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前某日,沈澤棠沐休於府中,由管事引薦一人來,名喚蔣安,四十年紀,五短身材,相貌尋常。
他展開之物不尋常,他說的話更不尋常。
展開的是件破損的青銅器,名喚踏馬飛燕,他坦蕩蕩地說:”鄙人曾是田啓輝的幕僚,嗜賭,于田府滿門抄斬前夜,將此物偷盜出逃,原指望賣銀還賭債,哪知官衙告示天下,追討此物,因無人敢收,數年只得攜它東躲西藏,眼見再如此下去,便是廢銅爛鐵一堆,因聽聞宮中要辦祭神禮,願將此物獻出,並希能把它復還原貌,以彌補自已叛主之愧。“
沈澤棠心如明鏡,蔣安的話有真有假,虛實難辨,雖不知他懷揣甚麼心思,這踏馬飛燕,確是真器。
他做了局,曾見識過馮舜鈺的修補絕技,若她是田家女兒,定不肯將踏馬飛燕假以他人之手,事實確實如此。
一切按他預想的在發生,連馮舜鈺以假取真的戲碼,都不曾逃脫他的掌控。
但蔣安的突然消失,讓沈澤棠着實意外,原道是太子痛下殺手,哪想陳公公卻來送獻寶賞銀。
他了解太子脾性,若做下手腳,是不會再多此一舉的。
沈澤棠皺了皺眉宇,心底忽有念生成,怕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睽睽。
有人以他之局又做新局,或許也是爲打探馮舜鈺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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擡首見舜鈺,犟着性子不肯坐,兀自眉翠含顰,眼汪清潭,咬着紅嘴脣,楚楚又不甘示弱的態。
瞧他給自已惹來怎樣的麻煩呀!
沈澤棠脣邊浮了笑意,端起盞吃茶。
他年紀大了,朝堂的事需要權謀,現還要給這個惹禍精善後,善後也就算罷,她還一臉不領情,看他連眼神都惡狠狠的。
癡活三十載,還無人敢把他沈二爺這般嫌棄過,就這般不招她待見?!
沈澤棠放下茶盞,一錯不錯看着舜鈺,慢慢道:“那獻出踏馬飛燕者名喚蔣安,忽得人就不見,連太子給的賞銀都不要,我遣暗衛四處搜尋皆未果,如此看來他醉翁之意不在銀兩,在明器或你間。想來操縱他之人,絕非泛泛之輩,更需謹慎提防。你偷調踏馬飛燕此舉,我能想出,旁人或許也能猜出,正伺機奪取也未定,不如將明器暫擱置沈府,這裡有侍衛守護,必不會被偷盜或遺落,等我弄清蔣安一夥的意圖,再還你就是。”
沈二爺說的....有道理的....讓她啞口無言,踏馬飛燕放他這裡,是最好不過的選擇。
舜鈺默了默,心一橫硬着聲說:“馮生謝過沈大人考慮周詳,可踏馬飛燕總是我的,我與沈大人並不熟,若大人定要將此物放你這,我......允了就是,不過,你要寫張字據,等此事了結,就須得物歸原主。“
沈澤棠淡淡看她不妥協的樣子,竟還挺有心機的,大理寺沒白待。
有些啼笑皆非,搖搖頭,命管事拿筆墨紙硯來,執筆即書,稍頃遞於她。
舜鈺在心底細念一遍,把未乾的墨漬輕吹了吹,這才小心的折起籠進袖。
小臉又有了光彩,眼睛水汪汪的,已不是淚,上前作揖道:“天色已晚,沈大人也早些歇息,馮生告辭。”
笑吟吟正離開呢,忽得胳膊被隻手攥住,驚訝的欲回首,卻被用力一拽,忍不禁朝後趔趄兩步,抵到了沈二爺的膝。
輕叫了聲,腰肢被他的胳膊圈住,略微用些力,她便坐將在他的腿上。
沈二爺沐洗過,舜鈺鼻息間有淡淡的蘭草味。
她臉頰泛起紅潮,這是第幾次了,怎每次都不警醒,又着了他的道。
強抑住羞惱,咬牙道:”沈二爺請自重,被府中下人看去總不好。“
一擡眼,不知何時,庭裡空蕩蕩的哪有半個人影兒。
回首正對上沈二爺清雋的面容,他彎着脣似笑非笑:”你心滿意足了?嗯?那我們把之前的帳來好好算一算。“
帳?算甚麼帳!舜鈺有些懵懂,不過她現在顧及不得這個:”二爺若有話說,讓我坐去椅上可否?“
臀下的腿健實又熱燙,讓她很不自在。
“不行。”沈二爺果斷的拒絕,聲音很溫和:“帳沒算完,你哪裡都甭想去。”
頓了頓,繼續問:“讓你戌時二刻來,怎亥時才至?”
“與沈大人不熟,怎能隨意上門叨擾,需得深思熟慮而行。”舜鈺撇過頭有些沒好氣。
不熟?!沈二爺眼神有些犀利:“你把酒鍾兒摔碎了,酒灑一地。“
”賠你十個酒鍾兒。“
.......小監生財大氣粗了!
沈二爺笑了笑,語氣愈發輕柔:“你方纔說我卑鄙?....不要臉?!這筆帳我們該怎麼算?“
舜鈺聽得心驚膽顫,骨頭都有些發軟。
其實她哪敢招惹沈二爺,躲都躲不及的,實則是被氣昏了頭,現在冷靜下來,她也很後悔呀!
舜鈺嚥了咽口水,也想不出甚麼法子,索性悶悶道:”你罵回來好了!我讓你罵!“
沈二爺怔了怔,虧她想的出,平素那股聰明靈巧的勁兒,都去哪了?
舜鈺聽得身後沉沉笑意,能感覺他胸膛的震顫。
沈二爺素來沉穩內斂,喜怒不形於色.......有必要笑成這樣嗎?
忽得只覺耳垂被咬了一下,又倏得放開,實在太快,若不是那輕微的溼意,還以爲是自己的臆響。
“沈二爺請自重。”舜鈺很無力,若是從前,她還會引經據典,旁徵博引,望他心起警戒,回頭是岸。
自上次被他拍臀教訓後.......舜鈺嚅了嚅脣,就是卑鄙......就是不要臉。
“你看那月亮。”舜鈺隨沈二爺所指望去,今夜月如銀盆,清輝映照着廣庭,如銀海一般皎潔。
舜鈺蔫蔫的,癟着嘴兒:“我不喜歡月圓夜。”
沈二爺不動聲色的,讓她瘦削的脊背倚近自已寬厚懷裡,她發上散着合歡的香味兒。
“勸君莫似陽關柳,願君只似月常圓,還使共一月、看白首。”沈二爺溫潤的嗓音含幾許暗啞。
舜鈺的思緒有些迷離惝恍,好似回到前世裡,也如今夜月,她狠着心腸,對那人說:“筵席無不散,風情留有餘,廝守百年,白首相對,有何意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