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飯了!能下牀的都自己去領!”
午飯時分,大冶軍營內、一排抹了石灰的紅磚牆瓦房裡。隨着軍需官的一陣吆喝,一羣原本無精打采的傷員,瞬間恢復了生氣。
只要腿沒斷的,都下牀一步步捱過去,等着排隊領食物,無法行走的重傷員才留在牀上等候分配。
李月是一名朝鮮鳥銃營的百戶,他跟另外七個傷員住一間病房。因爲在遼東時,朝鮮傷員比較少,所以朝鮮人經常要跟漢人士兵混雜養傷。
這間八人間裡,只有李月和另外一個朝鮮人,剩下六個都是漢人,其中級別最高的是兩個把總。
剛來的時候,李月還有些好奇,在朝鮮那邊,官兵是絕不平等的。戰場上受傷了,回來後的養傷待遇更是千差萬別——
這主要是因爲朝鮮使用“文人治軍”加“將無定卒”的政策,也就是跟中原兩宋時期那樣“兵不知將、將不知兵”。
到了備戰的時候,將領才臨時知道自己要統帥的是哪支部隊,也就無法跟士兵建立起私人信賴關係。
明朝也用文人治軍,但衛所卻是固定的,將領手下有哪些士兵,那是世代相傳。朱元章當年定這條,就是覺得宋朝將不知兵導致武力太弱,才針對性改革。
兵將分離的國家,軍官的待遇就要比士兵好太多,以至於李月養傷這半個月,看到明軍這邊把總、隊率和普通士兵在一個病房裡養傷,就很奇怪。
而明軍的伙食和醫療條件之優越,也讓他不禁感慨天朝上國就是文明富庶。他很快就不覺得思鄉了,偶爾會覺得一輩子在大明這邊混下去也不錯。
反正他是兵曹李判書家的家奴出身,在漢城老家也還沒被主人賞賜婢女做老婆,也就沒什麼好留戀的。三少爺都來了大明,他跟着來混混日子,沒什麼不好。
“奶奶滴,今兒又有蜂蜜煉奶!還有魚糕湯!幸虧咱跑得快。”
很快,排在他前面的病友朱老六那粗豪的嗓音,就把李月從沉思中拉了回來,食物的香味,也很快讓他唾液腺瘋狂分泌。
朱老六是個明軍把總,是參將朱文禎的家丁出身,麾下帶領了另外百十號家丁。
之前筆架山戰役時,朱老六就帶着弟兄們扛線,他還親手殺了兩個阿濟格麾下的滿人騎兵、幾個漢奸蒙奸。最後被一個韃子騎兵捅了一矛,幸虧避開了要害,只是肋側被紮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連肋骨都斷了一根。
當時李月的鳥銃隊也在他身後,清軍的火器炸在木柵欄上,導致斷木飛濺,李月是被尖銳的木頭砸中,紮了些皮肉傷,還被木頭的巨力砸得有點臟腑內傷。受傷之後,他跟一羣漢人官兵當了病友,也漸漸學了幾百句漢語,算是融入了。
看到今天又有久違的煉奶,李月不由一臉悠然神往:“朱兄,你們大明當真是富庶,居然給普通傷兵都能上這等瓊漿玉液、滋補聖品。你們大明的將領,定然是一個個愛兵如子吧。
咱就不能比了,咱朝鮮將無定卒,唉,我還算好的,畢竟都監是自家少爺。其他那些百戶甚至千戶,在戰時遇到調過來的文官當都監、帶領他們,根本不把下面的人當人!受了傷都未必吃得飽飯!”
李月一邊吐槽感慨,一邊手頭也不遲緩,立刻跟打飯的軍需官陪着笑臉,表示自己要打煉奶和羅非魚糕湯,還有燉煮的雞胸肉和青豆,外加兩個煎蛋。
青豆和魚糕、煉奶都是按照罐頭保鮮技術的標準加工的,算是試驗品,但並不是裝在一次性密封的罐頭裡,只是放在普通的瓷罈子裡,類似後世四川人做泡菜的罐子,平時壇口以浸水的扣碗隔離空氣和細菌。
畢竟軍隊駐紮狀態下的補給,沒必要浪費包裝材料,也不用考慮運輸顛簸狀態下的密封可靠性,直接拿實驗階段的半成品就行了。
旁邊的朱老六看他這沒見識的樣兒,也是心中自豪,本想告訴他“並不是大明的將領對傷兵都這麼好,只是沉撫臺的傷兵才這麼好”。
但想了想,爲了大明天朝上國的面子,他還是不打算說穿真相,就讓那些朝鮮夷人好好仰望膜拜吧!
話到嘴邊,最後成了:“那是,我大明天朝上國,有的是銀子錢糧,傷兵吃好一點怎麼了?原先在遼東,還算窮苦一些,到了江南那不可了勁兒的吃?
你還別以爲沉撫臺是供不起咱豬羊肉!他這是怕咱吃多了豬羊肉傷口癢,以後傷勢再好一點,豬羊肉都隨便吃!原本傷筋動骨一百天,跟着沉撫臺,最多兩個半月,絕對能好利索重新上戰場!”
朱老六旁邊幾個漢人軍官,也紛紛跟着吹噓起來,明明他們跟沉撫臺也不熟,但此刻他們卻都是大明人,要在東夷人面前顯擺優越感。
李月愈發佩服得五體投地,說了一堆羨慕的話,讓漢人軍官個個與有榮焉。
沉樹人的大冶營,並不是供不起傷兵吃豬羊肉,但沉樹人此前百忙之中確實抽空關照過,重傷員不能吃太油膩,以免不利於恢復。
懂得現代生理醫學常識的他,知道傷員要恢復,必須有一定的高蛋白,但要易於吸收,不能有太重消化負擔,高糖分倒是沒什麼——
其實熬小米粥什麼的,這些古代給病人吃的養生湯點,裡面也都是糖分。熬粥就等於喝糖水,熬的過程就是爲了讓澱粉湖化、降解,變成更容易吸收的小分子糖。
所以沉家軍的傷兵伙食,從來都是高糖分、低脂肪、外加一些易吸收蛋白質。
最好是容易直接熬煮出各種氨基酸、嘌呤的小分子蛋白,因此雞、魚、蛋和牛奶就成了首選。倒不僅僅是因爲這些比豬羊肉便宜。
說白了,後世人非常恐懼的“高嘌呤、易導致高尿酸、痛風”的玩意兒,明末的沉家軍是完全不怕的。
高嘌呤不就是“易於被煮到湯裡、快速吸收的蛋白質氨基酸”太多了麼?
就明末這羣餓鬼,敞開了往死裡吃,都不存在吸收過多蛋白質危害健康的。蛋白質多了,只會加速傷口癒合、組織再生。
……
已經恢復到輕傷狀態的傷員們,紛紛挑選了自己最喜歡的煉奶等物,回屋大吃大喝起來。
而那些下不了牀的重傷員,就只能等着軍需官分配了。
分配給他們的食物其實也不差,營養一樣很豐富,只是專門挑選了易於消化吸收的食物,調味也比較寡澹。哪怕有乳製品,也都是新鮮稀薄一些的,更不可能加蜂蜜。
沉家軍用“傷員有沒有能力自己下牀”這一個標準,就輕易把不同恢復期的官兵區分開來。
能自己走路的,吃煉奶煎蛋就絕無問題,否則就只能吃糖氽蛋奶。
朱老六和李月狼吞虎嚥地大嚼着,哪怕之前已經吃過一次蜂蜜煉奶和魚糕青豆罐頭,再次吃到時依然讓他們覺得如登仙境。
所有人都不管旁邊的嘈雜,誰說話都不好使,只是埋頭勐吃。以至於病房外的走廊上,來了一大羣人,他們都沒注意到。
最後,還是兩個上官面子上掛不住,走到他們面前,扯住耳朵:“還吃呢,撫臺大人視察!”
李月和朱老六驚詫擡頭,這才發現分別是他們的家主、鳥銃營都監李愉和參將朱文禎。
而另一個年輕得不像話的華服錦袍高大文官,站在居中位置,肯定是撫臺大人了。衆傷員連忙過來行禮。
“誒,這些都是爲國殺敵的勇士,有傷在身何必拘禮。繼續吃就是了,不過吃飯還是慢一點好,免得傷腸胃。
你們都在這兒住了半個多月了吧,怎麼吃飯還怎麼急?難道伙食供給不夠麼?”
朱老六連忙把嘴裡的青豆魚糕嚥下去,都都囔囔表態:“夠了夠了!大人仁德,咱每天都有葷腥,原先哪裡敢想!還有這等香美絕倫的奶蜜可吃,咱原先半輩子都沒見過!”
李月在旁邊聽得目瞪口才:臥槽?感情這陣子你們都在我面前裝“天朝上國有見識”的上等人呢?鬧半天你們也是第一次享受到這麼好的待遇?
沉樹人在旁邊,聽朱老六等人說得感恩戴德,他也沒什麼好多問的,這就要去下一間病房。
然而一扭頭瞥到幾個朝鮮傷兵呆若木雞的樣子,沉樹人還以爲有什麼隱情,就多問了一句。
剛剛得以在撫臺大人面前露臉沒多久的李愉,怕自己的家丁給他丟人,連忙踹了李月一腳:“撫臺大人問你話呢!莫非是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了!”
李月被少爺踹了,連忙回過神來,五體投地地感恩道:“我等出身偏鄙,原先從未見識天朝上國風物,這陣子……還以爲是大明天朝,所有將領都這般優待傷兵,原來……只是沉撫臺您治下,堪稱世外桃源。”
李月的中文是新學不久的,說得不倫不類亂用典,李愉唯恐沉樹人不快,連忙幫着翻譯解釋。
沉樹人卻一擡手:“這有什麼好諱言的?我大明雖是天朝上國,如今民生凋敝的地方也不少,不然就不會有那麼多流賊了。
唯獨沉某治下安居樂業,這不是說明沉某爲官有道,治國有方,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沉樹人這番豁達,讓手下將領們也是表情怪異,有的鬆了口氣,有的則覺察到一股距離被拉進的直率豪爽之感。
“撫臺真是有孟夫子‘捨我其誰’之氣概,末將佩服得五體投地!”李愉一臉沒見過世面的崇拜樣,對於自己來大明後,恰好能投靠到沉家門下,覺得非常與有榮焉。
沉樹人撣了撣袖子,讓大夥兒慢慢吃,繼續一間一間的病房巡視過去,不時勉勵大家幾句:“好好養傷,下個月可能又要打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