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長淵擡劍疾刺,大開大闔,率意狂亂,他面前的人措手不及,居然真的讓他擊開去,遠遠地一劍飛出,鏗然釘在那個雪鴻首領的肩頭。而同時,祝東風亦從陸棲淮的手中筆直地飛出,唰地一下釘住那個首領的軀幹,並沒有下死手。
所有的人都停了手,而陸棲淮按住了玉笛的孔,彷彿下一刻就會奏響殺伐之音。
紀長淵居高臨下地注視着被短暫制住的雪鴻首領,無視了逼近他後心的數十柄劍,冷笑:“聽說沐餘風僱傭了你們,把殷神官關押到休與白塔下面了?”他扭斷了那人的手腕,對方也是老辣的鐵血殺手,哼都未哼一聲,也一言不發。
陸棲淮並指梳理着祝東風的玄黃二色劍穗,居然勾了勾脣:“這裡幾乎是你們組織的全部精英了,如果想要殺掉我們,至少要死一半人。我知道你要留存實力去做其他事,不妨做個交易,你放我們走,我們也不動手。”
那人從鼻子裡擠出一聲嗤笑,似乎頗爲不屑,紀長淵手背上的青筋凸出來,他生生地按捺住了再度拔劍的手,也冷笑了一聲——死在這裡可不行,無論如何也要想個法子確保殷景吾的安全。雖然他與對方曾勢如水火,頗爲嫌隙,然而,從計劃制定的那個時日起,條約就堅定地形成,殷清緋在不淨之城中爲臥底,而他和林青釋,則必須恪守殷景吾的身世,保護他的生命。
他雖然和正人君子一點也沾不上邊,卻是極重承諾的至情至性之人,何況是這樣跨越生死的承諾,那可一定要完成。
在雙劍的脅迫下,雪鴻的那個首領終於不緊不慢地緩緩開口:“七妖劍客,要讓我放你們兩個走,也不是不可以——只不過,我們是收了佣金辦事,既然沐餘風給了足夠的款項讓我們關押殷神官,我們也不能轉手這麼快地就讓你們去救他。”
“得撈些本回來。”他根本無懼生死,在兩柄稀世名劍相對中,依舊神色如常。
紀長淵皺眉,倘若對方是要金錢來交換,他和陸棲淮大概都身無長物,這可頗讓人爲難了。他聽得那人慢悠悠地說:“久聞紀氏用毒、解毒冠絕天下,可惜爲凝碧樓所滅,我還無緣得見。”
那首領瞥了一眼在旁邊站着的凝碧樓衆人,一撫掌:“呈上來!”
晚晴驚愕地發現,動的居然是凝碧樓的人,他們魚貫地拿上來十杯酒,一字排開。他心中疑慮,忍不住擡眸看何昱,卻被對方緊抓住手,低語,一說話,冰冷的氣息就打在溫熱的雙頰上:“別想了,繼續看。”
那首領說:“這裡有十杯毒酒,只有一杯是沒有毒的——七妖劍客,敢不敢嘗試一下?”銀白色的液體在杯盞中晃動,日光下徹,十杯看起來並無二致。
紀長淵盯了半晌,拿起左邊第四杯、也是最靠近手邊的一杯,一飲而盡。
那首領注視着液體流入他脣齒間,咕咚咕咚灌下,看這個人面色蒼白,有輕微的顫抖,額頭上也漸漸冒汗,可是站得筆直,挺拔如劍,顯然不像是中了劇毒的樣子。
“你走吧!”那首領揮了揮手,似乎動了動脣,欲言又止,居然真的放他們走了。畫面就此中斷,何昱向後翩然退開,眉間硃砂更加嫣紅如血,甚爲醒目。
“可是紀長淵明明沒死啊?”終於能說話了,晚晴忍不住發問。
何昱冷冷地看着下屬,解釋:“那十杯裡都有毒,如此摧心肝噬肺腑的劇毒,只一下就能要人命,也虧他能忍住。”
晚晴動了動脣,內心隱約對這個人升起了一絲敬意,他不願再討論紀長淵,低聲:“這很奇怪,我感覺陸棲淮以前像是認識他,可是按照我們這些天來對陸棲淮的瞭解和分析,遇上這麼生死攸關的事,他絕不會把相識之人扔在一邊,坐視對方孤身赴險。”
晚晴猜測:“除非,除非他知道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或者他乾脆就是想讓紀長淵死。”
他道:“還有,雖然雪鴻的首領定了這個十杯毒酒之約,我們的人爲何要放走陸棲淮?就這樣擊殺他,不是更好嗎?”
何昱微微搖頭,再度勾了勾手指,這次他按上少年的眉心,傳輸着後來的畫面。那是在離亂中有人持着玄霜石錄下的,並不清晰,只能看見綽綽的人影相對,恰是陸、紀二人兜兜轉轉奔逃過一段山路,短暫停歇的時候。
陸棲淮攙扶着紀長淵,足下腳步虛浮,然而手指卻冷定如鐵。他毫不停息地轉過了數重山,覺察到肩上的重量越來越沉,提氣輕叱了一聲,這一聲尖銳的音節,如同一柄劍,生生地破開紀長淵混沌的意志,讓他有了片刻清醒。
他疼得要命,那種烈酒似的劇痛在四肢百骸裡亂竄,像一團怪物,貪婪地攫取所有的養料。就算是在仍然算得上半個敵人的陸棲淮面前,他依舊剋制不住,迸出低沉的痛哼。
怎麼會變成這樣?這是什麼毒?他身爲紀氏的傳人都沒見過這樣的毒,這毒又是哪裡來的?
紀長淵腦海裡無法組織思緒,他只模糊不清地記得,那一日自己要殺陸棲淮的時候,對方忽然說,有一件要緊事要去做,而後便對他和盤托出。
陸棲淮說,雪鴻組織再一次出現了,這一支力量世世代代地守衛着不淨之城,試圖伺機重踞中州,將整個風岸古地變爲亡靈的居所。他還直言不諱,隱族已經沒有活人,所有曾經的隱族人都遁入不淨之城,成爲冥靈軍團的一部分。
這樣的話太匪夷所思,饒是飛揚跳脫的七妖劍客,一時間也不能接受。然而陸棲淮卻又說,這是從不淨之城的臥底殷清緋那裡得來的消息,雪鴻試圖將殷景吾封鎖在不淨之城之下,讓岱朝最爲純正的王血就此斷絕,從而方便國壽之後的進攻。
紀長淵看過陸棲淮施展殷氏的術法封印,他必然與殷景吾相交甚密,也許和殷清緋真的暗中有聯絡也說不定。紀長淵雖然平日無法無天慣了,卻極看重諾言,曾答應過殷清緋保證年輕神官的安全,絕不會得知對方有難而束手旁觀。於是他們二人暫棄前嫌,一路追擊行經到此,許是因爲太過於疏忽,他們在此遭到了截殺。
——是凝碧樓和雪鴻的聯袂阻殺,居然也有凝碧樓的人攪在裡面。紀長淵早就隱約覺察出凝碧樓有個巨大的陰謀,從七年前他被圍攻,這個陰謀就已經鋪陳開了,可是他被何昱施了封口的法術,而且他向來不擅長這些智謀分析,腦中也空蕩蕩的沒有頭緒。
鋪天蓋地的疼痛再一次漫將上來,紀長淵所有的思緒在裡面沉浮不定,無法集中。陸棲淮扶着他背靠岩石坐下,看着身邊鐵血劍客冷汗直冒、全身溼淋淋得如同從水裡撈出來的模樣,瞬間就明白了。這個人還是中毒了,方纔只是強裝無事。
“陸棲淮,我拜託你一件事。”紀長淵氣若游絲地動了動脣,因爲聲音太啞,陸棲淮根本沒能聽清他在說什麼。委頓的劍客死死地抓起忘癡劍,一根一根掰開他的手指,塞進去,“我也不管你是什麼人了,來自人間還是不淨之城,到底是叫陸棲淮還是別的什麼……”
紀長淵因爲劇痛抽了口冷氣,聲音像是從牙齒裡一字一字地迸出來,冷風嘶嘶:“把忘癡劍埋葬了,把篳篥帶給阿湄,要送到凝碧樓,送到她手上——不然我就是到了地下,也會看着你的。”
劇毒和難以抑制的痛苦漸漸侵蝕了他的思想,即使是從前將死時,被凝碧樓抓走當成實驗品,也沒有這麼疼。他肺腑間獵獵燃了一簇火,噌地把心燒出一個窟窿,接着又貪得無厭地蔓延開,將骨、肉、血、膚都要一寸一寸地燃燒殆盡。
就要死了……不會再有下一次復活了,永生永世,輪迴不見。
他勉強擡起沉重的雙手,試了好幾次才揉上自己的眼睛,他手指在眼臉上蹭了蹭,而後就看清了,眼前彷彿是一片望不到頭的燎原之火,明晃晃的,火焰中有近百隻手伸出來,試圖把他拉到地下去,那些手是火焰凝成的,或焦枯黑煙化成,紀長淵知道,只要被它們捉住了,就會沉淪下去,再也不能上浮人間。
不,不能夠,他會過去的,但不是現在。
還有一件要緊的事沒有說,是什麼?啊,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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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天,她哭了,我又不在”,紀長淵掙起身子,拼力講一句話說得平穩而完整,“你替我哄哄她。”
陸棲淮的臉色終於變了,脣畔那種慣有的風流笑意也凝滯住了,他自然知道這個‘她’指的是誰:“我答應你。”
“一定。”他雙手珍而重之地接過了篳篥,補充道。
他緩緩地抽出了祝東風,迎着紀長淵感激的神情,手指極慢地拭過劍刃:“紀公子,你是一代劍客,死於稀世名劍之下,也算不枉了。”
“謝謝。”紀長淵氣若游絲,盼望着他一劍下來,早早結束自己的痛苦。或許是因爲人之將死,世間的萬物再也不能縈繞掛念於懷,他陡然靈臺空明、神智輕靈起來,甚至那種錐心蝕骨的劇痛也在一瞬間淡出、遠去。
在這樣異常的安寧中,他忽然發覺了一絲不對勁——他在雪鴻的面前僞裝得算是非常好,絕沒有泄露一絲一毫自己中毒的跡象。可是後來,陸棲淮發現自己中毒,居然絲毫不意外,而且就算是他中毒遲鈍若斯,依舊感覺到暗處有人持着玄霜石在刻錄,可是陸棲淮卻沒有點破。
紀長淵充滿了疑慮,回想起之前與他一路同行、追擊至此的點點滴滴,不覺如入冰窖。然而,此時,他已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陸棲淮傾下身來,湛湛的雙瞳居然是如海如天的深藍色,蘊含着說不出的嘆息惋惜之意。
這樣一雙眼眸,大概做不得假。紀長淵聽到他緩緩地附耳開口,聲音輕而近乎無聲:“那不是來自人間的毒,是天上之河裡的水。”
陸棲淮微微遲疑了一下,又說:“朱倚湄會安然活得很久,比許多人都長命,你且放心去。”這一句話,已玄然近乎於天語。
紀長淵緩慢地咀嚼着這一句話,思維遲滯住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靈魂在巨大的拉扯立力下,正摧枯拉朽地向外流瀉,飄飄然要升空而起——他說什麼?說阿湄會長久地活下去?那好啊。
可是,他是怎麼知道的呢……意識飄悠着,已經無限接近那個真相,只差最後的磅礴一推。他渙散的眼瞳中,映出祝東風斬下的倒影,長劍灼灼,挽出的劍花像燃燒起來一般。那一簇欲燃的劍光也點亮了思緒的火焰,在生命中的最後一剎,七妖劍客再次短暫掙脫了生死輪迴力量的束縛,靈魂重竄到軀殼中,一語道破了那人的身份:
“原來你是……”祝東風從咽喉處斬斷頭顱,破碎殘存的字節被凌厲的劍氣擊散。
陸棲淮站在那裡,就地挖了一個深坑,將七妖劍客連同忘癡劍一同埋入,填土、埋草,再覆上一層沙礫,看起來就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小丘,路人根本無法看出,其下長眠着的,是一個有着怎樣過往的人。他揣測着紀長淵的意願,沒有斷石刻碑,只是靜立在土堆上,橫笛吹奏了一曲。
那只是支普普通通的悼亡曲,只有四句唱詞——
“蜉蝣一恨,命如朝露;
凡侶二恨,青絲白髮;
草木三恨,逐風易折;
飛鳥四恨,奔波勞苦。”
最後一個音節嫋嫋消散的時候,畫面也恰從中而斷。晚晴長吁一口氣,向後淺淺退了一步,鬆開了何昱的手。他們並沒能聽到,陸棲淮附在紀長淵耳邊低聲說的那兩句話是什麼,可是從其他的言行來看,已能發現足夠的問題。
晚晴皺眉:“紀長淵最後是不是發現了陸棲淮的身份?他想說什麼?”
“按照我們派過去人的實力,是絕無可能在不驚動陸棲淮的情況下刻錄下這一段的。”晚晴吸了口冷氣,“難道是陸棲淮故意讓我們知曉?不應該啊,他到底想做什麼,又有什麼理由?那我們後來又是怎麼得到篳篥的?”
何昱一提嘴角,沁上冷冷的笑:“玄衣殺手去擊殺陸棲淮,而後帶回了這管篳篥。”
“陸棲淮死了?”晚晴頗爲驚異。
“不知道。”何昱淡淡道,“玄衣殺手與他打鬥了一場,只是先奪走了篳篥,送到了最近的分壇,弟子又快馬加鞭地送了過來。”
晚晴恍然大悟:“這樣好,可以藉此來降低陸棲淮的警惕,讓他以爲玄衣殺手只是爲了謀財而去。”他毫不懷疑玄衣殺手的實力,樓中只有三位,代價更是高昂,每出動一次,要花去全城一旬的賦稅。
他問:“可是玄衣殺手怎麼知道這是要給湄姑娘的?莫非他已經取得了陸棲淮的信任嗎?”
何昱不答,擺手示意他看那管篳篥。晚晴定睛一看,怔在那裡,篳篥最下端鐫刻着“淵湄”二字,端方雅正,居然與樓主平時所寫有幾分相像:“這是林谷主的字?”他再一翻,樂器管裡細細地題着一行小字,瞧刀法是後來補刻的,他費力地對着燈盞看了好久才辨清楚。
那寫的是:“願她來生平安喜樂,一世無憂,長命百歲。”
“這是那個時候,七妖劍客以爲湄姑娘跳下高塔死了,後來寫上去的。”何昱解釋道,“後面還題着紀長淵的落款,太過醒目,玄衣殺手大概一下子就能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