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澗忽然神情鬆懈下來,他施施然坐下,翻眼瞟了張富一下,慢條斯理地問道:“張富,你可曾發現黎章通敵?”
張富一愣,隨即答道:“沒有。不過……”
顧澗再問:“那你可曾發現黎章欺壓軍士、冒領軍功?”
張富吶吶言道:“不曾。”
何風臉迅速漲紅,恨恨地看着顧澗。
顧澗卻站起身,對帳內的衆將抱拳道:“即便黎章真是女子,她殺阿圖,斬郎奉,揪出黃連等一干混入軍中的奸細,英勇無敵,忠心可表……”
何風搶上前,大聲道:“顧將軍,讓女子混入軍中,置軍法於何地?”
顧澗淡然道:“本將軍並未說她不犯軍法。但是――”他環視帳中衆人,嗤笑道――“一羣凜凜大丈夫,滿臉正氣地在這裡商討,要把那改頭換面、爲國殺敵的裙釵正法,這可不是什麼有臉的事,至少本將軍就覺得羞愧!!!”
衆將軍一愣,接着轟然議論起來。
一個長臉嚴肅的副將軍站起身附和道:“不錯!想我堂堂鬚眉男兒,不能學人家女子英勇殺敵也就罷了,居然在這裡算計人家。張富,你不覺得有愧嗎?”
張富被他冷冽的目光盯得倒退一步,一句辯解的話也說不出來。
這是統領第三將的副將軍嚴克。
其他副將軍也都紛紛開言,覺得這事可以酌情處置。只有兩個副將軍表示要嚴懲不貸,但立即被其他人駁斥回去。
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也是有緣故的:環視帳中,全是長鬍子的傢伙,有些還臉皮起皺,太沒趣了!
現在軍中出了一個勇猛無敵的女將,衆人忽然覺得這艱苦緊張的軍旅生活變得精彩有味道了,神情中充滿了莫名的期盼。
花木蘭啊!
真的有花木蘭啊!
不過。這個女子……
想想她殺阿圖、斬郎奉、活活打死黃連、一拳擊裂衛江的肩胛骨,這隻釵好像又有些……
衆將互相對視一眼,齊齊打了個寒顫,把心中剛浮起的那點旖旎念頭掐滅。
見他們這樣,何風急了,大聲問道:“這樣的罪都不處置。難道我軍中可以招收女兵不成?”
何霆終於開口了,他威嚴地說道:“顧將軍說的有理。老夫可沒臉爲難一個爲國殺敵的女人。然軍法不可違,老夫會將她的情形上奏朝廷,一切但憑皇上來處置。既然前朝出了個花木蘭,焉知這個黎章不是因爲孝道替父從軍?不管怎樣。她一心殺敵,老夫絕不能爲難她!”
說完,還警告地瞪了何風一眼。
這時候。萬不可因爲這個蠢材侄子失掉多年攢下的威望,何況就像顧澗說的,他可沒臉去爲難一個爲國殺敵的女人,那隻會讓他在衆將面前丟臉。
何風和張富都傻眼了,萬沒料到事情會這樣發展。
不應該呀!
顧澗立即對何霆道:“老將軍所言甚是。屬下以爲,等下讓人去喚那黎章的時候,不妨直接告知其詳細內情。她若真是女子所扮,讓她直接承認便是。總不能咱們這羣鐵骨錚錚的漢子逼一個女子當堂脫衣驗證。那成何體統?傳出去於將軍名聲也有礙。”
何霆點頭道:“如此甚好!只是,派誰去叫她?”
衆人面面相覷,忽然都起了惻隱之心:這不是讓人家姑娘難堪嘛!
可憐她知道行跡暴露。會不會惱羞變成怒?
會不會把來人暴打一頓?
這是極爲可能的。
嚴克副將軍咳嗽了一聲道:“老顧,黎章是你的手下,不如你去……”
顧澗慌忙搖手道:“不可!”
見衆人都發笑。他正色對何霆道:“屬下早上來的時候,胡鈞也跟過來了。他素來與這黎章相處不錯。他們都是年輕小將,不如讓他去跟黎章說,順便也勸慰她一番。還有,老將軍雖然宅心仁厚,然黎章若真是女子,便是犯了軍法,這一點毋庸置疑。屬下以爲,須得一個能敵得過的人去叫她才穩妥。”
衆人紛紛點頭道“有理”。
何霆見他如此說,並不偏袒黎章,心裡十分滿意,當下便讓他去安排此事。
顧澗叫來胡鈞,如此這般,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胡鈞只覺得腦袋一暈,有些轉不過彎來了。
怪不得他那個樣子……
不,不,是她,不是他!
好容易清醒些,他立即着急地拉着顧澗叫道:“將軍,黎章她一心練兵殺敵,可沒犯下任何過錯呀!”
顧澗聽了心裡直翻白眼:女扮男裝混入軍中,這還不算過錯?
他拍拍胡鈞肩膀道:“老將軍剛纔跟大家商議過了,軍中暫不會處置她的,會將她的情形上報朝廷,請皇上處置。你讓她不要慌張,切不可莽撞衝動,以免弄出事來無法轉圜。”
胡鈞依舊慌張地問道:“那皇上……”
見他只顧聒噪,顧澗低聲叱道:“慌什麼?你怎麼這麼蠢,如今內憂外患,她一心殺敵,爲國建功,皇上肯定不會處置她的,說不定還會把她的事大加宣揚,以激勵我軍士氣。再說了,既然報到朝廷,你不正好能找人幫她開脫罪名嘛,本將軍也不會不管的。”
胡鈞這才驚醒,忙道:“那我去請她來。”
顧澗道:“快點!把剛纔這些話告訴她,讓她萬不可莽撞行事。”
胡鈞心急如焚,匆匆趕回第五將,到第八營去尋找黎章。
他一路思想萬千、柔腸百轉,只想不出一個十分穩妥的主意,讓黎章安然度過眼前難關,以至於,他覺得中軍營盤和第五將營寨之間的路程太短,很快就到了。
忐忑不安地找了一圈,結果,黎章不在校場,也不在帳篷。只有黎水在帳篷裡歇息。她的傷纔好,不敢操練太狠。
胡鈞忙讓黎水去找黎章回來,說將軍有事找她。
黎水眨眨眼睛道:“我也不知大哥去了哪裡。等他回來,我讓他去將軍那就是了。”
事實上,黎章這些日子總是偷空出去,四下找人。黎水當然不會說了。
胡鈞急了,說將軍們都等着,不能耽擱。
黎水疑惑地問道:“將軍們?他們找大哥幹嘛?”
胡鈞心急如焚,想着他本來就是要幫黎兄弟的,因此也不隱瞞了。將事情經過告訴了黎水。
黎水當即跳腳大罵:“張富,這個王八蛋!他娘纔是女人呢!我大哥不會饒了他的。你等着,我去找我大哥。”
她跟衆軍漢相處了幾個月。情急之下就學他們罵起人來。可也不想想,有這麼罵人的麼?
誰的娘不是女人啊!
她這副模樣卻讓胡鈞疑惑了:這樣子,黎兄弟到底是女人呢,還是不是女人呢?
黎水風風火火地趕往轅門口,想要以最快的速度找到黎章,好籌劃對策。
此時,轅門口有個身着普通靖軍服飾的少年正向守門軍士亮出軍牌。
那年輕軍士看也沒看軍牌,對他笑道:“是黎指揮回來了。”
那少年聽了一怔。正要詢問,卻見營寨裡面跑過來一個疤臉少年,頓時大喜。忙迎上前去叫“阿水”。
黎水一把拉住他:“哎呀大哥,你怎麼纔回來……”
她才說了一半,就驚愕地愣住了。
才愣了一會。隨即反應過來,四下一打量,慌忙示意黎章不要出聲,然後扯着他往帳篷那邊飛奔,一邊低聲用最簡潔快速的語言,把剛纔的事跟他說了。
黎章勃然大怒,隨着黎水氣勢洶洶地回到自家營帳。
胡鈞看見他,急忙站起來,目露奇異之色,正要將打疊好的一番溫柔言語來寬慰他,讓他安心,就聽黎章冷哼道:“胡兄弟先請回。小弟稍後就去中軍大帳面見將軍。”
見他站着不動,黎章不悅地問道:“莫非胡兄也認爲小弟是女人,要當面驗證不成?還是怕在下跑了?”
胡鈞慌忙搖手:“不,不是!”
黎章惡狠狠地咬牙道:“那你就先回去。放心,小弟不會跑的。有人說老子是女人,老子不給他點顏色瞧瞧,那還是黎章麼?”
你不是,肯定不是!
胡鈞看着眼前氣得面目猙獰的勇將,在心裡大喊。
他真是鬼迷了心竅,怎麼就信了副將軍的話呢?那張富分明就在陷害黎兄弟。
風流俊俏的胡鈞小將滿臉漲紅,一腔柔情化爲羞慚,匆匆出帳,逃也似地去了。
等他走了,黎水慌張地將黎章拉進帳幔後嘀咕起來。
而轅門前,身着指揮使衣甲的黎章跳下馬背,大步朝前走來。
那個先前放黎章進門的年輕軍士驚呆了,忽然看見眼前黎章看他的清冷目光,忙疾步上前笑道:“黎指揮牽馬回來了?哎喲,我剛纔看見黎水小兄弟先走了,怕是有事不等指揮使了。”
黎章狐疑地看着他。
那軍士朝她猛打眼色。
旁邊有人奇怪地問道:“指揮使大人不是剛進去嗎?什麼時候又出來了?”
黎章心中大震,不待那年輕軍士答話,立即笑道:“剛出來的。我弟弟說找我有急事,我想着馬還放在外面,就去牽回來了。你們聊得那麼熱鬧,沒看見?這樣守衛可不成啊!”
那幾個軍士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先前那個年輕軍士賠笑道:“屬下可是專心的很,看見大人出去了。是他們在偷懶。”
那幾個人忙瞪他,說金富貴在說瞎話。
這幾個軍士都是第八營的,黎章囑咐了他們一番,這才牽着馬匆匆去了。
還沒到營帳門口,就見黎水飛奔過來,看見她跟看見救星一樣,先是現出大喜神情,接着又跟做賊似的,左右張望。
黎章低喝道:“不用看了,我都知道了。快回去!”
黎水急忙裝作無事人一樣,嘴裡嘮叨着廢話,跟黎章一起來到帳篷前。
黎章急速跨進了帳篷,她則將馬胡亂拴在一截木樁上,接着也跟了進去。
不到一盞茶的工夫,黎章面沉如水地來到校場,對魏銅吩咐了一番話,然後轉身就奔中軍大帳去了。
中軍大帳內,何霆、顧澗等將官死盯着站在大帳中央的少年,見他雖然不是滿臉鬍鬚的大漢,面容尚算英俊,但並非清秀俊俏那種,若說是女子,好像……不大像啊!
少年也不言語,面含冷笑,巍然不動,挺拔如鬆,任他們打量。
何霆見他並不驚慌失措,心下詫異,便沉聲道:“黎章,張富指稱你爲女扮男裝,可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