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一身戎裝的陳子錕,中央來的首長頓時一愣,隨即上前熱情握手:“老陳,沒想到你躲到這兒來了。”
陳子錕笑道:“還是部隊最安全啊,小葉,你這是來指導工作啊?”
來者正是當年江北縱隊政委葉雪峰,陳子錕的老朋友了,他是五五年授銜的少將,六二年晉升中將,如今在總參擔任主要負責工作,在北京這種老帥老將雲集的地方算不得什麼高級首長,但下到基層部隊來,那就是天一般的存在了。
原來是故人,基地內明白底細的人都鬆了一口氣,那些不明就裡的年輕士兵和維修人員卻不爲所動,依然堅守着各自的崗位。
陳子錕邀請葉雪峰到自己辦公室休息一下喝杯水,卻被婉拒:“不了,走馬觀花看一下,還有下一站,呵呵,真沒想到能在這兒碰到你。”
葉雪峰倒揹着手,一邊走一邊看,閻肅陳壽蓋龍泉等人的心懸在了半空中,假的畢竟是假的,葉雪峰這個人黨性很強,警惕性很高,被他發現端倪,不但前功盡棄,還會萬劫不復。
陳子錕笑吟吟陪同左右,向葉雪峰做着介紹:“這些人都是我臨時招募的維修技工,以前的國民黨空軍留用人員,雖說年紀大了,也能發揮一下光和熱,還有這架飛機,很有些年頭了,不過修一修還能飛。”
葉雪峰頻頻點頭:“不錯,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對了,你這個單位叫什麼名字?上級領導機關是哪個?”
陳子錕道:“我們這個單位叫解放軍空軍特別空中勤務團,歸中央直屬。”
葉雪峰忽然停住腳步,皺眉道:“中央直屬的特別空勤團?我怎麼沒聽說過這個番號。”
不遠處,躲在維修工棚窗子下的陳北不由得捏緊了拳頭,事情暴露,少不得一場殊死搏鬥,魚死網破。
可是他卻聽到父親的笑聲:“呵呵,你沒聽過就對了,我這個軍事單位,其實是假的。”
“哦?”葉雪峰也很震驚。
“偉大的文化大革命開展以來,不少老革命老幹部都受到衝擊,我也被紅衛兵批鬥了很多次,身心俱疲,不堪受辱啊。”陳子錕望着遠方,長嘆一口氣,“多虧總理及時伸出援手,讓我組建了這個單位,明裡是特別空勤團,其實不過是爲了保護我們這些愛國將領的一個迫不得已的舉措。”
葉雪峰不由得肅然起敬:“總理真是良苦用心啊。”
陳子錕道:“總理事無鉅細,日理萬機,爲這個國家鞠躬盡瘁啊,小葉你下回見到他,替我問聲好。”
葉雪峰鄭重道:“一定。”
陳子錕道:“我這個基地,缺糧少被的,和軍區後勤部沒掛上鉤,又不好打擾總理,日子過的艱難啊。”
葉雪峰道:“既然是高度保密的單位,軍區不知道也不能怪他們,這樣吧,我給你們一個臨時番號,可以從省軍區後勤部領取給養物資,你看如何?”
陳子錕道:“這樣不好吧。”但表情欣喜,顯然已經同意了。
葉雪峰道:“就這麼定了,空勤部隊編號代碼是39開頭,你們既然是中央直屬,又是虛編,對外就叫39000部隊吧。”
陳子錕道:“那就麻煩你了。”心裡暗暗鬆了一口氣,幸虧來的是葉雪峰,這回私鹽也變成官鹽了。
葉雪峰望着天邊的雲彩,感慨道:“你們是被總理保護起來了,可是還有很多人處於漩渦中心啊,不少老將軍被打倒,揪鬥,老武他不堪受辱,他……”
說到這裡,戎馬一生的葉雪峰竟然哽咽了,摘下眼鏡用手帕擦了擦眼角。
“長青怎麼了?”陳子錕關切的問道。
“他遭到衝擊,不堪忍受屈辱,開槍自殺了。”葉雪峰戴上了眼鏡,恢復了平靜。
陳子錕望着遠處,長嘆一聲:“老武,你受苦了。”
遠處軍區隨員們看着首長和陳子錕談話,都不敢上前,在原地待命。
葉雪峰看看手錶:“不早了,我該走了,老朋友,你要好好保重啊。”
陳子錕再次和他握手:“一定,我們都要活得好好的。”
“敬禮!”哨兵列隊持槍敬禮,車隊煙塵滾滾,離開了39000部隊駐地,陳子錕等人懸着的心終於放下,有驚無險,而且順利騙到了正規番號,以後更可以有恃無恐了。
“要不咱就這樣混下去算了,在這兒待着挺安全的,還有部隊護着。”陳壽道。
陳子錕猛然轉身:“紙裡包不住火,既然已經露了相,事發只是時間問題,傳令下去,加緊維修,全力以赴,儘快離開這裡。”
“可是……”陳壽還想說什麼。
“部隊就安全了麼?堂堂司令都被逼的吞槍自殺,你能指望咱這一個班的兵擋得住紅衛兵和造反派麼?”陳子錕一句話就打消了陳壽的幻想。
……
軍車上,張參謀長問葉雪峰:“首長,陳子錕怎麼在這裡?”
葉雪峰閉目養神:“這裡是中央直屬空勤部隊,代號39000,你可以掌握的情況就是這些。”
張參謀長會意:“明白,不該問的不問。”
車隊抵達省城,省軍區司令員率部迎接,簡單寒暄之後,介紹起本市的情況,紅總司獨大,有數千人馬,五百條步槍,實力相當強大。
葉雪峰當即作出指示,中央精神是支左,但不能放任民間武裝太過強大,影響到黨的領導。
軍隊早就對紅總司看不順眼了,首長一句話,各個工作組便開始收繳紅總司的武器,紅總司的主力是大中學校的學生,十六七歲的少年,做什麼事情都是五分鐘熱度,造反造多了也有些心理疲勞,被解放軍叔叔一勸說,也就繳槍回去了。
只有陳忠麾下一幫嫡系人馬,拒絕繳槍,依然盤踞在總工會大樓。
女戰士閻曉鬆從家裡拿來爺爺珍藏多年的五糧液,王小飛拿出軍用罐頭,用刺刀撬開,幾個骨幹分子用茶缸倒了酒,碰杯後一飲而盡,閻曉鬆嗆得直咳嗽,小臉通紅。
陳忠道:“同志們,紅總司生死存亡的最後關頭已經到了,是誓死戰鬥下去,還是回學校上課,我們舉手表決吧。”
“我聽總司令的。”閻曉鬆以崇敬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偶像。
“我看咱們還是先回學校吧,反正省聯總已經被咱們打敗了,再接下來打誰?難道和解放軍對打?”徐紅兵倒是很坦率的提出了建議,他是高幹子弟,本來就看不起大義滅親發家的陳忠,以前是迫於形勢,現在形勢逆轉,自然要跳出來。
“你的意思呢?”陳忠看着自己的忠實部下王小飛。
王小飛低頭不語,半晌才道:“我同意老徐的意見。”
“你呢?”陳忠有些氣惱的看着自己的弟弟陳實。
陳實囁嚅道:“我……我想回家。”
“沒出息的東西。”陳忠恨鐵不成鋼的罵道,他心懷凌雲壯志,豈是這些凡夫俗子能理解的,鬥敗一個省聯總算什麼,重要的是掌握基層政權,貨真價實的當上總司令,實現小時候的夢想。
雖然陳忠很鄙視那個因偷糧食而被槍斃的父親,但小時候父親講過的故事他都是牢記於心的,陳雙喜給陳子錕當了幾十年的副官,對這位傳奇人物推崇備至,耳濡目染的讓陳忠也瞭解了許多當年故事。
陳忠是大義滅親小英雄,十歲就聞名全國,也算是少年得志了,他在心底裡瞧不起徐紅兵這樣的紅五類子弟,認爲他們全靠父輩的權勢才混到這個層次,這些傢伙遠不如自己這個來自底層的革命家。
陳子錕二十五歲當上將督軍,我陳忠二十歲也能當省委書記,這是埋在他心底的一個野心。
可是,野心終歸是野心,部隊介入武鬥,紅總司瞬間垮臺,部隊散了九成,只剩下一些意志不堅定的屬下,根本無法成事。
突然之間,陳忠有一種英雄末路的感覺,包括親弟弟在內的部下全都背叛了自己,留在身邊的只有一個類似虞姬一樣的閻曉鬆。
外面又響起支左工作隊宣傳車大喇叭的聲音:“同學們,放下武器回去上課,革命學習都不能耽誤……”
“你們走吧,我想一個人靜一下。”陳忠站在窗口,背對着大家,玻璃倒映出他消瘦的面龐。
“總司令,你也儘快撤離吧。”徐紅兵說完,帶着王小飛大踏步的離去,比起陳忠來,徐紅兵更加具有政治智慧,他知道一條路走到黑是不現實的,除了忠於毛主席這條鐵律之外,其他的立場、信條全都可以隨機應變。
留下的只有閻曉鬆,年輕的女紅衛兵從背後抱住了陳忠:“總司令,不要拋下我。”
女孩子溫熱的胸部頂着陳忠的後背,讓他一陣厭惡,都什麼時候了,這丫頭還想着卿卿我我,他媽的小資產階級情調!
“你滾,我不想再看見你!”陳忠忽然爆發,太陽穴青筋亂跳,嚇得閻曉鬆倒退了幾步,忽然捂着臉痛哭着跑遠了。
總工會大樓下,最後一隊紅衛兵走出,向軍方工作隊交出了槍械。
電燈閃了兩下,滅了,窗戶玻璃都被擋住的室內一片黑暗,陳忠將紅總司的文件付之一炬,最後一個走出了大樓,外面的陽光很刺眼。
陳忠步履沉重的離開了紅總司盤踞了許久的總工會大樓,一個人孤獨的走在大街上,心中考慮着如何東山再起,忽然頭上一輕,扭頭一看,一個青年搶了自己的帽子撒腿就跑。
“站住!”陳忠下意思去掏槍,可是手槍已經上繳了,他想都沒想就追過去,偷帽子的毛賊拐進一條巷口,陳忠剛衝進去,迎面就是一棍打來,打得他翻倒在地,血流滿面,恍惚中看到兩個人正剝自己的軍裝和球鞋。
“你找死!”陳忠忽然暴起,死死抓住其中一人,另外一人情急之下揮起棍棒,一下,兩下,都砸在陳忠腦袋上。
終於,陳忠倒地不起,兩個毛賊搶了他的軍帽,剝了他的軍裝、軍褲,武裝帶、腳上的球鞋也被拿走。
直到傍晚,陳忠的屍體才被羣衆發現,破案是別想了,公安局早就癱瘓了,刑偵專家們被打倒批判,軍管小組事務繁雜,也沒精力管這檔子破事。
叱吒風雲一時的省城紅衛兵總司令,當年大義滅親小英雄,靜靜的躺在殯儀館臺子上,身旁是一大堆塑料花,他穿着嶄新的綠軍裝,腳上是一雙新的白色回力球鞋,胸前彆着一枚毛主席像章,身旁放着一頂軍帽。
殯儀館內,泣不成聲,來參加追悼會的全是十六七歲的少年,閻曉鬆哭的梨花帶雨,陳實抱着哥哥的遺像,王小飛和徐紅兵都是一臉的肅穆。
細雨濛濛,南風嗚咽,上千胸帶白花的紅衛兵送他們的總司令走了最後一程,這是陳忠人生最後的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