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夫子聽兒子說,國公夫人臨死前交代,讓他納了素謹,罵一聲“瘋子”,真正氣暈過去了。
小蔥將他救醒轉來後,田夫子對着田遙一字一句道:“那爲父現在也交代給你遺言:若是認我這個父親,就永遠不許那個女人進門!”
田遙悲聲道:“父親!這到底是爲什麼?”
這下,連張槐和小蔥也同情起田遙來。
被親爹孃這樣逼迫,任誰都受不了。
張槐對小蔥使了個眼色,小蔥忙勸田遙出去了。
張槐便勸田夫子道:“夫子,這樣不行!不管怎樣,田翰林長大了,該告訴他的,都應該告訴他!”
田夫子眼前陣陣發黑,強撐道:“老王爺,不是老朽不告訴他,老朽自己都不願意想,自己也弄不清……真是冤孽呀!”
張槐就愣住了——連田夫子也弄不清?
這話太奇怪了。
然而,田夫子還是點頭道:“你說的也對,說出來也好,讓他幫我想想……讓遙兒進來。”
張槐起身喚了田遙進來,父子倆就在房裡長談起來。
外面,張槐擔心地問小蔥:“紅椒怎麼樣?可派人去看了?”
小蔥苦笑道:“紅椒沒事,好着呢!”轉向內室方向,“這門親算是毀了。”
張槐愕然道:“紅椒說了啥?”
小蔥搖頭道:“沒說。但是,我看得出她做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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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馬場上,紅椒跟往日一樣放馬飛奔,跑了一圈又一圈。
當累得精疲力竭後,她停下來。從隨後趕來的香荽手中接過皮囊,仰頭喝水。
喝畢,抹一下嘴邊的水漬,笑道:“好暢快!”
香荽怔怔地看着她,試探地叫道:“二姐姐……累不累?”
紅椒瞅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樣,失笑道:“累!當然累!香荽。你別擔心,二姐沒事。二姐現在心裡敞亮的很,就好像……就好像丟下一個大包袱,渾身輕鬆。”
香荽眨巴着眼睛,愕然道:“啊?這個……”
她有些跟不上紅椒的思路——二姐不是應該痛哭或者痛罵發火嗎?就算不發火,也不應該覺得輕鬆吧!
她想不通,只好不想。
二姐姐性子直,能很快丟開手,這未嘗不是件好事。
“可惜了田大哥。”她想道,“他這輩子都別想丟開手了。這算不算是報應呢?”
歇息一會,臨近晌午的時候,劉井兒過來了。
他皺眉問紅椒道:“又怎麼了?又是田遙?”
紅椒無所謂地笑道:“不怪他,是我自己沒出息。”
劉井兒喝道:“胡說!”
紅椒道:“不說這個了,井兒叔,咱們來比試。你看着點我,別讓我摔着了。讓我娘他們擔心。”
劉井兒呵呵笑道:“你倒乖。讓我看着你,這算什麼比試?”
說着話。兩人都翻身上馬,往前疾馳而去,紅椒灑下一串清脆的笑聲。
香荽忙對黑娃和侍衛們道:“你們也去。看着點二姑娘。”
衆人便都衝了出去,只有魯三和白果跟在香荽身邊,信馬由繮地漫步在馬場。
魯三見紅椒心情好了起來,也放心了。他看着綿延起伏的廣闊馬場。興致勃勃地對香荽道:“三姑娘,好容易你來馬場,我教你練習貼在馬側跑……”
香荽抱歉地對他笑道:“魯三叔,我今兒沒精神呢,一點不想動呢。”
魯三聽了忙道:“那不練了。”又擔心地問:“可有不舒坦?”
香荽搖頭道:“那倒沒有。”
白果小聲嘀咕道:“都是田翰林鬧的。”
魯三瞪了她一眼。不許她胡說。聽說香荽身體無恙,他便放了心,遂給她講起京城各大世家和王公貴族傳出的新聞故事和各方牽扯,以及酒樓茶肆等坊間傳言。
香荽聽得出神,不時插嘴問一句。
說了兩盞茶的工夫,他們也來到松山腳下。
這邊是馬場北面,這裡有個出口,通向松山各園景和慈安寺。
黑娃上前道:“三姑娘,二姑娘說,她想去松山上逛逛,有劉將軍跟着,讓我們不用跟去了。叫告訴三姑娘一聲。”
香荽聽得一愣,仰頭望着山上鬱鬱蔥蔥的松林沉思。
紅椒和劉井兒牽着馬,漫步在松山林間。
“說吧,”劉井兒瞅了一眼身邊的紅椒道,“你跑上山來,不就是有話要告訴我麼!”
紅椒沉默着。
她再灑脫,也不可能一天內就把過去丟開,終究還是不能釋懷的。但是,她卻已經做出了決定。
過了好一會,她纔開口,把田遙的事說了。不過,沒點明鎮國公夫人是他親孃,這是私密,關乎兩家的聲譽,她當然不能說。
劉井兒聽得張大嘴巴,半響罵道:“這死小子,讀書把腦子讀實心了。娘是娘,媳婦是媳婦,沒聽說認個娘還一定要帶個媳婦的。這是哪門子道理?”
紅椒停住腳,愕然看着劉井兒,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問道:“井兒叔,要是你,你怎麼辦?”
劉井兒怒道:“涼拌!這好容易的事,有啥決定不了的?要是田夫子幫他定了親,還說得過去;田夫子都不認,他較勁個啥?這不是糊塗麼!再說了,孝順爹孃也不在這上頭,事事都順着,那讓殺人也去殺?娶媳婦要旺家,這麼折騰就是敗家!咋能由着老孃鬧哩?他都考了進士了,當了官了,撐門戶了,有些事就該自己拿主意……”
紅椒睜大眼睛,瞅着劉井兒噼裡啪啦、滔滔不絕地發表“高論”,忽然插進去問道:“井兒叔。你沒聽過我娘講《女誡》吧?”
劉井兒正說得起勁呢,被她問得一愣,疑惑道:“我一個男人家,學《女誡》幹嘛?好好的你問這個……”
“哦,我就是隨便問問。”紅椒訕笑道,“井兒叔。我覺着吧,你說的意思就是我心裡想的。比如‘三綱五常’裡面的‘夫爲妻綱’,從來都說要以夫爲天,可我小時候就覺得,不能什麼事都聽夫君的,夫君做的不對一定要勸阻……”
劉井兒拍手道:“那還用說!別說是夫君了,就算是皇上決定不對,大臣們還要上表忠言勸阻呢。有些朝代,還有忠臣以死相諫呢!沒聽說‘君爲臣綱’。就由着皇上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紅椒就瞅着他使勁笑起來。
劉井兒摸摸扁腦袋,一頭霧水道:“你笑啥?”
紅椒笑眯眯地說道:“沒笑啥。”
轉身就往前走。
走幾步又停下,回頭問道:“井兒叔,要是我現在就另找個人嫁了,你說我算不算水性楊花?”
劉井兒忙喝道:“瞎說啥!什麼水性楊花,跟你不沾邊的事。”
忽然回過味來,急忙又追問:“你要另外找個人嫁?紅椒,你不打算跟田遙了?這是不是太……要不你再等等。我去罵他一頓,他就轉過彎來了。”
紅椒搖頭。輕聲道:“這不是轉彎的事。井兒叔,你也覺得我不該另找人嫁?”
劉井兒一邊吃驚她是認真的,一邊道:“不是不該,我怕你一時氣頭上,做了這樣決定,往後又後悔。這是一輩子的事。你得想好了。紅椒,你不是小孩子了,別鬧氣噢!”
紅椒道:“我沒鬧氣。我都想了好幾天了。”
劉井兒更吃驚了。
這時,他們穿出樹林,來到松山菊園門口。
紅椒朝裡探頭張望。看見好些菊花都開了,紅黃白紫、爭奇鬥豔,遂歡喜地說道:“咱們進去看花。咋開這麼早呢。”
劉井兒忙牽過她的馬,系在林間樹上,並囑咐守門人代爲看守,方纔進去了。
兩人徜徉在菊園內,紅椒不時停留在一叢叢菊花面前,驚歎不已,說這是“蘿蔔絲”,那是“蜂窩”,都是鄉下的土名字。
然她只說這樣花,那個花,就是不說菊花,因爲菊花是鄭氏的名諱。鄭氏雖然不講究這個,孩子們都自覺地能避就避。
劉井兒還惦記她剛纔的話,想問,又見她只顧看花,十分着急。
好容易紅椒說走累了,劉井兒馬上道:“前邊有個亭子,咱們過去坐坐。”
紅椒見那邊有不少人,搖頭道:“算了。那兒人多,不清淨,咱們就在這坐坐吧。”
她四處看了看,往一塊大石走去。
劉井兒忙搶上前,將石頭撣了撣灰,又吹了幾下,皺眉道:“怕是有些硌人。又沒東西墊一墊,就這麼坐吧。”
他身上穿着鎧甲,想脫件衣裳墊也不能。
紅椒笑道:“不怕。小時候,那不是草地上隨便坐的。”
於是坐了下來,劉井兒就在她對面草地上坐了。
已經是午後了,遊人都漸漸散去,因而園內人並不多。兩人靜坐着,都不說話。
劉井兒見剛纔還嘰嘰喳喳的紅椒忽然不說話了,不耐煩起來,剛要問,忽聽紅椒問道:“井兒叔,你有沒有想過娶我?”
劉井兒驀然瞪大眼睛,震驚地盯着紅椒。
就在紅椒以爲他嚇壞了的時候,他卻眼神銳利地盯着她,彷彿在戰場上燃起激昂鬥志,全身戒備、凝神對敵一般,問道:“你是纔想起來的,還是想好幾天了?”
在他凝視下,紅椒微微有些拘謹,低聲道:“上回……來這騎馬,我就很開心。我覺得,跟井兒叔說話,沒那麼多彎彎繞,不用想那麼多,不用……我……”
她跟劉井兒在一起很輕鬆無慮,心裡隱隱覺得,也許這纔是自己的良配。
可是,畢竟她跟田遙議親有些日子了,一時不知如何轉彎,不知如何表述此時的心境,也有些迷茫。
但她終究是直脾氣的紅椒,說不清就不說了,乾脆問劉井兒道:“你就說吧,願不願意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