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要是放在普通孩子,他們肯定不願意。他們往往寧可不玩,也不願意玩一件殘破的玩具。因爲在他們看來,一個沒有身體的鹿頭或沒有頭的鹿身,都不是鹿了。
但這些孩子不會,他們是一羣智障兒。也就是我們平常說的傻子,他們沒有我們心中完整的概念,在他們簡單的小腦子中看來,不管是鹿頭還是鹿腳,都是鹿。他們只看我喜歡不喜歡,而不會管喜歡的對象殘缺不殘缺,換言之,他們的喜歡很單純。
兒童福利院裡這種孩子不少,於是就編成了一個班,他們中大多人都脾氣溫和,容易相處。當然,他們最大的特點,就是容易滿足。張媚主要在這個班裡做義工,盛姐今天沒事,也就又過來陪她。有一些事情她需要同她談談。
盛姐看着滿臉笑容看着孩子們玩的張媚,就走過去,攬住她的肩,同她一起看那些孩子。張媚轉過頭看了她一眼,臉上就泛起羞怯的紅色,她已經不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開心果似的小迷糊了。她有了心事,有了擔憂,也開始有了人生。
“看着這些孩子,真羨慕他們……”盛姐幽幽地道。
“她們羨慕那些能在院子裡玩的孩子,那些孩子則羨慕在福利院外面有父母的孩子。小孩子羨慕大孩子,大孩子羨慕我們,我們羨慕這些孩子……”張媚沒有回頭,只是看着正在玩耍中的孩子,輕聲說道:“其實我們並不羨慕他們,我們只是羨慕他們表面上的無憂無慮……而他們真的沒有憂慮嗎?你看那個穿籃衣服的女孩,她叫萊妮,她一直在憂慮院子裡那些漂亮的花要是謝了怎麼辦?那個穿黑夾客的小男孩,他也一直憂慮,他的尿牀習慣……但他們的憂慮來得快也忘得快,他們這會兒就放下了那些……我們羨慕他們,只是我們放不下的事情太多……”
盛姐聽了,就笑了道:“不愧是大學生,想得明白……”
張媚就不依地道:“姐姐你笑話我……”
盛姐就嚴肅了表情道:“那你呢?能放下他嗎?”
張媚的臉就有些蒼白起來,咬了脣,輕輕地搖搖頭,眼睛裡就有了霧氣兒。她的心裡很憋屈,但卻沒人可以說。給吳妮妮她也只能是一種傾訴,畢竟對於局外人來說,他們並不能感受到你的感覺。但盛姐不同,她說起來是情敵,但倆個人卻愛上同一個人,有些事有些話,說起來更容易理解。
盛姐苦笑了一下,輕聲道:“姐姐也一樣,如果能放開他,我也不願意同你爭一個男人,看着你這麼痛苦,我也難受……真的難受!但離開他,就意味着我將孤獨後半生……”
張媚點點頭,澀澀地笑了道:“我明白,小康也這麼說……其實,我已經比過去好多了,妮妮擔心我,才找了你……相信我可以捱過去的……”她輕聲地道,她能深深地感到盛姐的那種無奈感。大家都是至情至性的女人,動了心,就很難再做到心如止水。
盛姐嘆了口氣兒,她用手撫着她的肩頭,爲她的善良感動。她也爲自己將要說的話而羞愧,但她不能不爭取,一時間,她感覺自己在利用張媚的善良,不由地暗問自己是不是有點卑鄙。她猶豫了一會兒,心中措着詞,終於艱難地開口道:“我不會同小康結婚的……”
張媚聽了她的話,立刻驚訝地睜大眼睛回過頭來。
盛姐沒有迴應她的眼神,她甚至不敢看她。她眼睛看着自己腳下的地磚,繼續道:“我的年齡是一個很大的障礙,另外還有你……”她停頓了一下,決定還是直接實話實說:“雖然小康今天因爲我的處境悲哀離開了你,但以他的性情,這一輩子他肯定都會牽掛着你,這會讓他的後半生都不安的……另外,他的父母親人,也不會喜歡他娶我這樣一個女人,肯定也會給他很多壓力……還有年齡,我比他大了近十歲,隨着時間流逝,容貌不再,我自己的心裡都會有障礙……”
“小康不是那種只在乎容貌的人……”張媚忍不住安慰盛姐。
盛姐就笑了起來,她回過頭來看着她,輕聲道:“傻丫頭,我是同你爭男朋友的女人,你還安慰我……”
張媚給她一句話就說得臉紅起來,卻輕聲道:“他選擇了你!”
盛姐搖搖頭,道:“他選擇的不是我,是他自己的良心……”
倆個人一時都沒有了話。
過了一會兒,盛姐才又轉頭看了張媚,開口道:“所以,我不能同他結婚……結了婚,我們三個都會陷入不幸中……”
張媚聽了她的話,終於忍不住道:“那怎麼辦?”
盛姐長出一口氣,她就再等她問這句話了。於是,她的手拉着她的手,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倆個人都坐了下來。盛姐才輕聲開口道:“我想繼續做他的情人……”說到這裡,她的臉就紅了,以她的年齡,來給一個上大二的小姑娘做這種談判,她不能不感到難爲情:“我想給他生一個孩子,然後就一直做他的情人……我想請你能容忍我的存在……你就當我是他的離婚的前妻好了,容忍他有時間來看看我和他的孩子……如果你不同意,我只好離開他,我不能讓我們三個都在以後的日子中陷入痛苦中……那樣的話,怎樣讓他不想我,不牽掛我,就是你的事了……那自然也就成了你以後生活中的壓力了……”她一口氣說完這些話,終於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這就和考試答卷一樣,你把答案寫到紙上,就看老師打對和錯了。
張媚聽完她的話,驚訝地張大了嘴,她轉頭看着盛姐滿臉通紅,眼光躲閃的樣子,她的心也不由地生出一陣痛來。盛姐的故事,她聽康順風說守了,她當年一個風華正茂的大學生,最終走到這一步來,就是緣於她的善良和仗義。如果她稍微自私一點,她就不會落到現在這種地步了。要知道,當年的一個S市外院的大學生,可和現在擴招後的大學生不可同日而語了,那時候的大學生是論着兩賣的珍貴老山參,現在的大學生就像是論着堆賣的大白菜。
而且,她上次出事的時候,盛姐出人出車,救了她出來。雖然她是看康順風的面子,可也是對自己有恩的。不然,以當時的情勢,不光自己陷到貴妃苑,還要連累康順風。
但這個問題讓她怎麼回答,說同意吧,不就感覺自己和施捨一樣。說不同意吧,自己又怎麼忍心。幸好她從小就有裝憨裝迷糊的本領,當時就咭咭笑了起來,道:“那他以後欺負我,你可以幫我……而且。我這邊趕他出去,你可不能心軟收留……”
盛姐聽了,一直提着的心神不由地一放,卻是笑了道:“你真是個傻丫頭,啥話都敢說……”口中說着話,眼睛就有些溼潤起來,忙別開頭掩飾自己。
張媚這時才輕聲道:“小康講過你的事情,我知道你是個善良的姐姐……老天爺可以這麼不公道,我們做人卻不可以這麼沒良心,何況你也幫過我……其實爲你離開小康,也是我心甘情願的……有句話說得好:如人飲水,冷曖自知!如果這樣對我們三個人都好,我們就這樣做……現在同性戀都領結婚證了,何況我們這種情形,我們快樂就可以了,何必管別人怎麼想……”張媚輕聲道。這段話講出來,雖然表達的是自己心中的意思,但畢竟有些不好意思,就說得有些結結巴巴了。
但於盛姐來說,所謂天籟之音,也不過如此而已。當時,手就將張媚摟得更緊了。
這邊說完話,孩子們自由活動時間也到了,老師和幾個義工就開始收入攏孩子,一邊勸一些玩性未盡的孩子們放下玩具來,一邊就準備東西,要讓他們開始上課了。盛姐就幫着張媚收攏她那一組孩子,正在這時,電話響了起來,她不好意思地道聲歉,忙走到教室外接電話。電話是鹿丹的,她讓她到她家裡去,說有急事兒。問什麼事,卻死活不說,只讓她快點去,不然後悔。
盛姐將電話收到小手袋中,離開了彪盛堂,她也變得女人了許多,衣服雖然還有些職業女性的感覺,但也和別的女人一樣,挎起了小包包。不過,卻經常將包包忘到其他地方,幸好她一般去的地方比較固定,到現在還一個沒丟,只能說是奇蹟了。
同張媚把事情談開了,她心情就好了起來。而且,剛談開,還有點不好意思,這時鹿丹相如,正給了她離開的理由,於是忙進去,先幫正忙着給孩子們分識字卡片的張媚將卡片分完,然後就輕聲說了鹿丹叫她過去。
張媚其實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忙表示同意。
盛姐道聲歉意,就離開了。
鹿丹的家離兒童福利院可不近,她在房產上比較熟悉,逮了個機會,給自己在靠海的地方買了個便宜些的房子。她雖然收入不少,但投資也多,手中用來揮霍的錢卻也不是很多。不過,她的房子也不算小,四室兩廳兩衛,另帶一個觀景露臺,也有近一百六十平方的樣子。裡面就她和自己的小表妹阿靜住。
今天週日,路上的車子很多,車速也提不起來。盛姐知道急也急不來,就慢慢地開着。一路上,她忍不住就猜鹿丹有什麼事,卻一點頭緒都沒有。於是索性就不猜了,反正鹿丹在外面做事還可以,在她面前做事一項不着調,上次領養了一隻小狗,也大驚小怪神神秘秘了半天。
不想鹿丹,她自然就想起了康順風來,不由地嘆了口氣兒。
自己的事情,還沒和康順風談,也讓她有些忐忑。康順風娶她的打算,讓她也很感動,一般才二十出頭的毛孩子,做事難免會衝動。但她相信康順風不會,他能這麼做,肯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也是真打算這麼做的。而且,以他的做事性格,也肯定考慮到了方方面面的情況以及解決辦法。戀人之間,相愛生情,所有的付出,並沒有什麼感激不感激的。但盛姐知道,自己與康順風之間,並不僅僅是戀人,也有許多利益糾葛。正因爲有了利益,她纔有了感動,以康順風的智計,要擺脫自己,她相信他也能做到有理有節,滴水不露,讓人說不出什麼閒話來。
但他沒有想這麼做,那其實就是兩個字:良心!
良心這兩個字,看起來熟悉。寫起來也容易,但能做到就不容易了。她相信,以康順風的心智,自己最近的表現,他大概也能猜到自己給湯文國抓去後發生了什麼事情,所以她才感動。這在許多人來說,都是拋棄女人的理由。而他卻離開了清清白白的張媚,想娶自己,不是因爲別的,是因爲他是一個有擔當的男人。
男人這兩個字寫起來也容易,做起就難了。擔當兩個字,寫起來也容易,但從古至今,做到的人也不多。不是一怒拔劍,不顧生死就是男人,而是在任何時候,不逃避自己的責任,能負起自己的責任的人才是男人。責任需要一怒拔劍,他就能一怒拔劍,不顧生死!責任需要他忍辱負重,他就能忍辱負重,爲人所不能忍。
那種激動起來,就想一死百了的,只能算半個男人。男人換個寫法就是難人,更是難忍!
她知道自己應該和康順風好好談談,如同康順風是個男人一樣,盛姐也是個女人,真女人!從她跟阿彪的事情來看,她就是那種愛了就不顧一切的女人,愛了就全心付出的女人。所以,她不願意康順風爲自己犧牲,她寧可只在他的生命中佔據一席之地。
所以她才主動找張媚,達成了常人不能理解的約定。
鹿丹的家在二十樓,同盛姐一起在電梯的,有一家三口,夫婦兩個和一個孩子。那孩子也就七八歲的樣子,見盛姐進來,就叫一聲阿姨。
盛姐就給他一聲叫喚,笑眯了眼睛,忍不住用手撫了他的頭。
一男一女就笑了,很幸福的笑!男的不做聲,女的就和盛姐聊了起來,言談中知道他們是住在二十五樓的人家。今天週日,他們帶兒子去公園了。小傢伙不認生,就嘰嘰呱呱地講自己的開心,盛姐感覺自己特別喜歡這小傢伙,打開自己的包,卻找到不什麼好東西,最後就從自己脖子上摘下一塊小玉來,給小傢伙帶上。
那對夫妻看她的玉不像是便宜貨,忙開口推辭,盛姐卻不由分說地給孩子掛上,道:“我真喜歡這小傢伙,留個紀念吧……”說話間,電梯就到了二十樓,盛姐要下電梯,那兩口子就不好意思起來,女的忙搖出一張名看,遞給盛姐道:“這是我的名片,有時間來家裡玩兒……”
盛姐就接下了名片,打過招呼,就下了電梯,敲開了鹿丹家的門。
開門的正是鹿丹,她看到盛姐,眼睛就閃出了淚花兒。慌得盛姐忙問怎麼了,鹿丹卻眼裡含淚,口角含笑地道:“我沒事,倒是你,可別太激動了……”
盛姐就苦笑一聲,道:“我有什麼可激動的……”說着話,就給鹿丹拉進了房門。
康順風正陪盛譽文和盛母在鹿丹家的客廳坐着,倆位老人一旦心裡接受了女兒,壓抑十幾年的感情就不可抑制地爆發出來,一刻也不能停息。他們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女兒。盛父專門借了朋友的車,康順風看老人一片心意,都沒敢提自己有車。
不過,他沒有將老人直接帶到盛姐家裡,畢竟盛姐家裡有保姆和幾個伺候白老爺子的護工,這種事情,還是不讓這些人見到的好。不然,家長裡短的說出去,也不是什麼好事情。自己的家裡肯定不能去,外面的酒店住起來傷老人的心,於是只好打電話求助鹿丹,畢竟鹿丹和盛姐關係最好。最後,就將老人接到了鹿丹家裡,而司機,他已經安排到酒店去,專門由三子派人招呼了。
盛姐的臉在她進門來看到客廳中的人時一剎時就凝固了,她張開了嘴巴,卻發不出聲。她似乎感覺自己的形象不好,用手就掩了自己的嘴巴。但眼睛中流出的,分明是淚!
盛母看到了已經十年沒見的女兒,忍不住嚎了一聲:“青花——”
盛父在來S市的一路上,一直表現得很冷靜。但在這一刻,所有的堅強都被拋得遠遠的,也叫了一聲:“囡囡——”就泣不成聲了。
盛姐看着那已經顫巍巍的兩個身影在眼睛中模乎起來,她只懷疑自己身在夢中,她往前跨出一步,想要叫爸爸,想要叫媽媽,可是怎麼也叫不出口……突然之間,一股強烈的痛楚從心裡糾結出來,剎時瀰漫到五臟六腑,整個胸腹間就似乎抽成一團,讓她不能呼吸。她長長地呻呤一聲,不由地抱住小腹,軟軟地就要倒下去。
康順風最先發現她的不對勁兒,往前一個箭步,撞翻了茶几兒,一把托住盛姐的身體。鹿丹也忙甩下手裡接過的盛姐的包包,過來扶住她。盛父和盛母也跌跌撞撞地撲過來,扶住她。一個叫着“青花——”,一個喚着“囡囡——”。
盛姐在他們的呼喚中醒過來,她聲音很輕很輕地問了一句:“爸爸——媽媽,我不是在做夢吧……”一句話出口,盛母不由地將她一把摟在懷裡,放聲大叫一聲“青花——我的女兒——”盛父則用顫抖的手撫着她的頭,他突然一用力,將女兒和老伴都摟在了懷中,發出壓抑的哭聲。
盛姐這時眼淚已經止不住地流,她反手抱住了父母,哭出聲來:“爸爸,對不起,女兒錯了——媽媽對不起,女兒錯了——”一家三口哭成一團。
一邊的鹿丹也淚流滿面,康順風將茶几扶起來,輕輕地一拉鹿丹,倆個人就來到了露臺上,把客廳留給了盛姐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