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錕和林文靜在屋裡說話,杏兒拎着水壺在門外偷聽,聽到林文靜的父親死了,繼母不讓她繼續求學的時候,眼淚悄悄流了下來,心說這姑娘比我可憐多了。
杏兒是個外柔內剛,性格爽快的姑娘,她撩起門簾進來,一邊給林文靜倒水沏茶,一邊說:“林姑娘,你就留下吧,有我們一口吃的,就有你的,學費不夠,大家湊,對吧,大錕子。”
陳子錕自然是知道杏兒對自己的心意的,聽她這麼一說倒有些意外,忙不迭的點頭道:“對,對。”
林文靜抿着嘴脣,眼中含淚道:“謝謝你們。”
“客氣啥,喝茶。”杏兒熱情的招呼着。
“不了,我得趕緊回去,家裡門都沒鎖呢。”林文靜起身告辭,陳子錕也跟着起來:“我送你回去。”
“等等。”杏兒扭身出去,不大工夫拿了個手電筒回來,道:“送人要送到家門口,記得哦。”
“知道了。”陳子錕接了手電筒,陪着林文靜去了,杏兒一直送到大門口,望着夜色中他倆遠去的背影,扶着門框感嘆道:“這倆人還挺配的。”
一轉臉,薛大叔問道:“杏兒,你咋哭了?”
“薛大叔您盡胡說,我哪有哭,眼睛進了沙子了。”
……
陳子錕陪着林文靜一路步行回去,夜晚的北京胡同裡,幽靜寂寥,遠處傳來豆腐腦的叫賣聲,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氣襲來,是杏花。
不知道誰家院子裡的杏花樹,樹杈伸出院子,雪白的杏花落了一地,宛如雪片般,月光漫灑,晚風拂面,此情此景,令人心醉。
林文靜站定,喃喃道:“就到了,別送了。”
“哦。”陳子錕趕忙站住,想說點什麼卻又無從開口,兩人就這麼站着,誰也不肯先走。
“我……”陳子錕結結巴巴,抓耳撓腮,想說又不好意思開口。
林文靜低着頭,腳在地上划着。
忽然,院子裡聲音傳來,似乎是兩個男人在對話。
“……只有發動農工,才能從根本上解決眼下中國存在的問題。”
“守常,你和我的看法相同,唯有庶民的革命才能挽救當今的中國……”
陳子錕這纔想起,這裡是李大釗先生的宅子,聽聲音另一個人好像是陳獨秀,他倆的高談闊論打破了曖昧的氣氛,林文靜說:“我該回家了,後天見。”然後撒腿就跑,跑到自己門口推門進去關上了大門,卻又趴在門縫往外看,心裡砰砰直跳。
陳子錕似乎能看到自己似的,衝這邊擺了擺手,轉身消失在夜幕中,林文靜這才閂上門,剛一回頭,就看到米姨和林媽站在面前,一臉的冰霜。
“阿爹剛走,儂膽子就大了是吧,不打聲招呼就出去野,儂出事就罷了,門都不鎖,萬一賊進來怎麼辦!”米姨劈頭蓋面就是一頓數落,卻並不問林文靜究竟做什麼去了,似乎並不關心這個問題。
……
長安街趙家衚衕,姚公館,鋥亮的黑色轎車停在門口,僕人上前拉開車門,一臉疲倦之色的姚次長下了車,剛進門就聳聳鼻子,問道:“什麼味道?”
管家也嗅了嗅,答道:“好像是從外面傳來的。”
姚次長心頭火起,吩咐道:“去看看。”
姚公館是歐式建築,主樓之外還有幾間平房,專供僕人居住,管家帶了兩個男僕來到其中一間屋前,砰砰敲了兩下推門而進,只見府裡的護院正半躺在炕上抽鴉片,煙燈上的小火苗豆粒大,武師美滋滋的抽着,看那神情,如同騰雲駕霧一般。
管家冷冷看了一眼就出去了,直接向姚次長報告,說護院偷偷抽鴉片呢,姚次長是留過洋的新派人,知道鴉片對國人的危害,他雖不能制止鴉片氾濫,但自己府裡總能管得住,他當即下令:“發他一個月錢,攆走,馬上!”
管家得令,帶人直奔小平房,武師還未察覺,依舊躺在炕上吞雲吐霧,看見管家進來,笑問道:“來一口?”
“還抽!老爺說了,讓你捲鋪蓋走人。”管家橫眉冷目道。
這下武師慌了神,在姚次長家裡當護院可是個美差,活兒不多,錢不少,關鍵是還有面子,這個飯碗砸了以後可就難找着好的了,他慌忙丟下煙槍求饒:“下次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管家冷笑:“我還沒說爲啥趕你走的,你就說不敢了,這不是明知故犯麼,別的事都好說,唯有抽菸片這事兒,老爺眼裡揉不得沙子,您是自己走,還是我們幫您?”
武師雖然一身功夫在身,可在姚公館裡沒有用武之地,他知道自己敢撒野,立馬就得被抓進警察署去,於是求道:“這深更半夜的讓我上哪兒去啊,明天再走不行麼?”
管家道:“我管你上哪兒去,老爺說了,馬上!”
武師道:“那這個月工錢呢,總該結了吧。”
管家怒道:“還廢話,我這就叫巡警來趕你。”
“行,山不轉水轉,咱們後會有期!”武師一怒之下,收拾了自己的煙具和鋪蓋,連夜離開了。
回望黑漆漆的公館小樓,武師一跺腳,背起行李走了,徑直去了附近閆志勇家裡。
閆志勇看到老友揹着鋪蓋登門,趕緊安排下處,又弄了一壺二鍋頭,一碟子花生米陪他喝酒。
“志勇,幫我找我活幹吧,哥哥我一身的本事你是知道,尋常漢子,七八個人近不了我的身。”武師道。
閆志勇苦笑道:“大哥,你的本事我當然知道,可眼下兄弟我也吃不上飯了,哪有能耐幫你找活兒。”
武師眼神黯淡下來,端起酒杯幹了,低頭嘆氣。
閆志勇道:“不如這樣,你先在我這住一晚,明天我陪你去找馬老爺,看看能不能找點什麼事做。”
“好吧,也只能這樣了。”
第二天一早,閆志勇帶着武師來到外城馬家大宅子,拜見馬世海馬老太爺。
他們來的很不是時候,馬家正忙的雞飛狗跳,小刀劉說的沒錯,淨身之人是不能吃東西的,可憐二爺誤聽了西醫的話,飯菜吃了那麼多,結果大小便污染了傷口,發了高燒,神志不清,幾個中醫來看了都搖頭,說毒素侵入體內,沒救了,馬家小六是大學生,建議請西醫來打針消炎,偏巧最近有傳言說教育部一個部員就是吃了西醫開的藥被毒死的,搞得家裡人誰也不敢信西醫。
眼瞅着二爺就要歸西,三爺還在看守所裡蹲着,馬老太爺上下打點了一番,終於得到準信,這案子是吳炳湘交代嚴辦的,誰也不敢怠慢,恐怕三爺的牢獄之災就免不了的,花上幾千塊興許能少判兩年,在裡面住的舒坦點。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老五被撤職的事情有了眉目,上千塊大洋砸出去,李定邦答應,三個月之內官復原職。
這個當口上,閆志勇帶人來湊熱鬧,豈能得了好臉色,連大門都沒進就讓管家給擋了,兩人悻悻的剛要走,恰巧老五從外面回來,正好遇上。
“這不是閆大師兄麼,喲,老煙也來了,這可是稀客,您不是在姚次長府上當護院的麼?怎麼到我這兒來了。”老五當巡警的人,自然八面玲瓏,三教九流的人都認識,老煙正是這位武師的綽號,當年就是因爲他嗜好抽鴉片,才得了這麼一個稱呼。
閆志勇趕緊賠笑:“五爺,是這麼個事兒……”把來龍去脈一說,馬老五道:“原來如此,走,我擺酒給老煙壓驚。”
三人找了個酒樓,點了六個菜,兩壺酒,推杯換盞的說起來,話題只有一個,痛罵姚次長不厚道。
陪着罵了一通,見老菸酒高了,馬老五趁熱打鐵道:“老煙,聽說你有個叫黑風的兄弟是幹大買賣的。”
老煙雖然喝多了,神智還是清楚的,馬老五說的黑風確實是他的結拜兄弟,早年一起練過武,後來聽說入了綠林爲匪,專幹殺人越貨的勾當,警察廳通緝他的告示貼了可不少。
他一激靈,趕緊搖頭:“我很久沒見黑風了。”
馬老五嘿嘿一笑:“兄弟,別害怕,我現在又不當差了,纔不管那些呢,其實黑風這人挺仗義的,劫富濟貧,替天行道,是條漢子,聽說他就最近就在北京一帶活動。”
老煙不敢接茬,心裡卻活泛開了,自己被姚次長辭了,抽鴉片的事情肯定張揚開了,再沒有人會僱傭自己當保鏢護院,一身的武藝,難道要去賣苦力混飯吃不成!已然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何不鋌而走險,學黑風那樣,過刀口舔血快意恩仇的快活日子去。
喝完了酒,馬老五結賬,又給了老煙十塊大洋,一抱拳徑自去了,閆志勇問老煙:“師兄,有何打算?”
“回老家看看去。”老煙假意道。
“也好,我送你。”閆志勇送老煙出了永定門,兩人灑淚而別。
……
紫光車廠,陳子錕正忙乎着騰房間,打掃衛生,王大媽和杏兒幫着他一起收拾,把西廂房收拾出來,書桌、臉盆架、鏡子、還有一牀嶄新的被子,整整齊齊擺在牀上。
幾枝潔白的杏花插在白瓷花瓶裡,往窗前一放,陳子錕深吸一口氣,心曠神怡。
忽然,薛平順的聲音響起:“大錕子,電話,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