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錕是中央級的高官,駕臨北平,本應由二十九軍的軍長、冀察政務委員會委員長宋哲元親自前來迎接,但是宋軍長不堪與日本人長期周旋的鬱悶生活,到山東樂陵老家養病去了,北京一攤子就交給副軍長秦德純、佟麟閣等打理。
日本中國駐屯軍根據《辛丑條約》長期以來佔據北平天津各個戰略要地,塘沽、灤州、秦皇島、山海關都有日本駐軍,剛纔遇見的便是駐北平的日軍第一聯隊。
“我們二十九軍的戰線和日本人犬牙交錯,摩擦無可避免,將士們一忍再忍,終歸有忍不住的一天,剛纔那樣算是客氣的,通常日軍遇到我部,都要無理取鬧一番,然後逼宋軍長道歉撤軍,每每如此,無非想逼我開第一槍。”秦德純道。
陳子錕道:“二十九軍的弟兄們辛苦了,忍辱負重與敵周旋,功不可沒。”
秦德純道:“壓力不止一處,東面有日本人扶持的冀東防共自治政府,僞軍一萬七千人,北面熱河有關東軍的重兵,還有察哈爾的僞蒙軍四萬人,我們處在重重包圍之中,日本時常舉行實彈演習,我們幾度提出抗議都無果,難啊。”
由於陳子錕是以私人身份來平,所以婉言謝絕了秦德純的招待,只是借了兩輛汽車,便直奔石駙馬大街後宅衚衕,林文靜和林文龍依然住在這裡。
汽車剛停在門口,張伯就出來了,老人家已經七十多了,腿腳依然利索,嗓門響亮的很:“老爺,您可回來了,太太整天想着您呢。”
陳子錕笑呵呵的進了院子,四下打掃的乾乾淨淨,院子扎着涼棚,一角種着桂樹,牆上爬着絲瓜藤子,中央還有個魚缸,老媽子和丫鬟都恭恭敬敬的站着,一派老北京富足人家的景象。
“太太呢?”陳子錕看了一圈問道。
“回老爺,太太去東文昌衚衕那邊了。”老媽子答道。
陳子錕點點頭,出門上車,直奔東文昌衚衕,那裡也是他的宅子,只不過長久以來不住,已經變成北平青年學生旅社了。
來到東文昌衚衕,兩個青年學生正結伴從裡面出來,看見陳子錕不禁一愣:“您找誰?”
陳子錕道:“勞駕,我找北大的林文靜老師,她在這兒麼?”
其中一個學生眼睛一亮:“姐夫,是你啊。”
陳子錕定睛一看,不對啊,這小夥子不是林文龍啊,便道:“您是?”
學生道:“我叫姚依菻,姚啓楨是我二伯父,姚依蕾是我堂姐,上回在天津我見過您的,您忘了?”
陳子錕恍然大悟:“想起來了,那時候你還小,纔到我腰這麼高,現在已經風華正茂了。”
姚依菻道:“姐夫,林老師不在這兒,她在海淀那邊,我們正要過去呢,不如一起。”
陳子錕自然滿口答應。
“這是我朋友,黃敬。”姚依菻指着旁邊的青年道。
“陳將軍,久仰。”黃敬以仰慕的目光看着陳子錕。
陳子錕和他握握手,帶着兩人上車直奔海淀而去。
他們去的地方是海淀軍機處四號院,坐西朝東的宅子,黑色的鐵柵欄門,能看見裡面樹木繁茂,整潔有序,敲敲門,裡面跑出一個學生來,打開門請他們進去,看到陳子錕也是狐疑了一下:“這是哪位教授?”
姚依菻道:“這是林老師的先生,陳子錕將軍。”
學生大吃一驚,隨即興奮起來,跑進屋裡大喊大叫,立刻出來一大堆人,跑在前面是小舅子林文龍,當年愛吃糖葫蘆的上海小囡已經變成英俊瀟灑的大學生了,相貌依稀有些當年林之民先生的影子。
“姐夫,你到北平也不提前打個招呼,你這回帶了多少兵來?”林文龍興奮道。
學生們也都以期盼的目光看着陳子錕。
“我只帶了幾名衛士,這次北上是接你們回去的。”陳子錕道。
林文龍頓時變了臉色,大學生們也都一副失望的樣子,還有人小聲嘀咕:“虛有其名……”
林文靜和一個外國人走出了屋子,當年北京大學預科班的小女生現在已經是英文系的講師了,看到丈夫千里迢迢前來,她並沒有失態的撲上去,而是向他介紹站在旁邊的朋友:“子錕,這位是燕京大學新聞系講師,埃德加.斯諾先生。”
陳子錕上前握手:“你好,斯諾先生,我聽凱瑟琳提起過你。”
斯諾笑道:“紐約時報的凱瑟琳.斯坦利,她是我的朋友,也是一箇中國通。”
陳子錕道:“說道中國通,還是斯諾先生比較有發言權,你可是第一個進入共產黨地區的西方記者。”
斯諾道:“我這裡有很多照片和採訪記錄,你想看麼?”
“當然。”
大家進屋,斯諾拿出自己的手稿和兩個大相冊,一邊翻看一邊講解,這是個毛澤東,哪個是周恩來,還有朱德,彭德懷……
“周恩來先生是一位很有男子氣概的好漢,他的一部大鬍子非常氣派,很難想象這樣一個人竟然在南開上學時出演話劇裡面的女主角。”
“彭德懷最大的本領是吃西瓜,整個蘇區沒人吃得過他,不過後來吳起鎮有個醫生,吃瓜的速度比他還快……”
斯諾如數家珍的講解着他的蘇區見聞,大學生們都如同朝聖般認真的聽着,陳子錕看着照片上一張張清教徒般的面孔,不禁感慨:“潤之兄可瘦多了。”
衆人大驚:“您認毛澤東!”
陳子錕道:“當年他在北大圖書館當助理員,我經常去借書看,偶爾討論時政,也算是故交了。”
林文靜微笑不語,並不拆穿陳子錕的牛皮,當年他就一拉洋車的,啥時候去圖書館借過書啊。
不過大學生們並不清楚十八年前的事情,紛紛肅然起敬。
斯諾道:“陳將軍,我想請你幫一個忙,或許有些冒昧,但只有您才能幫到。”
陳子錕道:“凱瑟琳曾經關照我,只要能力範圍內的事情,我一定幫忙。”
斯諾道:“我打算出一本書講述蘇區的經歷,書名都擬定好了,叫《紅星照耀中國》,可是出版方面遇到很大阻力,或許您可以和有關部門打個招呼。”
陳子錕道:“你也知道,中國的有關部門是很多的,就算新聞出版當局批准,黨務部門也會阻撓,總之我會盡力而爲。”
斯諾家裡聚集了許多大學生,看樣子是在討論時局,青年學生滿腔愛國熱忱,但總有些不切實際,陳子錕不想惹出不必要的麻煩,便道:“文靜文龍,咱們回去吧。”
久別勝新婚,林文靜也打算趕緊回家,不過林文龍眼珠一轉,道:“姐夫,你說回去,是回北平的家裡,還是回江東的家裡啊?”
陳子錕想了一下,慢慢說道:“是回江東家裡。”
林文龍道:“我不回去,我要留在北平抗日。”
林文靜也道:“還沒放暑假呢,怎麼現在就要走?”
陳子錕道:“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平津局勢危如累卵,此時不走,戰事一起,機場鐵路停運,想走都走不了。”
林文靜笑笑:“不會的,再等幾天吧,等放了暑假就回去,我是老師,要以身作則。”
林文龍道:“放了暑假我也不走,我已經參加了二十九軍的大學生軍訓班,現在也是半個軍人了,日本人敢來挑釁,我們就堅決打回去。”
大學生們紛紛揮動拳頭:“對,堅決打回去。”
林文龍熱血沸騰起來,道:“姐夫,你也留下和我們一起打日本吧!”
陳子錕環視衆人,道:“打日本,是軍人的事情,自有宋軍長,秦副軍長他們處理,你們都是國家的棟樑,民族的希望,是萬里挑一的大學生,天之驕子,掄大刀你們不行,搞研究寫文章,軍人不行,讓大學生當步兵,那是敗家子的行爲。”
林文龍胸膛起伏:“姐夫,我不同意你的說法,正因爲我們是大學生,是受過教育的知識分子,是民族的精英,才更要作出榜樣來,大學生都能豁出命來和日本人拼,才能帶動全民族的抗戰。”
姚依菻也道:“我贊同文龍的觀點,民族危亡,不是珍惜罈罈罐罐的時候了,大學生又怎麼樣,別說是大學生了,就是大學教授,博士生,面對敵人的炮口,一樣要挺起胸膛迎上去,如果國家不在了,我們學的知識又有什麼用!”
陳子錕無言以對,他明知道這些青年的選擇是錯的,但卻不得不贊同他們的生死抉擇,民族危亡,就是需要熱血來喚醒民衆,沒有什麼捨不得,沒有什麼不能犧牲,如果瞻前顧後,顧慮重重,反而打擊了民衆抗日的積極性。
“好吧,我支持你們,我以私人名義,贊助你們大學生軍訓班兩百支步槍。”陳子錕道。
學生們歡呼起來,林文靜也露出微笑。
“走,我們上街去!”姚依菻忽然振臂高呼,學生們紛紛響應,一幫人當即上街喊起了口號,進行抗日宣傳,吸引了一羣老百姓圍觀。
陳子錕夫婦走出門來,依偎在一起看着這些熱血青年慷慨陳詞。
遠處兩輛洋車過來,見前面路被封死,一個俊美男子輕笑道:“家勇,學生娃娃們又鬧事了,一個個氣性這麼大,日本人就在城外頭,也不見他們去打。”
另一輛車上男子道:“可不是麼,依我看啊,這些學生是火氣太大,憋得難受,您想啊,窮學生沒錢逛八大胡同,沒處瀉火啊,這火氣就衝日本人發了,這日本人也是倒黴催的,東三省都佔了還不知足,還想佔咱們北平。”
美男子道:“管他呢,哎,你看,那不是陳子錕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