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茂才押運着三十萬斤糧食輾轉經江蘇安徽等地返回了江北,其中艱難險阻難以言書,所幸江北抗日救國軍的威名響徹大江南北,各路人馬都給一份薄面,再加上樑茂才強悍驍勇,才保着這批救命糧回來。
七月炎天,遍地流火,踏上江北土地,樑茂才真有恍如隔世之感,忽然眼前的一幕讓他震驚無比,昔日熟悉的青紗帳,竟然變成了寸草不生的白地,難道是鬼子發動大掃蕩?不像啊,這副慘狀倒像是蝗災經過的情景。
找到鄉民一問,才知道不久前確實鬧過蝗災,鋪天蓋地全是蝗蟲,把太陽都遮住了,所到之處寸草不留,本來今年就大旱,莊稼欠收,再鬧一場蝗災,這是老天爺要收人吶。
押着糧食來到司令部,陳子錕早已收到消息,在村口迎接,看到樑茂才過來,上前一鞠躬,這一舉動把樑茂才嚇到了,往後一蹦道:“大帥,您這是作甚呢?”
“我代表江北父老感謝你,再拉不來糧食,就要出大事了。”陳子錕道。
樑茂才是農民出身,知道災年的恐怖性,農民無糧可吃,只能吃草根樹皮觀音土。這些吃完,就只能等死,三十萬斤糧食對於江北數十萬百姓來說雖是杯水車薪,但也能救下不少性命。
緊跟着陳子錕看到了錢德斯,差點沒認出這位老朋友來,仔細看了兩眼才確定是自己西點的老同學,上前擁抱他:“比爾,你受苦了。”
錢德斯少校熱淚盈眶,哽咽道:“謝謝,謝謝,可是艾米麗和孩子們還在上海。”
陳子錕道:“我會想辦法的。”
一行人回到司令部,樑茂才把事情經過敘述一遍,三萬斤鴉片只換了三十萬斤糧食,路上爲了打點各路人馬,又送出去三萬斤,滿打滿算運來二十七萬斤,另搭一個錢德斯少校。
“辦事不力,請大帥責罰。”樑茂才道。
陳子錕道:“如今中原大旱,糧食價格飛漲,鴉片雖然值錢卻不能果腹,再晚一步,這些糧食都換不來,將在外就要臨危決斷,你辦的很好。”
樑茂才有些坐立不安,陳子錕心裡有數:“趕緊回家看看去吧。”
“謝大帥。”樑茂才心急火燎的起來,去倉庫扛了兩袋稻穀,想騎摩托車回去,可是摩托全都沒油趴窩了,他心一橫,左右肩膀各扛着一袋百斤重的麻包,直接步行回家。
樑家莊外,寸草不生,土地皸裂,樹皮都被剝光了,白花花的一片,路上倒斃着餓死的屍體,野狗們倒是吃的眼睛都綠了。
來到家門口,樑茂才心裡一緊,三步並作兩步進屋,卻見媳婦和兒子正好端端的坐在家裡,氣色也還好,屋裡還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瘦骨嶙峋的,就顯得一雙眼睛格外大。
“當家的,你回來了。”樑喬氏驚喜萬分,看到丈夫肩上抗的糧食口袋,更是喜的眼淚都下來了。
“這個是?”樑茂才把麻包放下,狐疑的看着怯生生的小姑娘。
“她叫喜兒,從河南逃荒來的,爹孃都餓死了,我看她可憐就領回家了,給盼兒當個童養媳。”
喜兒很乖巧,低低喊了一聲公爹。
家裡不但沒事,還添了個兒媳婦,樑茂才懸着的心終於放下,擺出家長的威儀道:“喜兒,以後你就是樑家人了,有我一口吃的,就餓不着你,你是河南哪裡的,多少人逃荒來的?”
“俺是淇縣的,家鄉十幾萬人都逃荒出來了,路上就餓死了一半,俺爹俺娘俺姐都餓死了,俺弟弟賣給別人家了……”喜兒說着說着,眼淚就止不住的流下來。
樑茂才被深深震撼,他忽然明白,爲什麼大帥要給自己鞠躬了。
……
江北涌進了大量的河南難民,本來糧食就不夠吃的,這下更加艱難,陳子錕在各村都設立了救濟點,用大鐵鍋煮稀飯給難民充飢,很多難民也涌進了日佔區,南泰北泰人滿爲患,僞政府爲邀買人心也設立了粥棚救濟難民。
陳子錕帶着司令部一干人等步行前往附近的救濟點,蝗災過後連茅草屋上的乾草都被吃的一乾二淨,戰馬要**飼料,一匹馬的食量頂得上五個人,這年頭人都養不活,哪還顧得上馬,所以劣馬都被屠宰做成馬肉湯,而汽車需要汽油,敵後極難搞到油料,所以只能步行。
去粥棚的路上,餓殍滿地,難民們餓的胳膊腿瘦的象柴火棍,肚皮卻漲的老高,那是因爲吃了不消化的樹皮。
看到一隊達官貴人走過來,難民們紛紛伸出手來乞討,無神的眼睛中已經沒有了期盼,而只是一種下意識的舉動。
“老爺,只要十斤高粱面,換個黃花大閨女。”一個老漢祈求道,他身旁跪着一個女孩,乾癟黑瘦,看不出年紀。
陳子錕嘆口氣,硬生生把臉扭過去,不是他不願意救,實在是救不過來。
錢德斯少校目瞪口呆,他從未見過這種淒涼的景象。
粥棚四周駐着軍隊,嚴防有人搶糧,一口碩大的鐵鍋熱氣騰騰,伙伕拿着長柄大馬勺在鍋裡攪動,一股股香味飄散開去,引得難民們直聳鼻子,幾百人舉着碗蜂擁過來,嗷嗷叫着要喝粥,一個個蓬頭垢面,骨瘦如柴,眼睛渾濁黯淡,形同鬼魅。
伙伕居高臨下,在每人的碗裡倒上一點稀粥,拿到飯的人也不顧燙,一仰脖就喝下去,還有人端着碗急匆匆往外走,大概是去給餓的走不動的親人送飯。
附近設了一個徵兵點,抗日救國軍的大旗獵獵飄揚,應徵的青壯排出去老遠,一個個面黃肌瘦,頭髮老長,衣服殘破赤着光腳,比乞丐還乞丐,以往徵兵要靠抓,現在不用抓,豎起招兵旗,就有吃糧人。
錢德斯不解,爲陳子錕爲什麼要給軍隊增加負擔,這些低素質的士兵只會拖累戰鬥力,而不會有任何益處,身爲西點學生的陳子錕難道不明白這個,他解釋說只是爲了更好的把災民組織起來,爲國家留一些種子,那些老弱病殘只能自生自滅了,留下青壯,國家民族就還有復興的一天。
錢德斯少校流下了熱淚,旅途上樑茂才經常嘮叨,說自己一個人就抵了起碼二十萬斤糧食,如果不營救自己的話,就能多換更多的糧食,救活更多的人,自己活了,幾萬人就得死。
“陳,我欠你們的太多了。”錢德斯感動的說。
陳子錕道:“不必客氣,我這就想辦法送你去重慶,稍等一段時間,等艾米麗和孩子們回來,你們一家趕緊回美國去吧。”
錢德斯道:“我不回美國,我要留在中國,爲抗日戰爭盡力。”
陳子錕說:“好, 你去重慶的話,幫我帶一封信給蔣委員長,告訴他這裡發生的事情,江北饑荒還不算嚴重,因爲我軍和日軍之間的戰鬥不多,百姓略有存糧可以應付災年,這些難民都是從河南來的,河南是主要戰場,湯恩伯的部隊搜刮百姓,比蝗蟲還要厲害,他纔是導致***的主要原因,我們彈劾他是沒用的,必須你一個美國人出面,才能讓委座相信。”
錢德斯道:“我一定辦好這件事。”
……
錢德斯少校輾轉來到了重慶,他的抵達引起了轟動,美聯社、紐約時報等機構的記者採訪了他,他的傳奇經歷令人驚歎,美聯社特地製作了長篇連載進行報道,美國國內亦爲之震動,美國陸軍參謀長馬歇爾將軍致電向他表示慰問,並令他回國接受新的職位。
“我要留在中國!”這是錢德斯少校擲地有聲的回答。
錢德斯向蔣介石呈交了陳子錕和美國記者凱瑟琳斯坦利的聯名信件,信中彈劾了第一戰區副司令長官湯恩伯,控告他縱兵搜刮百姓,造成河南***,要對三百萬餓死的人負責。
信件呈上去之後如同泥牛入海,事實上蔣介石已經知道了河南的情況,而且也調撥了糧食進行救援,他覺得事情沒有那麼嚴重,陳子錕誇大其詞只是爲了整湯恩伯而已。
錢德斯私下裡和美國朋友聊天,談起這件事,一位叫白修德的美國時代週刊記者告訴他,饑荒確確實實在發生,但僅限於農村,河南的將軍們和官員們依然大魚大肉,至於救災物資,還沒運進河南就被負責賑災的官員倒賣了,運回重慶在黑市上大賺其錢。
“這就是真實的重慶,真實的中國。”白修德這樣說。
錢德斯少校是1937年初調到上海來的,在中國生活的時間不算短,他知道中國貪污風盛行,事實上他也不是那麼廉潔,身爲後勤軍官,倒賣點報廢物資什麼的是常事,但是那都有限度,至少對得起上帝和自己的良心,重慶這幫腐敗官員的罪行,簡直可以下地獄了。
美國人的執拗脾氣上來,錢德斯再次去找蔣介石申訴,這回卻沒能如願,委員長豈是隨隨便便就能見的,不過他倒是在一次宴會上見到了久聞大名的湯恩伯將軍。
和陳子錕瘦骨嶙峋一臉倦容不同,湯恩伯司令官很富態,看的出營養豐富, 他端着一杯雞尾酒傲慢的看着錢德斯說:“哦,你就是那個錢德斯?”
錢德斯感受到了他的無禮和驕橫,沒有搭理。
燈紅酒綠的重慶歌舞場和餓殍滿地的江北,在錢德斯腦海中交織出現,他彷彿受到了一次洗禮。
該來的總會到來,羅斯福總統獲悉了錢德斯少校的傳奇經歷,親自發電報向他致以敬意,美國陸軍部鑑於他的勇敢與頑強,授予他一枚勳章,並且晉升中校軍銜,同時委任了新的職務,美國駐重慶援助租借物資管理處處長。
這是一個極其重要的職務,美國援助以及租借給中國的物資源源不斷的從印度經駝峰航線運來,從汽油輪胎到武器彈藥,再到壓縮餅乾午餐肉罐頭,都由物資管理處決定分配給誰,美國人深知中國官員的腐敗,所以這個工作必須交給一個美國人,而且是有着聖徒一般無私品質的美國軍官來負責。
而從日本拘留營裡逃出來,在重慶仗義執言的錢德斯中校,就是最佳人選。
錢德斯中校履新後,立刻成爲重慶社交圈的寵兒,誰都想和他搭上關係,尤其是那些將軍和總司令們,每天都有大量的請柬送到管理處中校的辦公桌上。
“別人我不管,湯恩伯別想從我這兒得到一滴汽油,一聽罐頭。”在一次派對上,錢德斯中校意氣風發的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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