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聽信了宋獻策對於官軍進軍路線和糧道的分析後,也覺得河南平原雖然廣闊,可能夠定向運糧的河道畢竟只有那麼幾條。
官軍要推進到開封府,無論如何糧道都是繞不開郾城的,所以在郾城集結絕大部分主力,絕對是應該的。
想明白這一點後,後續的安排也就順理成章了。
李自成這種草莽出身,本就很有執行力,於是當晚就讓宋獻策把給左良玉的回信寫好了。
第二天一早又召見了郝效忠,恩威並施敲打了幾句,然後讓自己麾下一個還算機靈的心腹,跟着郝效忠回去,確保把回信親自送到左良玉手上,再觀察一下左良玉的反應,其中細節自不必提。
從開封到南陽,快馬趕路至少也要兩整天,何況李自成的使者還不用非常急,所以整整五天之後,九月二十四這天,李自成派去送回信的心腹,纔回到開封。
這五天裡,李自成也沒閒着,已經在按照宋獻策的建議,逐步開拔部隊南下,以每天兩三萬人的速度,往郾城前線集結部隊。這天已經是最後一批需要調動的人馬了,連李自成本人都即將上路。
然而,那個送信的心腹回來後,卻帶來了一個讓李自成警覺的壞消息。
那心腹大致是這般說的:“大王,宋軍師的信,咱有親自交給左良玉,左良玉看了之後,也非常感激大王願意與他和平相處,還設宴款待了小人。
不過,就在咱要離開南陽時,發現了一個事兒——那沈狗官,也有派人去聯絡左良玉,也送了一封信。那使者貌似還是一個在江南挺有名聲的讀書人,咱特地偷偷問了名字,好像叫顧炎武。
我得知之後,又折回去質問左良玉,左良玉看起來有點尷尬,但賭咒發誓說他跟沈狗官有仇,絕對不會跟沈狗官合作的。最後似乎是怕咱不信,他還把信原原本本拿給我看了。
小人怕有詐,想問左良玉要信、拿回來給大王過目。左良玉卻說,‘誰知道你會不會拿着這封信,再去給朝廷,陷害於我。咱跟闖王的兩不相犯,不能留下證據’,於是只許讓人抄錄了一份沒有沈狗官印信的,讓小人帶回來——所抄信件在此,請大王過目。”
李自成一聽,眉頭一皺,立刻接過抄的“沈樹人給左良玉的信”,瀏覽起來,然後又揮揮手示意使者退下,並讓人找宋獻策。
對於使者轉述的左良玉的保密操作,李自成倒是沒太懷疑。因爲左良玉和他聯絡,確實是需要保密的,信箋上連印信都沒有蓋,筆跡也不是左良玉本人的,全靠郝效忠這個人證證明其真實性。
這樣信使一走,就不會留下物證。就算原件被偷去或者拿去別處用於告發,也能說是有人僞造陷害——
而李自成給左良玉的回信,左良玉看完後肯定也是直接燒了,壓根兒不會留,真跡或抄寫倒是無所謂了。
雙方看似精誠合作,其實誰不是八百個心眼子防着對方呢。這都是應該的,談不上沒誠意。
不過,李自成不在乎左良玉的保密措施,不代表他同樣會不在乎書信的內容。
宋獻策來了之後,仔細研究了一下這封“沈樹人通過顧炎武送給左良玉的信的抄錄件”,立刻就覺得有些不對勁。
宋獻策斟酌着說:“大王,我覺得這封信有些古怪,但又說不出明證來,不敢妄下定論。”
李自成神色轉爲警覺:“但說無妨!咱寧枉勿縱!”
宋獻策這才說道:“這封信上,沈樹人勸說左良玉捐棄前嫌、繼續同心爲崇禎效力的理由,總覺得有點跳脫。
前面說沈樹人對劉國能等降將尚且一視同仁、絕不跟其他文官一般冒進,不珍惜士卒性命,不把武人當人。
按說後面就該以此展開,招攬左良玉、說左良玉只要捐棄前嫌就能有長遠富貴。可是信中這方面卻戛然而止,後面只籠統說‘跟着闖王不會有長遠富貴’。
還有好幾處,語言文筆辭藻高下相差甚巨。學生懷疑……是不是沈樹人的原信裡,說的道理還要透徹明瞭,但肯定有對比侮辱大王之處。
所以大王您的使者索要沈賊書信時,左良玉怕惹怒了大王,就讓人臨時改寫抄錄了一封、刪掉了那些對大王您不敬的言語?”
宋獻策指指點點,對着信上好幾處言辭轉折生硬的地方,言之鑿鑿,李自成雖然沒文化,可經他一點撥,也意識到了問題。
這一點,其實也不能怪左良玉疏忽大意,實在是事出倉促,左良玉想僞造也沒法僞造得太精妙——主要是左良玉手下的文人幕僚,全加起來,文采辭藻也不能跟顧炎武相比。
顧炎武代筆的那封沈樹人密信,雖然只是離間計的一顆棋子,但顧炎武也是賣力好好寫的,使出了渾身解數,所以言論頗有幾分殺傷力,真被李自成看見的話,絕對是會懷疑其對左良玉的拉攏效果的。
左良玉不得不刪改,可手下人文采又太垃圾,這就讓宋獻策看出了脫節刪節、文風不統一。實在是水平相差太大了。
但問題是,崇禎十五年秋,天下能找出幾個文采能跟顧炎武相提並論的文豪?就算有,以左良玉這種藩鎮的名聲,怎麼可能吸引得到這種級別的文人,留下破綻也就是沒辦法的事情了。
這點小動作,原本問題說大也不大,可架不住李自成也是個多疑之人,琢磨了一會兒之後,他還是覺得不能完全信任左良玉,便憤怒拍板道:
“果然不能輕信左賊!這廝騙我各自撤去裕州、葉縣的兵馬,怕不是想配合沈樹人偷襲吧?就憑他跟沈樹人書信往來、刪改欺瞞,就該讓他付出點代價!
傳我將令,把原本打算調去郾城的最後兩波人馬,移防到葉縣!左良玉這邊,也不可不防!”
宋獻策覺得有點分散兵力,忍不住委婉勸道:“會不會過於謹慎了?縱然左賊有私心,可葉縣在我軍之手,桐柏山險隘不是左良玉能輕易翻越的,此前這點兵力已經夠守住了。
而且葉縣地勢險要,人口稀少,無水路可通大船,糧草轉運困難,不像郾城直接靠着討虜渠和汝水。在葉縣駐紮兵力多、駐紮久了,就算靠吃人解決軍糧,都沒那麼多當地百姓可吃。”
李自成一擡手,示意宋獻策住口:“小心無大錯!再說了,這樣也好趁機看看左良玉真心。孤就算增兵葉縣,也會偷偷地去。甚至可以讓左良玉再讓那個郝效忠監督。
咱就玩戲文裡董卓李世民那招,而且反過來玩,‘夜裡偷偷帶兵進城,白天大張旗鼓出城’,告訴左良玉咱把葉縣的兵力大半撤走了。
要是左良玉也信守諾言,把對面裕州的兵力撤去大半,咱就相安無事。要是有個風吹草動,或者真的葉縣駐軍軍糧不濟,對面又有機可乘,咱就撕毀盟約,偷襲南陽就糧於左良玉!
孤可是聽說,南陽原本是楊嗣昌出擊的根據,還是有一些存糧的,河南周邊都被戰亂禍害得沒糧食了,劫了左良玉老巢的餘糧,也能貼補一二。”
宋獻策聽大王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背棄盟約誓言如喝水放屁一般輕鬆,他當然也不好再勸。
……
這事兒終究因爲李自成的多疑,撕開了一道裂痕。
此後幾日,李自成也如約多分了四五萬兵力去葉縣,而葉縣那邊原本該抽調來郾城的人馬,也因此完全沒有抽調。
一來一回,此消彼長之下,李自成的三十八萬大軍,原計劃該在郾城周邊駐紮二十萬,葉縣最多三五萬,開封周邊留十萬,剩下少量零星的四處散佈劫掠補充糧草。
現在卻變成了在郾城駐紮不足十五萬,葉縣那邊也達到了七八萬,還有更多的預備隊留在沿途後方,可以隱蔽起來隨時機動增援,具體一時難以贅述。
一言以蔽之,沈樹人僅僅靠一封信、再加上讓李自成的心腹看到顧炎武的存在,就把李自成給調動了,也讓李自成部署到郾城正面的兵力,抽調削弱了至少三成,去提防並不存在的威脅。
而左良玉也被沈樹人調動了,他原本明明不想爲沈樹人分攤壓力的。可是跟李自成拉扯出裂痕、並且讓李自成知道了“南陽城裡有楊嗣昌死前爲剿賊大軍囤積下的相當一批存糧”後,左良玉也不得不自保,
他其實也在裕州玩“假裝沒在前線留很多兵力,但實際上只是偏偏李自成的查驗使者,玩白天公然撤軍夜裡偷偷再回來”的把戲,雙方都只能被猜疑鏈僵着。
而三方的戰略目標,也在這一番拉扯中,越發的明確了——
流賊就在等沈樹人強攻郾城,或者如果沈樹人敢繞過郾城直接去開封,就斷沈樹人糧道。
而沈樹人卻可以利用“流賊移動到郾城後,因爲兵力集中,越發難把大部分人馬撒出去殺人搶劫找糧食,難以持久”,等李自成露出破綻,或者不得不分兵,到時候沈樹人再動手。
這裡面的關鍵,就成了各種各樣的心理戰,
比如沈樹人要如何讓李自成相信“我比你更能耗,我糧食比你多,我也不怕崇禎逼我決戰”,
而李自成又要如何讓沈樹人相信“我不相信你比我更能耗,我不相信你能頂住豬領導崇禎的逼迫出戰”。
這種心理戰當然是不能急的,所以兩軍在郾城、上蔡之間相持後,最初四五天,沈樹人什麼都沒幹,只是做好情報偵查工作,雙方也爆發了一些小規模的衝突,都是斥候戰。
而這種小規模的斥候戰,往往也都是官軍取勝——因爲小規模騎兵對抗,官軍的裝備優勢太明顯了。
朱文禎麾下的精銳騎兵,在全員轉輪噴子手槍的加持下,絕對可以把數倍的敵軍斥候轟殺成渣。相比之下,流賊那邊的人數規模優勢,在斥候戰中卻根本無從發揮。
不是李自成的斥候騎兵,和沈樹人的斥候騎兵遭遇,然後被屠戮大半。
就是李自成派出殺人搶糧食的小股部隊,遭遇了襲擊,然後連人帶搶到的糧食統統丟了。
要不就是李自成吃虧後,想派出機動部隊迂迴滲透繞後,截斷沈樹人在上蔡部隊的糧道,但依然被沈樹人擊潰——
主要是沈樹人在上蔡和汝陽都有分兵嚴密把守,而上蔡和汝陽之間的距離又不遠,可以迂迴穿插的空間很小,李自成的斷糧部隊一滲透進來,立刻就會被發現,然後被援軍圍毆。
吃了幾次虧後,李自成終於發現了一個問題。
“這沈狗官居然如此囂張?聽說他在信陽府,全軍也就七八萬人,還要留一些守後方,前軍應該也就五六萬吧?就這他還敢同時在上蔡、汝陽都留兵處處嚴防死守跟我軍相持?
他就不怕被咱各個擊破?你們有沒有打探清楚,上蔡、汝陽二城,每處到底有多少守軍?”
九月底的一天,又是兩場斥候戰和騷擾糧道戰失利後,李自成忍不住怒斥手下衆將。
他已經是看出來了,沈樹人的這個部署,因爲步步爲營,所以是很不利於闖軍穿插分割斷糧道的,後方太穩固了。
但後方穩固也是有代價的,因爲總兵力就那麼多,處處都設防就等於處處都兵力不足。
要是李自成挑選一個城圍點打援、強力吃掉,沈樹人就會被各個擊破了。
認清這個形勢後,李自成帶到郾城的衆將也鼓譟起來。
頭號大將劉宗敏和侄兒李過因爲被留在開封圍城,所以沒來到郾城前線。另有袁宗第被留在葉縣提防左良玉。
所以地位在劉宗敏之下的劉芳亮、田見秀等人,便紛紛藉機請戰:“大王,末將前日派人打探,雖不得詳細,卻也能估計出,上蔡城內守軍,最多不超過兩三萬!
末將願領本部兵馬,先強攻上蔡,殲其一部,掃滅沈狗官銳氣!若是沈狗官敢以官軍主力從汝陽等地來援,那大王正好親統大軍,圍城打援野戰擊滅之!”
李自成考慮了一下,便宣佈:“好,就依你,田見秀,你先帶本部兵馬出戰!劉芳亮,你作爲預備隊,如果田見秀攻城不力,你再上!如果有官軍援軍異動,你也立刻迎擊,本王自會率主力接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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