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三天,兩人沒有離開房間,也不管外面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樂。
拓跋燾派人宣旨請國師入宮,內侍到國師府卻發現根本找不到國師,拓跋燾變了臉色,親自前往。國師府的人戰戰兢兢,只說也不知道國師去了哪裡。
魏帝便下令搜府,結果搜到太子妃的房間時,誰都進不去。
僵持半天,魏帝命人找來了崔浩。崔浩一看,難以置信地試探着上前,“這是……結界?!”
魏帝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崔浩神情複雜的行禮解釋,“啓稟皇上,這可以算作一種法術,只有修爲極高之人才有此能力。迄今爲止,微臣只見過師父寇天師有此異能,但師父是在半百之年才初有所得,花甲之年才真正習得。如果……如果這個結界是國師所設,那……”崔浩一臉難以相信的表情,“國師小小年紀,竟有如此本領,這也太……”
聽完這番話,魏帝也震驚極了,沉吟許久問國師府的下人,“國師在沒在裡面?”
“不……不知道……”
魏帝怒,崔浩連忙上前,“你們最後一次見到國師是什麼時候?”
“前天晚上。”
“那天發生了什麼事?”
“國師出去找太子妃,回來的時候太子妃大醉,國師着人伺候太子妃沐浴,然後……就再沒見過她們。”
崔浩皺眉,“國師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出來?眼見着立秋祭就要到了。”
“回司徒大人,國師什麼都沒說。”
崔浩愁眉緊鎖,看一眼那進不去的房間,這纔看向魏帝。
魏帝打量那房間許久,緩聲道,“朕相信,國師並非沒有分寸之人。”又道,“待國師出來,讓她立刻進宮見朕。”
按理說,楚離已經體力不支,那結界也該自己散去纔對,可楚離弱下來,反倒讓刀魂強起來,於是結界久久不破,已然不是楚離之功,反倒是借了刀魂之勢。
三天過去,翌日就是立秋祭了。楚離緩了過來,只是身子越發虛弱。神情有些迷茫,睜眼便看見赫連霂憐惜的寵溺眼神,楚離心裡一緊。她並不是失憶,做過什麼說過什麼,她心裡都一清二楚。她只是徹底清醒過來的時候,會少了一些感覺。感覺這種渺茫的東西,卻在楚離這裡很明顯的被抽離出去。
她動動脣,聲音不大,“師姐……”
赫連霂微微一笑,伸手撫摸她的臉,“你我這一世當真多災多難。”又笑道,“何止你我,這天下寥落顛沛之人,數不勝數。亂世當前,大約人總難安穩生活。離兒,要是我們生活在太平盛世該多好。”
楚離捉住了她的手,“我們算是幸運的。草民之命,賤如草芥,動輒要死於非命。更有甚者,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還要給人做奴隸,鞭撻受苦。師姐,和他們相比,我們的多災多難不過是小巫見大巫罷了。”
正因爲是亂世,人的束縛越發少。惡的越惡,狠的越狠,人心不古,貪心不足,爲求生爲心安,做什麼的都有。所以赫連霂年少亡國,顛沛流離。所以妖事四起,求長生不走正道,害了赫連霂,也害了楚離。也所以,楚離家破人亡,背井離鄉。她們好歹有成公興相救,如若不然,只怕早已命喪黃泉,哪還能如此時磕磕絆絆活到兩人情深緣淺。赫連霂和楚離不過是這個亂世的縮影罷了,像她們一樣受苦受難的人不可勝數,甚至,在這個時代,又有誰是不受苦難的呢?
哪怕是皇族,五胡十六國,各個自詡天命之子,結果亡國滅族之後也是朝不保夕,死的死,慘的慘。而眼下國勢正盛的大魏和南朝,誰又知道能撐幾年呢?
戰爭連年不休,爭權奪勢開疆擴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大魏與北涼一戰,節節告捷,北涼國土逐漸被侵蝕,皇族被俘,如同其它被大魏滅掉的國家一樣,成爲俘虜的皇族惶惶不可終日,膽戰心驚生不如死。
此戰之後,也許百姓能休養幾年。但,朝廷裡的人都明白,這不過是最後那場大戰前的喘息。五胡十六國如今滅亡殆盡,對峙的只有南北兩朝,一山難容二虎,兩朝早晚將爆發最後的真正一戰。
這纔是立秋祭的真正目的。揚大魏國威,震懾南朝。倘若不是近幾年南朝宋帝病入膏肓,太子年幼不堪重用,只怕早在大魏攻打邊境小國時,南朝便要趁機攻來了。也是天助大魏,偏偏就讓國勢昌盛的南朝宋人才不濟,當朝者多病。宋帝仁厚,手段謀略都不輸給拓跋燾,然而太子劉劭卻徒有陰狠暴戾,完全無法與正值壯年身經百戰的拓跋燾相抗,甚至都比不上大魏的太子拓跋晃仁義多謀。
這纔是真正讓南朝不會輕舉妄動的原因。大魏人才濟濟,南朝卻將相凋零,若是宋帝身強體健還可另說,偏偏宋帝朝不保夕。整日裡延請天下名醫,虧得一個石霂因着私心給他逆天改命,才讓宋帝身子好轉,漸漸顯出健康的姿態來。只是,宋帝的命數別人不知道,給他強行續命的石霂卻比誰都清楚,終有一日,不僅宋帝便是她自己,也要因此舉遭到反噬。只是不知這日將在什麼時候罷了。
立秋祭到了。
天師道場高五層,方圓百里,遵其新經之制,取名“玄都壇”。住道士一百二十人,朝廷供給衣食。道士、道徒每日“齋肅祈請,六時禮拜”,每月舉行一次“廚會”,有數千人蔘加,費用有朝廷供給。
在這裡,崔浩不必稱臣。他的身份在天師道不是司徒大人,而是寇天師嫡系子弟,魏帝對天師寇謙之寇處以方外之禮,讓天師及其弟子,並列在王公之上,不聽稱臣。
國師楚離自然更不必向魏帝稱臣,因而一上道場,她第一個行禮的對象是崔浩。崔浩沒作別想,崔大人早已習慣了在天師道道場有如此殊榮。往年寇天師在時,除了寇天師,便是崔大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面對道場之下數千民衆,崔浩首先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供奉恩師。他道,“當年大夏王赫連勃勃病亡,其子赫連昌繼位。對是否西伐大夏,朝臣意見不一。有主戰有主和,皇上傾向主戰,但拿捏不定,特請來恩師寇謙之天師決定吉凶。寇天師首先同意弟子的意見,認爲大夏曆來窮兵擴戰,民心不安;又新喪國君,政局不穩。如出兵征伐,定會一石三鳥,取勝而歸。於是天師在宮中作法事,祈禱勝利。果然,皇上此戰大獲連勝,成功覆滅大夏。”說着,他朝天虛行一禮,“恩師大成而去,特推舉楚離擔任國師,楚國師雖年輕,但講經論道已然不遜於恩師,扶乩請神、畫符鎮災自也不弱於人。”
楚離這才登上道場,“天師如此器重,在下着實有愧。畢竟年紀,只除了講經論道,別的不大精通。是崔大人謬讚。”
魏帝笑吟吟道,“當初天師講,‘伐夏之戰必克,陛下以武應天運,當以兵定九州,後文先武,以成太平真君。’如今正如天師所講,可見天師得大道天成,朕理當順應天道,故改元太平真君。而今大魏與北涼一戰,節節勝利,這都是天佑大魏,助我國運昌隆!”又看向楚離,“楚國師少年博學,朕敬國師如敬天師,便是天賜運道,我大魏定當千秋萬代,永世昌明!”
底下一衆百姓羣情激奮,很容易就被高高在上的皇帝和國師、司徒所感染,山呼萬歲,“天佑大魏,千秋萬代”之聲不絕於耳。
楚離默默看着,心底一片灰敗。老百姓實在太容易被愚弄了!她喪失了啓民智之心,愚民癡頑,甘願被人牽着鼻子走,誰有能力讓他們睜開眼睛看清楚他們眼前的人和路呢?
就像他們被當朝和輿論引導着,認爲楚國師禍國殃民,是妖道作祟。可實際上,楚離一心爲他們着想,卻反倒因爲觸犯了他們眼前的蠅頭小利遭厭棄。而他們深信不疑的魏帝和崔大人才是真正把他們當猴耍的人,予以苟且之利,毀掉他們後代子孫有成就的可能性。
他們是如此短視,楚離取走他們一粒不該得的米,或許會讓他們一時生活得苦了些,但爲的是要給他們真正的衣食飽暖,他們卻只能看到楚國師拿走了他們的米,因而厭恨她。魏帝和崔大人給他們勉強存活的一口飯,供他們艱難過活,以換來後世無窮無盡的奴役剝削壓迫他們,他們卻視若神明感激不盡。
他們固然善,這善卻因着短視而顯得可憐。他們也有惡,這惡也因着短視顯得愈發可恨。
楚離垂了眸子,望向分別站在兩側的魏帝和崔司徒。她只要向前走一步,走到魏帝和崔浩的陣營裡,很快就能贏得百姓愛戴,也讓自己免於災禍。楚離再次把目光移向道場外的數千民衆,看到他們眼中對魏帝和崔浩的狂熱,便讓楚離心頭很不是滋味。
她過往總想,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但如今,她想,也許師姐和師父是對的。舉世混沌我獨醒,哪怕做再多,也是徒勞無功。倒不如一身孑然,隱居世外。只可惜,如今她已經不能抽身了。既然如此——
楚離朝魏帝方向走了過去。
她作揖道,“皇上,立秋之祭,天道貴生,懇請皇上饒過高平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