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分兩頭,且不說楊嗣昌給沈樹人、劉國能的回信如何焦急、如何迫切想要催劉國能回師救援洛陽。
單說楊嗣昌給崇禎的奏摺,在送出之後,經過短短六天,就通過日行四百里的加急傳遞,送到了京城。
這畢竟不是什麼火燒眉毛的敵情,而是戰後的報捷,大局已經塵埃落定,所以也沒必要太急。日行六百里、把馬匹跑死跑傷也不划算。
……
紫禁城中,越勤政越幫倒忙的崇禎,最近心情也是非常複雜。
過去一兩個月內,朝政軍務算是喜憂參半。
內政方面,去年一番革除弊政的狠狠整頓,眼下倒是收穫了一點成績,財政方面,至少從日常收支賬目來看,虧空有慢慢好轉的趨勢。
三月底四月初開始,南方試點三省正式開徵厘金。
兩個月試下來,按照南方六月底時統計的年中數據、上報到戶部據。說是加起來已經收了有四五十萬兩,這才收了兩個月就有那麼多銀子,還沒激起地方上的反抗,看來這銀子確實該徵!
大明富商那麼多,還有官商勾結的,很多都是亦官亦商,早該讓他們爲國出力了!
崇禎之前沒敢動增加商稅的念頭,不是他不想。而是當年他兄長在位時,南方對稅監礦監的激烈反抗,至今猶歷歷在目,所以怕惹出事來不敢徵。
這次,南方也有零零星星的反抗,但都不劇烈,一切都在可承受的範圍之內――
崇禎當然不知道,這一切都是沈廷揚沈樹人父子提前精心佈局拉攏的結果。他們在推行厘金之前,在福建已經拉攏了鄭家,在南直隸拉攏了南京戶部的張國維,在湖廣拉攏了楊嗣昌方孔蕁r是沒有這些地方實權派鼎力合作,厘金改革在地方上的“民怨”早就沸騰了。
但崇禎還以爲是自己英明神武、皇權威勢導致的這一切。覺得早知道南方人這次不敢劇烈反抗的話,他早幾年就該徵這個厘金了!
雖然收上來的厘金,北京這邊的朝廷一兩銀子都沒拿到,但至少可以填補南方剿賊軍費的開支。京城這邊可以少往外撥很多銀子了,節流下來也等於開源。
整個過程中,崇禎唯一明顯察覺到的牴觸和不爽,只是來自北京這邊的戶部系統、及其裙帶關係網――
原本朝廷的軍費都要統徵統發,所有軍餉戶部都能過手,而一經手就意味着沾一手的油水。
現在地方上收上來直接發,經手倒騰環節省掉了很多賺差價的中間商,於是中間商們就怨聲載道,沒得貪了。
但是,被收稅的地方的老百姓都沒叫喚,戶部的人要越俎代庖叫苦,肯定是不合適的。
這種情況下誰敢跳出來爲地方利益請命,擺明了就是承認誰纔是原先發軍餉過程中貪得最多的元兇巨惡,那就是在嫌崇禎殺貪官的刀子不夠鋒利了。
而且,如今主持戶部日常工作的蔣德瑾都還有點護着沈廷揚,其他人想單獨扳倒沈廷揚,難度也大了點。
於是,那些京中負責發軍餉的利益集團,在四月份的短暫蟄伏、試探後,終於在五月中旬,找到了一個很好用的、新穎的彈劾角度――
他們不再討論“厘金是否盤剝地方百姓,是否與民爭利”這個點了,這個點沒法說,“民”都沒喊你喊個屁。
他們改爲集中火力噴“厘金制度會導致地方軍餉由地方自行發放,導致有重回唐朝節度使制度藩鎮割據的風險”。
這一點噴起來確實理直氣壯,
因爲這些京城貪官說的都是事實,南方確實有可能出現軍閥割據的趨勢――
歷史上清朝爲了對付太平天國開了厘金,後面不就出現“東南戶保”了麼。等八國聯軍打進來的時候,東南都可以有獨自不同於北京的對外態度了,甚至還能請求洋人“只對北京朝廷宣戰,別跟東南戶保的各省打”。
這一切雖然如今都沒發生,可混老了官場的人精們都是會推演的。
從五月中旬開始,二十幾天之內,噴沈廷揚“未來有可能導致軍閥割據”的摺子如雪片一樣飛進內閣,飛進皇宮大內。
崇禎看了,也是冷笑不已。
他已經想明白了:如今噴沈廷揚“未來可能造成的危害”的人,其實還是那羣之前負責收發軍餉滿手沾油的狗官!鉅貪!
他們哪裡是爲了朝廷才彈劾的!真實動機當然是因爲他們經手分錢的中間商地位被繞過了!
崇禎的內心已然開始積蓄殺意,對於這些彈劾者,每一個都記在心上,只想以後找到藉口就狠狠屠戮!
當然,崇禎想這麼做,絕不是爲了保護沈廷揚,或者幫沈家出氣,他沒那麼好心。
他只是在爲朝廷這些年裡、被“軍餉中間商”們貪走的銀子而憤怒。沈廷揚只是恰好扮演了崇禎釣起大魚的誘餌。
“沈卿是公忠體國爲國聚財的好官吶……可惜他現在招惹了這麼多人記恨,怕是不好處置。偏偏那些貪財狗官寫的奏摺,每一個字明面上都大義凜然、挑不出錯處,要駁回也不太可能。
看這樣的架勢,就算想把沈卿調到南京去、明升暗降,怕是那些反對的人都還會不依不饒,他們要的恐怕是‘明實都降’,才能平息這羣人的憤怒……
要是開徵厘金之後,南方戰場上有點軍事成績,倒是好找到藉口堵住那些言官的嘴,證明‘厘金開徵後,對南方自籌軍餉各省的戰鬥力也確有提升’。但是沒有軍事勝利的話,只有‘省錢’這一個功效,怕是難以服衆……”
崇禎看着眼前一堆堆的彈劾奏摺,也陷入了痛苦之中。半晌拿不出個處理意見,不知不覺就靠在御案上睡着了。
估計今晚又是一個白白浪費時間的勤政之夜,搞得那麼辛苦,卻什麼事兒都沒辦成。
許久之後,還是周皇后聽說陛下今晚又在書房睡着了,才帶着宮女提着夜宵過來安慰,想喊醒了皇帝回牀上睡。
崇禎被喊醒,內心頗爲懊惱,覺得自己又什麼都沒幹,白白苦惱了一晚上,很有一種挫敗感。
他只覺得太陽穴都一跳一跳的,很想找個犯了錯的宦官或者宮女呵斥一頓。
好在宦官宮女都伺候了他十幾年了,知道這位天子對政務束手無策時、起牀氣都特別大,所以這時候都特別小心,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讓崇禎也挑不出毛病來。
崇禎愈發鬱悶,都要憋出內傷來了。
好在便在這一刻,宮門外忽然傳來一陣陣急促的腳步聲,似是有傳訊的宦官飛奔而來。
崇禎眉毛一挑,臉色一喜,還沒等宦官入內,就主動起身往門口衝去,還親口訓斥:“大晚上的跑什麼跑!不怕驚駕麼!”
旁邊的宮女宦官都是一陣兔死狐悲,知道那個跑步傳訊的人怕是要倒大黴了。
果不其然,那傳訊宦官被皇帝的呵斥、嚇得直接在門檻上絆了個狗啃泥,門牙都磕掉了一顆,卻還要連忙爬起來,用漏風的聲音一邊含混請罪,一邊解釋:
“陛下恕罪!奴才不敢驚駕啊!實在是前方有四百里加急的軍情捷報,想讓陛下早點聽到,也好開心一下。”
崇禎跳動的太陽穴,終於隨着“捷報”二字平靜了下來,頭腦上的血壓也是忽高忽低,臉色忽而蒼白忽而漲紅。
“何處捷報!拿來我看!”崇禎一邊厲聲追問一邊伸手,身體都有些恍惚搖晃。
周皇后在旁,她太瞭解丈夫了,連忙上去一把抱扶住,以免崇禎站立不穩。
感受到妻子的慰藉,崇禎總算緩了口氣,一邊展開捷報,一邊聽宦官口述。
“陛下,
是楊閣老從湖廣、河南來的捷報。湖廣境內,革左五營賀錦部覆滅,賀錦本人也被官軍斬首,河南境內,賀一龍部也被殲滅,賀一龍本人也被斬首。兩顆首級,這次一併送來京師了。”
崇禎深呼吸了幾口,把捷報死死攥緊,恨聲說道:“革左五營,已滅其三!當初跟着張逆一起挖過鳳陽皇陵的十三家賊頭,現在還剩七八家活在世上了!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孫朱由檢在此盟誓,遲早定要發遣良將,將當初發掘祖陵的諸多賊首一併誅滅!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靈!”
感慨完之後,他才又漸漸精神清醒了些,有心思去慢慢看立功的諸將。
這才注意到,此戰又是賀錦、賀一龍合力想進犯黃州、隨州,被湖北兵備僉事沈樹人設計誘敵,圍殲於桐柏山中。
沈樹人、劉國能前後夾擊、困敵於絕地。五萬賊衆、徹底殲滅,毫無漏網!
楊嗣昌的捷報裡,還粉飾了一些細節,烘托了一些氛圍,怕皇帝不知道桐柏山戰場的地勢格局、理解不了怎麼打的勝仗。就類比說:
當年寫《孫子兵法》那位孫武子,在桐柏山谷中破楚軍的“柏舉之戰”,便是發生在差不多同一戰場。但沈兵備把“投之亡地而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的兵法奧義,發揮到瞭如孫武子一般不遑多讓。
崇禎看完之後,也是腦補得悠然神往。
真是天佑大明啊!
莫非這沈樹人,真是孫武子再世、挽我大明傾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