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紫光車廠,寶慶蹲在門口吧嗒吧嗒抽着菸袋鍋子,廠裡的夥計小歪子來交車,兩人嘮了了城外的戰事。
“咱二十九軍真不是蓋得,37師吉星文,那是誰?吉鴻昌的侄子,能是孬種麼,半夜裡帶着一個連的弟兄,全都光着脊樑帶着鬼頭大刀遊過永定河,把龍馬廟的小鬼子砍得人頭滾滾,哭爹喊娘,吉團長大刀都砍捲刃了,他一個人就砍了二十八顆小鬼子的人頭。”小歪子說的唾沫星子橫飛,把後院的杏兒都引來了。
“那咱們損失大不大?”寶慶很擔心的問道。
小歪子故意賣關子,等杏兒給他倒了一碗茶葉末沏的涼茶,一仰脖喝了,抹抹嘴繼續吹:“大刀隊的爺們,都是百裡挑一的好漢子,深得韓慕俠老爺子的真傳,那是鬧着玩的麼,大刀都是精鋼打造,十枚銅板摞在一起,一刀下去全兩半,老闆你說,這日本鬼子的脖子再硬,能有銅板結實?切,咱們大刀隊毫髮不傷,多少人去的,多少人回來。”
“嘖嘖,厲害!”寶慶興奮起來,手中蒲扇猛搖。
杏兒也道:“照這打法,小日本一輩子也進不了咱北平。”
“那必須的。”小歪子道。
大栓也唱起了兒歌:“手心手背,狼心狗肺,小日本最怕大刀隊。”
一個穿米色警察制服的老頭走進了衚衕,吆喝道:“寶慶,忙着呢。”
寶慶菸袋在鞋底磕磕,迎上去道:“王巡長,吃了麼您?”
王巡長摘下帽子,警帽內沿被汗水侵的白花花一片:“寶慶啊,我給你說個事,上面要每戶交一百斤大餅,你可得出力。”
寶慶道:“是給二十九軍徵得軍糧?”
王巡長道:“可不是麼。”
寶慶道:“沒得說,一百斤大餅,我出。”
王巡長笑道:“你小子,以前可沒這個爽快。”
寶慶摩挲着禿頭道:“以前這個大帥打那個督辦,都是中國人自相殘殺,咱不操心,現在二十九軍的爺們拿命和小日本幹,咱能當縮頭烏龜麼,旁的沒有,大餅出得起,我再出五十斤西瓜,給老總們解渴,好多殺幾個小日本。”
大家都笑了。
……
宛平城外永定河邊,細雨霏霏,219團團長吉星文和部下將士站在一列新墳前,脫帽敬禮,這是前夜突擊永定河鐵路橋橋頭堡和龍馬廟敵人陣地時犧牲將士的墳地,一百五十個漢子,只回來六十多個,其餘的全戰死在敵陣中,弟兄們沒一個是孬種,全都是前胸中槍。
“弟兄們,一路走好!”吉星文將一碗酒灑在地上,士兵們舉槍朝天射擊,爲烈士送行。
南苑二十九軍營地,上千名大學生在操場上列隊,這是北平大學生暑期軍訓團,這兩年來二十九軍擴編迅速,張自忠的三十八師就有五個旅十一個團,兵力三萬人,比日本的甲種師團兵員還多,整個二十九軍足有十萬人馬。
軍訓團的大學生們穿着灰布軍裝整齊列隊,紋絲不動的站在雨中,高音喇叭裡傳來蔣委員長濃重的浙江口音:“……地無分南北,年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抗戰守土之責,皆應抱定犧牲一切的決心!”
訓練結束後,林文龍和幾個同學聚在一起,姚依菻向大家傳達了最新消息:“延安已經決定,先派四千人開赴華北,主力改編後出發。”
衆人交換着欣喜的眼神,林文龍揮舞着拳頭道:“紅軍一到,一定有日本人的苦頭吃。”
……
北泰,江灣別墅,陳子錕和夫人們在收音機旁一起聆聽了領袖講話。
“看來這一次是真的要大打了。”陳子錕道。
姚依蕾道:“我們怎麼辦?”
鑑冰道:“江北距離南京很近,應該很安全。”
林文靜道:“戰爭不知道會持續多久,還是未雨綢繆比較好,我建議派人去西南買些房子,萬一戰火燒到江北,我們也有個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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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錕道:“悲觀點說,西南也未必安全,上海租界、香港相對比較安全,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裡,你們自己挑吧,誰去上海,誰去香港?”
夏小青道:“去什麼去,沒打先想逃,這仗還能贏?日本人又不是三頭六臂,先和他們拼,拼不過再說,反正我哪兒也不去。”
正好劉婷進來,說南京軍委會急電,召陳主任進京商討軍務,要求下午抵達。
“讓機場準備飛機,我即刻就到。”陳子錕回臥室換軍裝,面對着穿衣鏡內略顯鬆弛的體形和腰部的贅肉,他不禁感嘆:“老了。”
門外伸進來一顆小腦袋,是嫣兒,小姑娘已經十二歲生的和姚依蕾一樣漂亮可愛。
“爹地,你要去南京麼,帶我一起去吧,正好放暑假,我還沒出去玩呢。”嫣兒道。
陳子錕穿上薄毛料凡爾丁軍裝,回頭道:“爹地去辦公,不能帶你去,你不是每天要練習游泳的麼。”
嫣兒走過來幫爸爸整理着武裝帶和佩劍,撒嬌道:“要去嘛。”
“下回吧。”陳子錕敷衍道。
嫣兒撅着嘴還要鬧,姚依蕾進來把女兒拉走了。
陳子錕急赴機場,傍晚抵達南京,驅車進城,軍事會議連夜召開,蔣介石以海陸空軍總司令名義下令國民經濟轉入戰時軌道,中樞機關和軍事工業開始向內地轉移。
中央還有一個重大決策,那就是開闢上海戰場,全面抗戰,華北平原利於日軍機械化部隊馳驅,江南水網密集,湖沼星羅,地形複雜,築有國防工事,對中國有利,而且上海是國際大都會,英美利益衆多,在此開戰可以引起國際關注,英美介入。海軍方面復提出建議,封鎖江陰要塞,使長江上的日本軍艦無處可逃。
……
七月下旬,日本大肆增兵平津,飛機轟炸廊坊,日軍提出最後通牒,要求二十九軍撤出平津,被宋哲元拒絕,更大規模的衝突一觸即發。
天氣炎熱無比,南苑兵營外是茫茫一片青紗帳,站崗的哨兵發現不遠處有異動,急忙拉動槍栓喝問口令,回答他的是一顆子彈,日軍斥候已經摸到了附近,槍聲響起,奇襲變成了強攻,一隊日本兵從青紗帳裡衝了出來,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槍猛衝向兵營。
六年前,一隊關東軍就是這樣強攻瀋陽城外的北大營,五百輕裝步兵輕鬆無比的攻佔了萬人據守的北大營,今天,華北駐屯軍也想重演這一幕。
可是駐守南苑的不是東北軍,而是二十九軍的將士,早已嚴陣以待的中國軍隊將日軍放到五十米以內,機槍步槍齊鳴,手榴彈雨點一般飛出,日軍死傷慘重,留下一地屍體倉皇退走。
大學生們歡呼雀躍,這是他們第一次參加戰鬥,親眼目睹了囂張跋扈的日軍死在槍下,勝利的喜悅讓熱情洋溢的男女學生們唱起了歌曲:“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二十九軍的大兵們迷惑不解的看着這幫精力過剩的學生娃娃,這纔打了一小仗,怎麼就這麼興奮。
一個四十來歲的老班長抽了兩口旱菸,對班裡的士兵道:“小日本從來不吃虧,待會肯定來報復,咱們死了倒沒啥,這些大學生都是文曲星下凡,千萬要護住了。”
大頭兵們都點頭。
半小時後,天邊出現十幾個黑點,越飛越近,可以看到機翼上的紅色膏藥,老班長大喊一聲:“趴下!”
防空機槍開始射擊,但絲毫阻止不了日本飛機的轟炸,一枚枚炸彈落在兵營裡,火光四起,煙塵滾滾,彈藥庫被引爆,掩體被炸塌,士兵們死傷累累。
飛機丟完了炸彈,終於離去,林文龍從泥土堆裡爬出來,茫然四顧,到處斷壁殘垣,彈坑密密麻麻,一個男同學的屍體就躺在旁邊,剛纔他拿了一支步槍朝天射擊,卻被彈片擊中了腦袋,當場犧牲。
林文龍想哭,剛纔還談笑風生的戰友,現在卻血淋淋的死在眼前,他沒法接受這種殘酷的現實。
天空中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轟……嘶”尖銳的哨音下,老班長一個箭步撲過來,將林文龍壓在下面,炮彈就在不遠處炸響,日軍開始炮擊了。
炮擊準備持續了半小時,炸的人耳朵嗡嗡作響,死傷還在加劇,林文龍眼睛都紅了,質問老班長:“怎麼不反擊!”
老班長道:“沒有大炮,沒有飛機,拿什麼反擊?”
林文龍無言以對,他是知識分子,知道血肉之軀和鋼鐵之間的碰撞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又是一陣轟鳴聲響起,幾輛鐵殼烏龜遠遠開了過來,車上還插着猩紅的膏藥旗。
“敵人的坦克!”有人低呼。
機槍響了,打在坦克車的鐵板上,火星四濺,毫髮無損,坦克後面是大隊貓着腰前進的日本兵。
一箇中國士兵拎着手榴彈衝了過去,距離幾十步就被坦克的並列機槍掃倒了,開闊地帶是坦克的舞臺,又有步兵掩護,以二十九軍現有的手段,很難奏效。
一個帶少將領章的軍官急匆匆趕來,喝道:“軍訓團怎麼還不撤!”
“我們不撤,我們是軍人,死也要死在前線!”一個大學生大義凜然道。
那少將大怒:“打仗玩命還輪不到你們,啥時候當兵的死絕了,你們再上,老駱駝,帶他們走!”
部隊分出一個營的兵來,掩護大學生軍訓團撤回城內,二十九軍繼續原地抵抗爲大學生們安全撤退拖延時間,林文龍不認識這個少將,多年後纔在烈士名冊上見到他的名字。
老駱駝是老班長的外號,他和本班的弟兄奉命保護林文龍等十幾個男女學生回城,青紗帳裡全是零散的撤退單位,頭頂上飛機轟炸,他們不得不離開公路走小路。
林文龍等人深一腳淺一腳的走着,七月底的北平郊外,一絲風都沒有,熱的令人窒息,忽然前面一陣噪雜,走過去一看,衛兵們圍着一個人正在緊急施救,傷員全身是血,頭部中彈,兩眼都瞎了,人估計是不行了。
“這是佟麟閣副軍長。”一個學生從傷者是領章認出他就是二十九軍的副軍長。
衆人默默脫帽致哀,他們幫不上什麼忙,只能匆匆離開,走到大紅門附近遇到一股前線撤下來的敗兵,聽他們說,132師的師長趙登禹遭到日軍伏擊,也犧牲了。
林文龍覺得嗓子眼腥甜,有什麼東西堵在那裡,想哭也哭不出來,他找了個角落坐下,呆呆的看着遠處。
“後生娃,瓦罐不離井口破,大將難免陣前亡,想開點吧。”老駱駝坐在他身旁,拿出菸袋來點燃,吧嗒吧嗒抽着。
天慢慢黑了下來,依然酷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