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蘇州返航南京的旅途,因爲是順流變成了逆流,歷來開船速度能慢上一小半。
朱樹人也知道張嫣懿旨到手,要防夜長夢多,還是儘快趕回去比較好。
但小郡主妻子一生嬌生慣養,耐不得騎馬奔波的勞碌。朱樹人也只好跟她暫時分道揚鑣,讓貼身宮女們服侍着朱毓嬋走水路慢慢遊山玩水回去。
他自己帶人騎馬先趕去南京,跟史可法等人交接一下,然後再坐船渡江回合肥,迎接岳父潞王來南京。
這個流程也是錯不得順序的,這樣才能彰顯潞王尊奉朝廷安排,從頭到尾都是一個與世無爭的賢王。
值此亂世,未來君主作風的每一點細節,都是對正統性的加成。
朱樹人快馬加鞭,僅僅兩天之後,三月初二,他就抵達了南京。
史可法在他抵達之前半天就得到了消息,還提前親自出城迎接,因爲朱樹人身邊的信使探馬,自然比他本人要跑得快,可以先來知會。
史可法迎的也不是朱樹人,而是他帶來的張嫣懿旨。衆人並轡入城,朱樹人也得以臨時參加內閣集議。
會上史可法簡單通傳了一下,又展示了張嫣的意見,以及張嫣轉述的“她在崇禎殉國前,聽崇禎閒聊感慨的內容”。
那東西雖不是正式的崇禎遺詔,但法律效力絕對也是很高的了,關鍵是隻要有人信,就可以拿它來說事。
而在這場集議上,朱樹人也又見到了一個關係不算好的老熟人,錢謙益——七天前的上一次內閣集議中,錢謙益還壓根兒沒資格參加。但這七天的時間差裡,吏部尚書王鐸全力運作,把這個有點交情的老相識火線提拔,如今錢謙益已經是禮部侍郎了,只是任命流程還沒走完。
朱樹人當然是鄙夷錢謙益這種“水太涼”的貨色的,歷史上這廝跟王鐸都是主導南京“無血開城”的重要操盤手,就是他倆領銜提前向多鐸表達臣服歸順之意的!幾乎是史可法剛殉國、多鐸剛渡過長江,這兩個軟骨頭就投了。
但沒辦法,現在朝廷還不是朱樹人說了算,史可法都覺得王鐸非要往福王身上多潑髒水、多湊點福王“貪淫不忠不孝”的罪名,讓錢謙益來羅織,朱樹人也只能捏着鼻子當沒看見了。
反正別人想幹髒活,他也犯不着攔着。
錢謙益等人確知了大行皇帝和懿安皇后的意思後,當然也是徹底放開了膽子,潑髒水的文桉是早就寫好的,只等時機到了隨時可以放。
他們就琢磨着,把福王放在外面也是個風險,只要潞王先到南京,順利監國,走完流程,然後就可以順勢宣佈福王此前一些僭越的問題,然後把福王召來、處理其“干預有司”的問題,好好調查清楚。
干預有司雖不算什麼大罪,但也足以把福王在南京圈禁起來,嚴密控制了。
……
朱樹人留下史可法他們在南京操盤、準備迎接。他自己當然是連夜坐船過江,親自去迎岳父朱常汸。
至於落在後面的朱毓嬋,她也沒必要回合肥了。她坐船走得慢,直接從蘇州回南京,只要別進城,在城外長江邊碼頭小鎮暫住一兩晚,接到她父親抵達,再一起進城就好。
又兩日後,三月初四,朱樹人風塵僕僕趕到合肥,直入臨時的潞王府,開門見山單刀直入,告訴岳父“朝廷已經決定了,懿安皇后轉述先帝感慨,也算是留有遺詔”。
還別說,他這樣先生米煮成熟飯,板上釘釘之後再通知岳父,還真讓朱常汸有些難以接受。
朱常汸幾乎是脫口而出:“懿安皇后真這麼說的?先帝殉國之前怎麼可能想到孤呢?這燙手差事……”
朱樹人:“怎麼不可能?先帝也是想着父王無子,讓父王監國,將來如果永王定王能有逃出來的,那還好有點餘地,父王可以終身監國攝政,待永王或定王成年,將來再親政。
就算永王定王實在逃出來太晚了,羣臣已經擁父王登基,先帝也能指望父王屆時以永、定爲皇太孫。
若是交給福王,福王自有子嗣,先帝諸子豈能還有機會?先帝臨終前如此想,正合天心人意啊!”
朱常汸嘆了口氣:“罷了罷了,如此箭在弦上,怕是不得不發了。唉,賢婿,說句良心話,你真覺得我大明靠這南方半壁江山,還能持久麼?
有些步子,邁出去就回不了頭了。若是不監國,哪怕將來大明……韃子也好,闖賊也好,也不至於見到一個姓朱的就殺絕。可要是監了國,最後沒守住,就滿門必死無疑了。
不光孤要遭血光之災,便是你和嬋兒,乃至親家公全家,怕是都要賭上性命!”
朱樹人也是直到這一刻,纔有些瞠目結舌,算是徹底理解朱常汸這人有多軟弱怕事。
歷史上福王那個弘光帝完蛋後,太后讓朱常汸在杭州監國,他就是大哭不從,最後被將士們威逼着才監了國。而他的理由也是覺得南方半壁最後那點殘破地盤守不住,覺得這時候被人頂上去當招牌,將來就會被清算殺全家。
當然了,現在形勢還是有很大差距的,畢竟歷史上攤子交到他手上時,連南京都失守了,長江防線已經沒了,他怕死也稍算情有可原。
現在好歹長江淮河兩道防線還都在朝廷手上,朱常汸膽子自然也能大一些。
朱樹人只好給他打氣:“父王勿憂,我大明雖然國事艱難,比當初宋人靖康之恥如何?東南富庶,百姓尚能安居,人心仍在我大明,南宋都能堅持百餘年,何況我大明!
兒臣麾下湖廣、四川兵馬二三十萬,此前剛剛重創闖賊、全殲張逆,南方行厘金之法,兵精餉足。父王監國之後,只要勵精圖治,繼續開源節流,堅定擴大商稅擴充財源,打擊逃稅奸商,除重農抑商積弊,讓將士足食足餉,何愁不能北伐中原、光復神州!”
朱常汸還是覺得女婿有吹牛的成分,他很想質問:既然都知道該怎麼拯救大明,先帝在的時候怎麼就不能實施呢?
轉念一想,崇禎也確實剛愎自用,他這位賢婿也確實崛起年月不久,或許真有機會吧。
眼下問再多也沒意義,既然註定要監國,還是儘量放權給能臣和女婿,一切以保住江山性命爲先。
“罷了罷了,孤也不多問了,既然退讓不得,猶豫也是無益,賢婿能治國破賊,孤以後就全仗你了,反正大明要是再國破家亡,你和嬋兒都得跟孤一起,那是絕對逃不掉的!”
朱常汸長嘆一聲,也算想明白了,走到這一步,將來要是有個不測,天下人都有可能投降,唯獨他已經投降不了了。而臣子當中,自己的女兒女婿也是絕對跑不了的,所以這倆人保住大明江山的動機絕對是最純正的,是爲了自己的生存而戰。
相比之下,哪怕是史可法,那都是有機會投降活命的,至少朱常汸是這麼覺得的。
在合肥略作收拾,僅僅休息一夜,他們就匆匆啓程,先經蕪湖縣,火速趕往南京。
朱樹人的總督區,在南直隸只到安、廬二府。所以他的湖廣總督麾下兵馬,此前最遠只能駐紮到廬州府和太平府、和州府(屬今除州)三府交界的蕪湖縣附近的長江江面上。
在奉詔護送潞王進京之前,朱樹人的兵馬不得越過蕪湖縣江面半步,
否則就有外兵非宣召逼近京畿的嫌疑,那跟凱撒大帝非元老院宣召渡過盧比孔河性質差不多惡劣。
……
然而,事情並不會總是一帆風順,朱樹人和父親沉廷養,以及閣部史可法籌謀的這些日子裡,利益相對方也不會坐以待斃。
福王朱由崧,是個有野心的!在向上爬的動力和慾望方面,他跟王叔朱常汸是截然相反的兩種脾氣!
尤其是在崇禎臨死前,爲了拉攏自己的班底,朱由崧已經“干預有司”過了,他心裡很清楚,要是能直接上位,那干預有司那點小破事,就不叫個事兒!
但如果不能上位,被別人上位,那他此前種種努力留下的黑點瑕疵,都有可能被拿捏放大!成爲攻訐他的重要武器!
這種事情,哪有賭了一半還能收手的!
而最近這段時間,朱由崧也愈發焦急了。
導致他焦急的主要原因,就是二月二十三、也就是史可法他們收到北京傳來的“李自成已經兵敗逃離北京、走之前據說殺害了永、定二王”消息之前的一天。
身在鳳陽的朱由崧,因爲更靠近北方,所以比史可法早一天知道了這個消息。
他也不含湖,立刻招來了馬士英、劉良左跟他們商議這事兒。
至於馬士英的多年好友阮大鋮,原本是沒機會參與這種事兒的,但阮大鋮臉皮比較厚,當初能塞二十萬兩黃金給周延儒試圖買個督撫,如今能搏一把討好一位很有希望的藩王,他又豈會不賭?
最關鍵的是,阮大鋮很清楚,他早年就跟朱樹人結怨,所以哪怕他什麼都不幹,就坐看朱樹人扶持潞王上位,他依然沒有好果子吃。
朱樹人這幾年升得快,多多少少會結下政敵,那些明知沒退路的人,自然會報團取暖。
而朱由崧如今也需要拉攏一切可拉攏的力量,對阮大鋮的示好,自然也是私下裡“禮賢下士”,還因此博取了馬士英更多的好感。
一個謀大事的小團隊,很快就撮合了起來,馬士英反而算是其中最不積極的一個,但也被拉下水了。朱由崧把人拉齊,也是開門見山:
“自從先帝大行,天下諸藩以倫常論,唯孤最近!此前南京六部虛與委蛇拖延,倒也可以理解,怕迎孤之後,定王永王萬一南歸,難以區處。
如今北方來信,定王永王多半是遭遇不幸了,史可法總沒有藉口拖延了吧?若是他還不派兵來迎接本王,難道是真生出異心,被那些東林羣賊裹挾了、要擁潞以防清算當年國本桉?諸位,可有辦法消弭史可法擔憂,讓他知道,孤若是……也不會清算東林舊賬。”
阮大鋮跟東林黨仇深似海,當然是勸朱由崧打消和解以求上位的念頭:“大王,臣太瞭解東林羣賊了,這些人心眼子太多,不會輕易信人的。
就算大王寬仁,提前對他們示好,他們也只會當成是大王如今地位還不穩,故而虛與委蛇,會覺得大王一旦坐穩了之後,遲早要反攻倒算他們!”
馬士英聽了眉頭一皺,也不得不暗示自己這位金主好友別再火上澆油:“此言倒也未必,東林中固然有錢謙益等心眼狹小之人,但史可法絕對是公忠體國,不會公報私仇的!”
朱由崧臉上法令紋抽搐了一下:“那爲今之計,我等當如之奈何?”
馬士英想了想:“如今永、定二王可能殉國的消息,也纔剛剛南傳,一天後史可法才能得知,就當他還需要一兩日與內閣、部堂集議商討,一日作出決策,一日籌備護送迎駕人馬,那就是四天之後,能看出他是否真有迎大王之意……
下官覺得,這四天還是要等的,否則難免多樹敵。”
馬士英覺得,這個最短反應時間,還是要給史可法留的。如果史可法真能以倫常爲重,能爭取過來,何必先撕破臉呢。
朱由崧擔驚受怕之餘,也覺得馬士英是對的,總要給對方機會。再說,要是鋌而走險,自己也沒多大把握。
阮大鋮倒是知道,自己跟朱樹人仇怨比馬士英還深,朱樹人當年就是靠着打臉他來打擊侯方域、左良玉,那人設都已經立住了,沒得迴旋餘地。於是他便慫恿:
“瑤草兄,這可是大事,總要留個後手,先發者制人,後發者制於人!大王在鳳陽,那潞王也近在合肥!鳳陽合肥兩地去南京,都是三四百里路程,有時候真就是一線之間!
你要給史可法四天時間,我不反對,但不如咱先派兵護送大王至鳳陽府境內、與南京最近的縣鎮,三天之後,史可法如果派人來迎,那我們也可以省下兩百多里路途,一來一去,說不定就是五天時間!搶先進京,可是無比重要!”
馬士英一想,他作爲鳳陽總督,在鳳陽府境內各縣調動兵馬、移動藩王,倒也不算犯忌。雖然朱由崧的滯留鳳陽,本來就是“干涉有司”之後,稱病住下,但也顧不上那麼多了。
他隨便掃了一眼旁邊的地圖,這鳳陽府面積廣大,幾乎蔓延到南京所在的應天府最北面。所以距離南京最近的點位,也就是揚州府儀徵縣與鳳陽府天長縣交界處了。
他原本不想動兵,但阮大鋮反覆勸說,朱由崧也心中火熱,想賭一把,最後密議結果,便是馬士英派出劉良左領嫡系兵馬一部,先護送朱由崧到天長縣與儀徵縣邊界,等待史可法的消息。
朱由崧滿手心都是汗,知道登頂天下還是從此被監視爲一個窩囊富家翁,都在此一舉了。他立刻回去準備,第二天就跟着劉良左的兵馬出發了。
他們二月二十五出發,二十七日就抵達了天長縣,又等了一天,卻遲遲沒有等來史可法願意迎接福藩的消息。
朱由崧等人心中都緊張起來。
“要不要仗着劉良左的兵馬,先斬後奏強行進南京?這一步賭對了,天下可就是孤的了!”
他深呼吸了一口,低聲感嘆:“若是孤能終正大位,馬瑤草居功至偉,便是封公爵又如何?劉將軍,便是你,至少也是一個侯爵!可惜,天意似乎不在孤。”
旁邊帶兵護送的劉良左,聽了這話也是怦然心動。
這可是從龍擁立第一武將!打多少勝仗的功勞,都比不上這一搏!子子孫孫幾輩子的榮華富貴,賭贏一把就全都有了!當然要是賭輸了,說不定子子孫孫都不存在了。
幹不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