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張作霖,正如彼時的吳佩孚,人人喊打,四面楚歌,五省聯軍止步徐州,下面的大戲由國民軍接着演,馮玉祥部嶽維峻和孫嶽率軍東入山東,北入直隸,與直魯聯軍大戰,戲正酣時,奉軍第三軍團副團長郭鬆齡連發三篇通電,慷慨陳詞,宣佈倒戈反奉,逼張作霖下野。()
郭鬆齡乃奉系大將,手握精銳,老帥正在水深火熱之際,不但不盡忠報效,反而起兵反叛,此舉與去年馮玉祥叛曹吳之舉一般無二,張作霖猝不及防,倉皇退往關外,一時間狼狽之際。
據說吳佩孚得知郭鬆齡倒戈之後,哈哈大笑,下令軍隊止步,發電報給張作霖稱:某生平最惡反覆無常之小人,不意鄙處有一馮玉祥,尊處亦有一郭鬆齡,叛亂相尋,紀律無存,此而可忍,孰不可忍,某願悉力相助,共張撻伐。
張作霖接到電報後大發感慨,說還是吳子玉夠朋友,講義氣。
對於郭鬆齡的倒戈,陳子錕亦有看法,他和張學良過從甚密,與郭鬆齡也有來往,知道此人雖頗有才華,但心胸狹隘,又與楊宇霆等人素來不和,楊宇霆搶了他的江蘇督軍位置,本來就心生愁怨,此次奉軍大敗,楊宇霆連丟上海蘇皖等地,卻未曾受到懲處,讓本來打算幸災樂禍一把的郭鬆齡極爲失望,進而對張作霖心生怨恨,趁着天下大亂,自己手上又有重兵,索性反了便是,至於那些義正言辭的討張檄文,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
南方戰事稍停,北中國陷入混戰之中,馮玉祥的國民軍、吳佩孚的討賊軍、張宗昌李景林的直魯聯軍,郭鬆齡的反奉軍,打得不亦樂乎。
陳子錕置身事外,通電呼籲和平,暗地裡卻秣馬厲兵,隨時準備加入戰團,擴展生存空間。
大戲連連上演之際,日本客輪天津丸抵達上海,遊歷歐美日本的前皖系大佬徐樹錚上將回國了,與去年此時被租界當局驅逐出境的遭遇不同的是,這次可謂風光至極,不光上海灘各界聞人前來迎駕,就連五省聯帥孫傳芳都從南京專程趕來歡迎。
徐樹錚意氣風發,在上海發表演說,談及自己遊歷歐美之經歷,更是如數家珍,訪問美英法意荷瑞士比利時等國,無不受到熱烈歡迎,又曾在英國皇家學院演講,會見意大利總理墨索里尼,美國總統柯立芝,俄國斯大林、托洛斯基,日本天皇、首相等,放眼華夏,有此殊榮者唯徐又錚一人而已。
“連墨索里尼都和我談笑風生。”這是徐上將經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
……
江東,督辦公署,陳子錕將申報狠狠摔在茶几上,嚇得傭人們噤若寒蟬,大帥留起了八字鬍,愈加威嚴,不由得人不心生畏懼。
讓陳子錕生氣的是徐樹錚此番回國竟然如此高調,這廝在外國遊歷的時候都難耐寂寞,發密電授意楊宇霆殺掉自己,回國之後豈不更加猖狂,眼下局勢比皖系、直系當政時期更加混亂不堪,國家四分五裂,軍閥東征西討,更加便於徐樹錚這樣的角色渾水摸魚,火中取栗。
陳子錕立即寫了一封密信給李耀廷,讓他尋機把徐樹錚幹掉,這種髒活不可能讓精武會的歐陽凱來幹,畢竟太過機密放心不下,也不能讓三槍會或者駐滬禁菸總隊來幹,因爲很容易露出馬腳,唯有李耀廷這個上海本地大亨出手,事情才能辦的不漏蛛絲馬跡。
如今徐樹錚名聲顯赫,出來進去都有保鏢伴隨,更是滬上名流們的座上賓,想殺他真不容易,至少得籌劃上十天半個月的,就在李耀廷安排了槍手準備下手的時候,徐樹錚竟然奔赴北京去了。
陳子錕得報極爲震動,因爲北方局勢極爲緊張,到處都是戰爭,徐樹錚的策略無非是聯合直皖奉,對抗馮玉祥而已,而北京雖然有段祺瑞坐鎮,馮玉祥的勢力也不小,此去如同飛蛾撲火,更顯徐樹錚之心高氣傲。
徐樹錚敢去,我難道不敢去了,陳子錕遂決心進京探聽形勢,兩位夫人聽說之後,都苦勸他不要以身犯險,陳子錕說:“此番進京是秘密行動,輕車簡從,誰人能知,我這次北上,是有大事要做,於國於民都非常重要,非去不可。”
陳子錕只帶了數名衛士,着便裝經陸路前往北京,津浦路向北而行,列車極慢,經常爲運兵車讓道,原本兩天的行程走了數日才抵達天津,與乘船前來的李耀廷會合。
時值年末,氣候寒冷,冰天雪地,呵口氣都變成白霧,馮玉祥的國民軍已經打敗奉系李景林,佔領了天津和整個直隸,國民軍紀律良好,京津鐵路暢通無阻,兩人帶着手下乘車前往北京。
列車上,身穿呢子大衣頭戴水獺皮帽子的李耀廷笑問道:“你幾次三番放過徐樹錚,怎麼這回非得殺他不可?”
陳子錕道:“他若是老老實實呆在外國,或者在租界做個寓公,我也不會起了殺心,徐樹錚出山,皖系又要東山再起,中國豈能經得起這些軍閥的玩命折騰,再說……殺他也是爲了私仇,耀庭,你不要怪我,其實,你記得民國八年的時候咱倆從北京逃難的事情麼?”
“記得,我娘就死在那時候。”
“就是因爲徐樹錚遞送情報給日本人,日本特務才盯上咱們的,你孃的死,徐樹錚也有責任。”
李耀廷愕然,半晌才道:“爲什麼你早不殺他?”
陳子錕道:“我看了他的日記,以爲他是爲國爲民的真英雄,哪知道這些年來的他的所作所爲,不過是爲了皖系崛起罷了,我看錯了他,我兩度放走他,這是我的責任,理應我來彌補。”
李耀廷沉默不語。
……
車到北京,這回沒有隆重的迎接隊伍,走出正陽門東車站,廣場上仍有殘雪,正陽門城樓顯得更加凋敝。一個小乞丐在雪地裡撿着菸頭,小臉凍得通紅。
一羣洋車伕圍上來招攬生意,李耀廷跳上一輛洋車吩咐道:“六國飯店。”
“得嘞,爺,您坐穩了。”車伕拉起洋車便走,經過那小乞丐的時候,嘩啦啦一陣響,十幾枚銀洋灑落在他面前雪地上。
爲了掩人耳目,陳子錕和李耀廷是分開走的,一個去六國飯店,一個去石駙馬大街林宅。
林文靜已經考進了北京大學,終於如願以償的回到紅樓讀書,多少年的期盼終於變成現實,短暫的興奮過後是寧靜的生活,唯一的遺憾是不能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只能鴻雁傳情寄相思,可遍地戰火,家書抵萬金,已經三個月沒有接到陳子錕的來信了。
傍晚,一輛洋車來到林宅門口,陳子錕下了車,提着皮箱踩着積雪上前叩動門環,張伯不耐煩道:“小姐已經睡了,你再來我叫巡警了。”
陳子錕納悶道:“張伯,是我啊。”
張伯打開門,藉着昏黃的路燈和積雪的映照,用他昏花的老眼看了一會兒,陳子錕穿着長衫戴着禮帽,留起鬍子還夾着一副眼鏡,看起來像個大學教授。
“是陳先生啊,您可來了,我還當是那個姓韓的小癟犢子呢。”張伯終於認出陳子錕來,忙不迭的接過行李,把他請進來。
陳子錕跺着鞋上的積雪,問道:“哪個姓韓的?”
“咳,就是北大一學生,斯斯文文的,整天來找林小姐,您放心,小姐心裡沒他,再說不是有我在這兒麼,管保給您看的妥妥兒的。”
陳子錕哦了一聲,大學裡狂蜂浪蝶多得是,不足爲奇,他自信沒人能取代自己在林文靜心中的地位。
張伯要進去稟告,被陳子錕勸阻:“我自個兒去。”
“那好,您先去,我去燒點開水,您吃了麼,要不到衚衕口二葷鋪要兩個菜?”張伯熱情的很,家裡男主人來了,他可輕鬆不少。
陳子錕站在院子裡,望着廂房裡的燈火和映在窗子上的纖細剪影,滿腔柔情盡在心頭,忽然那剪影動了,端着水盆開門出來,看見院子裡的高大黑影,驚道:“什麼人!”
“是我。”陳子錕道。
林文靜手中的陶盆落地,不管不顧的撲了過來,紮在陳子錕懷裡淚如雨下,林文龍聽見動靜從自己屋裡冒出頭來,看清楚之後拍着巴掌叫起來:“姐夫來了!”
“文龍,回屋去,別胡說。”林文靜羞紅了臉。
張伯燒了熱水,到衚衕小鋪裡打了半斤二鍋頭,家裡的傭人王媽開伙炒了兩個菜,熱菜熱酒熱炕頭,美人相伴,陳子錕坐在炕頭,感覺真有些家的感覺了。
許久未見,自然有說不完的話,可林文靜念着陳子錕舟車勞頓,不忍他勞累,早早催他安歇。
“我睡哪兒?”陳子錕開玩笑的問道,他知道林文靜是知書達理家教甚嚴的女子,即便父母不在亦是如此,便故意逗她。
林文靜很認真的說:“要不你睡門房,讓張伯陪你,要不和文龍住一屋,文龍火力壯,能幫你暖被窩。”