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禧堂。
孫氏正覷眼細看帳冊,一邊聽桂嬤嬤報帳。碧菱站在她身側,拿了紅木雕花柄團扇,正輕緩搖着風。
窗外雲陰壓壓的,落雨前,哪哪都悶着熱。
忽簾子一掀,李嬤嬤萎萎縮縮的挪着步進來,嘴脣蠕蠕,立在牆角蔫頭搭腦的。
孫氏似沒看見她,忽把帳本甩在桂嬤嬤身上,叱道:“去年才支取百兩紋銀修繕祖家墳地,新起墓碑。今年又給我添一筆,你也算是秦府老人了,平日可是薄待你?讓你變着法苛扣我?怎老都老了,連臉皮都不要了?”
桂嬤嬤滿面通紅,屈身從地上拾起帳冊,含辱回話道:“奶奶不知,前兩月祖家鬧水澇,衝平兩座墳,墓碑也栽倒,那邊看園子的才捎信來,說請得還是往年的修匠,繕修費已是按最低的給。”
孫氏冷笑道:“說的動聽,怎旁人的墳都無事,就我們家的給衝了倒了?你同守園子的說,我沒錢給他,一個錢也沒有,讓他自個給修了,否則清明時老太爺回去不高興,我就拉那廝去見官,告他個夥同他人貪污銀兩,看他有幾個膽子與我較勁。”
桂嬤嬤看她橫豎耍潑就是不給,一時也無辦法,忍着氣告辭去了。
孫氏這纔像剛看到李嬤嬤,凜着臉朝碧菱睨說:“瞧瞧誰來了,我真是三催四請才把這祖宗請來了。還不給她看茶上座。”
碧菱正欲移步去斟茶,又聽孫氏道:“方纔在外打簾傳話的丫頭是哪個?”
“是雪櫻。”碧菱退回原地兒。
“給我攆出去。”孫氏咬着牙嗔責:“什麼人都往屋裡放,我不如養只狗兒,見着惡人來且會得吠兩聲,還不用每月頭,涎着臉問我討例銀子。”
李嬤嬤聽得如針扎肉,兩三步至孫氏腿前跪下,磕頭如搗蔥,只求道:“夫人饒命。”
“我還等着誰饒我的命呢。”孫氏氣狠着臉罵:“你比我還本事,都能把人給逼死了。”
“夫人說的打一頓,讓他曉得痛.......!”李嬤嬤吞吞吐吐辯解,她可是全照夫人支招來的,把秦柱打個半死,不肯說就警醒他,要把他那個小兔崽子秦興的腿,也打折。
誰能曉得他就想不開,上吊了哩!
“你有膽再說一遍?”聽着李嬤嬤嘟囔喊冤,孫氏柳眉倒豎,怒極反笑。
碧菱忙幫着斥道:“要死了!李嬤嬤好沒良心,你那啞孫子關夫人什麼事兒!無緣無故被你拖下水,現還被秦興那小王八蛋要挾,出銀子出力安葬他爹,我們夫人才是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哩。趁現事情未鬧大,你還是捲了包袱,愛回哪回哪去吧!”
李嬤嬤聽得趕她走,悄瞅孫氏神色,是無回寰餘地了。
她本也不是個省油的燈,暗默了默,心一橫,擡起老臉耍賴道:“夫人幫我哪裡是善心,你瞧着二房有兒子心裡妒忌,指着我出頭,去抓拿他們錯處哩。現出了事,夫人倒一概不認了!要攆我走也可以,念我在秦府幾十年,又被丟了孫子的份上,你給我一百兩銀子,我這就回去收拾妥當走了。否則我哪也不去,旁人問起來,我只說是夫人叫我這麼做的,那僕子不也是夫人給的麼!”
.........
孫氏歪在榻上,用棗紅繡團花的錦褥把身子裹的嚴嚴實實,她平日裡最受不住熱,這會倒冷得直打擺子。
各房女眷都來探望過,讓她好生歇着,莫理那些閒言碎語,反壞了自個精神。
不管真情假意,那表面的功夫還是做的極圓滑的。
可一旦無人寂靜時,她便把那日,李嬤嬤同自個胡攪蠻纏的場景,不停的回想琢磨,一點一點摳着細節處。
她怎麼也想不通,怎當晚兒,那李嬤嬤就被弄成又聾又瞎的廢人,是何人起的歹毒手段?
初聽僕子急衝衝來報信,她還阿彌陀佛一聲,惡人總有天來收。
哪曾想報官來衙役後,查來查去,倒查到她的身上,碧菱那賤蹄子,把那日她同李嬤嬤爭執的話,一五一十皆說了出來。
這下可好,她走哪裡,無論廊前還是窗下,那些個平日裡點頭哈腰的婆子丫頭,膽都肥壯了,三三兩兩,蠍蠍螫螫湊一堆,不曉得再搬弄着什麼事非。
張口厲聲訓斥,倒也極快散開,只是那面上的神態,到底不如往日恭順了。
她素來驕傲逞強,哪受得住這股子冤氣,一怒之下,腦熱頭痛,眼乜鼻塞,竟是病來如山倒,下不得牀。
陰盛陽缺,易招惹邪魔靈怪,便見有個女子坐在榻沿邊,嬌挺着隆隆的肚兒,眉眼笑的動人,側身看着她說:“來見姐姐一面可真是難,你怎也不去老宅子探我一探,可是忘記去的路了,在東城觀音寺旁的燈草王家衚衕,面闊三間的就是,十分氣派,好找的很。”
孫氏大駭,口舌攪纏道:“可是紅綃?我無意害你,是你自個上吊死的。”
那女子撫撫肚兒,依舊在笑:“妄從前我倆那般好的姐妹情誼,你竟把我名又唸錯了,我是紅翹啊姐姐,我這肚裡的娃可是個男丁,大老爺盼得很呢。“
孫氏含糊着道:”那時我年輕氣盛,與老爺成婚僅冒二年,哪受得住他對你那般的好,你又懷上子嗣,我也是沒辦法子事,事後我也後悔來着,現老爺一房一房的納,我也看淡了,倒希望他能得個男丁,日後可養老送終。“
等了半晌見那女子沉吟不說話,又念道:”你可是來帶我走的麼?我隨你去罷。“
語畢眼前突得一黑,再一亮,竟是睜開眼來,哪裡有什麼人在,房裡孤零零的,就她一個,卻是入了夢魘。
忽聽得簾子響動,有腳步聲由遠及近,以爲是採嫣來伺候她吃藥,心裡頭煩悶,有氣無力道:“這藥吃着無甚作用,讓二叔來替我重寫個藥方子。”
卻未聽得采嫣回話,遂瞥眼望去,一怔,竟是大老爺秦良徑直走了過來,在榻沿邊蹙眉坐下。
孫氏再是要強,終究是個抑仗男人鼻息的女子,又身心俱疲着,頓顯了軟弱,流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