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劉媖這門親戚之後,馬春花嘀咕道:“什麼亂七八糟的親戚,你們家真亂。話雖這樣說,她還是同意了,畢竟是不算遠的親戚,高土坡的這些鄰居雖然也能幫忙,但馬春花一貫心性高,不願連累人家。
馬春花收拾了一包衣服,連夜回廠參加學習班去了,所謂的學習班,就是牛棚,禁錮人身自由的所在,和看守所監獄只是大小區別,從十八歲參加游擊隊開始,馬春花的人生就風光無限,平步青雲,如今落得這步田地,心理落差之大,是一般人難以想象的。
但陳北完全理解妻子的境遇,因爲他何嘗不是如此,天之驕子王牌飛行員,名門貴胄之後,又生的英俊瀟灑,簡直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卻突然變成瘸子,工廠裡的保衛幹事,還娶了個俗不可耐的村姑,他也曾經一度痛不欲生,但最終還是熬過來了。
“春花,沒有過不去的坎兒。”陳北將妻子送到廠門口,鄭重的說了一句。
“知道了,你回吧。”馬春花道,隨即快步走進廠門,遙望過去,廠裡到處懸掛巨幅標語口號,房屋頂端豎着毛主席像,本該二十四小時機器聲隆隆的車間卻寂靜無聲,黑洞洞一片。
陳北嘆口氣往回走,正遇到四五個人迎面過來,都是廠裡的二流子,因盜竊物資被保衛處罰過,如今都戴上了紅袖章,成了造反派,馬春花說的有人想對付自己,想必就是這些人。
狹路相逢,陳北沒有躲避,而是點燃一支菸,毫無懼色的迎了上去,那幫造反派倒有些吃驚,很快就將陳北包圍起來,摘下武裝帶拎在手裡,大有一言不合就開打的意思。
陳北道:“聽說你們幾個在找我?啥事,說吧。”
造反派道:“陳北,你少耍橫,你的處長已經給擼了。”
又一人道:”陳北,有種就把槍下了,空手和咱們練。”
陳北冷笑一聲,撩起褂子:“看清楚,沒帶槍,對付你們幾個,還用得着槍?”
造反派們雖然人多勢衆,但都是些慫包,見陳北擺出玩命的架勢,不敢和他正面衝突,狠狠撂下一句話:“行,有種,下回俺們就沒這麼客氣了。”一幫人匆匆離去。
陳北啐了一口,揚長而去。
回到家裡,兒子還在熟睡,陳北上牀躺下,輾轉反側,一夜不眠。
第二天一早,馬春花竟然回來了,她說軍代表是好人,很通情理,準了自己的假,有半天時間料理家事。
於是,兩口子一起送兒子去劉媖家,到地方纔發現原來彼此都認識,劉媖的丈夫張廣吟在廠宣傳科做美工,爲人很低調,是個不起眼的角色,這次學習班他也有份,相同的境遇讓兩家人的關係迅速拉近。
劉媖在區委工作,基層黨組織癱瘓,她沒什麼事幹,正好照顧孩子,反正陳光已經十四歲了,又不是五六歲的娃娃,一天管他三頓飯就行,也不用盯着看着。
馬春花拿了一些糧票給劉媖,卻被推了回來:“自家親戚,客氣什麼。”
“親兄弟還要明算賬呢,你家倆孩子,生活也不寬裕,應該的。”馬春花堅持。
陳北道:“收下吧。”
劉媖這才收下。
然後大人在一起說話,馬春花心事重重沒心思聊天,張廣吟也是個內向人,就見陳北和劉媖兩人喋喋不休說個沒完。
忽然馬春花覺得,丈夫和劉媖坐在一起還蠻般配的。
她立刻將這個想法趕出腦海。
安排好孩子的吃住問題後,馬春花和張廣吟回廠參加學習班,陳北再赴省城,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
得知兒媳婦被打倒之後,陳子錕道:“春花是受了家庭的牽連,如果她不是找了你,憑她的出身和資歷,再怎麼動亂也動不到她頭上。”
陳北道:“她被批鬥了未必是壞事,本來我還擔心不好和她說這事兒,現在好了,估計能說通。”
陳子錕道:“還是儘量保密吧,你這些叔叔大爺們,都沒敢告訴家裡人,這年頭老婆孩子都靠不住,不到最後一刻,決不能吐露。”
陳北點點頭:“明白。”
天氣很好,適合試飛,dc3被卡車拖出了機棚,來到跑道上,跑道縫隙裡的野草都被除盡,筆直的柏油跑道直通遠方。
陳子錕父子登上飛機,啓動引擎,慢慢滑行,電子機械設備操作良好無故障,可以起飛。
飛機升上天空的一剎那,陳北感覺手都在發抖,腎上腺素急劇分泌,時隔十八年,終於又重新飛上了天空!
燃油有限,在做完必要的測試後,飛機降落,機械師們歡呼着圍上來,每個人都很激動,他們將一架報廢的飛機重新送上天空,爲黨和國家做出了重大的貢獻,自豪之情可想而知。
假如他們知道這架飛機將飛往境外,不知道該作何感想,陳子錕暗想。
飛機修好了,計劃進入最後階段,首先是這些機械師的去留,陳子錕製作了一些嘉獎令發給大家,讓其中大部分人先回家等候通知,因爲徵召他們這些退休人員來本來就是臨時性任務,所以大夥都沒起疑。
留下的幾個人,都是信得過的舊部,陳子錕打算帶他們一起走,而且路途上需要機械師,這架老飛機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出問題。
機場守衛部隊的安置成了最大的問題,這些年輕的江北籍農民還以爲自己真正參軍入伍了,其實一切都是假的。
陳子錕考慮再三,決定再設一個局,在自己走後將39000部隊維持下去,假戲真唱,讓他們變成真的軍人。
飛向何方是個大問題,dc3的航程只有兩千多公里,只能選擇較近鄰國,朝鮮蒙古蘇聯北越這些國家是不用考慮了,南朝鮮人生地不熟,也不妥,臺灣也是政治高壓地區,去不得,何況去了未必會有好果子吃,南越正在打仗,飛過去保不齊會被擊落,也不行,緬甸老撾一代倒是可以渾水摸魚,據說有國民黨殘軍盤踞,但那地方沒機場,去了未必能安全降落,想來想去只有香港最合適。
目標,香港啓德機場,陳子錕一錘定音。
計劃進入倒計時,陳北返回江北去接老婆孩子。
陳子錕也召集家人開會,外面天氣突變,雷雨交加,戶部街十七號的堂屋內,全家人匯聚一堂,聽他講話。
“我準備離開中國,你們也一起走。”陳子錕開門見山道。
大家竟然都沒有表現出驚訝的神色來,似乎早就料到此事。
“要我說,四八年就該走。”鑑冰幽幽道。
“現在也不算晚。”林文靜道。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劉婷若有所思。
“小北一家怎麼辦?”夏小青還是最關心兒孫。
“小北已經安排好了,你們也準備一下,只要天氣轉好,立刻就走,坐飛機走。”
“嫣兒,姣兒,有問題麼?”陳子錕問兩個女兒。
“我早想去看看媽媽了。”陳嫣道。
“我跟爸爸媽媽一起。”陳姣也道。
陳子錕點點頭:“大家各自準備吧,東西不要帶太多,飛機載重有限,東西多了航程受影響。”
林文靜道:“要不要通知文龍?”
陳子錕想了想道:“文龍膽小,現在不要通知他,等啓程的時候,拉他一起走便是。”
與此同時,老兄弟們也在和家人攤牌。
閻肅的兒女早已和父親劃清界限,積極向組織靠攏,從小最疼愛的孫女閻曉鬆更是參加了紅衛兵,在萬人批鬥大會上當衆打爺爺的耳光,表現出一個共青團員應有的素質和政治立場來。
所以閻肅不敢吐露分毫,他甚至不敢在家居住,大部分時間住在基地,每週回一次家,向居委會彙報自己的思想動態。
爺爺奇怪的行蹤引起了閻曉鬆的注意,她開始盯梢跟蹤,雖然閻肅也是歷經滄桑的老狐狸了,但再狡猾的狐狸也鬥不過獵手,閻曉鬆一直跟蹤到郊外的39000部隊,親眼看到爺爺走進一處軍人站崗的地方,哨兵還給爺爺敬禮,而爺爺身上竟然穿着紅領章綠軍裝。
這一切太蹊蹺,太可疑了。
閻曉鬆並沒有把秘密告訴父母,她不相信父母的覺悟,也沒去報告學校軍代表,而是偷偷告訴了戰友徐紅兵。
徐紅兵思索一番,也覺得很奇怪,歷史反革命怎麼可能穿上現役軍裝呢,這太過匪夷所思。
“很可能是一起重大的間諜案件,你繼續跟蹤,我會向有關方面報告。”徐紅兵煞有介事道。
……
這段時間雷雨頻繁,爲確保安全,暫時不能飛,查問氣象臺後得知七月十七日開始轉晴,南方也有大面積晴好天氣出現,適宜飛行。
行動日定在七月十七,這個日子雷打不動,決不可更改,因爲事情牽扯到很多人,這些人不是歷史反革命就是右派分子,都是街道居委會監視的對象,大規模異動的話定然會引起懷疑,雖然基層政權全部癱瘓,但軍管小組可不是吃素的,萬一哪個人一時興起調查一下,那就是一場浩劫!
陳子錕給陳北拍了封電報,只有一組數字:717。
距離七月十七日,還有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