我知道了您的計劃,您又不能殺我,所以您才用這種方法嗎?”
陸棲淮顯然愣了一下,然後輕微而堅定地搖頭:“當然不是。”
“你還記得我收你爲徒的時候說過什麼嗎?”陸棲淮脣畔露出些微笑意,“我說,只要你在一日,我就護你一日。”
“我想,在此刻讓你忘卻一切,也是我能做的,最後的‘護’了。”陸棲淮冰冷的手指探過來,爲她闔上眼眸,“雲袖會照顧你的餘生,當然,你也要照顧她。”
“不,師傅,您要做什麼!”阿槿終於在此刻抓到了蛛絲馬跡,這不對勁,師傅這種了卻心事的表情是怎麼了?他怎麼好像是在交代身後事呢?從擷霜君到自己,再到雲宗主,幾乎都被妥善地安置好,那師傅呢,他要幹什麼?
“師傅,你……”阿槿這句話並沒有來得及說完,就被凍結在了喉嚨裡,她最後只看見陸棲淮放開了她,側對着長天,神色決絕如同殉道,投映下一道冷銳的剪影。
“我也要去完成我今生的使命了。”這是她這輩子聽師傅說過的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