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進了午門,沈澤棠撩袍端帶出得官轎,沈桓撐起青布油傘,默默替他遮擋陰冷的雨絲。
深秋寂夜漫長,且又彤雲密佈,朔風緊起,前路愈發顯得沉黑,有小太監在分發燈籠。
沈桓命侍衛也去挑個來照路,被沈澤棠淡淡阻了。
田姜的不知所蹤,令他思緒暗無天日,心燈不明,那紙糊的紅籠要來又有何用。
皁靴踩在溼漉漉的青磚闊路上,咕吱咕吱作響,寬厚的肩胛透着蕭瑟意,忍不住沉啞問:“沈桓,清風可有捎來消息?”
沈桓回稟:“還在等。”他心裡也很塞,有勁沒處使的感覺實在糟糕。
沈澤棠蹙眉不語,忽見立在漢白玉臺階處的某人疾步而來,待走近,原來是樑國公徐令,他粗着嗓門喊了聲沈二,又頓住,侍衛拎的羊油燈照亮沈澤棠的面龐,徐令吃了一驚:“你臉色怎這般難看,一宿沒睡?”
沈澤棠避過光芒,默然搖頭,徐令湊近他低聲說:“到底怎麼回事?翠香竟傷成那樣,她好歹會些拳腳功夫........”
“吾妻去天寧寺途中遭人劫掠。”沈澤棠打斷他的話,簡短道:“歹徒行事殘戾,手段毒辣,車馬盡毀,隨跟管事及車伕一刀殞命,翠香僥倖逃出,窺見她被擊昏帶走......”他深吸口涼薄的空氣:“已有兩日了。”
徐令面容一凜:“可是徐炳永那老兒......。”
沈澤棠緊盯徐炳永乘八擡大轎,從御道中央大搖大擺走遠,遂搖頭道:“徐首輔有更重要的事做,旁顧無暇,不是他。”
徐令暗忖兩日過去,那田姜的姿色又非平常女子可比,怕是凶多吉少......斜眼睃沈澤棠的神情,他把話還是嚥進肚裡,又問:“你打算怎麼找?”
幾個外放四品官員過來作揖見禮,沈澤棠沉穩地頜首,待寒暄別過後,他才繼續道:“再忍一日,若還無頭緒,吾將率官兵親自捕拿‘鷹天盟’衆刺客,誓要拷問出吾妻的下落來。”
徐令聽得臉色微變,有些遲疑說:“恐是要打草驚蛇.........”這有悖昊王與他們商定的計劃,對沈澤棠來說也過於招搖了。
“已顧不得其它!”沈澤棠擡手輕揉眉間,他平靜的語氣漸起波瀾:“吾再不能失去她......”
徐令默了少頃,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若人手不夠,儘管同我來調借,如還不夠,藍兒亦可幫忙。”
他二人邊說話邊上了臺階,常朝鼓點未捶響,顯見時辰還沒至,進了奉天殿偏房,早有許多官員在此歇息等待。
房中央擺個大銅火盆,堆滿的獸炭正簇簇燃燒,上擱銚子,燉着雨水,咕嘟咕嘟地翻滾。
離火盆最近坐着的是徐炳永,正端盞慢慢吃茶,炭火把他面龐映得通紅髮亮,自有種驕恣跋扈的氣勢令人生畏。
凡入室的官員皆不敢怠慢,上前去給他拜揖,遇到能說上話的,他簡聊兩句,遇到不想搭理的,則眼皮子都不擡一下。
徐令被李光啓拉去說話,沈澤棠走近徐炳永,拱手給他請安,徐炳永這才擡眼看他,目光炯炯道:“長卿剛娶嬌妻,燕爾新婚,雖是蜜裡調油,亦需保重身體,勿要太貪過,瞧你,眼底都泛滿青色。”
衆官員附和着輕笑,沈澤棠喜怒不形於色,也微笑道:“謹遵徐閣老教誨。”
徐炳永指指身側的黃花梨官帽椅:“來坐,外頭風雨交加,吃盞熱茶去去雨氣。”
沈澤棠撩袍依命,一個官員捧來滾滾的茶,他道謝並接過,打量幾眼,面生,舉止也頗拘謹。
“長卿何必與他多言語,不過個外放的官兒。”徐炳永語氣帶着薄蔑,繼而語重心長:“你的性子太溫和,孰輕孰重還不擅去拿捏,現今朝中如秦硯昭這般年輕賢能後輩,大有後浪推前浪之勢,長卿不可掉以輕心啊!”
沈澤棠笑了笑:“徐閣老教訓的是。”
徐炳永不再多說,轉而朝四圍掃視一圈,蹙眉問:“秦尚書現在何處?”
衆人一陣左顧右盼,紛紛讓出條道來,便見秦硯昭疾步過來見禮,連石青絲絨斗篷還未及脫。
“怎來得這般晚?”徐炳永看他擡起臉來,愣了愣笑問:“被哪隻貓兒撓的?怎這般大意。”
沈澤棠吃着茶,聽得這話也朝秦硯昭瞅去,他臉頰上有道指甲尖兒劃破的傷痕,細量過,眸瞳驟然變得幽深莫辨。
秦硯昭將斗篷遞給侍從,勾起微薄脣角,若無其事的樣子:“徐閣老可去問王美兒。”
“你多愛惜她些。”徐炳永淡然誡訓道:“狗急了還會跳牆,更何況是個人。”將喝空的盞兒才擱下,又迅速被斟上熱水。
窗外透進了清光,雨勢卻漸稠密,下的屋檐不停地流水,他忽然詩興大發,笑着建議:“這秋雨簌簌難住,趁朝鼓未響,我們不妨吟詩作賦打發些時光,也給這些外放的官員漲些見識。”
衆人齊聲贊好主意,徐炳永愈發得了意:“吾來做表率。”他拈髯沉思稍許:“暑氣時將薄,蟲聲夜轉稠,江湖經一雨,日月換新秋。”其詩自暗藏野心勃發之意,懂者神色難懂。
恭維過後,便有要在徐首輔面前逞強博臉面的官員,自告奮勇輪流吟誦,皆是十年苦讀文彩風流的科舉進士,倒不乏佼佼之輩。
徐炳永聽得津津有味,忽想起甚麼,朝沈澤棠笑道:“長卿怎能不來一首助興?”
沈澤棠哪有作詩的心思呢,此時卻也推託不得,看着窗外秋霖脈脈,仿若離人眸中落下的淚水,他不禁脫口而吟:“郎如陌上塵,妾似堤邊絮,相見倆悠揚,蹤跡無尋處。”
徐炳永嘖嘖兩聲,道好雖是好,太過悲了。又指着秦硯昭來接續。
秦硯昭冷笑:“逢面撲春風,淚眼零秋雨,過了離別時,還解相思否?”
他話音才落,朝鼓咚咚響起,沉渾厚重之聲響徹雀替飛檐。
衆官員頓時神情肅穆,邊理衣整冠,邊讓出條寬闊的道來,徐炳永撩袍端帶、昂首挺胸走在最前頭,後按秩品等級魚貫而出。
沈澤棠吃完熱茶,不疾不徐的走出房,喚過廊前守候的沈桓,低聲命他:“遣沈容跟着秦硯昭,一刻不離。”
注:詩詞是古人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