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格慘敗而歸,不得不選擇直接撤往北京。
但明軍此前已經遲滯拖延了他那麼久,吳三桂、姜瓖和李輔明三路偏師差不多都機動到位了,當然不會放他全身而退。
於是,臘月十一這天,豪格剛剛從邯鄲撤兵北歸,剛攻克沙河縣不久的吳三桂,就前來截擊。
豪格也是氣不打一處來,心說老子幹不過張煌言還幹不過你吳三桂麼?吳三桂手下雖然也是百戰精銳老兵,但關寧軍的規模擺在那兒,這些年也一直沒有得到多少像樣的補充。
在豪格眼裡,前幾年他跟吳三桂對峙,吳三桂完全是仗着關中地理的閉塞,才勉強守住的。要是吳三桂敢跟他明車明馬正面野戰,早就被他揍趴下了。
而當時豪格手中也就一兩個旗的戰力,現在雖然遭遇了明軍重創,但他手頭掌握的好歹是大清的傾國之兵,還能拿不下吳三桂?
於是出於不信邪的心態,豪格跟吳三桂還是在邯鄲以北、沙河縣以南的洺水滏水流域,爆發了一場突圍野戰。
當時吳三桂的關寧軍在洺水以南、滏水以北設防攔截。
由於沙河、邢臺等地已經被明軍佔領,所以豪格的撤軍路線必須從鉅鹿澤以東繞行,經鉅鹿縣、冀縣北撤,沒法走鉅鹿澤以西、貼着太行山那條路。
面對吳三桂的攔截,豪格只能選擇要麼直接突破吳三桂,要麼就得多渡兩次滏水。
考慮到他手頭還有十幾萬大軍,反覆渡河會非常耽誤時間,可能會給後面的張煌言追擊的機會,於是豪格就選擇了正面突破。
兩軍從曲周縣一路廝殺到雞澤縣,吳三桂也是且戰且退,但始終沒有崩潰。
這一帶的地形被洺水和滏水夾束,比較逼仄,東西戰場寬度還不到二十里,不便於大軍展開迂迴,所以豪格兵馬雖多,卻也沒有快速繞後的機會,這才讓吳三桂可以節節抵抗。
雙方廝殺拖延約兩日,各自傷亡數千至萬餘人,可謂是兩敗俱傷。但戰爭持續到這一刻,天下漢人都知道大明肯定翻盤了,援軍隨時會來,所以士氣旺盛。吳三桂的部隊,頂着傷亡也能保持不潰。
另一方面,吳三桂如今的兵力,也不再是豪格當初以爲的那點實力了,自從吳三桂正式重歸大明,南京朝廷也是把原本割據過關中、後來去漢中投奔方孔炤的原李自成舊部郝搖旗部,也陸續撥給了吳三桂讓其補充兵力。
之所以只給吳三桂補李自成農民軍的舊部,也是朱樹人考慮到吳三桂這人歷史上畢竟反覆無常,如果真給他一線明軍的優良裝備,也擔心他將來尾大不掉,再次圖謀爲遼西將門重建勢力。
相比之下,把李自成舊部撥給吳三桂,就沒那麼心疼了,反正是讓他們打消耗。如果確實能立功證明自己,再給更好的嫡系待遇也不遲。
所以,豪格就是跟吳三桂的人還有郝搖旗的原闖軍舊部互相消耗了一波,最終被張煌言派出的黃得功、李定國追上。
各方從雞澤到鉅鹿,連戰數場,最後豪格不得不再次選擇放棄重傷員和一部分機動較慢的部隊殿後,自己率領主力高速突圍。
其間具體戰況,倒是沒什麼可多贅述的——無非是此前內黃之戰後,豪格雖損兵十萬,但他在邯鄲、大名等處還有十萬駐軍並未參加內黃決戰,這些部隊是填線的,機動性也不太行。
但豪格要放棄邯鄲、大名北歸,這些二線部隊缺乏馬匹,行軍肯定比較慢,才拖累了全軍一起行動的速度。
現在被張煌言、吳三桂夾擊,他只好本着“這些走得慢的部隊與其白送,讓他們以漢人身份投敵,還不如在鉅鹿這片野戰戰場上消耗掉,讓張煌言漢人殺漢人多殺一點,滿人就能多賺一點,將來減輕壓力”。
所以,這場鉅鹿之戰中,豪格一改此前內黃之戰讓滿八旗主力孤注一擲硬拼的姿態,幾乎沒有再動用滿人騎兵,都是催逼着綠營跟明軍耗命,包括之前跟吳三桂、郝搖旗消耗時也是如此。
可惜,仗打到了這一步,那些沒參加內黃戰役的二線填防線綠營,也不會真的等死,故而士氣極爲低落。
一開始跟吳三桂打那幾天,仗着我衆敵寡,還能死命消耗,到了張煌言派的明軍主力抵達後,僅僅兩天,斷後部隊就陸續崩潰了。
七八萬二線綠營爲主的清軍炮灰部隊,只有兩三萬人爲他大清死傷,剩下不是逃散就是投降。
此輪戰役開始前,豪格帶了二十七八萬人的清軍,到內黃決戰前只剩二十六萬,
內黃決戰打完後大約只剩十七萬。跟吳三桂消耗那幾日,還剩十五六萬。
最後張煌言派明軍主力又追上來,打完這場鉅鹿圍殲戰,豪格的總兵力終於銳減至八萬多。
也就是說,從十月份開始的三個月時間裡,豪格丟掉了二十萬人馬,其中三萬滿人,兩萬蒙古人,還有十五萬漢人武裝。
一個軍事政權到了最後臨近崩盤的時候,削弱起來就是那麼迅捷,如同雪崩。
……
漢人綠營雖然最終被豪格全部送掉了,但是在這個過程中,這些綠營還是很好地完成了拖延時間的任務。
畢竟就算是十萬頭豬讓明軍抓,也要抓很久。這些綠營也是人心參差不齊,無法做到幾萬人整齊劃一成建制投降,都是被打崩後零零散散各自投降,加起來可不得拖住明軍十天半個月的。
再加上明軍要逐次進攻、收復河北各縣,每一處統治重建時,都會亂一把,有無數土匪山賊流寇冒出來,很多就是潰散後各自求生的原綠營舊部。
部分城池也還有清軍死硬固守,需要花點時間攻克。
所以明軍的推進會非常慢,需要穩紮穩打肅清後方和側翼,註定無法在隆武五年年底前趕到北京了。
臘月十七,明軍克鉅鹿,臘月二十五,克冀縣,臘月二十九,克衡水。
就在這種紛亂的局面下,歷史的車輪終於悄然轉入了隆武六年正月。
正月上旬,明軍分進合擊,開始蠶食保定、河間二府,這已經是跟北京所在的順天府接壤的兩座州府了。
按照明軍的推進速度,最快可以在保定城內過隆武六年的元宵節,最晚也可以確保在正月下旬克服這兩座府城。
與此同時,海路的鎮海侯張名振,也多路開花,又開闢了一處戰場。在元宵節前幾天,在天津衛武裝登錄,先攻下大沽口,隨後直撲天津三衛。
看到各路明軍形勢都一片大好,在後方統籌全局的朱樹人,當然也不會錯過這個樹立威望的機會。此前內黃縣、鉅鹿縣的兩場決戰,他沒有親自參與指揮。
但最後北京的攻城戰,以及入城式,他肯定是要親自參加的,以免屬下將領功高震主。
這也是爲了保護手下人,得一份君臣相得的長遠富貴。
所以從隆武六年的正月初三,在大名縣過完新年後,朱樹人就再次親自帶領親衛北上巡視督師。於元宵節抵達了保定府,並趕上了親自督戰保定城的攻城戰。
明軍士氣如虹,重炮蝟集,百炮齊鳴之下,估計保定城也撐不了幾天。
……
明軍迅勐推進的同時,於前一年年底匆匆趕回北京城的豪格,這個新年卻是過得無比煎熬。
偏偏他還得做出一些艱難的決定,一些註定會“喪權辱國”的決定。
比如,放棄北京。
仗打到了這一步,不光豪格心裡清楚,其實其他滿清高層也都清楚,北京肯定是沒法守的,守了也沒意義,只會讓數萬滿人精銳被明軍甕中捉鱉全部殺光,還不如逃到大草原或者白山黑水密林中,以圖存續。
但放棄北京的決策讓誰來做呢?
豪格原本是打算回北京後,就把一直拖而未決的奸後布木布泰處置掉的,但如今他卻不得不面對一個難題:如果處置了奸後布木布泰,卻不廢掉小皇帝福臨、由他登基,那麼他肯定要擔心皇帝是否會隨時引爆,爲了殺母之仇找他麻煩。
但是,要是弄掉了小皇帝,他豪格登基之後,第一個命令就是放棄北京,出關逃亡,那他的統治威望也就徹底淪喪了。
思前想後,豪格只能再次找來漢官代表洪承疇,讓他想個辦法——說來這洪承疇也是命大,在內黃之戰前夕,他給張煌言通風報信,居然時隔一個月後,還沒穿幫,豪格也不知道是他和祖大壽泄露的軍機,現在還在找洪承疇問計。
洪承疇也是度日如年,這種隨時有可能穿幫被殺的日子,他是一點都不想過了,被豪格問到,他就隨便破罐子破摔地籌劃:
不如且留小皇帝,下達放棄北京的旨意,等到了關外,再徐徐圖之。
豪格想來想去,也沒更好的辦法,就逮着洪承疇問了最後一個重點:“多爾袞在世時,沒能幫着大清固守疆土,孤攝政以來,一樣沒能做到。如今還憑什麼讓大軍在撤出關外的時候,依然對孤的號令唯命是從?”
洪承疇沉默,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豪格便自說自話:“既然北京城都要放棄了,孤下令允許滿人縱兵大掠,人人得一注富貴,八旗子弟能不能對孤死心塌地?至少死心塌地一年半載也好。”
洪承疇大驚:“王爺……這北京城內,還有數十萬生靈,都是衣冠人士,而且當初我大清王師抵達時,北京士庶皆未抵抗,乃是心悅誠服歸順的,豈能……這是要徹底失盡天下民心的啊!”
豪格:“汝莫非也有二心了?失天下漢人民心又如何,孤本來就要徹底放棄了!”
……
在豪格的一意孤行之下,隆武六年的正月上旬,北京城內就發生了接連數次變故。
首先是正月初五這天,豪格終於以翻舊賬的形式,宣稱找到了證據,說去年病故的先帝正室哲哲,也是正牌太后,是被其侄女、僞後布木布泰所毒害殺死。
北京宮廷一時大亂,各旗也被迫再次面臨站隊內訌。但豪格通過暗示各旗實權將領,說是奸後布木布泰把持幼主、捨不得姘夫多爾袞當年入關決策的果實,所以要讓大家都跟北京城陪葬。
只有奸後死了,幼主纔會下旨放棄北京,迴歸關外。
爲了大夥兒的活命,幾個主要旗的實權將領,全部選擇了站在豪格這邊。而鄭親王濟爾哈朗,到了這一刻,也被豪格栽贓,說他也是當初立主入關、黨附多爾袞以圖富貴,如今鼓勵奸後布木布泰堅守的,他也有份——
否則布木布泰一介女流,沒有外朝的信息來源,不可能自己做出決策,就算決策的本心是自發的,也得找外朝輔政重臣商議,得到首肯,纔會堅定她這麼做的信心。
北京城內,終於發生了最後一次內訌。
正月初八這天,皇宮再次爆發了血戰,布木布泰和濟爾哈朗被處決,八旗兵丁又死傷了數千之多,豪格纔算是徹底誅絕了全部實權政敵。
正月十一,豪格以小皇帝福臨的名義,下令京城各軍北撤退往關外,府庫錢糧即日起運,同時讓外圍炮灰各軍頂住明軍拖延時間。畢竟明軍還隔着兩個府呢,也不可能飛過來。
府庫金銀綢緞這些貴重品運出京城後,剩下的粗重錢糧運起來比較慢,豪格估計也沒法全部運光。就打算把有限的運力全用在刀刃上,多運金銀珠寶綢緞,少運銅錢糧食。
既然府庫金銀珠寶運完了,那就開始找民間金銀珠寶下手。
正月十三,豪格下令剩餘滿人縱兵大掠,北京城內三日不封刀,同時天津、保定河間等地也可以隨意縱兵大掠打草谷。
同樣還在清軍控制之下的宣府、延慶、懷來等地,也是一樣處理,尤其是要爆搶張家口的富商——
在滿清入關後,張家口和大同等地的“八大蝗商”,也就是當年明朝統治時期,就幫着滿人私販違禁物資、幫滿人搞到鋼鐵火藥等物的漢奸商人,就已經洗白公開了身份了。比如着名晉商範永鬥家族。
當時清廷也是覺得已經坐穩了江山,所以對於資助他們的漢奸身份沒必要再藏着掖着,就該給他們賜匾賜名、光宗耀祖。
誰知如今明軍反推回來了,這些漢奸的身份已經曝光,如果留在明地肯定也會被明廷清算、抄沒其家產,清廷也不可能再利用這些已經暴露的漢奸將來再私販鹽鐵火藥。
既然這些人已徹底失去利用價值和利用可能性,那留給明軍抄家還不如清軍自己搶。
至於因此徹底失去漢人人心、讓漢人知道滿人連自己養的走狗都會肥了殺來吃肉、導致將來沒人再敢爲韃子賣命,這已經不是豪格需要考慮的了。
他現在要的,是在最後一錘子買賣中把利益最大化!以後不做生意了!
用博弈論的術語來講,這就是一次性博弈,不是重複博弈。
於是乎,範永鬥等八大晉商家族,也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了。好不容易暗中當漢奸謀利賺起千萬家財、剛剛洗白身份光宗耀祖了六年,結果遇上主子要撤退回關外,直接把八大晉商家族統統抓了,家產全部洗劫,敢有反抗就直接格殺。
豪格唯一保留的人性,倒是並未直接下令把八大晉商家族肉體消滅,他要的只是搶走金銀珠寶綢緞茶葉,沒想要他們的性命。
這八大家族的狗命,就留給吳三桂姜瓖的山西明軍、將來收復大同張家口等地時,再來查捕斬殺好了。
……
豪格不管不顧放棄北京城、胡亂燒殺搶掠臨走撈一票的消息,當然也很快被明軍得知了。
消息傳到保定,是元宵節後兩天。
朱樹人得知後,也顧不上穩紮穩打先攻破保定和天津了,直接要求黃得功和朱文禎以明軍大部分騎兵主力,北上追趕,以儘快驅逐清軍、減少損失。
雖然黃得功和朱文禎的騎兵兵力,還不足以跟滿人剩下的全部主力抗衡,但朱樹人很清楚,豪格已經開始分批撤退,不會把全部戰兵都留在後面等着運輸財物的。
黃得功和朱文禎的追擊,也不可能撞到甚至咬住豪格的絕對主力。
在明軍不顧後勤的快速推進下,又過了三天,正月二十日,明軍騎兵先鋒終於抵達了北京城下。二十二日,總算完成了對北京各門的徹底合圍。
清軍有數千滿人騎兵和一些二線滿人壯丁,因爲明軍推進太快,沒有來得及從北京城撤走,也就被圍在了城內——其實也要怪這些人太貪,他們被豪格分派了搶劫的任務後,總想多拿一點,多搶幾天,覺得明軍攻破保定之前,不會繞過保定北上,也就沒算好撤退時間。
總會有人死於貪婪的,這很正常。
他們在北京實施了對無辜漢人的屠戮劫掠,此刻自然也會遭到報應。明軍雖然只有騎兵,無法攻城,但城內已經被殺戮了七八天之久的殘存漢人,直接起來反抗,搶奪城門迎接王師,給王師帶路去殺城內劫掠的滿人。
最終北京之戰還是以一種“逃跑不及”的姿態,意外爆發了,明軍在合圍次日便打破了城池,先後誅殺了上萬滿人士兵、壯丁、參與劫掠的平民,還有數倍的家屬。算是爲北京城內被無辜殺害的幾十萬漢人勉強報了一點仇。
破城後三天,正月二十六,南邊的保定、天津戰場也已經結束了戰鬥。朱樹人得知情況後,帶了數千騎兵護衛,又帶着張煌言等人,親自趕到北京,準備閱兵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