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祈和蓮翩同時駐足回望,蹙起了眉。
然而她們倆還沒出聲,一旁便有人搶先說了話。
“這位女郎看起來嬌俏可人的,卻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一肚子壞水兒,你們說好不好笑,哈哈哈……”
聲音來自一個陌生女子,桑祈等人不約而同朝她看去。只見淨靈臺下方,一個衣着富貴,打扮華美的女子正看着她們的方向,不加掩飾地同周圍夥伴嬉笑。
桑祈沒見過她,不知這是哪家小姐,只覺着她有些特別。長相稱不上多美麗大方,但濃眉大眼,神情開朗,看起來很有精神,眉宇中透出一股洛京女子罕有的英氣。
於是懷揣幾分好奇,想看宋佳音對這位突然殺出來的不速之客會做出如何迴應,便保持了沉默,狡黠地美眸微眯,扯了蓮翩退後一步看熱鬧。
宋佳音掉到水裡已經夠狼狽的了,惱羞成怒纔將責任推到桑祈身上,不願承認是自己偷雞不成蝕把米,長這麼大又頭一次被人用敗絮其中當面形容,登時面色慘白如紙,怒目圓瞪,尖利道:“你說什麼?”
“說你這人好不要臉。”臺下的女子坦然回視她,擡步朝她所在的位置走來,挑眉道:“分明是你自己踩了人家的裙子,不小心跌倒的,卻非說人家推了你,哪有幾個心智正常的人會如此不講道理?”
宋佳音死死咬着脣,怒不可遏,半晌才擠出來一句:“哼,不過是一商賈之女,也配議論本小姐?”
“商賈之女,便不可仗義執言,說出真相了?太傅之女,便可以信口雌黃,歪曲事實了?”那女子依然無畏無懼,仰着頭,高傲地向前走。
周圍的幾個女伴倒是似乎有些畏懼,忸捏着拉扯她,想勸阻她莫要開罪於人。
有人眉頭緊鎖,低語道:“寶兒,別鬧,那些人我們惹不起。”
“姐姐,不用怕,我們在理,她們不敢胡作非爲。”她反倒笑着拍拍那人的手,不顧人家的好心,執意上前。
眼見着她靠近,桑祈玩味地勾起脣角,覺得事態變化越來越有趣了。而卓家姑娘和甄明玉,卻面面相覷,都讓了讓,似乎不想與她近距離接觸。
那女子看在眼裡,冷笑一聲,絲毫無所顧忌,直接站到了宋佳音面前。
春水寒涼,宋佳音不知因爲寒冷還是憤怒,牙關緊咬,肩膀顫抖,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乾脆上前,擡手便要打人。好在被侍婢勸着,還沒直接撲上去。
那女子冷哼一聲,一臉鄙夷:“怎麼,要掌摑?你們這些官宦人家,自己不在理的時候,就是這樣讓人屈服的嗎?”
“你……我便打你了,你能奈我何?”
宋佳音本來就理虧心虛,再加上脾氣一挑就爆,急怒攻心,哪裡還能跟她理論,甩開兩個婢女,怒道:“別拉着我。”便要跟她一較高下。
這一巴掌若是真打下去,以那女子的身份,是斷然不可還手的。可看她那性情,也未必是善罷甘休之人。
又會如何應對?
桑祈雖然充滿好奇,卻不能真讓人家姑娘挨這一下子,剛要上前阻攔,只見在事情鬧到無法收場之前,蘇解語大概終於是看不下去了,秀眉顰起,輕喝一聲:“阿音,休得胡鬧,看看你這樣子,成何體統。”
“蘇姐姐!”
別人說她什麼都好,她只是生氣,被自己一直以來敬愛有加的蘇解語這麼一說,再想想此時此刻自己被人逼上絕路,方寸大亂的窘迫,不由得悲從中來,一陣心酸。帶着哭腔喚了一句後,總算是清醒過來,知道自己應有貴族風範,不能像個市井潑婦一樣跟人動手動腳。
可滿腔委屈又無從發泄,只得跺着腳,恨恨地哭了出來。
蘇解語凝眉輕嘆一聲,趁機示意她旁邊的那兩個侍婢趕緊先帶她去找個地方把衣服換了,別再在這兒惹是生非。
宋佳音便老大不樂意地,哭哭啼啼跟着走了。
隨着主角的離去,場面冷了下來,那名仗義執言的女子潑辣的視線掃過餘下衆人,大概也是覺得無趣,遂也擡步離開。走之前被她的幾個女伴們硬拉着行了禮,並連聲替她賠不是。只有她本人一直昂着頭,一副“我沒錯,爲何要道歉”的樣子,毫無屈服之意。
不管宋佳音有多少不是,好歹是上層世家,朱門望族,於情於理,都輪不到一個身份卑微的賤民來管教。何況她用市井之詞辱罵,說得話也極難聽。蘇解語自然也不會替宋佳音跟她道歉,只端莊地站着,禮節性地淡淡回了那些人一禮,道:“無需掛在心上,都散了吧。”
桑祈倒是對這人頗感興趣,暗暗對蓮翩言語了一番,讓她上前打聽一下此人的出身來歷。
蓮翩點點頭,便跟在對方身後走了一段,喚住那人,低聲道:“我家小姐多謝姑娘方纔俠義之舉,小小謝禮,不成敬意。”說着將桑祈方纔交給自己的一塊玉玦遞了上去。
那女子頗感意外,擡眸朝桑祈的方向看了一眼,見着一明麗貌美的姑娘正朝自己微笑,收回視線又看了眼那玉玦,卻沒收下,而是硬聲道:“小女只是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事罷了,無需言謝,姑娘請回吧。”
說完還不忘特地補充一句,“我出身卑賤,也無意與你家小姐結交。”
而後看也沒看蓮翩一眼,大步離去。
好心好意湊上去,卻碰了個大釘子,蓮翩只得無奈地回頭,朝桑祈攤手錶示自己也無能爲力。
被拒絕的桑祈並沒有生氣,撫着脣角,看着那人離去的背影,反覺更加玩味。
思忖之中,聽得蓮翩叫自己,並一直朝自己使眼色。看一眼她,又朝她右側揚揚下巴。便疑惑地朝自己身側看去,發現卓家姑娘和甄明玉已經走遠了,而蘇解語正站在不遠處,似乎在等她。
遂稍加猶豫後,跟了上去。
二人同行,蘇解語先充滿歉意地笑了笑,道:“阿音實在孩子氣,蘭姬先代她賠個不是,還望桑二小姐莫要同她一般見識才好。”
桑祈聳聳肩,無所謂道:“沒事,反正掉水裡的是她,我又沒吃什麼虧。”
約莫着是想起宋佳音那副窘相,覺得不忍卒睹,蘇解語眉梢輕挑,頭疼地搖了搖頭,無奈道:“她在家被驕縱壞了,可能哪天嫁人,方纔能明白自己這性子得改。其間誰說也沒用,還不知道得吃多少教訓。”
桑祈倒覺得,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這病恐怕是好不了了,淡淡笑着,沒有接話。
沉默少時,又聽蘇解語道:“上次沒能送你回府,還一直惦記着,那日可曾平安到家了?”
“嗯。”桑祈把玩着披帛,應道,“還行。素不相識的,也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
“麻煩定然談不上。”蘇解語溫婉地笑着,又沉吟半晌,才輕聲問:“剛纔在山下,聽見你說絲帕的事……”
桑祈一怔,心裡打了個激靈,倒是不好,別是讓人家聽到,誤會了什麼,趕忙解釋:“你可別誤會,我和晏司業完全是清清白白的師生關係……其實,那天回去的時候我遇到點麻煩……”
怕殺人見血的事兒,說出來嚇着人家,桑祈在腦海裡冥思苦想着該怎麼表達這種麻煩,攸忽浮現出宋佳音方纔的模樣,靈臺瞬間清明,打了個響指,道:“就像阿音這種境遇!所以……司業恰好路過,便施捨了個帕子給我。真的只是巧合。”
她一着急,自顧自地說了一堆,一與對方對視,才見蘇解語低眉淺笑,面上並無異色,緩緩低語道:“我也沒誤會什麼……”
“那就好……”桑祈輕咳一聲,這才鬆了口氣,有些尷尬地繼續扯着袖口的一條絲線。
又聽蘇解語道:“平安就好。若是出什麼事,怕是少安也要擔心的。”
擔心麼……呵,桑祈自嘲地搖了搖頭,不予置評。
她倒覺得,那個壞了心腸的人很是樂意看她出醜呢。
二人繼續走了一段路,便至淨靈觀大殿門口。宋佳音正在觀中更衣梳洗,蘇解語要去同她會和,桑祈也要在這裡等蓮翩過來。
告別之際,蘇解語擡步上了一級臺階,似乎忽然又想起什麼,回眸問她:“能否冒昧問一句,那是個什麼樣的帕子?”
“嗯?”桑祈沒有預料到她會問這樣一個問題,微微錯愕後,纔開始蹙眉回想,對那絲帕的刺繡圖案卻是記不太清了,細細思索半天才勉強想起來一些,爲難道:“我只記得很素雅,光滑柔軟……上面的圖案好像有花……有一種淡藍色的鳥……”
蘇解語出言提點道:“青鳥倚梅圖?”
“對!”桑祈一拊掌,用力點了點頭,“青鳥,就是這個。我就說當時還覺得奇怪,印象中帕子上一般都是繡些海棠牡丹,蘭花蝴蝶之類。便是男子所用,也少有繡這種特殊的鳥類,所以有點印象……”
她好不容易想起來,一時興起,多囉嗦了兩句才反應過來蘇解語一直沒出聲,自覺多言,便又住了口,疑道:“怎麼了?蘭姬這麼問,可是有何不妥之處?”
蘇解語低着頭,眸光微動。風拂動她額前的碎髮,看不清眼底顏色。待到桑祈叫了兩遍才反應過來,面色微紅,顯得尷尬,低語道:“沒什麼,就是好奇一下他喜歡的款式圖案……”
原來是這麼回事,旁敲側擊地打聽心上人喜好,又不好直言到來的那些委婉細膩的小心思。
桑祈心下了然,朝她莞爾一笑。
蘇解語便拱手施禮,轉身離去了。
回去的路上,桑祈想了又想,對蓮翩道:“要不咱還是老老實實,按他說的把舊帕子洗洗還回去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