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什麼來什麼,陳子錕幸福的差點撲上去親李先生一口,但多年從事土匪工作的經歷讓他養成了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性格。
“好,林小姐在哪裡?”陳子錕淡定無比的問道。
“就在門口,哦,你不認識林小姐吧,我讓老張帶你去。”李大釗找了個校工,讓他領陳子錕到門口。
林小姐和另一個戴眼鏡的胖乎乎女學生正站在門口廊下,像個小女孩般戴着絨線帽子和掛在脖子上的棉手套,冷的直跺腳。
“林小姐,您家的車伕來了。”校工把陳子錕領到跟前介紹了一句就離開了。
“原來你是我們家的車伕啊。”林小姐輕輕的驚歎了一聲,興奮地晃着旁邊眼鏡女生的肩膀說:“王月琪,就是他一番話贏得了胡適先生的掌聲,還被邀請進課堂聽課呢。”
林小姐的南方國語嗲嗲的,糯糯的,陳子錕骨頭都酥了,不由得挺直了腰桿,單手叉腰,擺了個自以爲很英偉的造型。
王月琪扶了扶眼鏡,一口北京話流利無比:“林文靜,你爸爸哪裡找來這麼有文化的車伕?趕明兒我家也找一個。”
林文靜驕傲地說:“我爸爸當然厲害了,不過這樣有文化有素養的車伕可不好找,興許全北京就一個呢。”
王月琪撅嘴道:“那我不管,下回把車伕借給我用用。”
陳子錕瞧着王月琪胖臉上的雀斑,心中暗罵:借你妹!不過二櫃他老人家曾經講過聖彼得堡貴族們泡妞的規矩,要想征服一個女人,必先征服她的閨蜜,看來對這個雀斑妹還要採取懷柔政策才行。
“林小姐,上車吧,我送您回家,還有這位王小姐,如果順路的話,不妨一起。”陳子錕微笑着說,他向來對自己的笑容頗爲自信,多少大車店戲雙人轉戲班子裡的老孃們爲此神魂顛倒,可自己一直守身如玉,等的就是林小姐這樣天使般的女孩。
可是兩位小姐居然對自己迷人的笑容視而不見,自顧自的上了車,王月琪還沒心沒肺地笑道:“林文靜,你家車伕真有意思,還會借花獻佛呢,他怎麼知道咱們是鄰居。”
陳子錕準備好的臺詞又沒派上用場,在他的構想中,林小姐應該羞答答的問他:“你叫什麼名字?”然後自己就可以很冷酷很裝逼的說,我叫陳子錕,字昆吾,是陳獨秀教授幫我取的字。
可惜這都成了泡影,兩個女孩根本沒興趣知道一個車伕的名字,徑直上了洋車吩咐道:“阿叔,回石駙馬大街後宅衚衕。”
阿叔,又是阿叔,陳子錕的心都碎了,心說我鬍子都颳了怎麼還阿叔啊,蒼天啊,老子可是風華正茂的小青年啊。
行,那老子就讓你們這倆小妞見識一下什麼叫飛毛腿,陳子錕拉起洋車飛一般的向前奔去,王月琪咯咯笑着:“車伕,跑快點,追上前面那輛車。”
陳子錕擡頭一看,前面有一輛紫漆洋車,拉得飛快,車廂後面有塊銅牌,上寫“徐府自用”字樣。
哼,你個胖眼鏡妹也敢對老子發號施令的,陳子錕心頭火起,不但沒有加速,反而腳步放慢下來,從飛奔變成了慢跑。
“林文靜,你家車伕是不是沒吃飽啊。”王月琪故意揶揄道。
林文靜輕聲道:“阿叔,麻煩你快點,前面是我們的同學,我們有事情找他。”
陳子錕這才加快了腳步,蹭蹭蹭追上了前面那輛洋車,和它齊頭並進,車上坐着一位英俊少年,黑色嗶嘰的學生裝,七粒銅釦鋥亮,學生帽下是一張文質彬彬的臉。
“徐庭戈,徐大學長,你怎麼走的這麼快?”王月琪尖聲道。
英俊少年扭頭看了看她倆,眉頭一皺:“有事麼?”
“我就是想問你,禮拜一有辜鴻銘先生的課,你去聽麼?”
“哦,辜先生的課我是一定會去聽的。”
“太好了,我們也去。”
“你們預科生也喜歡聽辜先生的課麼?”
“學貫中西通九國外語擁十三博士學位的奇人傳經授業,誰不喜歡。”
徐庭戈和王月琪說着話,林文靜卻低着頭一言不發,陳子錕心裡一陣欣慰:還是我們家靜兒有教養懂規矩啊,大街上男女公然對話,成何體統,這王月琪當真不是好孩子。
他卻沒注意到,徐大學長的車伕已經開始和自己較勁了,拉包月的車伕通常都是年輕力壯的漢子,尤其是給大宅門拉車的,更是人力車界的精英人物,身高腿長,爆發力和耐力俱佳,拉車的技巧也很高超。
徐家的車伕穿一身利索的青布棉襖,扎着腿帶,透着精神勁兒,他不屑的瞥着陳子錕,腳下加快,超出半個車位來。
陳子錕大怒,真他媽的虎落平陽被犬欺,連個拉車的都敢和我雙槍快腿小白龍叫板了,難道老子字號中的快腿二字是浪得虛名的麼!他撒開兩腿加快了腳步,反超了徐家的洋車,那邊的車伕不甘示弱,也加快了速度,兩人你追我趕的,很快就到了十字路口,徐家的洋車往東安門方向拐彎了,臨走前那車伕還頗爲矜持的衝陳子錕點點頭,大有英雄相惜之感。
“學長再見。”王月琪戀戀不捨的揮舞着手帕,悄悄對林文靜說:“怎麼樣,很帥吧,學長是我心中的白馬王子。”
“嗯,好帥。”林文靜點點頭。
“帥個屁,一看就知道是個草包。”陳子錕心中暗罵。
好在王月琪的家就在附近了,她下車自己走回去,陳子錕終於等到了和林文靜單獨享受二人世界的機會,他偷偷回頭,剛想搭訕,卻見林文靜秀眉緊蹙,完全沒了剛纔的活潑開朗。
“我媳婦一定是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了。”陳子錕的心隱隱作疼,憐惜不已,籌措好的臺詞又咽回了肚裡。
到了石駙馬大街後宅衚衕的林宅門口,小姐下車進門,陳子錕也把車搬進了院子裡,傭人林媽過來說:“阿陳,太太叫你。”
林先生和林太太都在倒座房客廳裡坐着,手裡捧着茶碗,一副主人的架勢,陳子錕進門垂首肅立,不卑不亢。
太太上下打量着陳子錕幾眼,鼻翼翕動了兩下,撇着上海味的國語說道:“小陳是吧,你先出去一下。”
還沒說話就先讓出去,陳子錕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只好先出去了,剛出門就聽到太太說:“這個車伕不好,滿身的臭味,咱們家不能用不講衛生的僕人。”
陳子錕大怒,低頭嗅一嗅,雖然有些味道但並不過分啊,再說男人哪有不臭的,臭點更健康呢。
林先生慢條斯理的說:“這樣不好吧,他可是部裡周樹人介紹的車伕,不能駁了周先生的面子。”
太太說:“這樣的話……讓他專門送文靜上學算了,工錢也可以少給一些,還有,不能讓他住在咱們家。”
林先生還在遊移不定,陳子錕卻心花怒放,別說少給幾個工錢了,就是每月倒貼幾塊大洋他都樂意。
以後我就是媳婦兒的專職車伕了,陳子錕美滋滋的想着,開始自行腦補:
細雨濛濛,自己拉着洋車經過一條悠長的雨巷,林文靜撐着紙傘婷婷玉立在巷尾,宛如一朵結着愁怨的丁香花……
“阿陳,太太讓你進去。”林媽打斷了陳子錕的美夢,他慌忙擦一下嘴上的涎水,再次進入客廳。
“阿陳,先生和我都不大用車的,你只要送小姐上學,送少爺上幼稚園就行,家裡的活兒有林媽張伯他們照應着,也不用你幫忙,沒事的時候你就掃掃地,澆澆花,擦擦桌子什麼的,我們剛搬來不久,房屋還沒打掃完畢,你還是回家住吧,也方便點。”太太看也不看他,兩片薄嘴脣上下翻飛道。
“成,太太怎麼說就怎麼辦。” 陳子錕裝作很憨厚的樣子說道。
“行了,你先回去收拾收拾吧,洗個澡換身衣服,明天是禮拜天,不用過來,後天早上七點半再過來吧。”大約是看陳子錕好欺負,太太根本沒提工錢的事兒。
“那我先走了,太太回見,先生回見。”陳子錕一鞠躬,轉身走了。
……
“大姑娘美來大姑娘浪,大姑娘走進青紗帳……”陳子錕一路哼着小調走回了宣武門外柳樹衚衕的大雜院。
院子裡喜氣洋洋,一個漢子被街坊鄰居們圍在中央噓寒問暖,他頭戴制帽,身穿藍色的鐵路制服,腳旁放着一隻皮箱,臉颳得鐵青,渾身上下乾淨整潔,透着一股說不出的精神頭,小順子、寶慶、果兒都圍着他打轉,興奮異常,大叔大伯們手裡也都多了一支大前門香菸,一個個喜笑顏開。
“你就是陳子錕吧?我聽過你的事情,昨晚多虧你了。”那漢子發現了陳子錕,分開衆人走上來向他伸出了右手
陳子錕知道這是新派人的做法,這叫握手,和抱拳作揖是一樣的,他毫不猶豫的伸出右手和大海握了一握,感到對方的手掌寬厚而溫暖,充滿了力量。
“我叫趙大海,在鐵路上工作,你要是不嫌棄,就跟着他們喊我一聲大海哥吧。”
“大海哥。”陳子錕喊道,他從第一眼就看出這漢子身上有一種極具感染力的灑脫與豪邁,同樣的氣質他只在大瓢把子身上發現過。
“大海你個臭小子,一年到頭不挨家,好不容易回來過個年,連屋門都不進,娃兒都不認識你了。”昨天那個大嗓門老頭笑呵呵的訓斥道,看眉眼他們爺倆挺像,應該是一家子。
“爹,我知道了。”趙大海提起了皮箱,拍了拍陳子錕的肩膀:“兄弟,有事你說話。”說罷笑笑進屋去了,院子裡的鄰居們閒扯了一會兒也都散了,從他們的交談中陳子錕知道趙大海是京漢鐵路鄭州段的技術工人,早年跟詹天佑在京張鐵路上幹過,在院子裡算是有身份的體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