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很沉寂,橙蒙燭火印得窗外暮色昏昏,有秋螢一點飛過,雨滴枝梢的篩篩聲愈發密織。
沈二爺靜聽沈桓低聲稟話:“馮司吏名喚馮淵,在縣衙中是個謄抄文書的小吏,月俸三石米,得三百八十錢。除長子馮舜鈺外,膝下還有一子,去年又生一女,其妻劉氏靠漿洗縫織貼補家用,另秦仲與馮淵是連襟,每年也會捎人送銀兩或糧食等物。馮舜鈺螢窗雪案數載,成滿腹錦繡,府學師從大儒方先生,後院試得案首、獲廩生之名。“
沈桓頓了頓,見沈二爺眉微蹙,心裡一蹬,忙又道:“馮舜鈺原養在肅州朝南百十里處,一個喚沉香鎮的村子,同馮淵的岳母生活,五年前他岳母染疾病逝,馮舜鈺才得重回肅州馮家。聽鄰里街坊說,這馮舜鈺性子古怪,整日裡窩在房中不出,難得見其一面。且他長得膚白水目朱脣,馮司吏一家卻膚色漆黑,眉目粗糙,是半點不像,便有傳言鵲起,或許是秦院使偷養在他家的子嗣也不定,某次有人欺辱馮司吏,當面把他取笑,聽聞老實人發了驢勁,把那人揍的三日不下牀........。“
沈桓說不下去了,他直覺沈二應不愛聽這些。
半晌聽沈二爺沉吟問:“可去沉香鎮查過?”
沈桓頜首道:“在那待過數日,雖說是個村子卻只有六七戶人家,每戶相隔甚遠,雖雞犬相聞,卻老死不相往來,不曾查出什麼。”
沈二爺朝後倚在椅上,微闔雙目,默了默才平靜道:“你退下罷,讓徐涇二刻後進房來。”
沈桓不敢再叨擾,作揖轉身離去。
這個局做的簡直天衣無縫,真是讓人查無可查。
馮舜鈺卻忘了,天衣無縫做到極致,便是欲蓋彌彰,反更令人生疑竇。
沈二爺站起身至窗前,秋意涼薄生煙,直往人懷深處鑽去,他深深籲口氣。
他知道馮舜鈺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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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舜鈺綰淡藍儒巾,着簇新青布襴衫至布政司衙門口,已有百十名新中舉人,烏壓壓佔了半條街道。
昨落了後夜雨,衙前青石板路溼漉漉的,秋苔滋生斑駁,有人不慎跌了跤,好心情頓跌去一半兒。
舜鈺穿着黑底白邊皁靴,慢慢走的小心,魏勳此次秋闈也新中舉人,與幾監生從她身邊嘻笑過。
“恭喜鳳九高中解元。果然身懷長物者,皆不是凡人。“魏勳假模假勢的朝舜鈺拱手,旁的人擠眉弄眼等好戲。
舜鈺若無其事的裝傻:”也恭祝魏兄得一百三十五名中舉人。“
一共中舉的就一百三十五名........。
周圍聽入耳中的人,哧哧低笑起來,魏勳臉色忽紅忽白,好不羞愧,倒是他身邊的張步巖,跳出來說:”這有何可笑的?榜首是舉人,榜末亦是舉人,無甚麼差別。區區秋闈而已,何必太過在意。“
這個見風使舵,趨炎附勢的小人。舜鈺打心眼裡鄙蔑他,神情更爲冷淡。
恰也有慕她才能的舉子們圍簇過來作揖寒暄,遂不再將張步巖等人搭理。
魏勳瞧着舜鈺遠去,心中嫉恨難忍,一把拉過張步巖,劈頭問:”你與馮舜鈺同鄉同窗,可曾同溷廁,見過他那長物沒?“
“這倒不曾。”張步巖惴惴答,他素日裡只知勤奮苦讀,豈會去幹窺同窗濁物此般勾當。
魏勳拍手恨道:“只怕他那長物徒背了虛名。今在衆人前,膽敢另我難堪,我必讓他身敗名裂。”
轉頭問僕子:”京城裡誰畫春畫兒最得意?“
那僕子忙笑稟:“自然是春申畫館裡的唐六公子,只是請他畫春畫兒,卻是索資不菲,並且.......!”
他湊近魏勳耳邊,低聲嘀咕,張步巖在旁側,聽得白了臉。
那唐六公子最喜畫天賦異稟的男子,完後再給灌一嘴子媚藥,必要把那長物獨享一番。
魏勳陰狠着臉笑了:“就他了!你幫我同他約個時辰,我要國子監人手一份馮舜鈺的春畫兒。”
正這當口,忽聽遠處鑼鼓鏗鏘,數十錦衣衛由遠而近,分列布政司正門兩側,一溜長遠,最前是一頂明黃大轎,後隨八九頂官轎而來。
此時正門已大開,衙署官吏及衆新中舉人跪迎,轎停下,指揮使掀起簾子,太子朱煜從明黃轎中出,把衆人顏面掃過,端嚴着面龐做老成狀。
舜鈺躲在不起眼角落,暗忖他怎會來鹿鳴宴,但願他那日看榜時,並未把自已認出。忽又見第二頂轎停,從銀頂青檐黑帷大轎中,出來一高官,撩袍端帶,高大清梧,面容清潤,微帶溫和笑意。
那人真是奇怪呢!
看着那麼儒雅溫善,你被吸引着靠近他時,才發覺他竟是如此不易親近,你若再強求,他會倏得翻了臉,冷漠威嚴之勢會迫你退避三舍。
舜鈺模糊的想,她若朝堂歷事,定要躲沈二爺遠遠的,那般心機深沉的性子,她其實很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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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頭的官員陸續出,皆是此次秋闈的考官、監臨、提調等簾內外官,簇擁着太子及沈澤棠先行進入衙署內,後跟邀請來的夙儒,再纔是全體新中舉人。
舜鈺行在其中,繞過照壁,穿園過道,終在政事堂停下。
遠望堂內各官已坐好,太子與沈澤棠居中面朝外坐,副考居左,監臨居右,其它官吏則順次左右下坐。
衆舉子上前先行跪拜主考官,後依次朝監臨、提調、監試等官行四拜禮,再給場內執事等官員及邀請來的夙儒行兩拜禮。待所有禮成,退避一旁,衙吏及侍從手腳麻利的擺桌端椅。
趁這當兒,提學官匆匆至衆舉子跟前,手裡拿着黃箋喊道:“第一名馮舜鈺,國子監生;第二名王崇、曹縣學生;第三名張嵎,銅城縣學生;第四名邊睿、德州學生;第五名夏諾;臨城學生,請此五魁坐堂上首排。”
舜鈺在衆人豔羨目光中走出,身後隨四舉子,由提學官引領坐首排中間。
她坐定一擡眼兒,即見太子朱煜目光灼灼盯着自個看,而沈澤棠,正端起茶盞慢慢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