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鏡術發動的一剎,訓練有素的衛兵立刻從暗處一擁而上守衛帝王,同時要捉拿下這一羣逆賊。但云袖的速度快到不可思議,她並指當胸,提衣掠起,那些追擊過來的士兵只看到一抹殘影,水藍的衣角從指縫如風穿過,而後她的手指便點在駕輦垂下的玉幕上,霍地一點,手指下面玉石飛濺,從中崩裂開!
那些伶人樂師都是早就操練好的雲家死士,誓爲家主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他們奮戰在衛兵當中,悍勇過人,絕不顧惜自己的性命,在雲袖周圍聚攏了一圈人牆。雲袖再度擡手,拈起一縷鏡光,在積蓄到最頂峰時,對準駕輦裡的人便是雷霆一擊!
“不要!”陸棲淮眼角撇到一縷寒光,表情裂開。他倏地站起,失聲驚呼。那車裡坐的不是文軒帝,是另一個人!在這番大張旗鼓的打草驚蛇之後,也許文軒帝早已經趁亂逃脫了!
但云袖根本聽不見他的呼聲,人潮的尖叫呼號太過嘈雜,聒噪難當。她略微煩躁地甩甩腦袋,強行定下心神,貓着腰鑽進車廂,單手提起委頓在地、身着冠冕的老者,用力將他拖出車外,綿延開數道長長的血痕。
文軒帝好大喜功,他的畫像在中州每一處鬧市都張貼着,算是家喻戶曉。圍觀的平民百姓看見他們的帝王被這個容貌絕美的女子拖行在地,毫無尊嚴地萎靡着,不禁大吃一驚,喧鬧聲漸漸停息,轉爲死寂。所有人都在瑟瑟發抖,擔憂着他們日後的命運。
——可是,這個滿臉肅殺的女子,不知爲何看起來如此眼熟啊?
圍觀的百姓當然不知道,面前這位就是中州衆人津津樂道的傳聞主角之一,雲袖,七年前的簪花女俠,七年後的雲氏宗主。他們抵擋不住雲袖氣場全開的冷冽模樣,不由得匍匐打顫起來。
雲袖捏着文軒帝蒼枯的脖頸,有片刻的失神,隱約覺得手底下的觸感不對,但此刻箭在弦上,容不得她再思索。她提着文軒帝點足飛到車頂,眸光如冷電似的掃射了一圈,被盯到的人無不噤若寒蟬。雲袖看見遠處史畫頤和金浣煙提劍並肩而立,雖然滿臉驚愕,卻沒有絲毫阻擋的意思,顯然在一時的驚慌失措之後默許了她的行爲。
雲袖心下稍定,清了清嗓子,說:“文軒竊取帝位近三十年,如今也該物歸原主了!”她的聲音單薄而明澈如刀,在每個聽者的心上撕開一個小缺口。
什麼?竊取帝位?儘管慌亂異常,還是有人竊竊私語地交談起來。
雲袖冷笑,提高聲音再度開口:“竊鉤者賊,竊國者諸侯——其實縱觀中州風岸古帝,文軒帝纔是最千夫所指、萬民相背的逆賊!”
此刻煙花的轟響都忽然停下,只有這一句話斬釘截鐵,鏗鏘迴旋雲端:“他是不被皇天后土所承認的帝王!皇天碧鸞不在他身邊!”
衆人轟然,皇天神戒與后土鐲子的傳說在中州可謂是人人皆知,這是三千年前開國帝后所鍛造,與休與白塔一樣是岱朝的至高象徵。相傳,擁有皇天的帝王和擁有後土的神後同心同德,同去同歸,便能創造不世之奇功,締造爍今之偉業。
然而——當朝帝王文軒帝,居然沒有得到皇天碧鸞?有些年老的人常年流徙市井,心頭便咯噔一下,想起有些關於前朝正統一族被滅、唯有幼子流落在外的傳聞,這麼說來竟是真的?
雲袖冷笑:“而真正應當繼承的人你我都聽聞過,那是中州一位真正得人心的大英雄大豪傑,有大仁大義心性的義士,他是——”所有人都翹首以盼屏息等待下文的時候,雲袖忽然噤聲,並且很久沒有說話,安靜一時的人羣頓時紛紛擾擾地騷動起來,喧鬧不已,沸反盈天。
雲袖此時卻已經無暇顧及下面的人羣,那些人看不到,自然也不知道她已有性命之虞,不知何時,一柄寒光閃閃的利刃抵在了她後心,只差一寸就能破皮透骨。
怎麼會?文軒帝只是個普通人,絕對扛不住鏡術,此刻應當已經重傷昏迷過去,等會再由她親自在衆人面前殺死!雲袖渾身僵直,心寒齒冷,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差錯。她餘光瞥見那隻蒼老的手握着刀向上提了一提,青筋凸出的手骨上鮮血橫流,卻顯得蒼勁有力。
這不是文軒帝!雲袖恍然大悟,只感覺心慌亂地沉到無底深淵裡。
那個老者聲音森然方正,桀桀冷笑:“聖上早有預料——雲宗主,向來是你們這些世家擁兵自重,常有貳臣之心,我今日就是死在這裡,也要誅滅首惡,短其臂膀!”他一開口,聲音中的威嚴便不自覺地流露出來,雲袖仍在苦思冥想他到底是誰,難以抑制地流露出滿臉疑惑。
老者霍地撕裂臉上的人皮面具,鶴髮蒼顏,精神矍鑠,雲袖只看了一眼便失聲驚呼:“是你!”
這個替代文軒帝坐在玉輦中的死士,赫然就是沐餘風的父親,名震中州的沐老將軍!
“不錯,就是老朽!”老者見她認出自己,神色並無多少意外,他雖然年紀很大,可是整個人立在那裡,卻如同一柄凌厲的彎刀,那是久經沙場鍛造出來的肅殺冷靜。雲袖被這種鋒芒壓倒一頭,微覺心慌,瞬間擬了數種對策但都覺得無用。她眼神上下胡亂掃射,忽然看到在金浣煙、史畫頤二人都已不在原地,連同人海里的史家衆人一併消失了,雲袖心往下沉,不知道史家到底在計劃什麼。
她正欲在開口說兩句話,不爲別的,只爲知會陸棲淮一聲——沐老將軍既然已經出現在這裡,就預示着他們計劃的徹底崩盤,除非有奇蹟在此刻出現,否則……然而,後心寒刃刺入身體的陡然寒意逼得她說不出話來,沐老將軍神色說不出的憐憫可悲,望着她,冷冷地刺瞎了這一劍。
沐老將軍原本也已被鏡術擊成重傷,此刻滿身鮮血,因爲一擊用力過度也幾乎奄奄一息。雲袖被制住後心要害無力抵抗,只能任憑短劍刺入,茫然苦痛地閉上雙眼等待死亡降臨,這一刻,周圍喧沸的人聲如同滅頂將她淹沒,雲袖忽而什麼也聽不到了,思緒放空,宛如輕煙逐風飄遠。
然而,她等了很久,始終沒聽到劍尖刺入皮膚的鈍響,也只察覺到了極爲輕微的痛楚。她聽到一聲悶哼,重物轟然倒地,整座玉輦都搖搖晃晃起來,沐老將軍的身軀猛地砸下,將玉輦的車頂砸出一個大洞,倒地縱飛出十幾米,頭破血流,掙扎了幾下漸漸沒有生息了。
雲袖鬆了口氣,覺察到戲服幾乎被冷汗浸透了,她以爲是陸棲淮趕到,轉頭剛要說句什麼,卻忽然怔住了。那個人深紫長袍,擎傘遮住垂落的星輝,俊美高華的臉容僵冷如玉石,緩慢收回了手中的祈寧劍,抖落了劍尖上的幾滴血。
“殷慈!”雲袖先一愣,而後大喜,脫口驚呼。
自從離開休與白塔就杳無音訊的殷神官,居然此時此刻在此地出現了!她三番兩次以爲殷景吾迷失在時光之路中,心憂如焚卻又無可奈何,若殷慈不出現,她和陸棲淮等人謀劃的弒帝之事就是海市蜃樓。直到如今看到殷景吾平安,她懸着的心才終於定下。
與她同時驚呼出聲的,是遠在高樓青瓦之上的沈竹晞。沈竹晞喊了一聲過後,立刻全身鬆懈下來。他這才察覺到,由於先前局勢緊張,他屏息凝神看了太久,斟好的梨花酒一直端在脣邊未曾飲下,他這時便捧起酒杯一飲而盡。冷酒翻滾入喉,帶來一陣酥酥麻麻的感覺,沈竹晞撇撇嘴:“我酒量不至於只有這麼點吧?這就不行了?”
“別做聲,繼續看。”陸棲淮拍拍他。
就是這一兩句對話的功夫,場上的局勢又起了變化。那些百姓從沒見過這般奇妙的異象——殷景吾出現得突兀,撕裂虛空一般平地長出,彷彿天外飛仙無形無跡,瀟灑自如,卻巧之又巧地剛好解了雲袖的危難。
殷景吾施了個法訣,確定沐老將軍已經完全死透之後,便直起身,將疑問的目光投向雲袖。那一日自從他和阿槿聯袂進入時光之路後,遵照殷清緋的指示沒有回頭,想要在恢復意識的第一瞬立刻出來。然而,卻出了一點意外——
在經過那道時光之路與外界聯通的門時,阿槿奔跑得太過急促,手腕上的后土神鐲居然被顛落在地!殷景吾想到后土日後必然有用,絕不能不明不白地丟失在這裡,於是返身撿回了神鐲。就這樣幾步路耽擱的功夫,他卻無法確定外面的時間流逝了多久,現在是什麼時候。
——瞧面前這是紅蓮夜的景象,應該沒有過太久吧?
殷景吾眨眨眼,看見了不遠處人羣裡同樣破空而出的阿槿,因爲人潮洶涌,雖然她出現得模樣太過驚人,但周圍人羣紛紛擾擾熙熙攘攘根本沒注意到她。阿槿仰起頭,顯然也看到了他,喜上眉梢,用力地揮了揮手。
雲袖按着眉心,心神稍安,低聲解釋道:“我試圖殺死文軒帝,沒成功,沐老將軍假扮成了文軒帝。”
殷景吾眼眸中詫異之色一閃而過,僵直地提了提嘴角。他不知道雲袖打算將他推上帝王之位,自然也覺得這件事和自己沒什麼關係,於是抱臂在一旁打算作壁上觀。雲袖有心旁側敲擊地點明意圖,但她與殷景吾早已不是七年前生死與共的戰友,如今生分許多,而那人冷冽淡漠的氣質也實在是讓人敬而遠之,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開口最爲穩妥。
不過眼下最重要的是,顯然是想法子找出文軒帝的竄逃之處並殺死他。雲袖茫無頭緒,正自彷徨,忽然聽見遠處一浪高過一浪的喧沸聲,她踮足竭力遠望,卻被層疊的人羣而阻隔看不真切。殷景吾點亮了遠望的符文,忽而眉頭擰起,驚愕道:“是浣煙和……”他不認得史畫頤,遲疑許久,才頗爲疑慮地問:“那是史姑娘?她回去接管史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