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自宴請後再未出現,舜鈺原還恐他來糾纏,此時倒樂得清靜。
錦榭院裡太監及粗吏也日漸稀鬆,甚門可羅雀,只因那股綿延難聞的燒漆味兒,初聞者總是頭痛惡心有嘔吐意,見舜鈺也不愛使喚他們,自然是能離多遠就多遠。
這倒讓舜鈺放開手腳沒日沒夜的邊修復邊製作,終有一日,她青着眼眶,打量着兩尊氣勢磅礴的踏馬飛燕,從造型材質及漆色,委實難辨真僞,若真要挑剔的話,將兩物擱擺一起細細比對,舜鈺所制的倒底未曾歷過歲月沉澱,缺了幾許蒼勁荒涼的意味。
可那又如何哩,親眼見過踏馬飛燕的、懂鑑賞的人皆被太子殺戮,而餘下的實不足以懼。
她拿起錦布將其中一尊覆蓋包裹,小心擺進竹籃裡。
再走至炕前,目光陰沉沉朝窗牖外凝神,院裡有幾枝梅,幾竿竹,幾株鬆,一隻虎皮貓兒在舔檐尖落下的水滴。
烏油院門敞着,八個太監擡着明黃步輿經過,後跟着一頂銀頂、藍呢四人擡官轎,一晃目,沒了蹤影。
忽然便覺錯了光陰,她茫然不知自已是誰,是那靜待毒發的萋苦皇后,還是那心思厚重的少年監生呢。
將酸澀的眼眸閉了閉,再慢慢睜開,真好,沒有漫天飛雪狂曳,那溼漉漉的青石板徑,是被寒雨浸洇而至。
廊上幾盞紅燈籠被夜風吹的晃盪蕩,院牆外三鼓敲過,已是子時,粉牆外有侍衛皮靴踩踏聲,遠遠的來,又遠遠的去。
時不可待,她換上墨黑直裰,用布罩住頭臉,拎起籃子,出得門去,院裡安靜冷清的很,偶有粗吏房中傳出幾句夢囈、或幾聲呼嚕。
推門而出,守夜的侍衛巡邏去了,他們走一圈後,會躲至屋裡吃口薄酒驅雨氣,一時半會難回。
舜鈺不曾打傘,更不敢拎紅籠照路,那狹長夾道陰森森的,一眼望不盡前路。
這夾道已來去幾次,卻皆不如今日令她緊張,是否功敗垂成,便再此一舉了。
舜鈺深吸口氣,雨勢漸狂,冰涼溼意爬滿臉,她沿着房牆貼邊走,眼睫模糊又似清明。
忽得有頂四人擡的轎子吱噶吱噶近前,那轎子可精緻,垂珠銀頂,天青重沿,轎子布銷金走水,隨着步移簇簇靈動。裡頭的人兒掀起簾子朝外看,旁跟着的芳沐姑姑低稟道:“皇后娘娘毋庸焦慮,錦榭院自有它的妙處,雖位置偏僻些,勝在院房格局好,又清靜,且這有門直通街外,娘娘進出方便,免得招旁的妃嬪娘娘眼,又說些不堪的話惹您生氣。”
“可是皇上教你這麼跟本宮說的?”轎里人冷淡的問。
“.......皇上自然是爲娘娘好。“那芳沐姑姑話說的也薄涼:”今後娘娘來往沈閣老府上,也不是兩三日的事,避人耳目總是應該........“
簾子刷啦啦蕩下,芳沐姑姑這才抻直腰板,隨轎緊跟慢走。路過舜鈺身邊,視線掃她一眼又收回,之前恭謹神情已變得滿臉鄙蔑。
舜鈺用衣袖使勁抹把眼睛,鬼魅影兒一恍而逝,除去風雨蕭瑟、夾道冷寂,唯有她遺世而獨立。
這該死的太子府,皆是躲避不開的深宅舊夢,不得安息的魂魄滿腔怨念,轉首輒身間便生生的把她抓纏。
送走這尊明器,她便要儘快離開此處,這裡的空氣皆是糜爛陰黯的味兒,她怕再呆下去........。
才正想着,竟聽得身後遠處有響動,舜鈺大吃一驚,竟是想甚麼來甚麼。
她回首而望,雨夜愈發沉黑,看不清人來多寡,影影綽綽的,數個紅籠微光,忽高忽低,忽左忽右搖擺。
不知是何原因,巡夜的侍衛走了又重回。
一條南北通的夾道,無旁支曲徑,兩邊粉牆皆高巍不得攀爬,她只得悶頭往前跑,卻又聽得身後隱隱傳來叱喝:“前頭誰在那裡?“又是一陣腳步凌亂的追趕聲。
舜鈺只得停將下來苦笑,很多事籌謀的再縝密周詳,卻總礙不過天意,天意至此,真是一點法子都沒有。
恰也至此時,卻聽得有人驚慌地高喊:”有刺客——!“
正朝舜鈺逼近的巡夜侍衛停將下來靜待,又聽得忽喇喇的騷動,再不躊躇,朝她相反方向迅速奔去。
舜鈺訝然不已,一切反轉太快,卻也無暇多思,只拼命朝通街門跑。
待她氣喘吁吁的抽掉門閂推開,正瞧到梅遜蹲着在磕瓜子,等許久,已是滿地的瓜子皮。
舜鈺把籃子塞他懷裡,只簡短快速道帶回去,即復進門內重掩,聽得上門閂咕嚕一聲,便再無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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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府佔了二條街道,各門皆有人把守,唯這寶慶衚衕口的門前,空空如也,似個被遺忘的角落。
田叔曾就此想不通,梅遜就告訴他,這門進去是座廢宅院,死過一個老太妃,她的魂魄時常在夾道中孤獨遊走,有她在此鎮門,還怕誰敢來此放肆。
田叔看看他,梅遜是個心思單純的孩子,何時也學會編瞎話了!
有一日,這門邊忽然擺起一個賣餛飩雞的小攤子,駝背老頭負責熬雞湯煮餛飩,無事就咿呀的拉胡琴;少年則端桌擺凳洗碗抹筷,幹些瑣碎雜事。
他們似乎不會做生意,總是一鼓起開始營業,五鼓天微亮即收攤。
營業時城裡的人才入夢鄉,待天明睡眼惺鬆的,想吃碗熱騰騰的餛飩雞時,他們卻走人了。
他們就不是來做生意的,不在衚衕兩頭人多處招攬,竟選在衚衕中央,黑漆漆的掛盞昏黃油燈,一碗餛飩雞而已,四處皆有賣的,味道也鮮美,又何必再去多走那數十步路。
誰能想到呢,竟真的有人不在乎多走那數十步。
每晚交鼓響起,就三兩來幾人,有年輕人,亦有同駝背老頭相仿年紀的,往半新不舊的桌椅前一坐,要吃大碗的餛飩雞,加許多鮮紅的辣椒,唏哩呼啦吃完,擱下錢就走,絲毫不多耽擱。
田叔曾無聊時悄指給梅遜看,那穿直裰白麪文淨書生,武功底子可不弱,那收帳掌櫃打扮的短胖老頭,甭看笑眯眯的,手裡的算盤能殺人。
梅遜頜首敷衍的嗯聲,你說是就是吧,誰讓你也會武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