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孝與愛
“以孝道治天下”絕對沒有錯,而且“孝道”是中國文化的特徵。
以孝道治天下的家庭教育
從中國歷史文化來講,自漢文帝、景帝以後,“以孝道治天下”的教育精神,便已逐漸奠定基礎。而漢武帝時代選舉制度興起以後,社會風氣更加註重品德。所謂“賢、良、方、正”之士的選拔,促使政府與民間社會,自然而然注重家庭教育,以人格培養爲其重心。到了魏文帝以後,竭力提倡孝道,由此使得歷代帝王在政治思想和政治措施上,形成了“聖朝以孝治天下”的名訓和準繩。然而“孝道”是宗法社會氏族中心的家庭教育的標準,它有時與國家觀念或忠君思想,不能兩全其美。唐代以後,爲求“忠孝”思想的統一,便將《孝經》和“大孝於天下”的精神調和貫串,而產生過去中國文化思想上的名言:“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的定訓。
“以孝道治天下”絕對沒有錯,而且“孝道”是中國文化的特徵。但是在近代三百年來,中國文化的“孝道”卻在歷史政治上出現了正反兩次的鉅變。這正如莊子所說:“一般人爲了提防扒手與偷竊,一定把東西封鎖起來,這是世俗人共通的知識。但是大盜們來了,便挑起箱子,擡走櫃子,而唯恐你封鎖得不牢固,以致有所散失。”天下事有如此難料的變化,人心思想的邪正,有如此不定的反覆,如果不好學深思地深入文化哲學的堂奧,豈能深切瞭解一種文化思想的利弊。
所謂“以孝道治天下”的正變,便是清兵入關以後,康熙運用“以孝道治天下”的政策。誰能相信清兵入關,只以三部書就統治了四萬萬人口的中國呢!相傳愛新覺羅氏入關前後,要滿族子弟,只要熟讀一部《三國演義》,便知兵法。到了康熙登位以後,在政治思想上,就採用“內用黃老,外示儒術”的秘訣。他要滿族的王公大臣,必須熟讀《老子》。後來又提倡《孝經》,極力揭示“聖朝以孝治天下”的古訓。把《孝經》配合他的“聖諭廣訓”,規定在鄉的秀才或族長們,在每月的初一、十五,必須講解誦讀以規訓子弟。老實說,康熙把中國文化“孝道”的特徵,深入到民間社會和家庭方面去,這是他的一大德政,也是他奠定大清政權的一項最有效的措施。但相反地講,他利用了“孝道”做爲統治的權術,他用“孝道治天下”的辦法,對付了關西大儒李二曲的不合作主義;同時又採用漢代地方選舉“賢、良、方、正”的辦法,而開了“博學鴻詞”的特科,網羅了反清的遺臣和志士,因此而使顧亭林等無所能爲。試想:人人都須作孝子順
孫,家家都要孫賢子孝,還有誰家的父母肯叫自己的子女去爲反清復明而造反殺頭呢?然而無論康熙“聖朝以孝治天下”的措施是德政,或是權術的運用,此舉可說是“孝道”思想在近三百年來的正變。
東西文化的“愛”和“孝”
正變也罷,反變也罷,歷史文化的演變,終歸要成爲過去的陳跡。但處在歷史夾縫時代中的我們,內遭古今未有的鉅變,外受西方思想風氣的壓力,仍然想要講究“孝道”而談家庭教育,恐怕未必能夠盡遂人意。
近半個世紀以來的中國思想,並不須要過分急於全盤西化或半西化。事實上,一般的思想大體都已洋化。單從教育方面來講,無論是家庭教育或學校教育,乃至社會人心的觀念,都以西方文化教育思想中“愛”的教育爲重心。儘管有人作調和論者,獨如運用八卦的“納甲”方式,解釋“愛”與孔子所說的“仁”是同樣的意義。但言“仁”者自論其“仁”,主張“愛”者還自講其“愛”。“上帝愛世人”和“我愛你”、“父母愛子女”、“師長愛學生”,一片模糊,統統進入混淆不清、“一以貫之”的籠統觀念。其實,這許多“愛”的概念,各有各的範疇,各有各的內涵,各有各的心理作用。唯有真能知“仁”的智者,纔可“知其方”矣。無論在美國、在歐洲,父母對子女的“愛”的教育,自有他的文化思想的習慣和範圍,並非一味的“溺愛”。他以“愛”爲中心,培養後一代各自獨立奮鬥的精神。並不像我們“拿到雞毛當令箭”,因此而產生新式家庭教育,一味地變成“溺愛”和“亂愛”爲能事。這是作爲現代中國家庭主體的父母們,必須重新檢討的地方。
與此相對的,作爲現代子女的中國青少年們,對於固有傳統的“孝道”,必須瞭解它便是“愛”的延伸,和“愛”的反應。因爲大家只從表面去看西方的文化,只看見他們做父母的對子女盡心盡力地付出“愛”,並沒有像中國人一樣抱着“養兒防老,積穀防饑”的心理和目的。所以他們的老年父母,老無所歸,“不亡以待盡”地伶仃彳亍以等死的情景,觸目皆是。其實,這是西方文化制度和社會習慣上的最大漏洞,並非是西方人在根本的人性上就缺乏“孝”心、缺乏“愛”父母之心。據我所知以及所接觸到的歐、美人士,當然包括青年人,他們思念父母之情,絕不亞於東方的“孝”心。他們在談話中,也時常流露出思歸與惦念父母家人的情懷。最近有一位法國學生,回國以後來信向我訴說,因爲老年父母有意見,鬧離婚,使他內心有無比的痛苦,他因此而生了嚴重的腸胃病。誰說在西
方文化的教育之下,便缺乏了“孝心”?只能說他們缺乏了“孝道”的具體精神和制度而已。
由此可知“孝”便是“愛”的延伸,也便是“愛”的反應。誠然,過去有些孔家店的店員——後世的儒者們,錯解“孝道”,強調“孝道”的理論,將“天下無不是之父母”,認爲是千古不移的定律。其實,早在周、秦以前的思想,在《易經》的“蠱卦”中,便已隱約指出天下有不是的“父母”。所以“蠱卦”的“爻辭”上,便有“幹父之蠱”、“幹母之蠱”的觀念。但做父母的,雖然被蠱惑而有不是的事,但在子女的立場來說,仍然需要以最大的“愛”心而爲父母斡旋過錯。所以孔子也說:“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但是後世以訛傳訛,或語焉不詳,便把“天下無不是之父母”的觀念,變成了鐵定如律令的誡條。
同時做父母的,更要了解中國文化的“孝道”思想,並非只是單面的要求,它是相互的情愛。“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這是必然的因果律。孔子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道理,每句下面那個重複字,都是假借作爲動詞來讀。用現代觀念來說,就是:倘使父母不成其爲父母,或父母沒有盡到做父母之“愛”的責任,只是單方面要求子女來盡“孝”,那也是不合理的。其餘各句的觀念,依此類推,同一道理,當然不必重複細說。
現在我們不厭其煩地反覆討論了傳統觀念中家庭教育思想的概略,既不是否定以“孝道”作中心的家庭教育的價值,也不是接受從“愛”的教育出發的便是真理。現在我們所講的目的,只是說明我們這一代對於家庭思想,與家庭教育方式,大多數都處在東西文化交流撞激的夾縫裡,正在新舊觀念混淆不清的矛盾現象中發生偏差。尤其是一般新式家庭的父母,外受西方文化生活方式的皮毛影響,對歐、美家庭教育方式一知半解的崇洋心理的作祟,於是將錯就錯地仿照那些外國電影,而將不中不西的洋盤思想,奉爲金科玉律。但在骨子裡,又潛伏着傳統文化思想的血液,“望子成龍”與“光耀門楣”的觀念,並未完全拋卻。於是便造成此時此地,在家庭教育方面,產生了問題兒童和問題青少年的事件。結果,不是怨天,便是尤人。再不然,便埋怨到學校教育和社會教育錯誤,自己好像置身事外,一無過錯似的。其實,要講我們青少年的思想與心理問題,就必須正本清源地從家庭教育的檢討開始,而不能將一切過錯,都由我們後代的子女去負擔。
(南懷瑾著《亦新亦舊的一代》,復旦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